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之后阿岩仍不知去向,四谷左门殿町的怪事与民谷家的惨事,也都暂时划上句点。
当晚。
得知伊东喜兵卫发疯的消息,组头三宅弥次兵卫慌张不已。若只是部下还好,只因喜兵卫其实是自己同父异母之弟,又是自己推举成为首席与力的,没等到天亮,弥次兵卫便赶赴民谷家。
来到门前,已见民谷伊右卫门站在那里,恭敬迎接弥次兵卫入内。伊右卫门沉着冷静,但一进入屋内,弥次兵卫目睹酸鼻惨状不禁困惑,认为只靠伊右卫门证言裁量,可能误判,因此命伊右卫门闭门蛰居,直到判决下来为止。
不过,喜兵卫平日胡作非为,没有任何人说他好话,仔细调查才发现,他不仅行径怪异,更是罪恶满盈,即便是自己的弟弟,弥次兵卫也无法再加以庇护。最后,他判伊右卫门无罪。
惨事发生后不到一个月。
隐约知道内情的人,都说一切可能都是阿岩小姐所为。
不知情的人也都深信,一定是其亡魂作祟的结果。
阿岩因此成为作祟之神。
另一方面,秋山长右卫门的遗体在隐坊堀浅滩被发现。尸体上并无外伤,研判可能是因身子过度虚弱,导致跌倒后溺水而死。不过,秋山的尸体躺在一具身分不详的白骨之上。这副白骨是小平还是其他某人,由于直助已死,也就无从得知。此外,堰口官藏遭直助刺伤,伤口化脓导致高烧不退,连续二十余日憔悴不堪、记忆力人为减退,年方三十五便被迫退职。由于无了嗣继承,家脉就此断绝。
利仓屋茂介取回阿梅骨骸与染牌位,恭敬供养,之后得渡剃发进入佛门。
至此,事件相关人物几乎都已身亡。
唯有伊右卫门还在人间。
如此,过了一年——。
四谷左门殿町民谷官邸再度发生怪事——谣言频传。
民谷分家的亲戚议论纷纷,共推在御书物奉行手下担任同心,也是民谷家远亲的佐藤余茂七前往查看。又左卫门过世后,亲戚与本家几乎都无往来,左门殿町早因鬼女作祟名噪一时,加上民谷公馆是事件起因,连婴儿在内死了四条人命的凶宅,就更没有人敢靠近了。
又是盛暑时节。
余茂七社会经验不够,加上只见过又左卫门一、二次,不认识伊右卫门,对于事情前因后果不甚了解,只好托人介绍,先拜访御先手组同心今井伊兵卫,请教有关伊右卫门近况等问题。
今井淡淡说道。
据说闭门蛰居一个月期间,伊右卫门不曾外出,一天只吃邻家仆人送来的一顿饭。白天都没听到他的声音,不禁令人怀疑他是活还是死了。即便蛰居,如此做法只会坏了身体甚至丢掉性命——同事们都担心地前往关切,伊右卫门则劝众人不用担心,他不过是听从上级指令而已——地坚持自己做法。此外,官邸建筑所有缝细都用浆糊塞满,正门之外没有任何窗子,加上伊右卫门木工技巧高超,整栋房子有如嵌木细工致密,连蚂蚁进出的空隙都没有。这大概是伊右卫门怕阿岩小姐吧——社会上都在传。事出有因,因为阿岩生死,至今不明。
然而。
闭门解除后,伊右卫门风评一百八十度转变。
听说,伊右卫门全力投入工作,克职尽责,忠臣之名不胫而走。
他没有一日懈怠,天天努力工作,即使负责无聊业务也无任何怨言。并且,他屡建功劳,担任捕吏助手展现惊人活力,本职追缉纵火犯,也做得漂亮,得到内外高度信赖与推崇。加上为人谦虚、没有架子,人缘非常好,又对别家仆人、小厮一视同仁,因而普受欢迎,名声远播。
不仅如此,他的生活完今没有奢侈浪费,坚持俭朴,既不喝酒也不玩女人,连好像是唯一兴趣的钓鱼也停止,家中更无仆人、小厮、下女,因此只靠俸禄生活不虞匮乏,不用兼差也能悠哉过日。
