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谷又左卫门
又左卫门好像罹患疟疾那般,全身不住打着哆嗦。
身体明显变差。不仅如此,心绪也极不稳定,整个人好像晕船似的。连坐在屋檐下都感到全身不舒服,只觉血液在全身上下乱窜、气喘吁吁。
随着脉搏震动,右肩阵阵抽痛。又左卫门伸出左手,抓住麻痹的右上臂。
视野狭窄,失去了距离感。他陷入了狭窄世界外缘总有某物伺机而动的错觉。
吃了一惊,又左卫门看看左后方,然后视线拉同庭院。
——怕什么?
庭院中的稻荷神社旁边,从刚才一直站着一名和尚扣扮的男子,穿着类似巡访寺庙用的白色僧服。
男子跪在地上,恭敬地低着头。他几乎没有动弹,稳如泰山。
“又市大爷——”
此举使得又左卫门心神不宁。
“不要跪在那儿——上来吧。”
“怎么可以?我身分卑贱,岂能自在进入武士厅堂之上。”
“话是这样没错,但就当作我拜托你——”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请不必特别在意在下,民谷大爷您的身体更重要,请宽心为上。”
喔——
又左卫门慢慢把头转回来。用缺乏远近感的视线朝里面房间瞧。
——阿岩。
为何总觉得惶惶不安,又左卫门搞不清楚所以。
刚刚又市的建议——对于民谷家族而言,应当是桩好事。
——阿岩——还是不愿意吧。
这也难怪。变成那副面貌,即使相公对她体贴入微,她恐怕也无法轻易打开心扉接纳吧。阿岩变得如此孤僻与愤世嫉俗,也并非出自她所愿。因此,强迫她出嫁,对现在的阿岩反而残酷——事情不是不能这样看。
可是——。
如果妥善安排,说不定——。
只是——。
又左卫门无法独力厘清重重疑难。
阿岩小姐她——又市问道。又左卫门边往里面的房间瞧,一面回答:
“应该在里头。可能是躺着吧。她这几天一直躲在房里,不太出来。”
“是吗?”
“又市大爷——”
“请别叫我大爷。”
“他真的——要来吗?”
会来的——又市客客气气地回答。
真的要来吗?真的要来吗——又左卫门好几次反复问道,视线一面从里门移到脚下的榻榻米。
——事到如今,还在犹豫什么?
这不是说定的事情了吗?那天——
——已经确定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还犹豫不决,就太不应该了。
又左卫门仿佛为了阻隔视野之外的某物,举手遮住额头。
那场意外事故——导致又左卫门废了一只左眼与一条右手臂。
清理枪枝时不小心走火。这是按理说不应发生的事故。
火粉射入他的左眼,枪身震碎他的右肩骨。所幸生命无碍,但是这把年纪的又左卫门心里比谁都清楚,恐怕没办法继续奉公了。
很不可思议的,事后又左卫门却没有懊悔或痛苦的感觉。他很快就死了心、认了命。又左卫门并不如旁人认为的认真勤勉。只有上级规定的事情他才会照办,否则不会多动一根指头。因此在出意外之后,又左卫门毫无犹豫地决定退休,坦白讲他反而感到心安。
又左卫门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早年丧妻,和女儿相依为命,平平淡淡的日子数十年如一日,年老了才惊觉一身疲惫。
——算了,不必太在乎什么了。
此时又左卫门才清楚发觉一项事实,那就是自己已年近六十了。
按照幕府规定,退休后“同心”这个职位可转让给亲人或同事;但又左卫门无人可让,第一个念头便是把它卖掉。
年薪三十袋米、三人扶持的这项工作,卖掉可得二百两,用来还债绰绰有余。由这个角度看,这次受伤并非不幸,反倒是老天爷特别恩赐的大好机会——又左卫门甚至有这种感觉。
只不过——。
只不过——又左卫门却——怎么也不敢——把这个决定告诉女儿。
原因是又左卫门认为,几乎没有任何优点的自己,之所以能在女儿面前骄傲地扮演父亲、男人乃至于武上的角色,主要还是因为有同心这个职位以及认真——其实是白忙一场——的工作态度。
