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仔细想想,这个老人每次提到那个叫早纪江的人,似乎都会在意那个方向。那名女子和那个地方有什么关系吗?

“行房没有再婚,接下来十几年间,都沉迷于嗜好当中,昂允也等于是佣人养大的。听说行房他……喏,和榎木津先生的老太爷结识,恰好就是那个时候,大正初期左右。”

老人用下巴比比榎木津。

“听说榎木津先生的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就出入东亚博物学同好会,一定是在那里认识的。山形——刚才的管家说,行房承蒙榎木津子爵多方照顾。据说榎木津子爵曾经远渡爪哇一带,我想行房八成是拜托他帮忙弄来鸟的标本吧。所以这次的事……”

也是靠着这段缘份哪——老人说。

由于父亲爱好博物学,榎木津才会被叫来这里,这也只能说是命中注定吧。可是这个刻薄的老人似乎完全无法理解那类没有实益的古怪嗜好。榎木津的父亲也是,虽然已经六十五岁了,仍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对于博物学的狂热,可以说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然而,

意外的是,老人称赞起榎木津的父亲。“我觉得榎木津干麿先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看似由衷地说。

“了不起……吗?”

“当然了不起了。过去虽然说什么武家捧生意经,必败无疑,瞧不起武家;但是就做生意来说,公家比武家更要糟糕多了。武士是为了糊口而工作,所以才会失败。不只是由良家,所有的公卿贵族都是不工作的。只有穷到没法子的地步,才会背水一战,勉强出去工作,可是这样怎么可能行得通?就算过去了不起,现在也没什么好威风的,光靠了不起又填不饱肚子。对吧?”老人抖动着脸颊说。

“是公家所以了不起,是华族所以了不起——不是这样的。虽然有些华族维持住家名,有些公家发了财,但是那和门第还是爵位都没有关系。靠的全是实力,是努力、才能带来的结果。就这一点来说,榎木津前子爵非常令人钦佩。而且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依靠什么爵位、家世。不管嗜好是蒐集昆虫还是鸟类,只要是出于自己的决定,就没有关系。不,这样反倒显得悠哉,但是行房却不是这样。”

难得受到榎木津子爵礼遇哪——老人叹道,再次观察起榎木津放松的身体。

“如果行房能有一点榎木津子爵的机智——不,只要有一点效法他的意志……”

早纪江也可以瞑目了哪……

老人闭上眼睛。

依我推测,由良昂允的叔公这个老人,心境相当复杂。

首先,本人虽然否定,但他的心中确实羡慕着身分以及头衔这些东西。像我这种自卑感比别人强烈的人,对这种感情了若指掌。这个老人的位置,比起现在的当家或上一代当家,更接近初代伯爵。老人长兄的上上一代当家与老人之间还有三个哥哥,所以他获得爵位的机率应该很小,但是如果没有被送出去当养子,他好歹也算是个华族,而且机会虽小,但也不是全然没有。

而且获得爵位的人,全是些毫无社会性的废人。尽管如此,他们却很幸运,得天独厚。

问题一定就出在这里。没吃到什么苦,只会给周围添麻烦,耽溺于享乐,却也没有受到责怪,不反省也不努力,却又过得无忧无虑——在老人看来就是如此。

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与他们相比,自己却为了糊口而饱尝辛酸,不断地努力。他了解只靠名声就想赚钱的公家做生意的方式行不通,奔波劳碌地工作。

最后,这个老人应该获得了相符合的成果。

以克服自卑感为动力而获得成功的例子,古今中外俯拾皆是,但是我觉得即使最后成功,自卑感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克服的。

这些伤会留下来。

伤口会愈合,疼痛也会消失,却会留下痕迹。

老人应该相当自豪自己的生活方式,哥哥和侄子的生活方式才是应该唾弃的。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释怀。更别说自己现在都已经成了一族的长老,为何还得遭到低人一等的对待?老人是否感受到了这样的愤怒?

我如此想着。

老人好一会儿怫然不悦,不久后开口了:

“我以叔公的身分,劝了昂允好几次,叫他好好效法榎木津先生。”

“效法……榎木津先生?”

也难怪我会一头雾水。

因为我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不过,我实际上看到的并非英杰榎木津干麿,而是他的不肖子礼二郎。看着他这个儿子,我一点都不觉得羡慕或赞叹,根本无从兴起效法的念头。看到榎木津,我想到的只有麻烦、吵闹、丢人、荒唐这种程度的事。

“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老人大声说道,“他根本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听说他曾经见过榎木津前子爵一次,但是榎木津前子爵的伟大……”

“没那种东西!”

突然一声大叫。

吓得我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根本没那种东西,你真是误会大了!”

是榎木津。

“榎、榎兄,你醒着吗?”

“当然醒着!”

榎木津猛地起身,伸出右手在桌子上摸索。他一摸到完全凉掉的红茶,便锵锵碰撞地一边泼出茶水,一边拿起,一口气喝光了。

“凉掉了。”

“啊,我立刻叫人泡新的过来……”

“不必,我喜欢凉的。”

榎木津摸索着想要把杯子放回茶托,但可能是估计错误,结果杯子“锵”地撞到茶托边缘,就这么摆到旁边。

一想到看似昂贵的餐具可能会被他打破,我的一颗心就七上八下,但笨拙的我也无从帮起。

老人大为狼狈。

“呃,您……一直都在听吗?”