没有内助之功,单身汉如何能有如此优异表现,据说同事都甚感佩服,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伊右卫门原本就是这种个性。过去一定是因为娶了世所罕见狂女才出现那么多问题——上司以及知道内情的人,纷纷如此传言。
不过,伊右卫门好像全无续玄之意。他还年轻且风评甚佳,上门作媒者不少,但不论怎样的良缘,他都不感兴趣,全部婉拒。或许也是过去娶老婆吃足苫头,因而害怕女人吧——余茂七无法想像有如此品行方正的人。
——太厉害了吧。
余茂七说道。闻言,今井摇头,不然!——地说道。
果然,据说伊右卫门的好评没有持续很久,好像过了春天的时候,民谷伊右卫门言行举止开始明显变调,变得很奇怪。
不知何故,据说伊右卫门将官邸庭院树木全部砍掉。然后,围墙往外推倒,篱笆全部拔除。这倒还好。接下来,伊右卫门听说开始慢慢拆房子。听说他巧妙地将房子里侧屋檐一一掀开,锯下作为柴火。这真是异常。
房屋拆除一步一步进行。看样子,那栋房子会很快消失——谣言纷飞。
发现伊右卫门行为奇怪,几位同心前来关切,据说一开始伊右卫门说,为了过冬储备柴火——。
他说话很有礼貌,不是精神异常者语气。
不过,后来伊右卫门开始敲毁墙壁,左邻右舍与同事也开始感到惊慌。于是,今井找来伊右卫门,没了墙壁即使烧柴也无法取暖吧——地质疑他,问伊右卫门目的何在。伊右卫门满脸认真地回答:
坦白讲,主要是家里有蛇、有耗子、有虫——。
这也构成不了拆墙壁与天花板的理由啊——上司进一步质问,伊右卫门则好像回答:
我这官邸过去因为某些缘故,墙壁与天花板缝细都塞满,蛇与耗子跑不出去,只好敲坏——。
如此回答反而让今井更感困惑,没有墙壁虫类更会侵入;没有天花板也无法防雨。你之前塞满房屋缝细,不就是为了防范虫类禽兽入侵家里吗——据说今井这样问他。伊右卫门则回答:
蛇与耗子没有侵入。它们都是从里面发生的——。
蛇出现湿地,耗子住在野外,它们顶多有时侵入民宅,却不曾听过家里冒出蛇鼠的荒诞说法。既然如此,我问你,那些耗子和蛇,住在你家什么地方——令井追问。伊右卫门则回答:
掀开榻榻米没有发现蛇巢;打穿天花板也不见耗子,但蛇鼠还是不可思议一直出现——。
他又说:
反正就是因为房子太大。所以,只要留一个房间就够用——。
据说,伊右卫门说完还笑了起来。
结果,确实如他说的,夏天即将到来时,民谷官邸已变成只剩下梁柱、空空洞洞的屋子,除了一间房间之外,几乎都已解体。破旧不堪的房子,里面挂着一顶破蚊帐,看在眼里,据说左邻右舍都不寒而栗。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恐怕伊右卫门真的已经发疯。
然后,他还住在那里吗——余茂七问道。今井说明:
好像已经过了一个月。不过,三天前他失踪了——。
——民谷伊右卫门不是工作勤勉,名声非常好吗?
余茂七决定实际前往查访。
走在路上,夏季艳阳刺剌剌地照在脖子上。
炎热的下午,觉得皮肤就要被烤焦。
余茂七边擦汗,心不甘情不愿地缓缓走向民谷官邸。
万里晴空,像泼洒一大片蓝色染料,没被染蓝的白云摇曳飘荡。
——上方风速比较快?
余茂七这样想着。
森林发出吵杂声音。
他已经来到御先手组官员住宅区入口木门前。
到处都是闷热水蒸气。
缓缓摇晃。
前方不远处出现白色晃动人影。
——是我眼花吗?
