第四章
关口巽第一次看到所谓神道式葬礼。
依关口狭隘见识的判断,那与神前式的结婚典礼或是犯太岁的消灾仪式,没什么两样。不过,平常清脆作响的拍手祈祷,现在却如摩掌般窸窸窣窣。
听说那叫“忍手”。
——说不定反而让人觉得庄严不可靠近。
关口这么觉得。
列席者很少,相当冷清的葬礼。
扮演神主的是友人中禅寺秋彦。
本来中禅寺的正职就是神主,因此说他扮演神主是不恰当吧。
关口平常习惯叫他京极堂。那并非昵称,是他所经营的副业——旧书店的名称。从那种叫法也可以猜到,关口只认识整天坐在柜台读着用灰尘堆积成的旧书的京极堂,怎么也不习惯他的神主角色。
他不适合白色装扮。关口觉得,京极堂比较适合他所经营的另一个副业——当为人驱魔的民间阴阳师时所穿的黑色装扮。话说回来,现在,眼前的白色小壶里所装的友人,在离开人世的时刻,京极堂正以他那漆黑的装扮亲临现场。
关口忆起。
那是幽静明月闪亮照耀的夜晚。
这位友人——叫做久保竣公的年轻人,其他人大概绝对无法体验吧,当事者以外的人连想象都很困难——走过极尽风流的人生,迎接令世人啧啧称奇的生命终点。
那是两个月的事。
久保是小说家,二十岁左右获得了新人奖,备受期待地成为文坛的新锐幻想小说家。这么说,其实关口也同样从事文字工作。不过,与久保不同,他没得过奖,事实上,是向出版社低头半跪,哀求对方让自己写的落魄书生。所以,和这样的关口相比,久保可谓为极优秀的小说家。
然而久保却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留下两三部作品,令人不胜惋惜地走了。
并且,死后,社会赋予久保的评介,并非英年早逝的年轻幻想小说家,而是世纪大罪人、变态杀人狂等不名誉的称号。
但关口认为他只不过是一名受害者。只是,不论关口等人怎么想,除了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外,都认为久保竣公与事件有关,是以杀人狂的身份步入黄泉。
身为同业,不,身为拥有相同病根的人类,关口与生前的久保间的感情,也不能说毫无忏悔。说不定关口对其怀有自卑感或忌妒心。不过,如今他入了鬼籍,关口超越了体恤无辜之念,甚至对他怀有怜悯之情。
——这正是所谓痴人相惜吧。
关口这么想。
这是相当熟知往生者人格特质的感想,但实际上,关口与久保并没有那么熟稔。关口只是偶然与导致久保死亡的事件有相当的关联,说实话,关口与生前的久保交谈的机会少之又少。并没有因为同业,就特别对久保知之甚详。加上关系人中,无人了解久保竣公,而且久保没有可称为家属的亲人,所以关口完全无法得知他的个性或私生活种种。
然而,关口透过事件,似乎理解了他。久保与自己是同一类的人吧——虽然很模糊——但关口如此确信。当然,那种东西只是幻想吧。虽然如此,对关口而言,久保的生存方式并非他人之事。所以,关口在这两个月间,基于必须回避世人耳目等无聊的理由,面对连葬礼都无法举行的状况,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开那哀悯的心情。
约在上个月底,听说久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前来拜访京极堂。他父亲也是事件关系人,关口只见过一次。只是,听说表面上他与久保的关系并未公开,面对领回来的儿子遗体,苦恼不知如何是好,遂前往拜访京极堂。当然,是不能公开举行葬礼的。再说,这世上似乎也没有寺院或教会,会乐意为恶名昭彰的极恶之徒举行葬礼。
但,这样下去儿子会死不瞑目。太可怜了,即使目的地一定是地狱,也希望能够供养他——父亲似乎是这么想的。
对儿子的亲情,不,是更殷切的情绪吧。后悔或是责任感,当事人没有说明,特别是像关口这种人是想不出适当言语的,应该是那种心情吧——关口这么认为。
然后,今天,这位可怜的青年终于得以出发前往黄泉之路。
虽然如此,葬礼也集合了十多人。这证明了不管人格特质或社会评价如何,至少还有怜惜他才能的人。
很奇怪的葬礼,然非神道式所致。
久保,已经变成骨片了。
久保的遗体遭到严重损毁,经过司法解剖后,已经火化。所以,虽说是神道式,似乎也无法遵循一般仪式的步骤。再怎么说,也没有遗体入棺和抬棺离家的仪式。所以,也无法守灵和举行告别式,很不可思议的状况。
关口平常并不习惯葬礼。所以与一般佛教式不同的神道式葬礼,实际上究竟如何,光看这些也猜不到。
——依随仪式棺木厚实且坚固
此刻静奉久保竣公之灵前谨敬曰——
不是祝祷词,是祭祀词。听说因为尚未成为祖灵之前,不念诵祝祷词。
——哀伤啊
哀怜啊
消逝离去此世
未满百之八十路遥遥随云隐彼岸
自往生者亲族家属至内外人等
聚集祈奉
镇安翔天灵魂
献奉食酒种种
终夜称颂当世功绩
思慕怀念之形形
平心静气敬听闻
谨敬曰之——
与经文不同,好像听得懂祭祀词的意义。
关口反正不懂,所谓经文,总之就是佛陀的教诲吧。在灵前诵念佛陀的恩典教诲,死者便成为佛门子弟,使其成佛升天——是这样的吧,但是看来这所谓的祭祀词,好像是直接对死者说的。
并且,十分恭敬。
父亲始终面无表情,眉毛也没动一根。
铺了木板的房间极冷,列席者都冷到了骨髓。
除了灯光之外,这室内有热度的东西,看来只有人体了。
约一个小时左右,仪式似乎大致结束了。纷乱的思绪来来去去,结果关口始终未能理解到底举行了什么仪式。
不过,祭祀词的片段,彷佛相呼应似地唤起对久保的记忆片段。关口和平常一样,非常不平静,却又觉得心情变得很安详。
京极堂正襟危坐。若是一般葬礼,这是僧侣说教的画面。神道式也要说教吗?关口当然一无所知。
尽管他本来就是神主,但这位日常会话时就很能说教的友人,简直就像僧侣般,用一种似乎司空见惯的口吻,果然像僧侣一样地说起教来。
“本来——神道中没有葬礼。”京极堂开门见山地说。
“死是一种污秽,因为污秽是禁忌,受到嫌恶,所以葬礼都在寺院举行。但神主也是人,人终有一死。因此大神礼里便同时设有称为神宫寺的寺院。这是基于神佛融合的思想,是为了祭祀神而举行法事的寺院,由神社附属寺院的社僧或称为别当的高阶僧侣举行神主的葬礼。但是……”
他的话很好懂,这男人用语言控制了场面。
“因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政策,废止了神宫寺,让社僧都还俗了。因此,如同我现在一样,必须由神主自己来举行葬礼。但这也只有很短的时间,被允许神葬的只有神主的家族。因此,一般氏子以神葬举行葬礼的习惯,始于昭和之后,也就是说,历史还很浅短。其最近逐渐变得理所当然的神前式婚礼,是明治中期以后的习惯。虽说神道与生活息息相关,但有很长的一段是间,没有做如小区居民服务一般的工作了。所以,把这当成传统来看的人,只是单纯的愚民。本来所谓佛教,追溯源头,也不是会举行葬礼的宗教。释迦摩尼佛说,葬礼交给人世的在家信徒,僧侣应该去修行。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现在, 毫无信仰之辈,一旦去世,就让他听在世时听都没听过的诵经,慌慌张张地让他出家。真是毫无意义的事,但时代的潮流如此,也是万不得已的吧。如果有人说这样不错,那也不能阻止他。不过,往生者——久保的状况又如何呢?他对修验道与伊势神道有很深的造诣,但并非持有正式的信仰,更何况也不是佛教徒。勉强授予非佛门子弟的往生者受戒之名,把他变成佛门子弟,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啊。所以,没有寺院宗派愿意接受这次的葬礼,我认为对往生者而言反而是幸运的。”
毫无停滞的陈述,分不清是神主还是和尚的男人环顾全场。背后是祭坛,这不是葬仪社布置的,而是神主本身的作品。
完全猜不到到底祭拜着什么。
关口只能确认有收纳了久保遗骸的白色骨灰坛。
“那么……”神主的说教继续下去。“为什么我会说这些直接又露骨的话,那当然是因为顾虑到往生者。丧家对往生者所犯的罪感到无比羞愧,并且也对自身的罪深深懊悔。丧家说,假使往生者落入地狱,受到恶鬼罗煞的责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那罪有一半在自己,所以至少希望能供养往生者,希望那份罪不要波及往生者。真是相当体贴,但我认为那想示有所缪误。往生者临死前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那瞬间他看见了地狱还是极乐世界,那种事,即使是往生者唯一的血亲——在这里的丧家也只能想象,并且那已经都无所谓了。活着的他的人生在此结束。然后,创造死后的他的人,是我们。啊啊,我并不是说没有那个世界。我要说的是,死后的世界只在活着的人的心里。”