“一直?不晓得哪。你一直大声呼喊我那个笨父亲的名字,把我给弄醒了。我一听到干麿这两个刺耳的字,就莫名地想发飘!”

“发飙?”

“发飙。那个怪家伙在给自己的小孩拍照时,会在小孩子头上堆石子哪。被那种家伙养大的我,内心留下了极深的创伤。”

“可、可是榎木津先生,令尊……”

“令跟尊都太多余了。”

“什么?”

“我是说,他的确是我父亲,但不是什么令啊尊的。”

榎木津打开双脚,屈身向前。

“不管怎么样,你误会了。效法我也就算了,叫人家去效法我父亲,根本是大错特错,究极大错。我那个疯颠父亲都多大年纪了,还外宿去抓蟋蟀,带小乌龟去谈生意,效法那种人,会身败名裂的。”

“小乌龟……?”

“没错,乌龟。”榎木津说着,抬起头来。

然后他维持看着老人头上一带的姿势,就这样静止了。他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所以还是老样子,那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动作吧。

“唔唔。”

“怎、怎么了吗?不、不管这个,既然榎木津先生醒了,马上来谈谈委托的事……”

“咦?你们讲了那么久,事情还没谈完吗!我还以为你全部都告诉这个小关,已经在闲聊了,所以才起来的。既然还没有讲完,那我要继续睡了……”

真是个乱七八糟的侦探。

胤笃老人也是,他可能是判断跟我没办法谈正事吧。刚才那些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说穿了都是为了等榎木津醒来的串场话罢了。

可是榎木津却蹙起粗浓的眉毛,依然静止不动。我不知道他墨镜底下的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唔唔。”

“呃、怎、怎么了吗?”

“那是幽灵吗?”

“什么?”

我垂下头去。

这个没常识的侦探,什么话不好说,怎么偏偏说起这种话来?

“不是吗?”榎木津纳闷地偏头,“哦,古今东西谈论幽灵的人不少,但遗憾的是,我连一次都没有看过。”

“原、原来如此。然、然后呢?”

老人似乎也不禁愣了一下。

“画上画的幽灵,每个都是朦胧透明的吧?我就是没办法相信。透明到可以看到另一边的东西的,顶多只有玻璃跟牛皮纸而已。而且这两种都很薄。有厚度却是透明的,如果真有那么古怪的东西,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

“呃,这……”

“说起来,世人异口同声地说幽灵很可怕,但我完全不了解到底有哪里可怕?幽灵会咬人吗?会打人吗?不过就算幽灵袭击我,我也不怕。连活着的时候袭击我,都会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了,死掉以后更不必说了。”

“可是,呃……”

“所以我是问,你看到幽灵了吗!”

老人似乎语塞了。

这种情况,大部分不是惊讶得哑口无言,就是认为自己遭到愚弄,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眼前的老人似乎两边都不是。我觉得老人频频眨个不停的眼睛里,点燃的并不是不平之火,也不是愤懑的火焰,而是不安的灯火。

“不是唷?”榎木津状似失望地说,“你说有幽灵出没,我还以为你看到的是幽灵哩。要是没看到,就别说那种惹人误会的话。”

“哎呀……榎木津先生,您这个人……”

“话说回来,如果那不是幽灵,你何必那么吃惊?真是教人搞不懂。不可以有所隐瞒。你必须全盘托出,告诉这个小关。”

“为、为什么是我?”

“这里不就只有你了吗?”榎木津傲慢地说,“你以为我是谁?侦探才没有闲工夫去听那种无聊话。我全都看透了。虽然看透了,但遗憾的是,我还没有接到委托。根据委托内容,我的回答也会不同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哎呀哎呀……”胤笃老人伸出左手,制止奇矫的侦探一行人的内哄,一看样子是我估计错了。虽然非常失礼,但我似乎小看了身为侦探的榎木津先生。我以为只是名家的公子少爷的余兴活动……“

“你真的很失礼,竟然瞧不起余兴。”榎木津高高在上地说,“所谓余兴,就是余暇的兴趣。世上很多笨蛋认为正事以外的余暇都是罪恶,这可是大错特错。”

只有连正事都办不完的无能之徒才会自我辩护说那种话——无赖侦探明朗快活地说。

莫名其妙。

老人的表情变得更苦涩了。

我隐约了解他的心情。如果我的想像正确,榎木津的发言听起来也等于是一刀命中老人心中一直存有的自卑感。榎木津最痛恨的就是努力和忍耐。对于以努力和忍耐做为自身存在基础的人来说,再也没有比榎木津更教人讨厌的家伙了吧。

老人握紧手杖柄,再一次望向榎木津,然后说,“甘拜下风。”

我吓了一跳。什么甘拜下风?

“嗳,既然您连我对警方都没有透露的线索都已经查到,那么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您说您已经看透一切,此话想来也不假吧。”

——连对警方都没有透露?