余茂七穿过木门,一间一间察看门牌,缓慢往前走。每间都盖得一样。非常安静,没人会相信,这是发生惨剧的地方。
每个庭院都树木茂盛,一片青翠。
——欸。
白色服装打扮的男子,还是站在前方。
——不是作梦吧?
余茂七心想,等一下走到那里,白色人影就会消失吧。他继续预定的单调工作。
是海市蜃楼?
余茂七心里想着。但男子没有逃离也没有躲起来。终于,余茂七来到男子站立的门前。
这是民谷家。
“对不起——请教一下——”
余茂七向对方打招呼,男子深深一鞠躬,飘然离去。
看着正离去的男子背影,余茂七一会儿才回头。看过去,那建筑物,
——真如传言所述。
今井好像没有骗人。
这下子连大胆的余茂七都呆住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很明显,伊右卫门已经发疯。
房屋墙壁全部拆除。感觉只剩柱子上面盖着屋顶。屋顶其实也已拆掉一半,余茂七穿过门,来到玄关。虽然有门,但不从正门也可从两侧空荡荡的“墙壁”走进屋中。不过,余茂七还是打开正门,走进去。
屋内景象更是异常。首先,榻榻米拆除。几乎没有任何家俱。天花板几乎已经拆光。门楣上面也无栏间。厕所没门。好不容易留下舖地板的房间,但里面榻榻米完全破坏。榻杨米拆下没有放回去,然后可能淋到雨又晒阳光,看样子都没办法再用。地板长草。只有挂着蚊帐、屋檐下的房间维持正常。
——这样怎么能住?
跨过地板横木,走进房间一看。
到处都是割碎的蚊帐。
里面有件类似长方有盖柜子或桐箱之类的东西。
可能是没有壁橱,才需要这东西。
里面也许放着衣服与甲胄吧。
然后,余茂七发现一只类似辛柜的厚重木箱。
余茂七暂时坐在上面。
庭院中有间已倾颓的稻荷神社。饱受风吹雨打阳光曝晒的鸟居,已经泛白。一望无际天空下,看起来像漂流木的白色鸟居,感觉像火灾现场没被烧到的木头。
——这根本是间废屋,到处都是废材。全都是。
余茂七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现场有座鸟居吧。
——倒是,这是怎么回事?
余茂七满脸困惑,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半小时左右,阳光稍软化。
——傍晚说不定会很凉。
余茂七想到这件事。
此时。
嘻嘻嘻——。
呵呵呵。哈哈哈哈。
笑声。是远方声音乘着风传到这里?
哇哈哈哈。
阿岩。阿岩。
——刚刚有人在喊阿岩——是吗?
“有人在吗?”
哈哈哈哈哈。
阿岩啊。阿岩啊。
“不——不会吧。”
哇哈哈哈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活着时孤独。死了也孤独。
既然如此,生与死没两样。
是生是死,你都是我妻;我都是你丈夫。
“欸——”
何处传来声音——是谁在说话——余茂七站起身。哇哈哈哈,哇哈哈哈地,笑声持续传来。
稻荷神社。腐朽的鸟居。被落日穿透的蚊帐。不要说人影,废物中甚至没有任何生物的感觉。太阳还没下山,余茂七却害怕起来,脚步沉重跨过地板横木,踢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玄关恭恭敬敬出来,一溜烟逃走。
是鬼还是妖怪?不然就是传说中的“天狗笑”?
——还是阿岩小姐作崇?
他满脸苍白跑回家,饭也不吃躲进棉被睡觉。
笑声一直回绕耳际,余茂七在发抖中睡着。
隔天早晨。
余茂七醒过来,向家人诉说前天的异象,家人笑得东倒西歪,他甚至被指责“叔叔真没胆量!”