至于女儿阿岩,大概也将父亲的认真视为自己及民谷家的骄傲吧。又左卫门相信这点。不,如果说又左卫门之所以能在同心这个工作岗位上勉强撑到这把年纪,是受到女儿“以父为荣”的眼光激励所致,也并不为过。凶此,在阿岩面前,又左卫门必须扮演正直诚实、奉公守法并且工作认真的角色。也所以若跟女儿表明自己打算退休并巳卖掉职位,一定会让女儿瞧不起的。
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被女儿瞧不起。
于是又左卫门决定瞒着女儿阿岩,偷偷找人询问出售同心职位的事宜。
不料,亲朋好友却异口同声地反对,纷纷指责又左卫门,说这样做会让江户开府以来传承不断的民谷家毁于一日,怪又左卫门竟想把祖先代代担任的同心职位拱手让人。
这件事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又左卫门心里其实是这样想的。
虽是亲戚,但这些人多半已经从民谷家族嫁出去,或者成为别人的婿养子,只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再说,若是亲戚们真的关心此事,非为民谷家族保留同心这个俸禄不可,那说话的人就把自己的儿子或孙子过继给又左卫门当养子,不就成了吗?但没有任何人如此做。可见,俸禄微薄的小小御先手组同心这官职,大家其实是看不起的。再者,阻止又左卫门这样做的亲戚们,家世与地位多半都比民谷高贵。这些批判让又左卫门厌烦极了。
再说,民谷家原本就不是旗本武士,虽然祖先历代总自我安慰,说民谷家族是德川从三河发迹以来就一直追随的部下,但真正曾在幕府大将军身旁做事的,也不过仅有第一代而已。而且,和幕府册封的重要诸侯——也就是“御谱代席”不同,民谷第一代祖先不过是“御抱席”,而这项俸禄是无法世袭的。当然,“民谷”这个家号可由嫡子继承,但在幕府大将军身旁做事的俸禄却不能由家人继承。子孙后代想要这份工作,还得由大将军重新任命。唯一的过人之处,仅在于当事人的嫡子或近亲若接续同样工作,会略受礼遇罢了。继承人泰半是由组织内部的干部商量决定,不过在表面上,当事人一旦退休或死亡,这些约定便理应失效。因此,同家族持续多代拥有同一职务并非常态。
然而,正因为如此——由于与众不同——便成为值得自豪之处。又左卫门从小也被长辈教育,说历代祖先有此成就值得骄傲,他也并非不认同这种价值观。事实上,民谷家连续数代一直紧守着这种芝麻小官不放的傻气,也正是支持又左卫门的力量。但又左卫门也清楚,勉强得来的东西迟早有毁坏的一天。对如今的他而言,并不认为这是值得违背时代潮流费力维护的传统。
然而——。
亲戚你一言我一句。
那你打算把阿岩怎么样——。
如果她是御先手组同心的女儿,或许还嫁得出去——
超过适婚年龄又变成浪人的女儿,再加上她那奇怪个性——。
更重要的是——她那张脸。怎么有人要娶她——。
有俸禄与官邸,至少还有希望——。
——这一切都是为了阿岩。
都是为了阿岩。
又左卫门非常苦恼。阿岩总说不想嫁人,但一生小姑独处真的好吗?不管怎么说,女孩儿家为人妻、人母才算是有个归宿。即使阿岩不想,为人父母的也不能凴一己之见,阻断了女儿婚嫁之路——左思右想,又左卫门终于做了决定。
辞官之前,先帮阿岩找个丈夫,把家产俸禄让给女婿——又左卫门如此决定。
于是,又左卫门开始积极地——鼓励阿岩物色夫婿。
果不出所料,阿岩依然强烈反对,说她才不需要什么丈夫。
不仅如此——。
阿岩还说,“把同心俸禄卖掉吧”。这句话却是出乎又左卫门意料之外。
闻言,又左卫门吓了一跳。女儿怎么会要求老爸把俸禄卖掉、毁了民谷家?这应该不是她的真心本意吧?又左卫门认为,女儿八成是口是心非,可不能听信她一时的诳语——。
情绪稍微平静,又左卫门看透了女儿的真正念头——至少他自认如此。
错不了,一定是阿岩认为自己长相难看,不可能嫁得出去。
真是可怜。又左卫门记得当时的自己对于提及婚期悔不当初,情绪激动。
——不用担心。
又左卫门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一定要帮阿岩找到丈夫。
——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手段!