榎木津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结果瞠目结舌的竟然是我,就在我徒劳无功地思索着根本整理不起来的思绪时,老人朝着我出声了:

“你,关口,关口先生,你这人心眼也太坏了,竟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让我讲了那么久的话。既然都已经查到那种地步了,当然也了解由良家的情形吧。”

“那种地步……是哪种地步,呃……我……”我含糊其词。

“老实说,我原本并不指望这次的侦探工作。但是说到榎木津先生,可是那个榎木津集团总帅的公子,不能怠慢……啊,如果可能,希望今后也能够继续往来。所以,呃,嗳……”

老人也含糊其词。

“不过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老人把身体的重心压在手杖上,一度往前靠,然后站了起来。

“请务必……妥为处理。请您斩断这受诅咒的伯爵家的孽缘。”

为了那个人。

老人大概是这么说,但榎木津大声嚷嚷“解开诅咒不是我的工作。”害我没听清楚。

“侦探只为了指出真实而存在!抓人的是警察,审判的是法律,解开诅咒的是祈祷师。顺道一提,听人废话是奴仆的工作。”

奴仆说的是谁?——我正想这么抗议,但我虚弱的声音被老人的感叹给盖过了。

“真是太可靠了。”

“当然了。我是侦探嘛。”榎木津应道。

“如果再继续发生命案,这个由良本家就没有未来了。昂允也不年轻了,伯爵家会绝后的,不好的风声也会流传出去。这么一来,身为伯爵家亲戚的我,公司也会大受影响。让这次的婚礼平安无事地结束,也是我们由良亲族会共同的希望。请您务必……防范惨剧于未然。”

脸色苍白的老人拄着手杖,垂下头来。尽管他再怎么克尽礼数,榎木津应该也看不见。

“好了、好了。”榎木津粗鲁地应声,“那种事跟我无关。请快点委托我。我要干什么才是?解决吗?还是防范?哪边?”

“只要能够解决,就能够防范吧。”老人说。

“是吗?”

榎木津纳闷地歪头。榎木津的解决和世人一般所说的解决不同,老人并不知道这些事。

“不管怎么样,要是不赶快好好地委托我,我就只能顾着睡觉了。我已经开始想睡了。”

侦探瞎说道,再次窝进沙发里,脸抬向天花板。

“我了解了。哎呀,不愧是榎木津先生。侦探酬劳的部分,我会与奉赞会商量,这一两天就回覆您,然后我们再签定正式契约。什么事都该照生意的规矩来哪……”

老人所想的正式委托,和榎木津所要求的好好地委托,之间似乎也有着相当大的龃龉。老人步履矍铄地走到门前,说:

“我就去叫管家过来。嗳,您的身体也教人担心,请千万不要勉强……需要什么,我们会立刻准备,什么事都请尽管吩咐。”

“我会吩咐。”

榎木津神气地应道,放松脖子。

老人轻轻点头,打开房门,“山形、山形”地叫着,走了出去。

门扉的铰链沉重的倾轧声,以及房门“砰”地关上的声音之后,

突然变得一片寂静。

幻听和视野狭窄都复原了。我进入这个房间以后,似乎第一次处在能够正常运用五官的状态。榎木津还是一样放松得像个死人。

“榎兄。”

他完全不答腔。

“真是的……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根本无法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无法理解的我太愚蠢了吗?”

“你不就是愚蠢吗?”

这一点无庸置疑——榎木津说:

“但是你无法理解,不是因为你愚蠢,刚才那个人也相当愚蠢。”

“你讲话也太毒了,他可是委托人哪,而且还是某家大公司经营者吧?”

“所以才愚蠢。”

“为什么?”

“你太愚蠢了。”榎木津说道,微微收起下巴,“没道理说经营公司就不愚蠢吧?我父亲就是个最佳范本。你以为全世界究竟有多少个经营者?如果他们全都聪明,就等于世上大半的贤者都跑去经营公司了,不是吗?贤者不一定都会去搞经营。卖豆腐的和卖金鱼的里头也有许多聪明人啊。同样地,愚蠢的经营者多如牛毛。”

“可是那个人……”

“他太罗嗦了。”榎木津说,“而且都是废话,废话。话拖得那么长,会让人高兴的只有说书的跟和尚而已。”

“那……又不是废话……”

是废话,只是为了敷衍场面。

榎木津再次放松脖子。

“而且那个人又不是什么委托人,他根本没有委托我什么。他叫我解决,可是也没说要解决什么,叫我防范,我怎么知道要防范什么啊?说起来,把我叫来的也不是他啊。和寅说什么孑孓、秘诀的才是委托人。”

“是伯爵啦,伯爵。”

“就是那个爵。”

榎木津邋遢地伸出右手,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不过我看不见,也不晓得是哪个爵啦。”

“真受不了你。你这个样子,怎么还有脸说什么解决?你不是仔细听说过原委才答应下来的吗?”

“答应的是我,但听到说明的是益蛋。”

“益蛋?”

“就是那个笨蛋王八蛋啦。”榎木津说。

他是在说侦探助手益田吧。榎木津不仅记不住别人的名字,还随心所欲地乱叫一通。和寅是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寅吉,我则是小关。至于他的总角之交木场修太郎——他是个刑警——更是从来没有被他正经叫过。话说回来,榎木津一般都是乱叫些笨蛋王八蛋这类唾骂,但他似乎改变路线了。

“他被降级到益蛋王八蛋啦。”榎木津嚷嚷着。我并不觉得益蛋王八蛋这种称呼比笨蛋王八蛋等级更糟,但在榎木津的标准中,或许是比较低等的。

“就算听到说明的是益田,答应的还是榎兄你自己啊。这样太过分了。”

是不听清楚就答应的人不好。

“益田一定也跟你说明了吧,连我都听到大致的内容了。”

“这么说来,他好像有说什么,但是我怎么可能听得懂那种蠢蛋的话?完全不得要领。他怎么会蠢成这样呢?”

