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薰子——听说是这个名字。

由良家新娘的名字。

楢木这么告诉我。楢木是警部补,国家地方警察长野县本部搜查一组负责重大案件的班长。

我……在应该熟悉的陌生风景中,面对陌生的老窝的,初次见面的同事。

这里是芦田村驻在所的客厅。

虽然是驻在所,但是和民宅没什么两样。不,驻在警官的家人实际上就住在这里,这里是民宅没错。

虽然时间不长,但我也曾经在本厅工作过,对这样的我来说,这种状况实在教人摸不着头绪。感觉就像到乡下亲戚家来玩似的。

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楢木因为是在本部工作,外表还像个刑警,但驻在警官寺井巡查只是穿着警官制服而已,不管是态度还是风貌,都不像个警官。而穿着日式浴衣的太太带着小孩捧着麦茶的托盆出现时,更是教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根本没有事件,从以前就是这样。

屋檐下挂着南部铁制的风钤。

客厅的角落靠着一张全新的合成树脂矮桌,还扔着一块用带子捆起来的旧座垫。是小孩子的玩具,当成洋娃娃背着玩吧。

信州的夏天很干燥。

这里比东京热,但我觉得比东京舒服。不过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知为何,我回想起味噌的味道。是妻子作的味噌滋味。离开故乡以后,妻子不再做味噌,我已经好几年没尝过了。

是风土唤起了味觉的记忆吧。

说起来,我有几年没回故乡了?

我完全没有睽违许久,或怀念的感觉。与其说是没有感觉,我根本不懂那种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投身于我应该熟悉的陌生风景之后,我频频地想起她来。

楢木前来迎接,把我带到驻在所,向我说明详情,这段期间我一直在想老婆,心不在焉的。就算在缺乏紧张感的悠闲情景中进行杀人事件的说明,我也没有半点真实感。这根本就是闲聊。

心不在焉的理由还有一个。

完全一样。楢木主要说明他曾经参与的八年前的事件,但是那与我所知道的过去的事件没有丝毫不同。

——这样。

根本没有找我来的意义——我心想。

我被委托协助调查。

既然已经退休,我只是一般平民,他们的请求完全尊重我的意志,但要论麻烦,再也没有比这种事更麻烦的了,不过我也没有理由拒绝。我的每一天只是吃喝拉撒睡,无所事事。不管待在东京还是长野,都没有什么差别。不管人在哪里,我都一样是个派不上用场的老废物,没有说一定要待在哪里。

换句话说,我也没有必要非待在这里不可。

只是,

就算警察没有找我,我也打算到长野来。

和中禅寺一起……

我彷佛被旧伤驱策似地前往中野的京极堂,结果我委托那个板着脸的奇妙男子治疗我连伤痕都不明确的旧伤。

由良家的事件……

跟由良没有关系。

老实说,那件事怎么样都无所谓。

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至少和现在的我是。

即使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述说。我说完之后,中禅寺拍了一下膝盖,“原来如此,就是这件事。”

听说,

中禅寺有个侦探朋友。

那个侦探受到信州的大富翁委托,前往讯访。可是侦探似乎在旅途中突然病倒了。侦探事务所委托中禅寺协助解决这个紧急状况,但中禅寺因为和柴有约,所以拒绝了。

我觉得侦探事务所会找古书肆帮忙实在很怪,但会被侦探找去当帮手的古书肆也很不寻常,总之据说有这样一段经纬。

那个委托人——信州的大富翁……

会不会就是由良家?中禅寺听了我的话,似乎察觉了。

中禅寺很快地连络侦探事务所,确认状况之后,表情变得极为困扰。

委托人正是由良昂允。可是旧书店主人的臭脸变得更加难看,并不是因为委托人是由良家。

一问之下,原来代替中禅寺被找去当帮手的,是古书肆一个伤脑筋的熟人——名叫关口某的小说家,这个人似乎非常难搞,再加上侦探本人也不太正常,肯定会引发一场大混乱。

送柴回去以后,中禅寺似乎烦恼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他说,“没办法呢。”

我似乎被召唤着……

我想他还这么说。侦探放着不管是没关系——中禅寺接着说,露出苦笑。然后说:

伊庭先生,我们去一趟长野吧……

没有太多时间。

从前些日子的电话内容来看,距离由良家的婚礼,只剩下整整一天而已了。

我们决定搭乘隔天早上第一班电车前往讯访。

决定得很匆促。

我们约好在新宿车站碰头后,我回到家,此时隔壁家的老爷子难得来访,通知我有警察来找我。老爷子说,警察托他转告,说警方有事要拜托我,请我到派出所去。

然后,我得知长野县本部请求我协助。

时机太巧了。不,以婚礼的日程来看,这是必然的时机吧。我请派出所的警官透过本厅,转达我答应委托的意思。结果长野县本部说会派人到中央本线的上诹访站来迎接我。

昨晚,我几乎无法成眠。

因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再次前往现场。

有股奇妙的焦急。当然,我既不高兴也不快乐,但不知为何,我十分急切。

而且我强烈地感觉,我还有些不得不想起来的事。木场来访以后,我针对由良家的事件回想了好几次。可能是因为这样,我相当鲜明地回想出细节。我认为我也十分条理清晰、而且详细地对中禅寺说明了事件状况。