说教的内容,与我这位歪理大王友人平常所说的话没什么不同。虽然陈述得像是说教,但只要走错一步,恐怕就会变成只是无所谓地出言不逊的状态。即使如此,在这特殊的舞台布景中,不可思议的是,总觉得听起来很令人感恩。久保的父亲仿佛一言一字咀嚼着神主话语似地听着。他看来相当憔悴。
“这么一想,我认为他应该最适合神葬。”神主继续说,“神葬——通常分成三部分举行。首先是‘神葬祭’,奉告神坛、祖灵祠堂和产土神社。举行墓地的镇地祭或是消灾仪式,然后进行殡殓,也就是守灵。再来是将往生者灵魂迁至神玺的迁灵,这里与佛教式不同,灵要留在玺内。之后就只剩消灾除秽了。拾棺以后的仪式与现在一般佛教葬仪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诵念祭祀词而已;其次是‘灵前祭’,这在葬礼隔天起一年之内,持续定期举行。直到灵寄住的玺迁到祖灵祠堂为止。一年后玺与祖灵合祭,之后称为‘祖灵祭陆’,这是一般诵念祝祷词的普通祭典。听到这里就应该理解了吧,神道的葬礼正是将往生者奉祀为神的仪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举行一般氏子的神葬,原因便在于此。凡人是不能如此简简单单就变成神的。即使不这样,日本国内已经有太多神了。这简直像是开往神居地高天原的电车。”
坐在关口旁边,异常热切地听着这诡异神主说话的作家,只微微一笑。
“不过——如果在这里被误解就麻烦了,这里所谓的神,与基督教所说的天主或造物主截然不同。并非唯一的神,并非全知全能必须崇敬的绝对者。日本的神与人没有两样。不,比人更容易喜、悲、怒、泣、笑、怨、妒,甚至也有不同于人之处,因此也会被击退。因为拥有比人更多的柔德之魂与骁勇之魂。发怒时出崩田枯,悲泣时泪流满面,喜悦便丰收。这些都不可用人类的规范来衡量,但要说尺度很大也没错。这也就是说,脱离一般常轨的人,更有资格成为神……所以,脱离常轨,遭到残酷对待,或怀有强烈怨恨的人,也可以成为神。所以才必须崇敬、祭祀。自古以来,因为高贵而被奉祀的神反而较少。”
如果要提到把平将门或菅原道真等怀抱强烈怨恨的怨灵奉祀为神的故事,关口已经从现在正在说教的本人口中听过好几回了。所以也认定世人都以此为常识,不过似乎并非如此,列席者大多数人显得很意外,犹豫之下也信服了。的确,较诸一般常识,这些故事说不定听来像是狂言妄语。
继续说教。“而往生者在现今社会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他确实做了很过份的事,这是事实。但社会一般的评价,不能照单全收。那只说明了他违反了法律,如果时代或立场改变,便不知道是否还如此判决。不过,我并不是说要原谅他。这样的话,因他而受到残酷遭遇的人会死不瞑目。所以,依然无法举行一般公认的佛教式葬礼。一旦求助佛祖的慈悲,开示给予戒名,正是所谓无论多么罪大恶极者都是佛门子弟,总有一天罪孽会消除。这乍看之不好像很不错,但事实上只是一时的安慰。高兴的只有洋洋得意的和尚而已。留下怨恨的人,任意让往生者成佛升天,这实在太过分了。佛道是所谓消除执念的道,也就是原谅之道。不过,如果要原谅,留下来的被害者家属要能原谅才能解决事情,请求佛祖的原谅,什么用处也没有。不然,现在在这里的丧家去凭吊虔诚皈依佛法的被害者灵魂吧,怎么样呢?如果被害者没有原谅的心情,那结果还是一样。这是十八层地狱,所以我接受了这次神葬。从今将久保竣公之灵奉祀为骁猛之神。犯罪、积怨,并且苦于烦恼的神。我在此希望丧家放弃入佛门的想法,并且希望丧家成为祭祀此骁猛之神的社官。氏子正是——在此的十位。”
关口看了一眼隔壁作家的脸,作家也回望他。
“我们氏子必须在心里确实奉祀这位新神,消除那猛烈狂乱的个性。丧家说,之后要到往生者去过的九州岛,在那里生活。如果去了那里,我想无法再见面了吧,但即使离开也不能忘了这件事。在骁勇之魂转为柔德之魂之前,是无示轻易将久保竣公追逼到彼岸去的。”
丧家深深地一鞠躬。
——在最后离别的神木叶上在白珠露水上
满怀恩情的饯别形影
心平气静地收下吧
谨敬曰之——
真可说是绝奇的说教。
但是被这么一说,的确,所谓安眠、升天之类的话语,并不适合久保,如果久保听到了恐怕也觉得困扰吧。况且,这样的话语也无法抚慰认识他的列席者的心。
当然关口也无法信服吧。
之后,丧家客气地道谢,拿着遗骨,由神主引导退出。其它人移到房间,开始一场仿若守夜的酒宴。
聚集的人里有一半是作家。除了一位姓青木的刑警外,其余全是出版社的人,这一来,多半像是出版社在招待作家了。
关口在文坛的人面极差,几乎都是第一次见面。在这种场合到处向人低头很烦,但被认为是个不谦虚的家伙也很讨厌,所以,结果乖乖地在一旁与青木刑警小酌。不知为何,关口只和不同业界的青木见过面。
但对于往生者的事迹,关口此时此刻想不起来有什么可特别陈述的。
青木似乎也一样,摆出一别“把那男人的事放在心里最好”的表情。
因此,彼此都很少开口。
因为是葬礼,气氛沉重是理所当然的,但关口觉得像是安心,又像失望似的,呈现飘浮空中的精神状态。他本来就不擅于饮酒。
正在消沉时,中禅寺敦子和小泉珠代靠了过来。
两人都是一家“稀谭舍”的出版社员工,不过小泉是关口的责任编缉,敦子是方才的神主——京极堂的妹妹。她们应该了解关口是什么样的男人。
不愧是明理的人,两人都没有要斟酒的意思。知道不会喝酒的关口讨厌有人劝酒。然而……
“关口老师,事实上,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虽然不太恰当,但是我想向您介绍一位作家……”小泉这么说。
关口没有交际的心情。
然而,虽然摆出难看的脸色,但从一开始,要说上下关系,关口确实是在最下层,并不是能说句“这是我的荣幸”,就是把事情解决的身分。他嘴里还叨念着听不懂的话,就已经来到本人旁边了。
是一位穿着印有家徽的衣服,大个子的绅士。
“啊,你就是关口啊。不,哎呀,我拜读过你的作品。久保竣公过世后,肩负本国幻想文学的年轻作家只有你了。其实我对你有很高的评价,握个手吧。”
手忽地伸出来,握了关口的手。关口是典型的日本庶民,当然没有握手的习惯。只觉得被男人用力握了手,不懂那是舒服还是恶心,只应了声有气无力的“啊”。觉得如果回握了,好像就会变成男公关。
欧美人的感觉,关口一辈子也不会懂。
有点年纪的作家,一脸微醺。般若汤,不,神酒喝多了吧。
小泉介绍:“这位是宇多川崇老师。事实上,上次提过希望引介会面,但拖到现在。”
关于拖到现在的理由,关口很清楚。
不是小泉的错,是关口一味地拒绝。说什么是不想刻意为了丢脸而装扮整齐出门去,像小孩一样任性。
说到宇多川,可是大人物。拥有江户川乱步的苦涩和泉镜花的品格,仿佛让幸田露伴游小栗虫太郎的魔境般——这并似懂非懂的感想,不过是关口的独断之言,并非社会一般的评价,但其独特的作品的确获得极高的评价。
关口也是爱书人。
不过,虽然对作品有兴趣,但对作家没兴趣。因为欣赏其人作品,不一定就会气味相投,好人也不一定写得出好作品。关口无法理解那些因为喜欢作品就想与作者见面的人的心情。关口唯一想见的文人,只有百鬼园老师,不过与他会面大概永远不可能实现吧。
听说宇多川在久保获得新人奖的文化艺术社所主办的“本朝幻想文学奖”创设时不遗余力。然后,在这个别说得奖作品,连提名作品都很少的文学奖上,事实上可说是首位得奖者——天才久保竣公的诞生,他也以第一评审委员的身分,在背后强力支持。
久保过世让他很失望吧。眼睛充血,皮肤也没有弹性。
关口用一股猛烈气势思考着该说什么。
没有能够亲切应对的机敏,也没有可摆出毅然决然态度的自信。当然,总是以不可破坏对方好心情为优先考量。结果,变得吞吞吐吐。
这绝不是为了明哲保身或待人处事的深思远虑,也不是因为比他人加倍容易被语言刺伤的阴郁个性而有的神经质,担心自己的语言也会刺伤他人。结果,有脱口瞬间在心中明白毁谤他人的时候,也有半自暴自弃应对的时候。不过因为不太开口说话,所以大概不会被如此认定。
也就是说,关口基本上是怯懦的好人。
结果,关口对宇多川道歉。“对不起。”
不知道为何道歉,但在自己无法好好应对而感到抱歉的意义上,说是对自己往后的窝囊态度而先向对方道歉,才是正确答案。
宇多川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关口马上察觉自己的急躁个性,发着冷汗紧急应对。“我……我那个……”