“才没那回事,我就好好地……”

嫁进去的新娘会死……

被诅咒的伯爵家……

由良昂允……

听懂了。

“所以你来听不就好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听得懂的人去听,那样快多了。但是结果呢?那家伙难得有你在听,却只会罗哩罗嗦地东拉西扯,一点重要的事也不提。幽灵的事也是,最后也变得不了了之。”

“没人听得懂啦。你说幽灵,到底是在说什么?”

榎木津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

“可是他不是说什么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吗?我记得他有说啊。”

“那……那不是在说伯爵过世的母亲没享到半点福就突然过世,这样下去她会死不瞑目吗?”

不对。

我记得老人好像是说“她会阴魂不散也是难怪”。换句话说,他的意思是有什么东西阴魂不散,出来作祟吗?不可能有那种事。

至少那个老人看起来不像是会相信那种事的人。我认为他是那种会瞧不起通灵术、催眠术的人。

“嗳,随便怎样都好。那种事跟我无关。如果是委托我捉幽灵,那还另当别论。”

榎木津以邋遢随便的姿势说道,接着问,“管家还没来吗?”

敲门声瞬间响起,门打开了。秃头的企鹅仍旧率领着女佣,恭恭敬敬地站着。管家拦腰折断似地行了个礼。

“打扰了。榎木津先生,小的为您送来了新的红茶。”

“啊……”

“我不要红茶。”

他的口气根本就是个小孩。看样子,管家的守则上并没有记载该如何处理这类反应,老仆人拭去额头的汗水,只是万分惶恐。

“呃,小的听说您喜欢凉一些的温度,因此放凉了之后端来……”

“不是这个问题。我很困,想移到有寝具的房间去。但是我现在失去视力,没办法移动。就是这么回事。换句话说,我向你要求的不是红茶,而是带路。”

“哦……可是……”

“红茶的话,这个穷酸鬼小关会全部喝掉,不必担心会浪费。喏,刚才那个人叫我尽管吩咐,我现在要吩咐,带我去睡觉。”

榎木津蓦地撑起上半身,很快地站起来。

“请、请等一下,榎木津先生,老爷很快就……”

“如果有话就跟这个人说,不必担心。”

榎木津大大地摊开双手,指示我身后的孔雀。他看不见。管家——是叫山形吧——说着“可是”、“但是”,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进退两难。如果没办法照着命令办事,他似乎就会陷入机能停止状态。山形拿出手帕,不断地擦着汗。

“山形,有什么关系?”

女佣背后传来声音。

一名男子探出头来。他头上涂了不能再多的发油,眼神十分阴森。是榎木津在楼梯胡说八道的时候,歪站在老人身后的男子。

“客人说不想见主人,你也没办法吧?人家在生病嘛。你开不了口的话,要我帮你去跟伯爵大人说吗?”

“可、可是公滋先生,小的……”

“又来了。‘小的不敢违背老爷的命令’,是吗?”

男子推开女佣,来到管家面前。

他个子很高,姿势却很糟糕,长相和胤笃老人有些神似。是他的儿子吗?要不然也是由良家的亲戚吧。

脸色苍白,嘴唇很红。

“小、小的是管家,所以……”

“就是佣人嘛。”男子说,“别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脸孔啦。你也是钱雇来的嘛,不对吗?”

管家瞪大了眼睛。

“还是怎样?要是你硬留住人家,害这位先生病重不起,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喏,到时候你的主人会扛起责任吗?才不会咧。业务上的过失,责任得由执行业务的人来负。你负得起责任吗?负不起吧。”

好啦,你退下吧——男子说。

然后他以一种仰望般的鄙俗眼神,视线越过我射向榎木津。

“您……要休息是吧?”

“我要去睡觉。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榎木津说。

男子笑了:

“这话真不赖。喂,你,带那位先生去房间休息。山形……”

男子盯住汗流浃背的管家。

“伯爵大人大驾光临之前,我会帮忙应酬的。”

去吧——男子把管家推出去,然后从女佣手中抢过红茶,指着榎木津对女佣说,“茶我来摆,快点把人家带去吧。”

我……

更难离开了。

女佣一脸困惑地站在我身旁,我没办法,只好引着榎木津,把他交给女佣。但是榎木津也没有依靠女佣,踩着确实的脚步,比女佣更快地走到了门口。

“我不是脚不方便,是眼睛不方便。我走路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我看不见。你们要带路的话,不站在我前面引路,我会撞到东西啊。”

“非常抱歉。”女佣鞠了个躬,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去。平常人如果看不见前面,步调也会变得迟钝,所以想要慢慢带路是很正常的,但是这一套对榎木津似乎完全行不通。

我呆站在原地,这个景象让我很担心女佣。

门关上的同时,斜下方传来声音:

“真是个怪人哪。”

回头一看,男子坐在刚才老人坐的位置上,喝着红茶。

“这茶都凉了。可能是因为喝不惯吧,不管喝上多少次都一样难喝。又不是英国人,喝这什么鬼东西。啊啊,我记得你是……”

“敝、敝姓关口。”

“关口啊。你是那个大少爷的保姆吗?”

“也……也不算保姆……”

“我是由良公滋。”男子说。他虽然线条纤细,却有些粗鄙。是因为他的脸形细长,声音却很粗哑吗?