但是,

记忆毕竟只是记忆。

和记录不同,记忆会被涂改。

就在我胡思乱想当中,夜晚很快地过去了。老婆过世以后,总是长得教人受不了的夜晚,一眨眼就过去了。

结果,我一次也没有打开佛坛的门,就这样离开家门。

我怀着无法释怀的心情前往新宿车站,中禅寺穿着黑色的简便和服和白色外套,一身任谁看来都是时代错乱的打扮,板着一张仿佛让舰队全灭的海军指挥官的不悦表情,正在等我。

不知何故,中禅寺在车子里完全没有提到事件,尽是询问我过世老婆的事。不可思议的是,平常根本不会想起来的小事,我却不必怎么仔细回想,一下子就答出来了。

妻子娘家的菩提寺。

结婚之前她居住的城镇。

她要好的朋友。

中禅寺询问的,尽是些妻子过世之后自不必说,连妻子在世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的事。

换句话说,

我过去的生活当中,从来没有去想过妻子的事吗?

我在上诚访车站和中禅寺道别。古书肆说他有些事要调查。我完全不晓得他要去哪里调查些什么。

这个人虽然有条有理,却令人猜不透意图。

我们以芦田的驻在所做为中继站连络,再决定会合的地点。

车站前……

楢木带着警官,正在等我。

诹访署派出两名搜查员、五名警官,茅野派出两名警官,本部也出动了三名警官。我们分乘四辆汽车,前往芦田村。

并没有事件发生,

所以也没有设置搜查本部。

名目上,这似乎是八年前事件的后续调查。诹访署的两人和槽木是八年前的案件搜查员。车子在立科西驻在所旁边的空地停下,槽木说明过去的事件经过和调查程序。

那个时候,我被介绍为战前在故乡长野县警署任职、战后也在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担任刑警的大前辈伊庭银四郎。

我完全没听说我要致词,于是装出慈祥老爷爷的模样,说了声:“大家好。”楢木多嘴地介绍说,“这位传说中的名刑警,只要厉眼一瞪,就可以让凶手自白。”

直接认识我的人,应该已经不剩半个了。尽管如此,似乎只有这类风闻仍然留了下来。不只是留下来而已,好像还多了几分夸张。

用过稍迟的午餐,我被带到驻在所的客厅后,就一直聆听楢木的说明。

楢木似乎很困惑。

他的外表相当凶悍,体格也很壮硕,但这个陌生的晚辈说话的口吻很柔和。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比起刑警,更像个车掌。

——薰子。

楢木热切地述说了很久,结果我只知道了第五个新娘的名字而已。

“您觉得如何?”楢木问。

“一样哪。”

我答道。

“一样……吗?”

“一样啊。虽然一样……不过几个关系人不一样呢。发现者在过去的三例也都不同,以这个意义来说,是一样的。”

“前几天您在电话里说,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发现者是女佣,第三次是管家山形州朋,对吧?”

“没错。只是发现的女佣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当然,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样的姑娘。”

“关于这一点,上次命案的时候,我们请管家提出雇用名单,那个时候调查了一下名字。呃……”

楢木翻开泛黄得相当厉害的一叠调查资料,然后朝着泥地房间问道,“秋岛,秋岛,那些女孩叫什么去了?”

诹访署的圆脸刑警把脸探进来,问道,“哪些女孩?”

“喏,古早以前的案子的目击者。”

“哦,野川由巳江和佐野辰子。”

这么说来,好像是叫这些名字。

“哦,管家记得这两个人。”楢木说,“屋用名单之类的资料,都一直保存着。那种地方的人大概都很一板一眼吧。然后关于逭两个人,上次我们调查了一番。第一个目击者……呃,野川……是吗?根据名单,野川当时十八岁,现在已经四十一岁了吧。应该是吧。”

“差不多吧。应该。我记得那个姑娘很快就辞职了不是吗?好像嫁到九州还是哪里去了吧。”

“不愧是伊庭先生,记得真清楚。”楢木吹捧道,“她嫁到小仓去了。后来就一直住在小仓。她说她有个十岁的儿子……这也是当时的年纪。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呢。”

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女佣是个小姑娘。

“至于佐野,她在战争中过世了。”楢木说。

“这样啊。年纪轻轻就过世啦。”

“应该是在空袭中过世的吧。她好像去了东京。呃……没有一个女佣从当时留到现在呢。”

“当然没有吧。或者说,那些女佣在第三次命案的时候,几乎都已经从嫌疑犯名单被除外了。成员也几乎都换了。三次都在的关系人,只有那个管家、女佣领班兼厨房负责人的……”

“栗林房子是吧。”楢木说。

“好像是这名字吧。剩下的就只有亲戚的老头子和他的败家子而已,其他的每一个都被筛掉了。”

“这样啊。”楢木说,“我记得上次也有这四个人。”

“就算在,他们也不像是凶手……对吧?”

“不。”楢木答道。

“哦?那些亲戚成了嫌疑犯吗?”

“上次……唔,名义上是现在也还在持续调查中,而且这次也不能确定一定会发生事情,不应该用上次这样的称呼……八年前命案的时候,呃,那个败家子……现在都已经快四十了吧,是叫由良公滋吗?那个公滋成了重要关系人。”

“那个小子?”