过去上门提亲的人从未断绝,其中不乏看中了民谷家产,想不劳而获之辈。若是这种人,说不定即使阿岩难看,还是会愿意入赘。同心俸禄应该还能够吸引不成材的家伙。只是——
这样做又有何意义?让这类投机之徒登堂入室、继承家脉,与灭门无异。更何况,阿岩委曲下嫁也不可能幸福。毕竟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阿岩,如果落得人财两失,徒然让无耻小子得到同心俸禄与家号,就不必多此一举。既然要找女婿,就一定要找正人君子。只不过。
——阿岩那张脸——恐怕——。
还是不容易成功吧。如果是这样——。
——用骗的。只能用骗的了。然而——。
又左卫门右眼的视线从榻榻米移到庭院,转至又市身上。着僧服的男子少动,只是沉默以待。听说过这个有“诈术师”之称的男子——有三寸不烂之舌,能化腐朽为绅奇——不管多难搞的事儿都能摆平。
“又市大爷。”
“民谷大爷不知有何吩咐?”
“是这样子的——关于帮阿岩找的女婿——”
欺骗对方。骗得过吗?这样骗人可以吗?
话说到一半,又左卫门就讲不下去了。
又左卫门很清楚,说谎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事。
一直到半年前,又左卫门才讲了生平第一个谎言。
当时是为了帮上司与力伊东喜兵卫收拾烂摊子。事情发生在冬天。
由于伊东侵犯了一位又左卫门认识的商家之女,女孩儿的父母亲找人前去抗议,要求谈判。伊东性好渔色一事又左卫门早有耳闻,但听苦主描述才知手段之残虐,又左卫门哑口无言。
使者找上伊东,要求他悔改,并且赶走侍妾,正式迎娶受辱的商家之女。
然而,武士按规定不能迎娶平民之女,伊东也从未有这种打算。但使者威胁,若是伊东不让步,就要向伊东的上司投拆,并且扬言“有办法”,就把我们杀了,就又左卫门而言,道义上他没有必要站在伊东这边,更何况已经知道他恶形恶状,更不可能视而不见,也不能把上门理论的人砍死,否则组内会因此攘攘不安。因此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又左卫门决定至少先安抚住伊东,不要让问题恶化。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点子。
伊东一贯用蛮力强取豪夺,用白花花的银两堵住受害人嘴巴,这些做法都称不上妥常。所以,只有使用方便法门——撒谎——才能顺利解决问题,这是又左卫门狡猾的小聪明。
又左卫门便前往商家,告知对方。
由他出面收养老板的女儿,她便成为武士之女,能够名正言顺嫁给伊东。
老板当场喜极而泣。但这是谎话。实际办起来困难重重,成功的可能性并不高。说服御先手组组头不是件易事——又左卫门这样告诉伊东。
“小的想,长官您还是先将侍妾逐出宅邸,迎娶那商家之女,让对方以为您是正式迎娶,但其实没有。只要说怕外面流言蜚语才不举行正式婚礼就行了。以后再找适当时机,把她休了即可。找理由并不难,但在那之前,您得暂时安分一些。小的如此建议,都是为了您好。”
——真是累人哪。
总算不得罪任何一方地将事情处理妥当。然而,又左卫门内心的罪恶感却与日俱增,让他连续好几天睡不着觉。
伊东点头了。他按照又左卫门的奸计行动,把身旁侍妾全部赶走,接商家之女进官邸,然后行为也收敛了。但在此同时,又左卫门却坐立难安,一直担心恶行迟早会被发现。只要出点差错,让那女孩知道其中有诈,难保不会冲回娘家哭诉。
纵使卑微,自己好歹是武士身分,不会因此受罚。只是扪心自问,总是良心难安。
他可不希望招来怨恨。当初为什么要多事,惹得一身腥呢?又座卫门愈想愈后悔。
然后不久,自己就遭遇了意外事故。可见——人真的不能说谎,天理昭昭,行恶是有报应的。
——所以——。
又左卫门告诉自己,从今之后决不可再撒谎。
又左卫门看着又市。
他还是跪在鸟居旁,就像使狐那样,恭敬地等候差遣。
——他确实是使者没错。
当初受商家之托前去向伊东讨公道的使者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个又市。
又市——还不知道又左卫门撒的谎。这点更让又左卫门忧心忡忡。
搞不好又市已经知道了。疑心暗鬼,又左卫门愈想愈紧张。
搞不好又市已经知道这件事,只是装作不知情而已——如果真是这样……。
“又市大爷。”
又左卫门喊了又市的名字。今天这是第几次了?