“嗳,坐吧。”公滋指着沙发说,“我是刚才来这里的老翁的儿子。说是儿子,我也已经快四十了,应该比你还大吧……”

眉毛……很淡。

他的色调和淡眉跟老人很像。不过异于胤笃老人的是,公滋不是白发,而是将一头有些卷翘的漆黑头发以发油固定在头上,黑发的对比使得他的脸色看起来更糟糕,头顶的毛发好像已经有些稀疏,但发质十分粗硬。

“公家真是教人伤脑筋哪。”公滋说,“我爸讨厌华族,但可能是因为血缘相近,好像还是有几分留恋。到了我这么远的关系,就根本不羡慕了。”

“哦,呃……”

“哦,没什么啦,我刚才就一直观察着,你看起来好像快招架不住了,所以想要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

公滋扭曲着单边脸颊笑了。

“这里的人都疯了。”

“疯了……?”

“还是该说不正常?”

你是普通人吧?——公滋问。

“普通……”

什么叫普通?我经常弄不清它的定义。

“时间这东西,世间一般速度都是一样的吧?不会说热海的时间跟大分不一样。唔,飘洋过海的话,日期是会不一样,但一小时就是一小时,对吧?一分六十秒,一天二十四小时。这是世上的规矩,对这个规矩不抱任何疑问、自由自在地生活的,就是普通人。”

公滋放下红茶杯。

“但是这个家里的时钟乱了。每个小时一定慢上一分钟,一天慢上二十四分钟。就算只有少少的一分钟,两个月过去,就慢了整整一天,对吧?过了一年,就慢了一星期以上。”

公滋的食指抚摸着茶托边缘。

“这很教人伤脑筋哪。”

“哦……”

“可是啊,”公滋抬起头来,这次亲切地笑了,“只要不离开这个家一步,就没有什么好伤脑筋的了。”

“不会伤脑筋?”

“暧,日夜可能会周期性地颠倒,可是也死不了人。只要认为一开始就是这样,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伤脑筋的了。因为啊……”

公滋沿着茶托画了个圈。

“这个家里所有的钟,全都乱得一致。在这个家里是分秒不差的。只要不和外部有来往,就不会困扰。会伤脑筋的……”

公滋指着我的鼻子。

“是来访者哪。”

“啊啊……”

“这里面的人,不管跟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了解。再怎么告诉他们外头很亮,现在是白天,如果这里的钟指着半夜两点,这里就是深夜。变成是你不对劲。”

不正常的一边是标准,正常的看起来反而不正常了——公滋说道,像刚才的榎木津一样,靠在沙发背上,大摇大摆地坐着。

“而且啊,如果一年慢个一星期,过个几十年会怎么样?祖先代代一直都是这样唷。会落后个好几年吧?时代都跟不上了。根本不像话嘛。也真亏老爸能跟这种人往来哪。”

公滋再次啜饮杯中剩下的茶,板起了脸。

“好苦。日本人果然还是该喝日本茶。你不快点喝,等一下就真的不能喝罗。”

我没办法,拿起杯子。

的确,没了香味的红茶,只是苦涩的热开水罢了。

“所以来到这个家的人,愈是正常,看起来就愈蠢,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变蠢了。在这个鸟城里啊……”

“鸟城?”

“当地人都这么称呼这里,十分忌讳。建筑物是很宏伟,可是很诡异。嗳,在这里面,看起来像呆子的人,其实更要普通多了。愈是普通,就愈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我看你一脸困窘万分的模样,这里的人似乎也不怎么瞧得起你,所以想说你一定是普通人吧。和你相比……”

公滋瞥了房门一眼。

“那位先生——侦探大人,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困窘,甚至融入其中。换句话说,你比较正常。我是这么判断的。”

公滋说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拿我和榎木津相比较,根本就是错了。再说,我的状况有些特殊。不只是这里,我这种低等人种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困窘,并不是只有在这里才困窘。

这一点得打个折扣来看。

不过,就算打了折扣……

我还是可以理解他说的话。

我认为什么社会通则、常识这类东西,并不是具有普遍性的绝对真理,而是限于一定条件下才通用的规则。这类东西必须在某种程度的封闭环境里面,才能够发挥机能。每个国家、每个地方、有时候每个人的这类条款都不相同。所以其实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只是程度之别罢了。别说是大海了,有些人甚至连池子或脸盆都不认识。像我虽然住在井底,却连水井是什么都无法彻底了解,愚笨至极。

一看到我露出奇妙的表情,公滋便说:

“当然,这只是比喻。这栋馆里的时钟很精准。因为山形那家伙勤奋得很,每天早晚都会调校时间,误差不到几秒钟吧。听说上代伯爵是个对时间异常罗嗦的家伙,要是慢了还是快了,就会大发雷霆哪。”

“上代……”

“昂允伯爵的父亲——也是我爸的侄子。我们关系应该满近的,但又很复杂,我不知道他和我之间的辈份该怎么算。”

“听说他在研究博物学?”

“这个啦。”公滋说道,用手指戳戳他伸手可及之处的孔雀羽毛,“只教人觉得全身发毛。唔,他好像以学者自居,不过这种嗜好,品味也太低俗了。”

“他是在做研究吧。刚才令尊说他似乎颇有名气……”

“不不不,听说他有名的是研究孔子教那边,什么仁孝忠恕的。我是不太懂啦。就算靠那种老掉牙的修身研究来得名,也混不了饭吃啊。对吧?我对什么作家啊学者的……”

公滋扬起不成眉毛的眉毛,睁大一双小眼睛。

“听说……你是个小说家?”他接着问。

“嗯……”

“赚钱吗?”