一样是不会说话,但总还算是有前后脉络可循,之后就看对方怎么出手了。再说一开始已经道歉,也不会起冲突了。
这是关口略为层懦的待人方式这一。
“啊……”宇多川一如预料,任意解释其意,理解其意。“你跟久保多少有些亲密的交往……这种时候找你说话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失去了他的打击,我也一样,原谅我吧。”
宇多川低头道歉。关口慌了。“没那回事……我才……那个……”
关口只是惶恐地恳求对方抬起头来。因此,悖离关口本意的状况,却恰好形成美好的关口形象。先不管关口真正个性,与大作家的沟通似乎顺利完成了。
关口从宇多川身上得到的印象极为不平衡。
如似作家的风貌和不似作家的态度;与年龄相仿的知性口吻以及与之不合的稚气;个子高大却不胖;有威严却有不知何处带点神经质的危险。当然,这都是因为关口内心有‘应该如此’的基准,才有所谓与其脱离或相应旦怀疑那基准,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宇多川用浅显的语言,单方面陈述着难懂的内容。关口越来越不解,插嘴询问。几乎是毫无成果的交流,但那不是在外面搜寻的人可以理解的。
小泉和中禅寺敦子默默地听着。
青木也静静地在一旁饮酒,但不久后就说声不好意思先退席了。交替而来的是小泉的上司《近代文艺》的总编缉山崎。
山崎原本预定出席葬礼,但是突然排进其他行程因此迟到了。山崎向列席者打过一轮招呼后,最后来到关口这边。这位总编缉总是微笑着。他坐在宇多川前面,行礼致意。
“迟到了,真不好意思。宇多川老师,好久不见。”
“什么嘛,没那么久吧。荒川葬礼时才见过面,不是吗?还不到一个月啊。话说回来,山崎,不能不多激励一下这位关口啊。让他多写一点,好好珍惜,这个人说不定有一天会异军突起喔。”
“哎呀,这件事我牢记在心。才刚出了单行本,赌上出版社的命运也要把他的书卖好啊。”
关口一边看着山崎的笑脸,有一瞬间,心情变得很郁闷。虽然有心想要响应期待,但那心情与创作欲望无关,与自己理解的创作与评价内容也无关。而卖得好的作品更是事不关己。那样的东西被赌上出版社的命运,可教人受不了。关口这么想。
“不介意的话,这里结束后,一起来怎么样呢?”山崎想劝诱另设酒席。
关口更加忧郁了。他不擅面对酒席场面,加上看起来是场文人集聚的文化酒宴,光想象就很头痛。首先,自己根本不适合,会破坏气氛,甚至觉得对酒席过意不去。
如果可以不去的话,一辈子都不想去吧。
但若此时宇多川一旦说了“嗯”,像关口这种小辈也不能不顺从。
像从拘留所被带走的犯人一样,跟着游街示众后说要斩首,也只能说“是,我知道了”然后上马跟去,了一桩事。
然而,令人意久的是,宇多川巧妙地回绝山崎了。
“哎呀,难得的邀请啊,山崎。但是今天我有话要和关口两人单独谈。独占了您赌上出版社命运的新锐作家,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但今天我包了。这笔债欠着改天还你,饶了我吧。”
吃惊得说不出话的是关口。
该说什么呢,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依旧犹豫不决,关口被排除在外,情势任意发展。山崎依然满面笑容,不断与宇多川交换着交际辞令,之后把局势交给小泉,离席了。
宇多川的眼神追着他的背影,确认了山崎去处后后重新转向关口。“不好意思,我擅自做决定。还是你觉得有山崎同席比较好?”
“不,那个……”
“事实上,我有特别的事想跟你商量。”
“商量?跟我吗?”
“对,其实我从小泉那里多少听过你的事。那个,跟久保也提到过一点。”
“啊?”
宇多川似乎完全误解了。
关口从今年夏天一直到秋天,连续牵扯进两起事件,经历悲惨的境遇。
那是只能用经历悲惨的境遇来形容的牵扯方式。但不知是什么样的涟漪,此事流传出有部分不当的谣言。
说是关口与解决事件的关健大有关系。完全是毫无根据的流言。
天大的误解。开口别说解决事件了,只会扰乱侦查,正因为有所牵扯才招致挫败。关口脆弱的神经至今尚未能正常运作,他自己也受到几乎是不可思议程席的打击。
然而,依宇多川的说话方式,他绝对是将传闻信以为真。
因为关口较他人拙劣之处甚多,而胜过他人之处极其稀少,毫无解决商量事件的特殊能力。要说关口有什么可以向他人夸耀的事,大约就是比一般人多知道一些菌类或菇类的名称罢了。宇多川该不会想知道有关埃菇或是红天狗菇的详细知识吧——怎么可能。
不安了起来。
酒宴在九点前结束了,下个地点似乎是请中禅寺敦子为大家决定。
一听地点,是在中野。考虑关口信在中野,所以才做此决定。宇多川好像说离自己家很远也没关系。
这么说,宇多川打算住一晚吗?说不定已经安排好住宿了。这样的话,自己可以回家的时间可能变得更晚——关口这么想。
举行葬礼的破旧会馆在国分寺附近,所以到中野花不到三十分钟,敦子带大家去的地方是斗鸡锅店。关口喜欢斗鸡,不免觉得有点高兴。看似别扭之人也有单纯之处。带头者是小泉,她带两人到座位上,在餐点送来前就离席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宇多川什么也没说。
宇多川很能吃,并且能言善道。
听说宇多川一个月里有半月的时间都是外宿。进行采访、开会,还有世间所谓闭关写作等等,的确畅销作家似乎很忙。关口别说闭关了,连采访也不去。几乎都待在家里,没工作的时候就睡觉。睡到长褥疮,也被妻子骂过。关口这么说,宇多川大笑。
“你不要去做采访什么的比较好喔。而且,所谓闭关,是出版社为了拒绝其它出版社邀约才做的事,待遇也没有特别好。像我住的地方连电话也没有,又偏僻又不方便,本来也没必要闭关,不过出版社好像很担心。想我是不是没写作跑去钓鱼之类的。是我没信用啦,虽然我连钓竽也没有。”
宇多川模仿钓鱼的样子,说自己的家在神奈川的逗子海边。关口没去过。
锅子吃到大概只剩汤的时候,中惮寺敦子来了。
然后,宇多川终于进入主题。
“我和小泉一起工作,对,已经两年多了吧。第一次让女人家当我的负责人,哎,不过,在这凡事不可信任的业界里,她确实做得很好。虽然次数不多,但让我做了不少好工作。虽然有些家伙会抱怨,对女性在外抛头露面大表不满,但我却大鼓励。她就是有能让我这么想的工作热诚,我信任她。唉呀,就是这么回事,感觉上不便跟男人商量的,有点微妙的问题,就先跟她商量了。结果她非常担心我。说要我跟你,还有这位中禅寺小姐,那个……商量看看。就为我牵线了。突如其来地,你吃了一惊吧。”
原来是小泉的计谋。到底她对这怪志小说大师怎么说关口这个人的呢?
“那个,只是我……不知道有否帮上老师的忙……”
关口斜眼轻轻瞪了敦子一眼,用不让宇多川听见的很小的声音说:“小敦,你知道这事啊?”
“我也是今天才从前辈那里听来的啦。”
敦子用不输给关口的微弱声音回答。大大的眼睛张得圆滚滚,气质外貌不像如死神般的邪恶哥哥,敦子是个令人怜惜又十分机敏的才女。
宇多川又笑了。“两位的表情都好严肃啊。不,不需要皱着眉头听我说。唉,虽然是很严重的事,但不是要问该怎么办。因为关口对神经啦、心病啦之类的很有研究,中禅寺小姐,那个……对一些所谓不可思议的事很有概念,不是吗?所以想请教你们。”
关口稍稍安心了。
因为要谈的似乎与事件并不相干。
关口年轻时患了忧郁症。到能够过正常的生活为止,花了很长的时间。虽说如此仍尚未痊愈。关口在治疗期间,为了了解自己的病,透过主治医师或朋友,学了很多有关神经症和心理学的知识。也曾经考虑走这条路,但结果放弃了。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别一方面,敦子是《稀谭月报》的记者,是以理性解角度解开科学、社会、历史方面谜团的杂志,的确应该熟知这方面的事情。再加上她哥哥京极堂,是宛如妖怪化身而成百科字典般约男人。
“事实上,我的妻子……状况有点怪异。”
宇多川突然陈述起来。因为关口并没有能从求教者身上引出话题的技术。
“不好意思,我从小泉姐那里听说夫人很年轻。”敦子接话。
对了,敦子其实很会听人说话。关口更是松了一口气。
“哎呀,没有你这么年轻啦。那么出名吗?嗯,正如你所说,我虽然是老头子,但老婆很年轻。年龄差了三十岁。对,我明年就五十八了,她二十七吧。”
记得敦子说过她明年二十三岁。所以宇多川虽然没说错,但他太太仍很年轻。
真是羡慕啊,正值青春——关口脑袋里浮出这样的台词,只是没必要说出口。从脑袋往喉咙的路上,语言被磨灭了,从嘴里吐出来的,变成嗯嗯、喔喔之类的喃喃声。关口一径沉默着。
敦子代替他问:“这么年轻啊。啊,抱歉。那个,夫人……哪里不舒服吗?”