“我想拜托阁下帮忙的事情,真的是很难启齿。”
又左卫门说到这里咳了起来,咳得很厉害。
招赘——没办法。恐怕还是痴心妄想吧。
错了。或许我不该这样做吧。自言自语一句,又左卫门就说不出话了。
纸包不住火。骗得了一时,骗得了一世吗?
毕竟自己只是下级武士,并且家境贫穷,即便把对方骗来成为女婿,看到阿岩的脸,还是要惊慌逃走吧。这样岂不反而让阿岩难堪?
不!依照传闻所言——诈术师又市应该能天花乱坠的说服对方,敲定婚期才是,但即使如此——。
这段婚姻不可能持久。世上没有人会痴傻若此?然而——这点和目前又左卫门担心的事情却又不同。最重要的应该是阿岩的想法吧——阿岩的想法必须——。不,或许不是这样,那又该是——。
自己并不是在忧心这个。那么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又左卫门心思紊乱,弄不清自己的所为何烦。
又左卫门再度激烈咳嗽。
又市抬起头来。
“很抱歉,民谷大爷。令婿可能要晚一点儿才能到,还请稍安勿躁。虽然托了个帮手为他引路,那人却是个步履蹒跚的盲眼按摩师。纵使路途不远,但中间得绕山过河,所以——”
“哪里——”
又左卫门简短回答,又陷入沉默。大概已敏锐察觉又左卫门的紧张,又市说道:
“大爷,您不用担心。如果我带来的男子您看不上眼,大可拒绝无妨。”
“拒、拒绝——这怎么使得?”
“您不用担心让对方没面子。”
“这、这——”
又市的话,让又左卫门怀疑自己的双耳。此话当真?
哪有条件拒绝?根本欺骗对方在先哪。
“又市大爷,阿岩的——”
阿岩的长相,您看过吗——又左卫门话还没问出口,又市露齿一笑。
“不知道什么事儿,让大爷如此犹豫不决?”
“犹豫不决——倒是没有。”
——睁眼说瞎话。
“——我是从宅悦那边听到你的好风评,因此才想拜托你帮忙我女儿找丈夫。以你的口才与见识之广——该怎么说呢——”
结结巴巴。又左卫门行事就是这样不干不脆。
又市看在眼里,不由得大笑起来。
“说我口才好,不过擅长要耍嘴皮、唬唬人罢了。这方面我确实擅长。有道是媒人之嘴能颠倒黑白,干这行的就是专门话说得动听,让不知世事的傻小子娶个其貌不扬的恶婆娘;或是把个被前夫休了的老姑娘配给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色老头,充其量就是这些个把戏。我嘴巴里吐出去的话,十句里没一句是真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没有说谎。”
“你——一句谎话都没说,难道——真有人要娶我们阿岩?”
“有。请恕我直言,我不认为阿岩小姐脸上的疤痕算得了什么。世上比她丑上数倍的女子多得是。至于这些女子是否孤独终身,却也未必。重点是您怎么看待。是阿岩小姐自个儿的想法,使她变得比外表丑陋。此外,大爷您的眼光也是原因之一。”
“我?”
“是的。在您眼中,女儿比实际长相更难看。就是您这样的眼神,促使她今日的丑陋。”
“你说阿岩——不丑——?”
“我的意思是,她要嫁人没有问题。”
又左卫门乱了方寸。
——阿岩。
视角之外,似乎有人在盯着又左卫门。
伊右卫门把脸转向左边。这回换作又市跑到视角之外,依然盯着又左卫门。
又市从视角外面说道:
“很抱歉,这些话纵然无礼,在下却是不得不说。总而言之,阿岩小姐之所以至今无法成婚,与其说是阿岩小姐自己抗拒,不如说是——”
——你到底要说什么?
“——不如说是因为您不希望她嫁出去。”
“我不希望——?”
没有这回事儿。之所以成不了婚,主要是因为阿岩拒绝——。
——真的是这样吗?
“照你所说——”
“勉强逼她招婿,并非不可能吧?”
——是吗?