“勉强糊口而已。”

这是真的。

不过,这是我的真实,而不是所有小说家的真实。我不晓得其他小说家的情形如何,也不能说什么。我只是根据我的基准描述我的情形。但是……

世间的基准似乎又不一样,不管我再怎么恳切地说明现状,别人都认为那只是谦逊之词。不过公滋用他那双没有眉毛的眼睛鄙俗地笑了,说道:

“就是吧。摇笔杆不是男子汉的毕生志业哪。”

“哦……”

“嗳,虽然这么说,但我在进到由良家以前,也是个热爱讲谈、狂言的小鬼头,每天都上寄席和戏馆子去哪。哎呀,过去我还想成为剧团专属的脚本师哪,不过这已经是大老远以前的事了啦。”

我被我老爸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公滋痉挛似地嘻嘻笑道。

“他说:你将来是嫡子,怎么可以想去做那种地痞流氓般的生意?他竟然说什么嫡子。明明成天毁谤本家,结果追根究抵,他还是拘泥于公家的血统嘛。被家啊、祖先之类的给网禁住了。当时我忍不住笑出来说:哎唷,竟然搬出嫡子这顶大帽子来啦?”

公滋的肩膀一次又一次地颤动着。

“我父亲过世的老婆——也就是我母亲啦,好像是什么诸侯的远亲,自命清高,但也没有我爸那样计较血统。不管嘴上怎么说,我爸还是个公家哪。我说你啊,你知道公家语言吗?”

“呃……”我吁着气说。

不管是胤笃老人还是这个公滋,明明别人没问,亏他们能讲上那么多有的没的。

“拿撒撒来——他们会这么说哪。”

“撒撒?”

“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那是在说什么。是叫我拿竹子吗?拿竹子来要做啥?又不是七夕。结果啊,听说这个撒撒,是酒的意思。谁会知道啊?”

“是……古语吗?”

“我才不知道咧。”公滋傲慢地说,“我那个老爸是不是跟你说什么公家没用,华族不行?他应该也对你说了这一套。这话他逢人就说,可是他自己也陷在里面,活在一般社会根本不通用的、只属于自己的语言和常识里。嗳,我爸是个俗物,所以比这个伯爵家里的人还好啦。不管怎么样,穷公家真是脑袋有问题,根本不正常。我是不知道过去那什么有职故实、古今传授,可是那等于是拿一点屁用也没有的秘密规则来卖钱生活,对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哦,可是……”

你不也是其中的一员吗?——我想这么问,但就在我努力上下掀动沉重的嘴唇时,公滋已经先讲出答案了。

“噢,我的种是我老爸的没错,但种出来的田是乡下艺妓哪。”

“咦?你刚不是说是诸侯的……”

“那是我爸的老婆,是养母。我是姨太太生的。在十五岁被由良家收养前,我都在花柳丛中长大。所以我和上一代行房这个人并不直接认识,只透过我爸的转述知道,不晓得他实际上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原来如此,这个人是所谓的庶子。

可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什么影响。不管他的祖先是谁、父母是谁都无所谓。我平素就完全不会去意识到这些事。

至于什么正室、姨太太,就和我更无缘了。

“可是啊,我爸似乎很讨厌上代伯爵。关于上代伯爵的为人,你听听就算了,不要尽信比较好。”

“讨厌上代伯爵?”

“他们性情不合吧。我不晓得上代伯爵在世的时候他们交情好不好,但我听到的只有坏话。当然,我听着这些话长大,不知不觉间也对公家和华族有了偏见啦。”

嗳,就是这样——公滋说道,突然朝我伸出右手。

我茫然看着那只微微透出静脉的不健康手腕。

“怎样?”公滋说了,“我在说请多指教啊。”

“啊,对不起。”

我没有跟人握手的习惯。我怎么样都无法熟悉这种习惯,甚至觉得讨厌。

不管是彷佛要吸住人似的汗湿手掌,还是干燥如乾货般的手掌,或是把人包裹住一般的温暖大手,我都讨厌。

我讨厌肌肤和肌肤密合在一起。

感觉对方的体温,还有散播出自己的体温,我都一样讨厌。这当中萌生的温差,完全就是我和社会的温差。皮肤与皮肤接触的行为,对我来说等同于某种性行为。别人从毛孔、从汗腺浸透进来,令人不快。不管是手掌还是哪个部位都一样。接触——所以我非常厌恶这个字眼。或许有人觉得光是彼此接触,就能够相互了解,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种荒谬至极的行为。

我没办法和初见面的陌生人发生这种关系。我不想。但是……对握手怀有这种愚蠢妄想的人,天底下再大,大概也只有我一个吧。

我不得已,轻轻握住公滋的手。

“咱们算是同志,都是那群奇矫怪人的受害者哪。那些人做的事,我们不可能懂……所以交给那个同类的侦探就行了。”

我也是这个打算,不过……

他说的榎木津已经在柔软的寝具上享受惰眠了吧,真正的惰眠。我在意起榎木津睡觉的一楼房间的方向,公滋也将视线转移到我背后——老人一直在意的墙壁另一头,呢喃道:“新娘也真可怜哪。”

“可怜……?”

“又会被杀了吧。这无从防止。真是的,究竟是怎么搞的……?”

我见过几次,她是个很普通的姑娘哪——公滋说,垂下两边嘴角。

“她到底是中意这里哪一点呢?嫁进来就会死的家,有什么魅力吗?”

“关于……事件……”

——我在问些什么?