“该怎么说呢?我想是由于神经的缘故。我经常不在家,也没有亲戚或朋友来访,她说是害怕海的声音,关口,会有这种事吗?”
“啊,有吧。”关口的回答听起来很无力。
“她好像很讨厌海的声音。刚开始,因为她是在山村长大的,我想总有一天会习惯吧,可是治不好。之后,幻觉,不,跟幻觉不同。我以前写过拥有前世记忆的女人的小说——很像那种感觉。”
“前世?”
“出生之前的记忆喔。常常有不是吗?没去过的地方,没见过的风景,没体验过的记忆——带着那样的记忆出生的小孩等等——知道胜五郎复生的故事吗?”
关口不知道。
“所谓胜五郎复生的故事啊,是平田笃胤所做的调查纪录,哎呀,是真实事件吗?还是奇谭。我用那故事再参考《番町屋敷》写成小说,是四、五年前吧,叫做《井中白骨》的怪谈。”
“那个我读了。”关口第一次发出快话的声音,因为是最近读的。
“啊啊,那真是感谢。”宇多川苦笑。
关口记得《井中白骨》的故事如下。
主角是——不记得名字了——女性。
她从小就拥有各种风景或体验的记忆、随着成长,连房子的模样、地名、人名也说得出来,然后一直很想去那里。祖母说“记得那么清楚的话,去一次看看吧”,于是被带去那里。结果,所有事物都一如记忆,甚至有记忆中的房子,也住着记忆中的人物。一问到底怎么回事,结果得知那家的独生女刚好在主角出生时失踪了。也就是说,是那女孩转世……
前半段很平淡地陈述这个怪谈。
后半段改变方向。
主角如同亲生父母般与前世的双亲、亲戚交往,随着年龄成长越来越像自己的小孩,双亲也疼爱如己出。主角到了前世失踪时的年龄,谈了恋爱,受到两边家长的祝福而结婚。
但在新婚之夜,主角残杀了丈夫。
隔于早上,新娘满身是血的坐在新郎尸体旁,在家人保护下被带走了。
没人知道理由。
新娘说了一句话:“看看井底吧。”
搜索了水井,结果发现白骨。
确定那是失踪女孩的遗骨。
也就是说,主角在今世报了前世怨恨之仇。
杀人动机在前世。
不过,小说并没有说明失踪女孩被杀的理由,以及新郎是否为凶手,就突然结束了。失踪的女孩和主角的因果关系没有交代。转世纯属偶然还是神秘的现象,也没结论。
这让关口觉得很害怕。
因为完全无法得知,如果主角并非被害者转世,为什么主角要犯下杀人罪。前半部平淡陈述的神秘内容是为了这个吧。关口觉得,朴素的前半部引发冲击性的结果,产生了完美的效果。
“那是怪谈的杰作。”这是关口诚实的感想。
“不敢当。倒是有点脱胎换骨,不知算不算抄袭呢。”宇多川很谦逊。
“就像书里写的一样,说出各种自己不记得的记忆。那个……我对我老婆这么说。”宇多川一副难以启齿似地陈述。
“啊,原来如此。是这样子啊。”迟钝的关口也懂了。
但是敦子似乎早就理解,反应也很快。这是常有的事。
“但也无法向前世询问解答,所谓既视感或既知感平常也感受得到。如果夫人是因精神上的疲惫,或是陷入精神衰弱的状态,也有可能做出超平常轨的事,不是吗?我觉得您大可不用担心。不如排除烦恼的根源——海浪的声音吗?带她到听不到海声的地方……”
“嗯,如果只是这样——我也想这么做啊,但这实在说来话长。”
宇多川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把嘴巴抿成一直线后又开始陈述。
据说宇多川的妻子叫朱美,朱美是宇多川第二任伴侣。
宇多川在大正结束前曾相亲过一次,娶了第一任妻子。前妻不到两年就病倒,还没听到昭和天皇的声音就过世了。
算算朱美就是在那前后出生的。
宇多川在前妻过世后,直至遇到朱美的十八年间,都过着单身生活。
“也不是对前妻有所依恋。只是没女人缘,加上写小说生活放浪。这样的生活有家人也是麻烦,横竖是个无赖汉。朋友中有人漫骂着文学与家庭无法两全,发生各种各样问题的小说家也很多,但我却很轻松。不过因为那样硬撑,二次大战前并无法好好地写作,现在就很好了。”
战争越演越烈,总之觉得不能再待在东京,宇多川便回到故乡。据说是昭和十九的事,宇多川当时应该是四十九岁左右。
宇多川的故乡是在琦玉县本庄这个地方,关口当然不知道。虽说是故乡,但也没亲戚朋友,当然出生地那个家早就没了。他透过热心的出版公司介绍,在城外租了间小房子。
“过得苦哈哈的,没工作,没钱,也没力气。因为不想写为国家体制提灯打前锋的文章,也不希望被称为是持反抗态度的叛国贼。丢脸的是,我是一辈子没有所谓政治思想的人。朋友中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大有人在,但我不特别向谁靠拢,被骂没志气也提不起那种精神。不过,讲归讲,大家都理解,只是过不了社会这一关的。在东京,有军队或情报局监视。即使决心保持沉默也不让你自由,被列入作家之下的邻组。唉,也就是互相监视啦,真是很讨厌。所以城外的田园生活成了很好的防护罩。”
据说宇多川在那里专心构思,打算战争一结束就要写个够。不过,他说只能构思,被军队盯上时——留下那些东西的话,会被拿来当作证据。
宇多川的日课都花在读书和散步上。因为与当地素无渊源,除非有重要的事,也不与人见面。
因为无法拿到新出版的书,于是把江户时代的黄表纸或合卷本、戏剧读本、净琉璃集等堆积如山的带进来,尽情地阅读。然后就是散步。本庄水资源相当丰沛,附近有神无川和利根川两条河川流过。
宇多川沿着河川,边走边想故事。
他说,那部《井中白骨》的构思,大概就是在河岸边完成的。
关口对宇多川那种远离尘嚣的生活抱有强烈的憧憬。不与人来往、离群索居,只是读书的日子。没有比这更理想的生活了吧。
缓缓走在杂草飘摇的川边。
天空已升起淡淡的月影。
黄昏时刻的微风吹起。
话说秋天已过,冬天正要来访的时节。宇多川又竖起衣领,一边挡风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利根川边堤防上散步。
“我听到沙沙的声响,一股不祥的预感。没听到可谓人声的声音,但感到有人在争执。河岸很宽,不过堤防上因为长了茂密的芒草和很高的杂草,所以,那个,不太能清楚看到河面那边。唉,很像会出现河童的气氛。所以,吓了一大跳。”
那个时间应该没人会在那种地方闲晃。
宇多川拔开草丛从隙缝看去,但看不清楚。
之后,听见很大的水声。
“总觉得不寻常。因此,我奋力拔开草丛下去查看。那个,是叫川原吗?走到那里去。河边的风好冷,不过什么也没有。没办法,总之已经下去了,觉得又要往上爬很烦,就沿着川原顺着河流往家的方向走,反正堤防不管从哪边上去都一样。走了一会儿,看见河川的正中央有什么东西。当时天色已经很暗了,看不清楚,但仔细瞧……”
是人。
宇多川无法迅速下判断,犹豫了一阵子。
更何况很冷,水冰得要割伤双手。那个是否还活着也不清楚。但是如果那个是刚刚听到水声时落水的东西,因为才经过没几分钟,所以可能还活着。犹豫之下,宇多川决定救人。如果可能还活着的话,就事不宜迟了。
裤子渐渐吸入冰水,下半身急剧变冷,双脚末端马上失去了知觉。再加上水流湍急,川底凹凸不平非常难走。不知不觉音四周笼罩在夜幕中,能见度也急速下降。只有水声汩汩的震动着耳膜。一跌倒就完了。谨慎为上。
夜晚的河川十分凶暴。
“第一次觉得水很可怕。我对游泳算是有自信的,但在湍流里真的无计可施。再说已经十月了,我几乎要心脏麻痹身亡了。”
幸而到中途变浅了,宇多川没有被水冲走,总算到了,再过去好像一下子变得极深。被岩石卡住的,看来似乎是个女人。
“当时也没想是否还活着。如果那是尸体的话,当然是很恶心,但是我想,总之先搬到岸上。黑漆漆、软绵绵的,很重,衣服又吸了很多水。要回到岸上还真是费了千辛万苦。”
女人还活着,好像是溺水前撞到头失去意识,看来没有吸进水。宇多川考虑之下,决定把女人运回自己家里。
“附近人家都离得很远,我住的地方最近,没别的意思。总之我先把房间弄暧和。要叫医生也不知道医生住哪里,必须先让冰冷的身体热起来,脱衣服也费了一番功夫。在女人面前,那个,怎么说,没有其它奇怪的情绪。应该是没有,但事实上,那女人现在是我的老婆。”
宇多川害羞地笑了,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年纪。
“被人误会也很伤脑筋,但当时脑袋里真的只有救人第一的想法。不过,姑且不论救了自己的老婆,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啊。唉,因为与女人绝缘了十几年,都半出世了,才会这么觉得也说不定。”
听说宇多川彻夜未眠守在旁边等她恢复。血气回复后,发现女人身上到处是伤痕。白色的肌肤变成了紫色,还有很多擦伤和割伤。
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的女人失去了记忆。
“记忆完全丧失了吗?”敦子问。
“完全丧失了。自己是谁,做了什么事,为什么在这里,全都忘了。怎么问也不知道,只是一直发抖。”
“那身份也……?”