“与其说是小子,根本是个小混混。虽然他算是在父亲经营的商事公司担任干部,可是好像没在工作,趁着终战的混乱,干起炒作不动产的事来,还在松本一带开起可疑的店铺,做的都是些教人不敢恭维的事哪。现在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啦。”

“那个人年轻的时候感觉就是那样。有人在背地里说他是妓院长大的妾生子,才会变成那付德行,可是这跟出身还是环境无关哪。是天性。”

可是,

“他不是凶手吧。”我说。第一宗命案的时候,公滋应该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鬼头。

“没有找到证据,可是当时我们班的班长说他就是凶手。”

“没有证据,怎么能这样断定?”

“所以既不能逮捕他,也不能拘留他,什么都不能做啊。哦,之前的班长是个冲劲十足的人,和辖区还有搜查本部长也尽是起冲突,再难相处不过了……可是,唔,公滋是有可疑的地方。以前的案子怎么样呢?”

“完全没盯上他。不,并不是特别遗漏了他。因为若论可疑,其他家伙也一样可疑。他是叫公滋吗?也不是说只有那家伙特别可疑哪……”

“他的行迹很可疑。”楢木答道,“而且室内找到了泥土。”

“泥土?”

“房间外的泥土。”

“那栋洋馆是西洋屋子,是穿鞋子进去的吧。就算有点泥土,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科学调查可是日新月异。”档木有些自豪地说。

“应该是吧。”

“啊,伊庭先生不久前才在本厅工作,我这是班门弄斧呢。不,老实说,也不到科学调查的地步。那天公滋坐车从上诹访的车站到洋馆。如您所知,那栋洋馆从大门到屋子,一直都是石板地对吧?坐车来到玄关楼梯底下的话,就可以不用踏到泥土,直接进到馆内。然而……”

“房间却有泥土吗?是洋馆周围的泥土?”

“也有脚印,就在公滋住的一楼房间的窗户外面。”

“那片生长着白桦的地方吗?”我问。

“就是那里。”槽木答道,“本人供称他是去散步了。”

“他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说。”

“这样吗?”

第一宗命案的时候……公滋回答他在凶案发生的时间去森林散步了。当时是早春,清晨散步相当寒冷。若要说可疑,这段证词相当可疑,可是其他证人也都自称什么在睡觉、在洗澡、参观标本,根本是半斤八两。

而且,

“从那里没办法去到二楼吧?”

“唔,一般是去不了。那栋洋馆的天花板很高不是吗?二楼的窗户大概有一般房子的三楼窗户那么高。这样说太夸张了吗?”

“不,差不多吧。搜查员曾经试着爬上窗框,但是相当困难。要是不准备梯子的话……”

我也试着爬过。

当然,像我身材这么矮的人,根本爬不上去。

首先,脚根本踩不到窗框。就算硬踩上去,爬到窗上,手也构不到上面的框。

“猴子的话,或许爬得上去吧。”我说。

“哦,之前的班长也说,搞不好公滋就像猴子般灵活。虽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唔,他人是不胖,但是不管怎么看都很不健康。”

“即使如此,还是怀疑他吗?”

“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散步。”槽木说,“八年前,由良公滋到得晚了,没赶上婚礼的仪式什么的。可是他出席了婚宴,大吃大暍一顿,喝得烂醉以后,十一点就寝了。命案被发现,是早上六点半的时候。那个时候公滋正呼呼大睡,被得知命案的父亲胤笃给叫起来。喏,他什么时候去散步的?”

“本人怎么说?”

“我们指出这一点,他便修正供词,说他在警方抵达之前,为了预防万一,巡视了洋馆周围。巡视和散步不一样吧?”

“那是遁词哪。啊,我并没有直接听说,不可以随便这么断定哪。”

“只要直接见到他,马上就看得出来了呢。”楢木笑道,“鹰眼伊庭,我早已久仰大名。”

“别那样叫我。”

我只是眼神凶恶,口才笨拙罢了。证据就是,我在家里八成也都是同样的表情。这张脸孔对罪犯来说,或许具有恫吓效果,方便得很,但是在除此之外的地方,就只是张臭脸罢了。同样板着一张脸,要是能像中禅寺那么能言善道就好了。

“那么,上次的嫌疑犯就锁定公滋一个人吗?”

“也不是这样,我怀疑第一发现者。”

“发现者是……?”

“栗林房子。”楢木答道。

“理由呢?”

“没有特别能锁定她的理由。简单地说,是行凶时间太短了。由良昂允离开房间,是六点二十分。栗林发现尸体,是六点三十多分,这中间只有短短十分钟而已。要在十分钟之内侵入、杀人并逃走,实在太难了吧。而且还要不被任何人看见。如果发现者是凶手,就可以在由良昂允离开之后侵入,加以杀害,再佯装发现……”

“行凶时间总是很短暂。”

空白的二十分钟。

第二次是三十分钟。

第三次,我记得只有十五分钟。

“楢木,你说的合情合理,但是这么一来,就变成过去三宗命案的凶手全都不同了。第一次的凶手就变成小仓的女佣喽,而第三次的凶手就是那个管家。”

“就是啊。可是八年前我们没有过去的资料,这部分只能靠当场推理来应付。不过女佣姑且不论,有没有可能管家和栗林是共犯?”