我不是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插手管闲事来吗?又不是忘了每次都因为这样而遭殃……

一年前也是。

是夏天哪。

“一样啊。”公滋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只有被害人换了而已。我啊,二十三年前被由良家收养后,马上就被带到这里。我本来以为只是来打声招呼,没想到竟然是参加婚礼。那个时候……伯爵比我大上十岁,所以……唔,是适婚年龄吧。新娘很美啊。然而到了早上……人就被杀了。”

“是……被勒死的吗?”

“警察说是窒息死亡。死相也很美,没有痛苦的样子。”

“窒息而死……不会很痛苦吗?”

“可是事实上就是那样,我有什么办法?第二次和第三次,第四次也一样。”

一模一样哪——公滋反覆道。

“真是好笑哪。娶了家世良好的漂亮老婆,才抱上一次就泡汤了。简直就像买了高级轿车,才刚试开就报销了。不管几次都一样。一次也就算了,四次,这次是第五次哪。被开的车子也真是倒霉。明知道驾驶技术那么烂,还让他买,那车子也真是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要是来我这儿,我可是会小心呵护地开,长长久久地开说——公滋说道,露出再下流也不过的笑容。

“我都四十多了,现在还是单身。你呢?娶老婆了吗?”

“呃,唔……”我做出莫名其妙的回应。对我来说,妻子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可是我和妻子距离很遥远,感觉上比任何人都遥远。日常愈是和平,我们的距离就愈远。

而在非日常当中,

爱恨成了等价存在。破坏冲动、嫌恶、自卑、去死吧、杀了你、想死、不想活——在如此渴望的我这种人的心里,倾注爱情与憎恨对方,是同一回事。

所以我无法打从心底怜恤妻子。

我感谢她,当然也不讨厌她。我想让她幸福。尽管如此……

距离仍愈来愈远。

想要伤害自己、破坏自己——这种想法等于想要破坏世界。像我这种内心总是怀着这种想法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娶妻吧。所以,

对我来说,妻子是我珍惜的人,但是对妻子来说,我不能是她珍惜的人。我愈是为妻子着想,就愈觉得我非被她厌恶不可。

有这种夫妻吗?

“老婆跑了吗?”公滋歪起嘴巴。

我没有否定。他这么想,我觉得比较轻松。

“瞹,女人这种东西麻烦得很。比起深情的良家妇女,薄情的风尘女子要好多了。我了解那种心情。”

哪种心情?

我丝毫不了解这个叫公滋的人的心情。

“那么,过去所有的事件,你都在场吗?”

我受够了俗不可耐的话题,只好无可奈何地将话题转向事件。

“不只是我。我爸也是,刚才那个山形也一直住在这栋馆里。除了新的女佣以外,在场的成员每次都一样。”

“都……一样?”

“一样啊。”

公滋捏起空掉的茶杯放到口边,但是碰到嘴巴前就板起脸来,放回茶托。

“我已经习惯了,反正又会死。”

“你的意思是……又会被杀?”

“会被杀吧。由良家的新娘,初夜的隔天早晨就会死。世人都是这么说的,什么诅咒啊、作祟的。”

“诅咒和作祟啊……”

新娘会死唷,被诅咒而死。

接二连三地死掉。

——什么诅咒?

——世上哪有什么诅咒?

“众人都说是诅咒,这有可能吗?”

“我也不晓得啦。嗳,不过确实没有凶手。”

“呃……”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时停止了思考。

“没……没有凶手……?”

“一定没那种东西。”

“怎么可能……?”

“可是不就抓不到吗?”公滋说,“警方可是很锲而不舍的,我也被审问了好几次,可是凶手就是抓不到。都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了。而且命案不是只发生过一次,而是定期发生,却抓不到,这是因为没有凶手。没有的东西,也无从抓起嘛。说起来,凶案前晚,根本没有人进到这栋馆里来。不,或许有人侵入馆里,但是没有人进去新郎新娘的房间。”

不知为何,公滋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

“可是那样的话……”

“是啊,我是不清楚真正的情形,或许的确有人溜了进去。可是就算如此,也是非常短的一段时间。”

“非常短……”

“几分钟而已。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不被任何人看见地侵入,也不惊动一个人睡觉的新娘,确实地让她窒息,再让她规规矩矩地躺好,这根本不可能嘛。新娘连衣服都没有半点凌乱喔。”

“衣服没有凌乱的样子……?”

“就算是用药迷昏,多少也会挣扎。而且新娘睡着的话还姑且不论,如果人醒着,一定会大叫的。会挣扎,也会逃走。那可不是深夜,命案是在早上发生的呀。佣人全都醒着,新郎也醒着。不,新娘也是醒着的。很奇怪吧?”

“的确……很怪……”

“不,或许新娘睡回笼觉了,的确有可能碰巧发生那样的偶然。有人不经意地潜进来,看见女人呼呼大睡,就像这样……让她窒息,然后被害人碰巧没怎么挣扎就死了,唔,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可是,这种偶然会连续发生四次吗?”

换成是我,就会在深夜潜进去——公滋说。

“在初夜夜半偷偷拜访新娘也不赖哪。趁着新郎睡在旁边,分一杯新娘的羹。哈哈,真的是分一杯羹哪。”

公滋露出邪笑,配上下流的动作说道,然后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才没那种事。”他说,“至少不会有哪个杀人犯那么疯狂,期待可以全靠偶然成功,而且那种荒唐的犯罪也不可能连续成功。对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

“的确或许不可能,但没有凶手,却只有犯罪发生,这才是更不可能的事,不是吗?”