“不,马上知道身份了。”
他说女人紧紧握着一个束口袋子。
束口袋子缝着一块写了地址和名字的布,还有放了点钱的红包袋。
“给她看,也什么都记不得。然后啊,现在回想来很愚蠢,但是,我啊,那女人——束口袋子写了佐田朱美,我想帮助朱美。我考虑照顾她到恢复记忆。”
“在人道立场上无法丢弃她,是吗?”
“也有。”
“您说‘也有’,还有其它什么——那个,因为夫人很漂亮吗?”
宇多川笑了。“不,的确如果救的是男人就不会这么想吧,在这个层面上,的确如中禅寺小姐所言。不过,有一点点不同。那个,救了朱美那天,刚好是我老婆的忌日。”
“然后……”关口被无关紧要的妄想附身了,这是他的坏习惯。
“然后老师认为现在这位夫人,是前任夫人转世?”
的确,宇多川前妻死亡时,应该正是朱美出生的时候。然后她又在亡妻忌日被救起。这是偶然吗?
“没那种蠢事。关口,那是偶然。朱美一点也不像我前任老婆。”
宇多川把关口的妄想一口气吹跑了。
“哎,多少抱持神秘的感慨是有的。刚好那时候看了《胜五郎再生记闻》吧。真是投胎转世,这种事,虽说我是个怪志小说家,也不会这么想。”
关口面红耳赤地住嘴。总之,一开口必丢脸。屡试不爽。
宇多川从布块上所写的地址和名字开始调查。他雇请附近农家代为照顾朱美,佯称她是亲戚的女儿,特地跑去确认。
“再怎么说,只是获救时带在身上的东西,也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女人的所有物啊,说不定弄错了。但光是怀疑也不会有进展,因为只有那条线索。我沿路探询,走到了那里。在战争的非常时期,真是做了疯狂的事啊。”
长野县上田下之乡……
被称为盐田平的小盆地。
根据宇多川的说法,盐田平甚至被称为是信州的镰仓。
拥有悠久历史的地方。
据说与镰仓相仿,留下了很多古寺和古老神社。
然而,盐田平被比喻为镰仓的理由不止如此。
奠定镰仓政府政权基础的北条条义时之孙——北条义政隐居之所,正是盐田庄。后来,义政便以盐田为姓。后来,盐田北条条家也在镰仓幕府位居要津,所以从盐田平往返镰仓,可想而知从那时起便很频繁。这条从信浓穿过上野、武藏到相模镰仓的官道,当时被称为“上道”,也就是后来的镰仓街道。
这好像才是盐田平被称为信州的镰仓的由来。
朱美看来是沿着镰仓街道到了本庄一带。
然后,宇多川立刻得知朱美的真实身份。她在当地,就某种意义而言是个名人。
“规避兵役?”
“无头尸体?”
话题急转直下,变得极为诡异。
关口看着敦子,敦子也看着关口。
杀人分尸案——真是吃足了苦头。
“对。但虽然这么说,要打听出来也很不容易。又不能单刀直入地问吧,她可能犯罪,也有可能是逃避追捕。如果不能找出她的父母至亲,什么也不得而知吧。”
的确有姓佐田一家,叫做朱美的女人在一个月左右前失踪似乎也是事实。但也仅止于此,没有下文,也无从查起。
就宇多川所言,能够找出相当朱美家长的人,的确算是侥幸了。
“好像误认我是宪兵了。”宇多川说。“那时候男人大多穿着所谓的国民服,不是吗?宪兵穿军服,戴着红色臂章。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哎,因为乡下也有穿着下田工作服的一般农民,所以那些农家婆婆大概分辨不出来吧。她们告诉我,佐田的事要去问鸭田的老板。”
鸭田指的是“鸭田酒造”这家酿酒屋,朱美不只在那里工作了很长的时间,还从那里出嫁到佐田家——农家老婆婆这么说。
宇多川依老婆婆所言,前去拜访,附近民众正聚集在那里,举行盛大的荣征会,好像刚好有佣人要入营。宇多川在人群后面张望,在旗海和万岁声中,年轻士兵列队穿过酿酒屋门帘,意气飞扬地出发了。从店门口聚集的人数推测,鸭田酒造在当地应该颇具名声。
“探听之下,听说出征的是酿酒屋主人的外甥,没有小孩的鸭田夫妇把外甥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那些话题不想听也会听到。所以,有一小段时间很难开口问,哎呀,差点要放弃了。结果那主人意外地人很好,亲切地领我进去坐。我也不隐瞒地实话实说,他听了大惊失色,并详细地告诉我有关朱美的事。”
——那确实是,朱美待过的店家。
酿酒屋主人鸭田周三一听立刻坦承不讳。
“然后啊,我也得知规避兵役、无头尸体等事实。这些旁人很难问得出来,毕竟村子里出了逃兵这种叛国者,是全村的耻辱,再加上分尸案。口风很紧也是正常的,这是村子的禁忌。不过啊,为这个逃兵和朱美牵线的,听说就是这位酿酒屋主人,本人好像深感自责。所以给了朱美钱,让她逃走。”
据说束口袋里装着的红包袋,是周三给朱美的,不会错。不仅如此,劝朱美逃亡的听说也是周三。
敦子问:“让她逃走?那么,那是说朱美因为杀夫罪嫌而遭警察追缉吗?”
如果这样,知情藏匿的宇多川也有罪。
“不,不是这样的。朱美刚开始是有嫌疑,但是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证明是清白的。真凶另有他人,已经遭到通缉。事实上,那嫌犯也是鸭田酒造的佣人,巡查还会不时前去盘查呢。加上这件事,主人更是感到责任重大。”
“但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非逃不可呢?被害者的妻子在事情解决之前不见了,不是很不利吗?可能反而会遭到深入追查吧。”
对于敦子的问题,宇多川用力点头回答。“嗯,哎,正如你所言。不过,因为有内情。杀人的确是重罪,但在当时逃兵是滔天大罪。本人不用说,包括家属,不,全村或全镇都会遭到警告、蔑视。出了叛国贼就是共同体的耻辱,拒绝当兵是要不得的。人人对此诚惶诚恐,这可是反抗了天皇命令呢。朱美那个姓佐田的丈夫,做了那件要不得的事。只是这样,就被全村仇视了。”
逃兵……
关口打了个寒颤。宇多川说那是要不得的。但是,当时如果走错一步,关口说不定也会做了那要不得的事。
事实上,当收到征兵令时,关口想逃。他觉得惊愕,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自己是理科学生,那东西早早送到,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关口烦恼、恐惧得发抖,他真的很想逃走。
然而,关口像被水冲走似地出征,唯唯喏喏地前赴战场。与那些因为宗教上的理由或思想性的信念而拒绝服兵的人不同,关口主要是因为生理性的恐惧,所以没办法。那种特质经常软弱半途而良,招致令人羞耻的结果。
宇多川继续说:“再说,规避兵役的叛国者并不存在国民之中——当时官方有此一说,所以通常一抓到就往前线。这件事军队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没有被一一报导,再怎么说,因为找到的是无头尸体啊。消息迅速传开,据说家人也遭了殃。说是家人,也只有重病的父亲和妻子朱美而已,父亲似乎因此去世了。朱美也不能独自留在那里生活吧。”
宇多川说周三坦言,他看到朱美无法帮公公举行葬礼,连遗体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实在没法袖手旁观。然后,听宇多川说朱美跳河自杀了,好像非常心痛,而对救命恩人宇多川深深道谢。
“我也只能给她钱,试着叫她去别的地方生活,很担心她怎么了。再怎么说,这女孩的不幸,有一半因为我的不德所致。”
“真的非常感谢你救了她。”
“朱美没有罪。”
周三这么说。还说,要用自己的方法,希望早点抓到真凶。
“不过,她还是别回到这里比较好。”
他也这么说。
调查朱美的宪兵,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寻找已经洗刷嫌疑的朱美,被抓到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周三一脸沉重地如是说。
“但是宪兵是军事警察,不是吗?追捕逃兵就算了,命案应该不在宪兵管辖范围才对吧?他们跟民间的案件无关吧。”至少关口是这么想的。
“不,那时候可是军警不分,也有戴了臂章就乱来的将校呢。朱美也好像说是问口供,却遭到严刑拷打。所以,如她主人所言,只要有一点点风声,最好还是避开。”
宇多川从周三那里取得地方报纸的剪报,仔细询问朱美的事情并记下来。来工作时的事情、工作状况、家人因火灾身亡,嫁人时的样子、死去的佐田等事。
“主人看来很会照顾人,跟我说得非常仔细。我在中途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小说采访,好久没写字了,嗯,说年轻,也是一个女人的一生,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主人放下工作跟我说,不过……”
不过,宇多川心里有一片乌云。
周三说得毫无停滞,虽并不认为是说谎,光从状况来判断,对于断定宇多川所救的女人就是佐田朱美,关于这件事,周三没有任何疑问。
不过,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如果宇多川把从周三那里听来的话告诉女人,能使她恢复记忆就好了。但如果不能恢复该怎么办呢?又不能带朱美来,最好请认识的人来确认。
听宇多川这么说,周三提出一个办法。
他说在东京有一位十分喜爱鸭田酒造春酿的风流雅士,每年冬天都会大老远跑来买。战后无法自由酿酒,有一段时间不曾造访,便刚巧联络,说明日即将来访,可以拜托那个人帮忙。那位老先生从二十年前开始每年都来,每次来必定停留两三天才走,看佣人们进进出出,都很熟悉那些面孔。也就是说,让居民以外见过朱美的人来指认的计划。
突来的即时提案,宇多川重重答谢,说了自己停留的旅馆名称后便离去了。
“隔天我造访朱美遭到祝融肆虐的娘家,现址已经盖了其它房子,没有任何展获。还顺便到朱美出生的山村,那边已经废村了,也去看了朱美出生的房子,那边也毫无所获。偌大的房子已经成了连天花板都穿孔的废墟。回到旅馆,鸭田的主人来了消息。那位老人,是叫佐久间吧,通知说那个人很乐意帮忙。隔天,我和佐久间连袂回到了本庄。”
朱美身体已经复元了,但仍无恢复记忆的迹象。
经过佐久间先生指认,他说没错,正是佣人南方朱美。南方是朱美的本姓,老人很怀念地说了些朱美从前的趣事,但朱美好像听不太懂,只是呆呆地听。
不过,她说对南方这个姓有印象,并且还说依稀记得老人所陈述鸭田酒造的模样。
“也就是说,她是朱美喽?”