——这不可能。

当然,我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

“结果完全是一头雾水。”楢木说,“嗳,当时处在占领下,败战之后才过了三个月,是不是调查得够彻底也很难说。有许多该反省的地方哪。”

“GHQ插手干涉了这个案子吗?”

“这倒没有。”楢木答道,“只是,和华族有关系的案子还是相当难办……”

应该是吧。

“嗳,说到华族大人,他们过去是国民的表率,是光荣的高官显爵,不过现在已经是平民,也会有不检点的事吧……”

“过去就发生过不检点的事了。”

楢木异样冷淡地说。

“明治时期,就有不少猎色乱伦的华族。桑原子爵不仅生活放荡糜烂,还射杀了情妇。说到桑原家,和由良家一样,是以儒学为家业的世家望族吧?醍醐伯爵也因为争夺待遇的纠纷,遭到侄子杀害。至于空有名誉,没有奉禄的一部分华族,更是利欲薰心,做出诈欺等恶行呢。”

“或许吧。”

时代不同了。

华族也是人,会好色,也有欲望,也会犯错吧,可是那是现在才能够这么想。在我们的时代,一直被教导着不可以这样想。

“他们和常人不同啊。”楢木说,“我记得对话老是兜不上,伤脑筋极了。”

这,

“因为是由良昂允才会这样。”我答道,“他是特别的。他这个人超凡出世,对吧?”

“是啊。如果他是俗人的话,事情应该简单多了。”

“会吗?”

“会啊。如果由良家是为色或为利薰心的没落华族,动机也很容易查到吧。这跟一般的凡人——也就是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由良昂允不一样。他很富有,也不玩女人,是个高洁的人物。尽管如此,却也没有遭人嫉妒或怨恨的迹象。关系人当中,也没有人会因为被害人死亡而得利,教人无从调查起。也没有任何牵扯不清的感情纠纷,不是过失也不是意外。那……不是意外吧?”

“哪有这种意外?”

“没有是没有……可是如果无视于状况,当成意外死亡,是最教人信服的。或者是病死。我觉得那个案子是意外死亡或病死、不测的不幸偶然重叠在一起造成的。不是吗?”槽木问道。

“意外死亡或病死啊……”

他会这样想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了解。

由良家的人……

惊讶。

慌张。

悲伤。

由良昂允大哭大叫。

的确,若论可疑,每个人都很可疑。但是就像楢木说的,没有一个人对死者有半分歉疚的样子。

不必要地哀悼被害人的死,或相反地佯装漠不关心——不管是有意或无意地,犯下罪行的人总是会有所勉强。因为要是不欺骗别人或自己,就撑不下去吧。

凶手会隐藏犯罪的痕迹——或将犯罪本身从自己的意识隐藏起来——试图忘记。

一般都会这样的。

而不是这样的情况,

凶手就会逃走。

不是隐藏、忘记,就是逃走。

很少有人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犯下的罪。

不是认罪忏悔,留在人的圈子里,就是耽溺于罪中,罪上加罪,迷失人伦……

不管哪一边,都不是简单的事。

人总是隐隐地被日常这个枷锁给系住。

犯罪是日常的伤口。

伤口如果覆盖起来,不久后就会化脓。伤口如果扩大,就会作痛,也会流血,有时候也会致死吧。所以原本应该要好好地看清伤口的严重程度。小伤即使坐视不管也会痊愈,但是大伤是不会自己愈合的。

可是,

没有多少人能够直视自己的伤口。没有什么人能够自己缝合伤口,或相反地挖开伤口。

如果好好地缝合,日常的伤口就会愈合。

但是就是因为没办法缝好——或是一看到就想要挖开——人才会假装视而不见吧。

可是,

“或许就像你说的哪。的确,如果那是病死……所有关系人的动向看来就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了。每当举行婚礼,新娘就病死的话……等一下、等一下,那样简直就像……”

“作祟或诅咒呢。”楢木说,“老实说,会有流言传出也是可以理解的。嗳,如果是诅咒就轻松多了。”

“不可以说那种话。楢木,这可不是警官可以说出口的话。就算你这么想,也得憋在肚子里。我们——唔,我已经隐居了,对着身在前线的你说教或许是太狂妄了,可是警官要是说这种话就完了。”

“对不起。”楢木低下头来,“伊庭先生说的没错。我太轻率了。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也没办法保护新娘的安全了。我真是糟糕呢。因为都已经过了八年,总觉得这是脱离现实的事了。”

“八年前的话,时效还没有过吧。像第一桩命案,都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对我来说,那根本是故事了。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

有一座鸟的城堡。

不对,那是现实。

那是与日常相连的现实的杀人命案,不可以忘记这一点。

寺井探出头来。

“楢木警部补,差不多……”

“噢,时间到了吗?”