确实,此事不解决,自己可能会成为孩子笑柄。所以,虽然害怕,基于武士立场,他不能没有动作。犹豫许久,便决定再度前往四谷。
来到民谷家门前,和昨天一样,那里站着白色服装男子。
穿着打扮像荒野修行者,但可能是夏天的缘故,穿着简便,不像修行之人。
男子眼睛闭着,一只手像在礼拜,另一只手持摇钤,钤地作响。余茂七靠近男子,告诉对方自己是民谷亲戚,并且你站在门前干什么——地问对方。男子向余茂七点头打招呼,然后再度对门的方向默祷,说道:
“笑声好像停止了——”
男子抬头,说道:
“——我是来追悼的。”
“追悼?”
“是的。追悼伊右卫门大爷。”
“欸——”
“也追悼阿岩小姐。”
难道两人都已亡故?
“请问——您,到底是——?”
“在下与这户人家关系密切。”
“关系密切——和民谷家族?”
“和伊右卫门大爷。阿岩小姐。还有,又左卫门大爷。”
“你也认识阿岩小姐——?”
认识啊,很熟——男子说道。
“她是不是长得很丑?”
“哪里。很漂亮。”
“哦。我听到的都是她很丑、很恐怖。”
“这个嘛——”
男子稍叹气,继续说道:
“是漂亮还是丑,是男孩是女,是武士还是平民——也许都没有关系。”
余茂七不知道对方这些话的意思。
活着和死亡没有两样,余茂七再度想起这人昨天的话。
民谷家状况和前一天完全没有改变。不过,即便只有一天,还是因为岁月留下痕迹而变得老旧。所以,此地已愈来愈接近废墟。
余茂七再度跨过地板横木,来到厅堂。男子则绕过庭院,从稻荷神社旁边现身。
如男子所述,笑声已停止。
穿过蚊帐,男子默默坐在厅堂,在昨天余茂七坐过的箱子前停下脚步。
“这只桐箱——”
看过去,小蛇在箱子周围盘卷、盘绕、蠕动。
昨天好像没有蛇这类东西。男子手放在箱盖上。
被要求帮忙,余茂七紧张兮兮手指伸进箱盖缝隙。
他准备打开,但只打开一点空隙,就溜出好几条蛇。
余茂七惊呼。好像有什么东西沿自己的手臂逃跑。喔,那只耗子。
这里是蛇的巢穴?还是耗子的——?
“你不用担心。蛇喜欢阴气。耗子也一样。它们不会住在阳光之下。”
男子说道。
拿开很重的盖子,好几只耗子冲出,又有几条蛇爬出来,里面还有许多蛇鼠不断蠢动。看起来应该有好几百条蛇、好几百只耗子以及种种虫类。余茂七皱眉头盖上盖子,往后退几步。如男子所述,果然打开盖子瞬间跑出众多蛇类与鼠辈。男子受不了而后退,不吉的虫与兽缓缓沿横梁柱,争先恐后逃向庭院,一下子消失无踪。男子认真窥探箱子里面,然后摇铃、合掌。
估计虫类都已经跑光,余茂七才蹑手蹑脚靠近,害怕地窥探里面的状况。
一看,余茂七差点昏倒。桐箱中脸色苍白的年轻武士,被还留在里面的虫、蛇与鼠覆盖似地,轻抱新娘礼服躺在那里。
新娘礼服露出干瘪的手臂与脚,以及髑髅。
髑髅头部有头发残留,那上面——。
插着重瓣菊花图样,看起来颇为昂贵的泥金画梳子。
再怎么看,髑髅应该已经过世一年,似乎是在这柜中腐朽的。
年轻武士应该是先帮骨骸披上新娘礼服,用陪睡似的姿势进入柜中,然后——。
死了。武土可确定已断气。裸露的上臂,小腿与颈部等柔软皮肤,到处出现破洞。肉被胡乱切割,有些地方甚至露出骨头。
大概是活生生被耗子与蛇啃咬、吞食,慢慢断气的吧。
然而——。
武士的表情——。
这两位就是伊又卫门大爷与阿岩小姐——男子说道。
伊右卫门。
当时正在笑着。
余茂七合掌。无由地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