“是的。”
宇多川从怀里拿出香烟,问过敦子是否介意后点火。深深地抽了一口。
“我每次说给朱美听,她就会想起一些事。我对此简直完全投入,十八年的历史,到底可以回放成几年呢?就这样,朱美一次接着一次,几乎想起了所有的事。经过了一年左右,佐久间先生又来拜访,那时已经都记得了。不过,只有关于丈夫的无头尸体事,没从我嘴里说出来,因为实在太残酷了。再加上,即使战争结束,也尚未传来事件解决的后续报导。如果是自己想起来了,那也没办法。不过,朱美并没有想起来。而且,那时我对朱美深深着迷,前夫的话题……太难说出口了。”
宇多川吐出长长的烟。
“那段时间,往来密切的出版社员工以及交情不错的年轻作家来到我家,说是要在东京寻找住处,一直邀我去。因为战争已经结束,无须隐居,也想开始工作了。因此,我以妻子的名义把朱美介绍给大家,来到了东京。那是二次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昭和二十一年还是二十二年吧。”
宇多川第一次皱眉摆出严肃的表情。“就在这时,自称是宪兵的男人出现了。”
“宪兵?”
“对。好像就是之前向朱美问口供的男人。”
“啊啊,已经洗清嫌疑了还来找人吗?”
“对,但是来的时候我不在家,当然朱美忘记了什么宪兵的事,好像响应得没头没脑的。听说那宪兵说了还会再来,就走了……”
“为什么?”敦子提高声量。
“那自称宪兵的人,该不会还怀疑夫人,没这回事吧。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啊,还是抓到真正的凶手了?”
“根本没抓到,再说要来的话也应该是警察吧。战争时还说得过去,战争结束了哪有什么宪兵啊。所以,跟事件不相干吧。我有不祥的预感,就搬家了。搬家后过了半年……”
“又来了吗?”
“又来了,这次是我应的门。说不知道、不清楚,就过关了。因为觉得很讨厌,所以又搬家了。这次,拜托杂志社和朋友们不要把我的地址告诉不相干的人。但是,他们是怎么查到的呢……?”
“新家也……?”
“好像是来了。朱美几乎不外出,除了外出买东西之外,都关在家里读书。所以,我也跟编缉们说没事不要来家里。但是,住家周围好像有人晃来晃去在窥视。我拜托朋友监视,结果,从装扮看来,那个……”
“以前的宪兵。”
“好像是的。我又再搬家,前后加起来搬了四、五次吧。搬到现在这住处,总算平静了下来。想说不能待在都内,结果这次是海浪的声音,她说受不了声。”
宇多川随着烟雾叹了一口气,有点呛到。
“那么,因为担心宪兵骚扰的关系,所以无法轻松地搬家静养,是这样吗?”敦子问。关口已经忘了,这才是事件的起源。
“当然这也是原因。不过,因为妻子有像这样较为复杂的过去。那个,是不是能用心理疲惫所产生的既视感,或是什么的,加以解释……”
宇多川的嘴角往下撇,在烟灰缸把香烟摁熄。
“那么,老师想说的是夫人不是佐田朱美吗?那,好像前世回忆的记忆,才是夫人真正的记忆吗?”敦子突然问了直逼核心的问题。
宇多川立刻否认。“不,妻子曾经是佐田朱美。因为她似乎比我所说的拥有更多佐田朱美的记忆。所以,如果妻子不是佐田朱美的话,才更不可思议呢。”
“除了老师所说的以外的记忆?”
“是的。”川说完,脸上浮现沉重的表情。
“比如什么?”
“娘家火灾后成了废墟,家人焦尸的模样等等,她都鲜明清楚地记得。那种事,鸭田并没有告诉我。并且,工作的内容啦,失败的经验、被主人称赞等等,也记得格外清楚。甚至还记得被主人称赞时所穿的和服的图纹,实在不像是凭空捏造。凭空捏造对朱美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并不怀疑妻子就是朱美,而且……”
宇多川在此中断。敦子用手撑着额头,很像哥哥京极堂的动作。
“而且啊……两个月前左右吧。妻子她看到了八年前事件的剪报了,然后……”
宇多川有点惊慌。“过度地想起了过去的记忆。”
“过度?”
“嗯。妻子全想起来了,前夫的事、丈夫死的模样、血淋淋的尸骸。”
“血淋淋的尸骸?”
“是的。从颈部的断面看到白色的颈骨,从很多条血管大量流出的血液,那种东西,没看过是无法想象的吧?所以,妻子一定是朱美不会错。并且,那些被回想起来情景,确实侵蚀着她的精神是我的疏忽,把那种东西随意放在那种地方……”
宇多川的表情转为苦闷。
“说过度,是如您刚刚所说,那么鲜明、详细的意思吗?”敦子摆出不输给宇多川的严肃表情问道。
关口呢,脸色虽然凝重,但还跟不上两人。宇多川停了一会儿,回答:“不是这样的,妻子说杀了前夫的人是自己。并且,抓不到被通缉的犯人,可能是自己杀了那嫌犯,她这么说。”
“那是……”
如果是事实就很麻烦了。
“老师,如果那……那个,是真的……”
法律追诉的时效应该还没过。
“啊,很麻烦的事。推测前夫被杀害的时间在昭和十九年的八月三十一日到九月一日之间。才八年又三个月,追诉时效还早。但是,这些啊,我想是幻觉。”
“理由呢?”
“嗯。当时,为什么妻子的嫌疑会洗清,因为有刚刚说的不在场证明。妻子八月三十一日被宪兵抓去,似乎被软禁、拷问了。传闻说还施以性虐待,不过,这当然只是传闻。然后,被放出来是在九月二日早上。所以朱美不可能杀人,因为证人就是至高无上的宪兵大人。如果妻子是凶手,那就是推测的死亡时间有误。这太难想象了吧。”
“原来如此,又是宪兵啊……”敦子思考着。
当然,关口也想着不好的事。
关口的想象是这样的:真凶——还是朱美。
朱美和宪兵做了什么交易而获得不在场证明。无罪释放的早上,以支付某种代价为条件。但是,因为某种理由,那条件并未达成,所以朱美从宪兵处脱逃,逃亡结果是自杀未遂。最后丧失了记忆……
不,这样有些地方说不通。
那么,是这样的——
宪兵和朱美一定是在某个地方会合了。但是,朱美遭到意外事故,失去记忆,行踪不明。为了让她履行约定,宪兵执拗地搜寻朱美下落,至今仍纠缠不休……宪兵如此渴求的代价是什么?
比如说,亿万的钱财珠宝。这些东西被沉入利根川,朱美在打捞途中,摔落河里……
想到这里,关口停止思考。
这样的内容连作为低级小说的素材都不配。
如果写了这种小说,即使没人抱怨,太阳神也不会原谅的吧。
“宪兵的举动令人在意。朱美是无罪的,警察判定真凶另有其人,甚至也发出通缉了。是鸭田酒造的佣人,叫宗像民江的女孩。民江在被杀害者佐田逃兵时,几乎同时失踪。再加上,有人看见她与佐田一起行动,听说得到很多确切的证词。唉,还没听到她落网的消息就是了。”
敦子发言了。“那个,知道为什么头会被砍掉吗?”
宇多川摇摇头。敦子接着又问:“那……那颗头有找到吗?”