楢木转过来。

“伊庭先生,接下来我们要到由良家去。刚才的十二名警官会布署在洋馆周边,一直监视到早上。”

“早上是最关键的时刻,过去的事件全都发生在天亮之后的短暂时间里。”

“我明白。我已经安排了十名人手,在早上五点三十分换班。我会先回来这里,天亮前去到当地。希望伊庭先生到时候可以和我一起过去。可能要麻烦你……”

“我知道。在那之前,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寺井恭恭敬敬地答道,“贱内会负责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包涵。”他还敬了个礼。槽木看到他的样子,露出苦笑说,“我会在黄昏回来,请一起用晚餐。”

“我会祈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我……

说了言不由衷的话。

人都走光了,于是我下去泥土地房间,在驻在所的椅子座下。我当上刑警前,曾经在派出所工作过两年。

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已经没有人知道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认识妻子,而那个老伴也已经不在了。同僚和上司也不在了,大概都已经死了。

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只要我忘记,我的过去就会消失。

不……如果我死掉的话,

一切都没了。

夏季的阳光累积在玻璃门另一头。

因为是雾面玻璃,并没有开放感。寺井的老婆抱着收下的衣物,满身大汗,“呼、呼”地喘着气探出头来。“哎呀,那里很热呀。”寺井的老婆关心地说,不过客厅当然更是闷热。里面传来小孩的哭声。“咦?嗳,真没办法。”寺井的老婆缩了进去。她进去以后,我才发现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

“太太,你……”

“哦。”她答道。可能察觉我想说什么吧。

“哎呀,人说穷人特别会生,而且刚好在年底出来呢。真是丢人。”

“不,真是恭喜。”

我真的觉得这是件值得恭喜的事。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计算过去,就像计算蚂蚁队伍一样。不管再怎么数,都一定会在途中搞混。

当时我还年轻,大概比寺井巡查还要年轻,才刚当上刑警。

我想不起自己的脸,但是我可以回想出老婆年轻的模样。老婆一样是挺着一个大肚子做家事吧。

直到孩子出生前,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只觉得老婆看起来行动很不方便。

——真是太糟蹋了。

我现在这么觉得。孩子从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活着,成长着。

看到那日渐变大的肚子,如果我高兴地对老婆说:“愈来愈大了……”

我应该要高兴才对。

听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时,我也没有真实感。我提早结束工作回家一看,只看到一个小猴子般的小生物,触摸那看似易碎的小手臂、彷佛一碰即破的薄皮肤,而它动了起来的时候……

——我才,

觉得自己成了父亲。体弱多病的老婆生产后迟迟没有复原,似乎很难受,可是看起来还是很高兴。啊啊,真是可喜可贺——这时我总算感觉。

我真的觉得可喜可贺。

孩子出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人死只要一瞬间,但人要出生,需要好一段时间。没有信仰的我不认为尸体污秽。杀人是绝不能犯的大罪,但杀人的结果——倒在地上的尸体,只是个物体。肮脏的是被罪所驱策、被罪所缠身的人的罪业,而不是尸体。死亡本身并非不净。可是……

我觉得婴儿出生,是件不折不扣的喜事。

我把他命名为健史。

但是,健史只活到三岁。

染上感冒,一眨眼就死了。和他出生的时候一样,我提早结束工作回家一看……

已经死了。

不会动的健史成了东西。老婆哭了,但我没哭。因为我不太了解。为什么不动了?是不是按下哪里,他又会重新动起来呢?我这么想着。

健史再也没有动过。

——那个时候,

为什么我没有对老婆说几句安慰的话?尽管老婆一次又一次向我道歉,“对不起”、“明明有我看着”、“都是我不好”,结果我却什么也没有说。

老婆并没有错。

可是因为她道歉得太厉害,

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结果在我们之间,健史不知不觉间变成是老婆害死的。

——冤枉。

老婆一点错也没有。如果我能温柔地对她说:“你没有错。”如果我能对她说:“你很伤心吧。”“很难过吧?”分担她的悲伤……

就能够洗清她的冤屈了,

而我却做不到。

结果我几乎没有和孩子相处过。我只觉得可喜可贺,接着便马虎对待与妻儿共度的时光。我想,我大概放弃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总有一天,

我一直认为幸福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临。现在很忙。现在有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填饱肚子,我不得不工作。老婆也很明白刑警是怎样的工作,才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快了,就快让你轻松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快了,结果成了过去。

指示未来的快了,根本就是诡辩。

未来根本不会从任何地方过来,只有做为过去前端的现在,大概……会就这样变成未来。

死掉的孩子再也不会动了。

我太小看幸福了。我尝不到幸福、喜悦,所以也不了解悲伤。

我不太了解悲伤是什么样的感情。所以我无法理解老婆的悲伤,也无法体恤她。

而那个老婆……

也等于是我杀的。

——原来如此。

退休以后,就来整理花草吧——这个愿望,说穿了就是没办法陪伴儿子的扭曲后悔吗呈是无法陪伴老婆的悔恨显露吗?

快了,

就快轻松了……

可笑,太愚蠢了,大错特错。

我错了。报应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只是活着受辱的活地狱。造成这种局面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我,

只要我忘掉的话……

只在世上活了短短三年的健史的历史,也会完全消失无踪吧。比起死的记录,生的记忆更要虚幻多了。

“你要生一堆强壮的孩子呀。”我说。

寺井的老婆哈哈大笑,大声说:

“三个人就快把我给折腾死喽。而且警察的薪水那么少,再说,这工作什么时候会碰上危险也不知道呀。当驻在所警官的时候还好啦。”

“也是啦。”

“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却好死不死去当什么警官……哎呀,对不起,老先生也是警察吗?”