血液加速,又左卫门左边肩膀疼痛起来。
十五年前妻子过世,十年前母亲去世。没有一名仆人或小厮从旁照料。之后——
家里只有两个人。平常和阿岩却很少交谈,也很少看到阿岩笑。但即使如此——
因为阿岩在看。为了阿岩。害怕阿岩。
又左卫门感到自己老化、萎缩的灵魂,划过一道道的龟裂。
没错——。家名与宫职,勤勉与忠义,以及亲戚朋友的评价和社会名声,甚至作为武亡的本分和代代奉公尽责的名誉,谎言与忠诚,这一切甚至都和阿岩的感受无关,一切只是又左卫门想不开罢了。如枯泉干裂,年迈的灵魂中的阴与阳相互对峙、争执,使他陷入愚昧的纠葛而难以自拔。一切只因两种相反的灵魂,在又左卫门内心之中内哄互斗而已。
“总之,请您看开一点——”
“我——”
又左卫门感到自己看不见的左眼变热。视角之外的温度提高。
——是流泪吗?
眼泪从眼角涌出,又左卫门早就忘了这种感觉。
又左卫门用骨节突起的手指按住眼角。是错觉?或是乱了心性?自己身为武士,又不是童蒙女子,这辈子一次也未曾流泪——。
太难看了吧,又左卫门少爷,你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吗——。
——娘。
胸口传来母亲的声音。然后,视界外传来又市的声音。
“民谷大爷——。希望女儿找到好丈夫,另一方面却希望她留在身旁不要出嫁,是世间为人父的常情。这点——并不奇怪。”
“是——是这样——吗?”
又市——在看。看得很清楚。
阿岩小姐长得很像尊夫人吗——又市唐突问道。
“为、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小姐是像父亲还是像母亲。”
“阿岩——”
跟亡妻一点也不像。也跟自己布满皱纹的四方脸大不相同。又左卫门这么一回答,又市便说——那,是否像令堂?
“令堂生前——想必是风华绝代吧?”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像是着了狐狸的道儿般,既惊讶又困惑。
母亲年轻时代的长相,年老的又左卫门不可能记亿犹存。母亲长寿活得比妻子还久,最后以一副又老又丑的面容过世。她生前个性刚毅,看起来很高大,过世时却整个萎缩成鱼干或是肉干似的,甚至显得滑稽可笑。又左卫门找来一只最小的棺桶,放进去还嫌太大。母亲过世时已经接近五十岁的又左卫门,和阿岩两人为母亲送葬时,倒也没有什么感慨。
不管喜不喜欢,一切都已远去,不复记忆了。
又左卫门说道。
“和大爷不同,我发苍视茫,母亲的事情已经记不得了——”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出生在武州三多摩,小时候便与母亲生别,母亲长相如何、声音如何,身体的温暖甚至姓名,我一概不知。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生来没娘的。”
“没有母亲——”
母亲。又左卫门搜索着母亲的记忆。直到一年前,那个唤作母亲的女人都还健在的。
她是生于教养严格的武家之女。即便收集已然风化的记忆,又左卫门也只记得严厉的责怪与冷酷的言行。母亲总是无时不注视着又左卫门,哭泣便一定被斥责,懒惰则一定挨打,才造就又左卫门不敢哭泣也不敢懒惰的性格。应该就是那些责备与讥讽,造就了这个正经八百、枯燥无味的老人。
娘。母亲大人。
你还没有独当一面的资格——。
你这也算是民谷家的继承人吗——。
又左卫门晚娶,也是母亲如此严厉批评的结果。
一点都没有改变哪。
又左卫门是个披挂着老人镗甲的小孩。
——母亲还在看着我吗?责备我这个老人——。
又左卫门感觉,站在视界之外看着他的,莫非是母亲吗?