“头没出现,也不知道砍掉的理由。谣传是民江带走了,据说甚至有人目击到民江抱着头走。”
“为什么要砍掉头呢?总觉得事件发展不太理。”敦子偏着头一脸不解。
关于这件事,关口一开始就半放弃推理了。人杀了人,损害遗体的行为并不是用一直线就能理解的,更何况找各种理由以为理解了,也没有意义。这是透过上次和上上次的事件,关口学到的为数甚少的教训。
无论如何,即使被迫砍掉首级,不会砍的人就不会砍,而没必要砍掉首级,会砍的人还是会砍。
所谓手法或是动机等表面的理由,与本质是毫无关系的。并且,即使想知道本质,也是徒劳,就算知道了,等待在那里的只有虚无。所以,探索那样的事,只是浪费时间。
关口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窒息感。
宇多川摆出极度困惑的表情,怪志小说大老似乎具有一张超乎日本人表现能力的脸庞。
“哎,我相信朱美无辜的最大理由是她之后的体验。那实在和很难理解。”
“什么意思呢?”敦子质问。她平常一副男孩模样,今天因为穿着丧服,看起来稍微成熟点。
宇多川用食指搔抓右耳上面,“啊,这个……”
无力的回答,勉力自持的脸部表情也突然变得很可怜。
“那部分正是要向你们讨教的地方。虽然前言非常长,但是如果不知道前因,后面就无从了解。事实上,前几天我一回家,家里乱七八糟的。我以为是遭小偷了,但……妻子硬是说自己杀掉的前夫来报仇了。”
“幽灵吗……?”
“说是幽灵,但,那个不是像影子般,用幻灯机照出来朦朦胧胧的。是死人获得肉体复活来造访了。”
“啊?八年前以无头尸体状态被发现的佐田,长出了头活着来访?”
“对对。那个,再怎么说也是幻觉吧。”
作家的眉毛成八字形下垂。
不愧是敦子,也不慌张。“那个……只要佐田先生不可能还活在的。小幡小平次也没被砍掉头吧。不需要引用到蜀将关羽的故事,国内也有平将门这类,头被砍掉了还有意识,口吐诅咒的魔人豪杰,但话说回来,并没有重生了头又复活的例子。再说,那姓佐田的国人也不像将门是抱着深刻怨恨而亡。那其实很简单,只要洗个澡就复活了。关口觉得这才是最恐怖的。”
如果这不叫幻觉,那什么才是幻觉呢?
“那带去给专业医生看比较好。”
很简单的事吧,那是精神分裂症。
也有可能是经常性服用什么药物所致。
很难想象是正常的。
“我也这么想,她变得很瘦弱呢。不只这样,说的话好像变成胡言乱语了。一开始家里遭到破坏时,我立刻就想要带她去看医生。但是啊,总觉得很可怜。紧紧跟在旁边看护了一星期,因为她一点了,于是我又出门。到底年轻时的放荡习惯还在。虽然想说不要外宿,但是,就在那天‘杀’掉了。回家时,真是太悲惨了。她好像是洗完头发就睡了,所以身体冷到骨子里——就像八年前从川里救上来时的样子,脸色发青。问她做了什么事?说砍得到处是伤——杀掉了,杀了、砍掉头了。然后又说些听不懂的话,什么首级啦、神主啦、骷髅啦、和尚之类的……”
“是错乱状态吗?”
“是吧,家里也乱七八糟,大概是自己发狂所为吧,不过我在身边她就很稳定。再加上,因为已经‘杀’掉了,我想那个不会来了。也不能不工作,于是又出门了。结果……”
“又……?”
宇多川默默地点头。“而且,那种事发生了两次,然后第三次可严重了。这次,说破坏了约定,说好了不砍头的,但是又砍掉了,闹得很凶。然后,求我带她去教会。唉,神主、和尚或教会都很忙的,但是,我想都这种状况了,不该去找那些,而还是要找医生吧。就在正要带她去医院时……”
又发生了什么事吗?宇多川的表情再次转为凝重。关口变得很不不安。
“看了眼庭院。”
“院子吗?”
“从我的书房看不见庭院。客厅虽然夏天会开着门,但冬天都是关上的,所以看不见庭院。当时因为客厅的纱门开了一半,所以不经意地就看了一眼。”
庭院里……
“庭院里一片血泊。”
“那是……”
“那是说真的发生了命案吗?”
“不知道。但是没有尸体。我只能想,是幻觉形成了血气吧。这真的是灵异现象吗?真有这种事吗?”
敦子用一种很沉痛的表情,慎重地发言。“有所谓无处伤出血的灵异现象。很多调查报告的例子指出,这种现象多发生在虔诚的基督教信徒身上,他们的状况是与基督受难时伤口相同的部位出血了。不只出血,因为也会留下伤痕,因此被称为弓圣痕匕。有关‘圣痕’,包括宗教性探讨,事实上过去广泛讨论过,但不管这现象被认为是神秘主义的形而下现象, 还是未知的生理性现象,此现象的存在是无庸置疑的。这样的话,如果认为是后者,可以屏除宗教色彩,这种状况无须施以物理性作用,也会引发出血等生理性现象,的确有这样的例子。没有被揍,但皮肤在眼前凹陷,看着看着就内出血了。也就是说,似乎是被看不见的人揍了,实际上确有此事。所以,比如没有任何伤痕,却滴下了大量的血液——像这样的资料文献,说不定找找也会有。不过,或许不要把事情看得如此超乎常理,可能是动物的血液,更早以前,连血液也不是,而是市面上贩卖的演戏用血浆等,这些都是一般常识范围内便可以解释的。”
“那不是血浆。很臭,是血液没错,而且量很大。流了那么多血的话,不管有没有受伤,一定会失血过多而死。”
“那么,至少那不是您太太的血喽?那是瞬间移动现象吗?一定不是吧。如果我哥哥听了,大概会很生气。”
如果是京极堂会说什么呢?
大概又会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关口完全放弃表达自己的意见,想着这样的事。
虽然如此,这种事即使是京极堂也没辄吧。关口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宇多川的妻子应该患有精神疾病。因精神疾病错乱,而产生诸多幻觉。不,对她本人而言,和现实是没有界线的,那叫做假想现实。然后,知道这件事的人,宪兵吗?玩了一场阴森森的恶作剧,还洒了动物血吧。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不是这世上会发生的事。不,连在那世界也不会发生。这种事过去现在未来,永远绝对不可能发生。
如果这样,犯人还是宪兵,如果这样,宪兵还是那阴气森重的男人。关口对行使权力的人,或说曾行使权力者,怀有相当强烈的偏见。
敦子问:“您看到庭院里的血,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嗯,大约三天前。我费尽力气清理了,但还是不行,很臭。附着在庭石上的东西,擦也擦不掉。”
“那老师,今天……夫人呢?”
“啊,我老婆从昨天开始稳定多了。本来今天葬礼打算缺席的,但也想找人商量。从车站打了电话给小泉,因为她说关口会来。”
“虽然如此……”
“嗯,为防万一,我拜托了隔壁太太。虽说是隔壁,哎呀,因为地势奇怪,所以马上就能过来了,房子本身几乎紧邻着。稍加留意,如果有异状马上就会知道了。因此拜托她。”
“您跟隔壁邻居有来往吗?”
“不,没有耶。隔壁一直都是空屋,不知道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我想还没半年吧。不过搬过来时,隔壁太太来过打招呼,之后就没再来了。但好像知道我家怪怪的,大约一星期前,那太太因为担心过来我家看看。所以,哎,死人复活或是庭院成了血泊之类的没说,但说了个概。”
“您的邻居吗……?”敦子沉思。
有什么地方想不通吗?
不一会儿,敦子视线转向宇多川,这么说道:“宇多川老师,我大致了解您所说的话,心里也有个底了,但是总觉得缺了什么了。”
“缺了什么?”
“前后不对路。客观或是主观,事实或是幻觉,界线很不明确。把夫人所说的事情全归为幻觉妄想,还言之过早,不过,要说全都是事实,把天地翻过来也是不可能的。要在哪里画线才是重点吧。然后,为了画那条线,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人,也许是物,我不知道,但觉得缺了什么重要的因子。”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某个因素让我老婆超越过个人幻觉领域。”
“应该有。至少八年前发生了分尸案,先不管您太太是不是凶手,一定有人杀了佐田,并且那事件尚未解决。”
“小敦,你该不会是想解决八年前的那起事件吧?”
关口不知何故惊慌起来。久保的事件结束才不过两个月,虽然不是因此而有顾虑,但是……不想被牵连。
“的确如你所说,有一股挥之不去,如破绽般的还安定感,但至少有关夫人所看到的东西,可以病理学加以说明。夫人患有神经症或类似症状的疾病、机能障碍吧。虽然不当面谈话不能判断,可是那些体验从事实来考虑,已超越常识范围,但如果是幻觉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天掉下来,或是妖魔鬼怪作乱,皮肤下几万只虫在爬,脸溶掉了等等,幻觉常会超越常人想象的界线。东西不一定呈现应有的面貌,不可能的东西看起来很真实,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不是吗?像我现在就……”
关口的首次发言,被敦子打断了。“我知道。关口老师的心情,我十分明了……”
是的,敦子应该非常清楚关口是个怎么样的人。
但敦子如此继续。“正如关口老师所说,宇多川老师的夫人患了某种精神障碍是不会错的。有关这点,我认为有必要紧急治疗。但我在意的是,是否能够无视除此之外所发生的事。比如,那个宪兵的行动,或是被认定是真凶的那个女人的行踪。为什么佐田的头被砍掉了,他的头到哪里去了?还有,为什么这些事现在还会被拿出来重新讨论?”