“我只是个糟老头罢了。嗳,待在这附近的话,寺井也不会碰上什么危险的。像我在的那时候,想写报告都找不到事情写,顶多只有夫妻吵架还是失物而已。”

“老先生是信浓人吗?”寺井的老婆问。

她在折衣服吧。我稍微拉大嗓门回答:

“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后来成了警官,被派到诹访的派出所,后来调到本部去了。”

“咦?那么这里就是老先生的故乡罗?”

寺井的老婆探出头来。

“我几十年没回来了,而且也没有家人。”

“那一定很怀念吧?”

怀念吗?

不怀念,一点都不。我觉得一切都磨耗殆尽了。风景我还记得,若说没变,的确是没变。可是若说不同,也的确不同。山脉之类的我记得很清楚。道路完全不记得。

“不怀念哪。”我答道。

“这里变了吗?我们是战后才搬来的,不太清楚。”

“一点都没变啊。”

只是我没有执着罢了。我连回老家的路都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有……

鸟城。

是因为小时候看过好几次吗?

不,是因为调查来过好几次。

不一会儿,传来骂小孩的声音,孩子停止哭泣后,怀着身孕的寺井妻子用盆子捧着茶杯出来了。

“请用麦茶,要是有西瓜可以消消暑气就好了。”

“警官从以前就是低薪阶级,这我很清楚,请不必张罗了。”

寺井的妻子再次哈哈大笑。

“嗳,要嫁的话,我也想嫁给了不起的伯爵大人,才不想嫁给什么巡查呢。”

孕妇把茶杯放到驻在所的办公桌上。

“不过看这肚子,金龟婿是钓不到了。可是就算钓到金龟婿,要被拿去活人献祭的话,那也太可怕了,也不晓得薰子这场婚事是好是坏。真教人担心哪。”

“被……”

我本来要说被害人,中途住嘴了。她还不是被害人。

“太太,你认识新娘吗?”

“嗯,小时候认识。我以前住在小诸,奥贯家在我家附近。薰子小我三岁,我们一起玩过。”

“是儿时玩伴吗?”

“也没有那么要好啦。”

寺井的妻子在脱鞋处坐下。

“我很快就搬走了。薰子长得很可爱,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她长得很伶俐呢。没想到那女孩会变成鸟城的活供品哪。”

“活……供品?”

诅咒。

作祟。

或许比这种东西更容易理解。

不管是诅咒还是作祟,都是某种难以理解、超越人智的力量在作用。可是活人献祭的话……献出去的是人。虽然不知道是要献给神还是鬼,不过杀害——让供品送死吗?——的主体是人类。

——鸟城的活人献祭。

“现在是这么传的吗?”我问。

“该说是现在吗……老先生知道吗?兵坊太郎的故事。”

“兵坊?那是啥?”

“就是故事啊,光前寺的狗。”

“狗?”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兵坊这两个字,大部分写成兵器的兵和街坊的坊呢……”

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

回头一看,玻璃门旁边站着一个一身黑色便装和服的人。

“中禅寺。”

“哎呀呀。”

寺井的老婆诧异于来访者的身分,这附近没有人会做这种打扮。

“那是广为分布于东北地方至九州地方的故事,一般以消灭猿神的名称广为人知,是所谓的民间传说,伊庭先生。”

中禅寺还是老样子,一脸不悦。

不……那与其说是不悦……

是什么呢?

说什么鹰眼,真是教人笑掉大牙。从他的表情,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正要去寺院,所以没有打电话,直接过来了。”中禅寺说。

“寺院……?”

“夫人娘家的菩提寺。”

“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中禅寺回答之前,寺井的妻子问道:

“先生也是警察吗?打扮得真奇怪。简直就像阪东妻三郎。”

“我是开旧书店的。”中禅寺答道,微微地笑了。原来如此,如果平常都是板着一张脸,只是稍微笑笑,就会让人倍感亲切。

“开旧书店的啊?”寺井的老婆不可思议地说,接着,“嗳,进来里面吧。站在那里很热吧。穿着漆黑的和服,光看就觉得热。唔,今天感觉还好,可是说不定会下起午后雷阵雨呢。今年台风很多嘛。”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请让我在里面稍微休息一会儿。”

中禅寺说,走进驻在所。寺井的老婆说着:“我去拿麦茶来。”进里面去了,一点警戒心也没有。

中禅寺在寺井的老婆刚才坐的地方坐下。他看起来似乎也觉得热,不过没流什么汗。

“我是不晓得你在查些什么……有结果了吗?”

“嗯,多少。只是……”

中禅寺从怀里取出那张照片。

是收在佛坛抽屉里的那张鸟城的照片,今早我在车里交给中禅寺的,我觉得非交给他不可。

“这张照片派上很大的用场。”中禅寺说。

“这东西?”

“嗯。可是……”

“可是怎么了?”

中禅寺的表情转眼变得凶恶。

“不……现阶段什么都还不能说,没有任何确证。”

“确证?什么确证?”

“不,我……”

我觉得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中禅寺低声说道。

“荒唐的事?”