公滋睁大双眼瞪着我,然后笑了:

“你,我说你啊,果然是个普通人哪。”

“什么普通……”

“就是啊,你就是普通人啊。”公滋笑道,“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会有那么正常的反应。很好笑吧?很奇怪吧?如果有人说没有凶手,就会有人附和道:没错。在这个馆里,就算没有凶手,好像也会发生犯罪。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什么好奇怪?”

“虽然真的很奇怪。哦,接下来你应该会见到伯爵大人,我想在那之前,先教你怎么应付他。咱们都是普通人,这是我的一片好心。”

“伯爵……”

由良伯爵,

他完全无法理解呢……

奇妙的,不祥的,难以理解的,

作风与我相似的人物。

由良昂允。

“伯爵大人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唷。”

“他很严肃吗?还是……”

“你见了他就知道了。”公滋说,“嗳,应该还是有凶手吧,但我当然不知道是谁。连警方都束手无策了,我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

“会不会是……呃,有什么巧妙的机关之类的……”

“没那种东西吧。又不是变魔术。要是有的话……是什么样的魔术?那家伙可以穿墙出入吗?是仙术吗?才没有那么奇怪的人吧。有什么机关可以不被起疑地接近新娘,没有痛苦地让她窒息吗?有的话就是怪谈啦。不可能的。”

总之,没有什么外来的入侵者——不知为何,公滋如此断定。他有什么根据吗?可是如果这样的话……

——这里面有杀人犯!

换句话说,

“呃,内部的人……”

“不是我唷。”公滋讨好似地看着我,“我可不会杀什么人唷。”

“我不是那个意思,呃……”

“唔……馆里的人看起来是很可疑吧。最可疑的就是伯爵。你看洋片吗?”

公滋眯起眼睛,他的表情让人眼花缭乱。

“你知道那个怪物电影《德古拉》(Dracula)吗?贝拉·勒古希(Bela Lugosi)演的。”

我没看过,但我知道。

“是布拉姆·史多克(Bram Soker)的小说吗?”我问。

“不是小说,是电影。”他回道。

“是吸血鬼的故事,对吧?”

“是吸血鬼没错。穿着那身黑斗篷,像蝙蝠一样的。那会吸美女的鲜血哪。你不觉得跟那个很像吗?那也是伯爵吧?”

我没看过,不知道。

而且我连由良伯爵都还没有正式见过,我只是在楼梯上仰头看过他而已。根据当时的记忆,他和我心中对小说德古拉伯爵的印象相去甚远。

“我倒觉得很像。”公滋一脸愉快地说,“我们那个伯爵大人也是一副会咬女人脖子吸血的感觉吧?”

这……

公滋和胤笃老人也是一样,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得彷佛随时都会贫血发作,只有管家一人脸色红润。

“伯爵吸干新娘的血,杀了新娘——这是多么可能发生的情节啊,而且伯爵也非常可疑。但是遣憾的是,伯爵不是凶手。”

因为他不可能是凶手——公滋小声地说。

“不可能?”

“不,没什么。”公滋打马虎眼似地说,别开脸去。

那里有一道凸窗。我进房间已经很久了,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有窗子。我的注意力全被孔雀吸引去了。

“总之……伯爵不是凶手。”

公滋说服自己似地道,然后接着说,“这一点不会错。”

——什么?

他在看什么?公滋彷佛确认了窗外的什么之后,才说了这句话。

窗外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由良昂允不是凶手吗?

“就是这样。”公滋说。

我无法理解就是怎样。

“伯爵应该快来了。我不太想跟他说话,恕我先失陪了。”

“呃……”

伯爵为什么要和我……

我就要起身,公滋制止了我。

“等榎木津——等侦探起床以后再……”

“伯爵想要见的是你啊,关口先生。”

“见……我?”

为什么?

伯爵和我……

“哦,前天詉访的旅馆连络说侦探突然生病,会晚上几天过来,要我们等到照顾的人抵达,说明天会有个叫什么关口的人从东京过来。那家旅馆跟我爸的公司有关系,有什么消息,我爸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说就算是榎木津侦探的关系者,要是身分不明就糟了,对方就说听说那是个小说家,应该可以放心。然后我爸把这件事告诉伯爵,伯爵高兴死了。”

“高……兴?”

“伯爵大人好像是你作品的忠实读者哦。”

突然间,

我的脑中又响起幻听。

这……

是振翅声,有什么小东西在振动翅膀。

振动着像金属般坚硬、而且纤薄的翅膀。

“他、他读……”

由良昂允他,读我的小说。

我,

果然是来到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要不要不要。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厌厌厌厌厌厌厌厌厌厌。

恶寒旋绕,成了振翅声。脑袋里嗡嗡作响。头盖骨鸣动。

何必

那么吃惊?你

是小、说、家……

“吧?你不是写书的吗?哪有写书的人知道有人读自己的作品,却吓成那样的?你这人真好玩。嗳,反正到了明天早上,就会来上一堆警察,搞得天翻地覆,你就趁现在好好休息,留到明天再吃惊吧。”

公滋站起来的同时,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嗡嗡作响的幻听,我听见了充满金属性的声音。那种声音简直就像磨擦纤薄的刀刃般,刺耳极了。

“打扰了……”

声音这么响起。

就在表情有些尴尬的公滋对面,

一脸苍白、身材清瘦、穿着天鹅绒黑服的,

由良……伯爵。

“初次见面,关口老师……”由良昂允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