“等等,小敦。你说为什么事到如今,只有这件事再清楚不过。夫人对海涛声怀有潜在性的厌恶感或恐惧感,那一点一滴地威胁神经,累积的压力……”
“您要说爆发了吗?但是,在搬家后过了好几年,突然发作,会这样吗?会发作的话应该更早,或是慢慢地产生异状,这样的话我就能了解。”
“那要看状况啊,再加上夫人是看到剪报而引发的,不如说这个影响比较大吧。”
宇多川默默地听着关口和敦子一问一答。关口所言让宇多川更加难以释怀。
敦子反击。“关于这点,虽然如关口老师所言,但是使夫人受到冲击的是八年前事件的报导不是吗?总之,要恢复根本秩序……或者是说,我认为要根绝夫人的病因,不解决那起事件是不行的。”
“解决事件吗?”
“解决”以及“事件”这两个字眼,关口都很讨厌。
然而,看来敦子的好奇心已经燃起,敦子拥有异常强烈的求知欲,与她的外貌一点也不相符。
“前世的记忆,或是数席复活的尸体、庭院的血泊等等,这些奇闻让这起事件变得很不显眼,但发生在八年前的事件,谜团已经够复杂了。也许碍于新闻报导的规定。无法刊登在全国的报纸上,若非战争时期,应该会引起很大的骚动。无头逃兵、带着首级如莎乐美般的女性凶手、纠缠丧失记忆之被害者妻子的宪兵……”
“的确,这么看来,是横沟或江户川先生听了会很高兴的菜单呢。”宇多川用有些戏嘻的口吻这么说,但表情依旧僵硬。
一回神,才发现时间已过午夜。
斗鸡锅早已经冷了,表面浮着的油脂凝固变白,酒也见底了。店家的门帘早已经收起来,秃头的老板耐性十足地坐在厨房里抽烟。
“宇多川老师,那个……夫人的状况,我想还是暂时先让她去医院比较好。这并非外行人可以治疗的,再者,必须以安全为第一考量。我,那个,介绍您可信赖的医师吧。”
关口努力地简单带过。宇多川的妻子必须接受治疗是无置疑的,并且,他已经厌烦与被称为事件的东西沾上边了。
“谢谢你,那就麻烦你吧。只是……”
宇多川摩擦了几次脸颊。“八年前发生了什么事,看来得先了解。当然,如你所说,我想应该尽快让我老婆送到医院去,但是,另外,还是不得不让那起事件浮上台面吧。如中禅寺小姐所言,不管八年前的事件是直接还是间接,总之似乎是其中的原因,应该不会错。并且,那事件也哪中禅寺小姐所说尚未解决。”
宇多川看着关口。“关口……”
“什么事?”
气氛变得很严肃,关口很紧张。
“我记得你有个朋友是侦探,对吧?”
“啊?”
关口被这么一问,一下子也想不起来是谁。
然后,过了一会儿,关口想到一个最糟的人物。
最糟的男人。
“不,不行。老师,只有那个人不行。”
“为什么?我从小泉那里听说的,好像是很有名的侦探啊。”
“不,小泉女士彻底误会了。他并不是什么名侦探。”
“你是说‘名’这个字有错吗?”
宇多川似乎想到“迷”这个字了。
“那种普普通通的比喻还不足以形容那个男人。”
“你变得很激动,有什么不对吗?”宇多川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是有什么事不对。
说到关口的侦探朋友,只能想到——在世界上,只有一人,那男人——榎木津
榎木津礼二郎……
最糟的侦探。
至少对关口而言,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了。
总之,令人不解。和榎木津是学生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了,但关口至今无法全盘了解他。关于他,再怎么思考正面的比喻,除了奇人之外,没有可比喻的了。
和他的关系只能说是孽缘。
榎木津虽自称为侦探,却一点也不做侦探该做的事,只会把烦人的调查推给别人。并且,在榎木津的朋友中,被推诿杂事几率最高的仆役,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是关口。越是困难复杂的事件,几率越高。
也就是说,如果宇多川拜托榎木津解决这起怪异事件,几乎可以确定,难题将原封不动地如汹涌波涛般强往关口当头压下。
如果宇多川所谓的名侦探,指的是拥有优越调查能力、实际存在的优秀侦探,那么榎木津绝非标的红心,要说虚构的所谓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法永麟太郎、巨势博士——如果以这些人物想象榎木津的话,也实在眼光太差。因为实际上从事侦探工作的是关口本人,所以届时,调查能力比一般人更差,只是一个能力低落的侦探。
然而,在关口照惯例犹豫时,敦子说出了那不吉利的名字。“如果是指榎木津的话,我认识喔,嗯,他不是名侦探,该说是超侦探,还是脱侦探呢?”
“是侦探的垃圾!”关口终于吐出这句。
宇多川一脸慌乱讶异。“好像有什么内情的样子,不过我这次为了老婆,无论如何想知道真相。假设我老婆患了神精上的疾病,其根源也是八年前的事件吧。怎么样呢?关口。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吗?不,不麻烦你。只要把人介绍给我也行。”
那介绍本身就是问题。
宇多川看着敦子。
“老师,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但是请让我帮忙。因为关口老师好像对榎木津有什么事很反弹。”
“那……”
即使是敦子当介绍人,结果也是一样的——关口想这么说。
“那,这种情况下,不如大爷比较帮得上忙吧?喂,小敦。”
大爷指的是木场修太郎这位东京警视厅的硬汉刑警。
木场是关口的战友,榎木津的幼时玩伴。
“这个啊……”敦子面有难色。
“可是警察不提供情报给一般民众喔。再说,木场先生的管辖范围也不对。因为前一阵子严重脱轨,听说还被神奈川的警察盯上了。”
这是事实。木场无视命令任意行动后,甚至受到放长假的处分。
感觉状况越来越往对关口不利的方向发展,没有可以阻止的办法吗?
大概没有吧,再来关口就只能祈祷不要受到连累了。
敦子早晚会代替宇多川去拜托榎木津——话题似乎已经有了这样的结论,。因为宇多川希望尽可能守在妻子身边,因此表示入院后再去拜托侦探。如果是一般的侦探,通常是在接受委托后就去拜托委托人,但榎木津应该不会去吧。关口不想管事情会如何演变了。
心情沉重。这次不论榎木津说什么,都要拒绝。关口如此下定决心。
不过,因为每次都是这么想,所以这是一个不会发挥效力的决定,这是已经过实验证明了。
即使如此,宇多川还是好像松了一口气。
明明还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关口说自己也会尽快向精神神经科医师——关口的主治医师问问看。由于宇多川家里没有电话,因此改天由宇多川主动联络,关口给了宇多川一张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他没有名片。
宇多川向两人连声道谢。
宇多川到现在为止可能一直很不安吧。家人患有神经方面的疾病时,患者本身当然很痛苦,但身旁的人更痛苦。宇多川不年轻了,再加上似乎很为妻子着想。这样一来,看护这种没道理可言的疾病更是身心俱疲吧。
听说宇多川没有订旅馆,叫车回家了。
真的很担心妻子吧。
关口不知道开车到逗子到底要花多少时间,但车资一定不便宜吧。不过那种事不需要关口操心,当然是出版社出钱。在候车时,因宇多川的话唤起的各式各样的情景,在关口的心头飘来荡去。
在九年后复活的死者——如果已经过了八年的岁月,那一定已经变成白骨了。骨头得到肉体是什么样的过程呢?怎么也无法想象。被斩首了还能复活的死者——是把砍掉的头再接上去吗?还是……把这个可视化,还真是愚蠢的画面,不过,是慢慢地又长出来了吗?还是,像朦胧地浮上来似地重新长出来呢?
当然没那回事,也没那种东西。
不可置信。
这是幻想非现实的情景,从不安的现实中逃避。
关口总带有不祥的预感。
然而,那对关口而言,只是单纯非现实的幻想,对宇多川的妻子而言,却是事实。如果要把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认定为现实,那应该不会是正常的神经吧。不,正因为不是正常的神经,才可以看见那些东西吧。不只是看,她甚至实际体验了。
关口极能体会。
——快点,要快点解救她。
关口这么想。
不久,车子来了,宇多川再次要求和关口握手。与第一次见面时不同,关口对这位有点年纪的作家,怀有相当的亲密感与好感了。
第二次的握手很自然。
“关口,今天占用了你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听我说了这么长的故事,又拜托你很多事,真的,我不会忘记这个恩情的。下次见面时,不谈这种事,我们慢慢聊些文学话题吧。我老婆的状况如果好一点了,请一定要到我家坐坐。”
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宇多川,意外地看起来很年轻。与累积的岁数年轮相比,说不定精神心理上比较年轻,说话方式与声音也很有张力。刚见面时感觉到的不平衡印象,不知不觉间转换成会教人喜欢的特质了。
作家也和敦子握手,背对着关口搭上车。
关口总觉得离去的宇多川看起来很寂寞,怎么也无法直视他。只听见声音逐渐远去。
那个人,真的是很寂寞的人。
早点见面就好了。
后悔自己像小孩一样任性。
“夫人没问题吧。”敦子很担心。
“没问题,有老师在身边。”
——真的是这样吗?
不详的预感飘忽不定地往关口掩盖过来。
那是为什么?关口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