“是很荒唐……吧。一定是的。可是刚才我听见那位太太说到活人献祭,所以……”

中禅寺抱起双臂。

“活人献祭怎么了?你该不会要说新娘真的被拿去活人献祭了吧?那个伯爵家信仰什么莫名其妙的宗教,献上活供品……”

这,

这或许是最有整合性的解答——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如果不是没有人说谎,而是每个人都在说谎的话。

——全员都是共犯吗?

那么,不,

——不对。

只有伯爵,他绝对没有说谎。为什么呢?我这么想。可是,

如果除了伯爵以外的每个人都说了谎,那么不在场证明和伪装工作都没有意义。也不需要机关。不管是行凶时间还是手法……

——怎么可能?

所有的关系人联合欺骗伯爵,这种推测有可能吗……?

“那里,”

中禅寺看着照片。

“如果那里是只有一个人的村子,想要进入那个村子,需要通过加入仪式的话……”

“加入仪式?”

“也就是通过仪式,学习具体事象集积的世界观的仪式。”

“听不懂。”

“又在讲什么复杂的事了吗?”寺井的妻子走了出来,把形状和我的完全不同的茶杯递给中禅寺。中禅寺道谢,喝了一口说:

“啊啊,有如重生呢。话说回来,太太,可以请你把刚才说的兵坊太郎的故事告诉伊庭先生吗?”

“哎呀,你想听这种故事啊。你不知道吗?就是美浓——我听说是美浓啦,美浓那边的人家,要是被插上白羽的箭,就必须把女儿献出去当活祭品,是这样的故事。每年一个人。然后……是怎样去了?旅行的六部听到了歌声,歌词中说:不可以让信州信浓光前寺的兵坊太郎知道。于是村人就去了光前寺,把那只叫兵坊太郎的狗……”

“那是狗的名字吗?”

“我不就说是狗了吗?”寺井的妻子笑道,“把那只狗借来,代替女儿放进大箱子里,然后献出去。结果就两败俱伤了。”

“什么跟什么两败俱伤?”

“狗跟狒狒。”

“狒狒?哪来的狒狒?”

“要求活供品的就是狒狒。”中禅寺补充说。

“是狒狒啊?不是神吗?”

“神怎么会吃人呢?”寺井的妻子说。

“神会吃人啊。”中禅寺苦笑,“神也是有许多种的。嗳,说是猿神,一般容易想成是成了神的猿猴,或是假冒神明的猿猴,不过意思或许是只有猴子程度的神明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都是修行极久的猿猴。”

“那不就是岩见重太郎吗?”我说,“消灭狒狒的讲谈故事:怪物两眼宛如百链之镜,身长六尺、银髯白毛……”

我想起木场的脸,他的长相有如豪杰。

“那也是信州的故事吧?舞台是松本在吉田村。那不是同一个故事吗?”

“源头或许相同,不过伊庭先生,这个消灭猿神的故事,就像刚才说的,遍及全国。不过狗的名字会改变。每个地方不太一样,有不少叫做早太郎、竹篦太郎。光前寺祭祀的似乎是灵犬早太郎。对手也不一定是猿猴,一些地方会变成狸猫、貉、鼬、猫或蛇。”

“那就不是猿神了,不是吗?”

“其实什么都可以。”中禅寺答道,“这是一种记号,真面目是什么都可以。只是因为猿猴的情况比较多,所以归类为猿神罢了。这个故事把它单纯化的话,就是描述猿猴与人类的婚姻以及破裂。”

“婚姻?那是活供品吧?”

“对……问题就在这里。”

中禅寺这么说:

“类似的民间传说,有猿猴入赘的故事。”

“猴子来入赘吗?”寺井的老婆笑了。

“没错,也不一定是猿猴。所谓异类婚姻谭——人类与人类以外的动物通婚的民间故事,各地都有大量流传。蛇、螃蟹、田螺、鹤变成女婿或媳妇的故事非常多。”

我知道白鹤娘子的故事。

“那不是白鹤报恩吗?”

“没错,是报恩。如果把这种异种婚姻谭分为入赘和嫁入来看,嫁入大部分都是报恩的形式,也就是嫁进来报恩。会带来财富,做为相救的报酬。但是人类会犯下禁忌,使嫁进来的妻子离去。这算是一种公式。”

白鹤报恩也完全是这样的形式。

“可是,”中禅寺接着说,“入赘的情况则完全相反。首先,人类被动物所救,为了报答,答应要献出女儿为妻。可是最后却不献出女儿……”

反而加以消灭——中禅寺说。

“消灭?消灭救了自己的对象?”

“是啊。例如猿猴入赘的情况,是稻田由于乾旱而干涸,走投无路的农夫呢喃说,要是有人能够引水到田里,就把女儿嫁给他。猿猴听到了呢喃,帮忙引水到田里,然后前来要求农夫照约定把女儿嫁给他,可是最后猿猴却被农夫使出种种计策杀死了。”

“太过分了。”我说。可是这个故事我记得小时候曾经听说过。而那个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不仅没有感觉……

——甚至觉得猴子是坏人吗?

或许我觉得猴子被消灭是理所当然。

“猿猴被消灭是理所当然啊。”中禅寺说,“这是共同体这个玩意儿还确实地发挥功能的时代的寓言故事。那个时代,内部与外部不只是一种概念,而是以具体的场所显示出来,也能够实际体验的真实经验,就是那个时代的故事。”

“共同体?”