抱歉,提了无聊的话题——同样位于视界外的又市说道。
年幼的又左卫门慌张抬起老人的面具。脸颊与脖子痉挛着。
“刚刚胡说八道,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大爷的女婿就快到了。”
定睛一看,又市背对着自己,朝鸟居上方看。
鸟居上的红漆已多处剥落,露出干燥老朽的木头肌纹。
大概一个月前吧——头保持上抬,着僧服的又市继续说道。
“在杂司谷一带,河上飘来一具贩卖唐针、名叫阿槙的老太婆。说她到处旅行卖唐针,其实是抬举她了,货色几乎都已生锈,没办法用,当然没人购买。所以我觉得,那老太婆根本不是真心做生意。”
是商品太差吗——又左卫门问道。问题出在做生意的态度,又市回答。
“一般而言,巡回旅行到处卖针线的,都是老太婆。但她走在路上,总是用色眯眯的眼光看路上的男人。像这样,用妖娆的、猫叫似那样的声音,‘怎样?怎样?’地向男人搭讪。她可能自以为是流莺或是歌妓吧。仔细一看,她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肮脏老太婆,皮肤像包装纸般凹凹皱皱,脸上涂了许多斑斑驳驳的白粉,没有牙齿的嘴上却抹了口红。再怎么看,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傍晚时分外出工作,胆小的男人看到她都会当场脚软。那把年纪,那身褴褛——真的很可怕。”
“那是因为她——”
相貌丑陋。
又市继续说明。
“那老太婆不知道是看中十字路口旁的小佛堂哪一点,一直赖在那儿不走,已经成为当地的名人啦。大家都在说,我在哪里见过她,跟她买了针线之类的。”
“真、真是乱来。居然以老人取乐——太不像话了。”
虽然听了会于心不忍,但这就是人情冷暖啊——又市说道。
“你这话是没错——但她落魄至此,居然还想卖身,也算是够可怜了。走上了穷途末路——。”
“事实并非如此。老太婆手头上有点钱,还宣称任何人只要与她交媾,就给他‘黄金’呢。”
“——给金子?岂有——此理。”
“是啊。不知道老太婆吃过什么苦,或者年轻时有多少风流韵事,但因渴望男人而流连街头——真是为色而狂哪。”
“为色而狂?”
“是的。老太婆确实有钱没错,并且深信自己依然年轻貌美。即使早晚照镜,但她对于皮肤长斑粗皱、头发斑白这些个坏处,全都视而不见。她巡回诸国,就是在找男人。刚开始是为了寻找她那不知是张三或李四的心上人,但长年来东奔西走、到处旁徨,结果不知道是否忘了当初寻找的对象,还是忘了旅行的目的,阴错阳差地成了为色而狂的疯妇——”
“真可怜。”
“是很可怜。不过,我原先打算骗走——那可怜老太婆手上所有的钱。”
这句话让又左卫门莫名不安起来。
搞不清楚又市讲这些话目的何在。如果只是闲聊扯淡还无妨,吹嘘自己的奸巧就不太正常了。又左卫门瞬间兴起一个念头——得提防这诈术师可能暗藏诡计,还是说这番话只是大吹法螺呢——又左卫门脸上似乎浮现困惑表情,而这样的变化立刻被诈术师注意到了。
“这故事听来刺耳是吧?若非跟大爷有点缘分,我也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了。您就当是污了耳朵,姑且听之吧,您应该也耳闻过,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以我的功力想把老太婆手上的钱骗光是易如反掌。我的生活方式和你们武士不同,生来下贱,只能过着像垃圾堆里打滚的生活。但即使如此,我们也是有搞头的——”
“有搞头?难道是半夜出去行抢,或者在路上砍人?”
我拿武士大爷的正义感最是没辄呀——又市笑起来。
“我可没有这样做。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而已——”
又市接着说道。
“老太婆一看我就说,小哥小哥,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夜春宵?我就跟她讲,姐姐你很漂亮,好啊,小子我今晚决定偷腥了。只不过,要付你多少钱啊?结果老太婆说,不收钱,我不是妓女。要钱我出,一两或二两没问题。和身材如此曼妙的姐姐共度良宵还有钱拿,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该不会是遇到狐狸精了吧?老太婆就说,我不是什么狐狸精,你看,我腰缠这块布里面真的有钱,来吧。”
“就这样,我就被那家伙带进疏篑堂。”
“你——和那心智不正常的老太婆上床了?”
“当然,我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对方长得是美是丑,根本没有关系。这种丑话在您面前是有点难以启齿,不过好色之心到无穷无尽,饥不择食时连鸡犬皆可,而老太婆好歹是个人,况且又是个女人——”
“是——这样吗?”
“阿槙老太婆好像真的很高兴,眉飞色舞,快乐得像个小姑娘。我们进入十字路口那座残破小佛堂,她在正中央铺了块草蓆,迫不及待宽衣解带。只剩下内衣的时候,老太婆还忘我地一直喊阿信、阿信——”
“阿信是?”
“看样子,应该是她以前的男人或心仪对象。一问之下,说是三十年前她二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她被男人抛弃,从此开始漫无目的地觅情郎。几十年旅行流浪,也是历尽风霜、吃尽苦头,虽然只有五十出头,看起来却像超过七十岁。从她不知不觉喊‘阿信、阿信,我好寂寞,我好想见你啊’,抛弃她的男人不知是叫信三郎或是新吉,总之名儿里有这个字就是了。看她思汉心切,我倒也心生怜惜,居然一反我的作风,突然生出一股菩萨的慈悲心,就——”
又左卫门沉思。
刚刚又市说,和老太婆在一起,是因为贪图她的钱财,但又左卫门并不这么认为。难道不是诈术师早已了解老太婆的身世,才主动接近她的吗?能让老太婆一夜春宵获得满足,疯狂追求男人的恶癖或许得以稍改。也许是看不下去这痴情却薄幸的老女人可笑又可怜的行径,不希望她继续成为世间笑柄,又市才作此打算的吗?
又市并不如自称般坏到了骨子里——又左卫门心里下了结论。
“倒是——你那个——”
又左卫门闭上右眼。
破旧的小屋。地上舖着干燥木板。布满灰尘。草蓆潮湿。
躺卧的老女人。又市。四散丢弃的火物。
“装护身符的袋子——”
“装护身符的袋子?”
又市话说一半闭上嘴巴。
又左卫门打开眼睛,问道:
“护身符的袋子怎么了?”
“这个嘛……其实也没有——算了。”
又市吞吞吐吐。又左卫门感到困惑,这不像伶牙俐齿的诈术师。
又左卫门突然不安起来。这又市太莫测高深了。
头外侧仿佛传来——又左卫门意想不到的回答。
说不定——。
“又市大爷。”
存。又市抬起头来。
“我猜,你是不是对那装护身符的袋子——”
在头部外侧……。
“有印象,感觉在那儿见过呢——”
——头部外侧,好像有人在看自己。
“又市大爷。难不成,那位叫做阿槙的老太婆,就是小时候抛弃你的——”
——母亲?
就是这回事吧。
喔,您弄错了,您弄错了——又市夸张地直摇头。
“大爷还真坏哪,讲笑话也要有个限度。即便我之前看过,那种护身符可是随处可见,一点儿也不稀奇。阿槙那老太婆,不可能是我母亲的。这种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吧。差不多像被雷打到或摸彩摸中一千两机率那么低。”
又市语气平静,看样子又左卫门猜错了。
说的也是,又不是歌舞伎或净琉璃的剧本,若非是捏造的故事,世上岂有这等巧事。又左卫门立刻修正自己的想法。只是。
“又市大爷,你说那位——叫做阿槙的老人婆——”
说到这可糗了,结果不行哪,一切都——又市说道。
“太窝囊了,我既没有和她温存,也没拿到钱哪。阿槙后来马上就死了,而当时她好像就已经没钱了。可能是被谁抢走了吧。事后愈想愈不甘心哪。要是我当时闭了眼、咬了牙硬着头皮上阵,便可以得到黄金二两了,结果变成白忙一场,真可惜哪。总之,这件事说起来真是很窝囊。算了,不要再讲了。”
“这是什么话,是你自个儿要讲的呀。”
这家伙讲这件事一定是在暗示什么——又左卫门暗自猜想。
喔,抱歉。不过是怕大爷无聊,随便找个话题聊聊罢了——又市打圆场说道。
“总之,像我这么奸巧的人有时还是会失手。所以,我告诉自己,如果这次有机会帮人做媒,一定不要说——哎呀,没工夫在这儿要嘴皮了——”
说完,又市终于站起身来。又左卫门的右眼视线则慢慢拉到比又市稍远的地方。
远远就已看到按摩师宅悦那张熟悉的肥脸。他那颗长得像布袋和尚的秃头,头顶因为流汗而闪闪发光,喔,抱歉,民谷大爷,这一切都得怪我。宅悦远远向又左卫门表达歉意。
宅悦身后。
又左卫门凝神注视。
只有一只眼睛的又左卫门,看东西没办法抓准远近焦距。
突然觉得全身血液加速流动,呼吸快起来。
甚至感到眼前景象随脉搏跳动而一张一缩。
一个身着茶色武士便服,腰插长短双剑,身形魁梧的浪人。
此人脸色苍白,面相精悍。武士头似乎有一阵子没剪,长发覆盖了额头。
又市上前迎接,请对方从正门进来。又左卫门只觉话声遥远、恍惚。
浪人表情严肃,没有笑容,走路姿态颇具威仪,很快就穿过后门木门,来到再度开始颤抖的又左卫门面前,恭敬地行礼。
在下是——。
——他刚才说了什么?
“如阁下所见,在下乃是浪人。身分地位有别,按规矩,在下必须在庭院向您致意。”
“——姓啥名啥,故乡是?”
“摄州浪人,境野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
此人想娶阿岩,成为民谷家的继承人——。
他原本是五年前废藩的某藩藩士,身怀绝技,拥有某某流所有技术资格——视界外的又市说道。然后又补了一句,他是非常优秀的人。又左卫门认为,这点无关紧要。
“你——你打算成为我女儿——阿岩的……”
我女儿长非常丑哦,甚至可以说不忍卒睹。
再怎么说应该是嫁不出去了。
其容貌会让对方惊讶、却步,死了这条心——。
“这些我都已经知道。”
“既然已经知道,为何还——”
“闲为我听说,令媛个性正直、善良。”
“可是——她的相貌,真的很难看。”
“我想,容貌与娶妻无关。”
“可是——她可是要陪伴你一辈子的呀。”
“我对女色没有兴趣。妻与妾本不相同。在下知道,武士结婚是为了家族,借此端正家门、繁衍子孙。齐家乃治国之水,若子孙断绝,国家如何繁荣?成家立业是尽忠报国之本——在下是这样认为的。”
——真是大义凛然哪。
“伊右卫门大爷,御先手组同心俸禄微薄,生活困窘。此外,这官职虽是数代祖先一脉传承,但地位并不高,在此情况下,您是否还——”
我究竟在慌张粉饰些什么呀——。伊右卫门敛言回答:
“您了解贫穷浪人的生活吗?像在下,由于下定决心不事二君,所以至今不任官职。虽然地位不高,大爷您既是御先手组,好歹也是大将军直辖部队。而民谷家代代坚守尚位,对在下而言已是十分了不起的崇高地位了。因此,如果要说高攀,应该是在下吧。”
“您客气了——可是——”
又左卫门罹患疟疾似地抖个不停。
民谷大爷——又市说话了。又左卫门还是不停颤抖。
“民谷大爷。这位伊右卫门人爷,是否能让您满意?可否麻烦您清楚告诉在下。”
请您说清楚吧。又左卫门少爷——
——母亲。母亲大人,我……
这位伊右卫门大爷虽不苟言笑,却很可靠。我常受他照顾——宅悦说道。
闻言,伊右卫门露出疲累至极的表情,低声说道:
“在下——天生不太会笑,就是这么一个无趣的男子。今日接受两位朋友建议而来,若民谷大爷不满意,在下不会有第二句话,一定立刻道别——”
“你真的——愿意吗?”
——真的好吗?
到底在犹豫什么——。
你在犹豫什么啊?又左卫门少爷——。
——母亲。
“伊——伊右卫门大爷。”
又左卫门身体朝右倾,脸朝下,由下往上看,用模糊的视线试图看清伊右卫门。伊右卫门。又市。宅悦。鸟居。稻荷神社。树篱。视线中的人与物。然后,来自视线之外的视线——母亲质问的视线。左后方。里侧房间——是的,阿岩在里面。
“你能和阿岩见个面吗?”
一旦见面,对方人概就会打退掌鼓吧。不,如果阿岩先拒绝——。
伊右卫门笑也不笑,接着回答道:
“如果阿岩小姐希望,在下愿意。”
“阿岩——希望的话——”
又左卫门头转向左边。死角随之移动。又左卫门还是不知视线外的东西是何物。伊右卫门说道。
“如果阿岩小姐不希望见在下,就不必谒见了。”
“照您的意思,即使没见过阿岩的面——也愿意娶她,入赘民谷家族?”
“是的。不过——就像在下刚刚说的,如果阿岩小姐拒绝——在下就会放弃。”
“阿岩——”
又左卫门整个人身体左转,脖子转过去,用右眼看里侧房间。
里侧房间的纸门已经细细打开一条缝。
从那细缝中。
可看到阿岩的身影。
她僻直了背脊,梳整了头发,抹了口红,略施脂粉。
阿岩的右眼看着又左卫门。
凛然的神色。
这样好吗?
这样可以吧。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
又左卫门罹患疟疾似地全身颤抖。
然后,没有掉泪地哭了。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都怪我不争气。母亲大人,请原谅我。一切都怪我。
几乎可以听到全身血液流动加速的声音。又左卫门注视着阿岩,全身僵住地哽咽说道:
“阿岩——这个女儿——民谷家家脉——家名——都——”
话说到这里停顿,又左卫门转过身来面对庭院中的两人。
“让给你罗——伊右卫门大爷。”
好不容易,又左卫门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