“你可以把它当成……村子。”

“村子?”

“村子正逐渐消失。”中禅寺说。

“最近村子不是合并就是废村呢。”寺井的老婆说,但我觉得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正是如此。”不过中禅寺这么答道,“内部与外部、境界,这种东西实际存在的时代,似乎已经结束了。虽然现在仍然存在,不过说到存在于哪里……”

中禅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额头。

“只存在于概念之中了。过去有村境,超过那里,就不是村子了。村子有村子的生活,有村子才通用的习惯,还有待在村子里就一定要遵守的规矩。”

这……曾经有过,确实有过。

而现在没有了。不,或许还是有,可是可能已经失效了。

“猿猴……在村子外面。”

“嗳,猴子都住在山里嘛。”寺井的老婆说。

“是啊,猴子栖息在山里。如果是靠近河川的场所,或许就是蛇,也有可能是河童,要不然也可能是云游四方的六部。”

“所以你才说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外部的人就行了。然后,依据不同的规则成立的世界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会产生某些磨擦。不管是从这里去到那里,还是从那里进来这里,都一定要经过某些程序。这……就是通过仪式。例如小孩子转成大人的时候,也需要成年礼。小孩子虽然在村中长大,但并不是村子的成员。在满七岁以前,算是神明之一,不被当成人类。之后也以青年团、姑娘团的身分被隔离开来,直到通过仪式之后,才总算成为村人。如果以这样的脉络来解读消灭猿神的故事,就可以了解活人献祭也是一种仪式。”

“等一下,中禅寺,吃掉就没得通过啦。人都死了嘛,死了不就完了吗?”

“伊庭先生,会死才好呀。村子的通过仪式,大部分都是采取死而复生这样的形式。当然不是真的杀死。暂时外出再回来,透过再生来促进活性化——仪式就是这样的。”

“活性化?”

“村子的活性化。”中禅寺说,“换句话说,这与祭典中活祭品的构造是相同的。活祭品,以现在的说法来说,会被杀掉。也就是透过仪式,被送到另一侧——神的世界。透过吃掉祭品,另一侧——神明会活性化。”

“神果然也会吃人啊。”寺井的妻子不可思议地说。

“会呀,辙访的大神过去应该也会吃人。不过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人被换成了野兽……”

或许就像中禅寺说的。

诹访上社前宫的御头祭等等,我也看过几次,祭典中供奉了好几个鹿的首级。也献上了山猪肉或成串的兔子。我一直以为本来就是如此,从来没有特别的想法,不过现在想想,那感觉非常诡异。的确,那根本就是活祭品。可是我从来不认为神圣的神社和血淋淋的腥臊荤物搭在一起有什么不可思议,真是奇妙。

“成为活祭品,也就是成为神的新娘。同样地,嫁到其他村子的情况,或是从其他村子娶进新娘时,新娘在仪式上都必须死过一次。这和两家交换人质般的武家婚礼是不同的。在村落,婚姻完全是增加共同体构成员的行为。不过这完全是过去式了。”

“原来如此。”

“村子也可以代换为家族。例如在儒教世界里,家族也可以视为所谓的血缘集团——共同体。”

“家族啊……”

这是我没有的。

“成为家族的仪式。”

如果以这种观点来看消灭猿神的故事,会变得如何?——中禅寺说。

“首先,女儿成为活供品,这是透过仪式,将内部的女儿变成外部的人。可是女儿不会回来村子,也不是在其他的村子再生生活,是被杀害了。不是仪式性地体验模拟死亡,而是真的被杀。这种情况,外部是真正的另一个世界。所以对方才会被当成神。”

“原来如此,是去了那边的世界啊。”

“是的。既然是神,那应该是能够对共同体带来某些影响的超越性存在。这种情况,以活供品做为代价,平稳的日常可以获得保障,等于是获得消极的财富供给。可是,神却会被消灭。”

“是啊……”

“入赘的情况更容易了解。来自外界的异形女婿,一开始带来财富。可是一日一他要求回报,就会遭到杀害。”

“亏大了。”

“的确是亏大了,所以才不是娶妻,而是被称为入赘。杀害带来财富的来访者的故事,其实多不胜数,不过……消灭猿神的情况,还会有前面的经纬。也就是有一个前传,叙述外部规则占优势的时间。”

“外部规则占优势的时间?”

“是的。外部与内部——这样的概念,是依据叙述的主体属于哪一个集团来决定。我现在坐在客厅与泥地间的境界上。只要我进到客厅,伊庭先生所在的泥地间就成了外部。”

中禅寺走下泥地间。

“我进入泥地间,客厅就成了外部。”

“是吧。”

“依据不同的规则运转的两个社会相邻存在。这两个社会的关系性,就是故事构造的支柱。如果顺从另一边的规则,女儿就会被杀害。可是如果顺从这一边的规则,就必须消灭——杀害另一边。”

“不杀害就不能了结吗?”

“应该是吧。”中禅寺以阴沉的声音说,“太太所在的客厅从我们所在的泥地间来看,是另一个世界。我为了进入客厅……必须死上一次才行。”

“那就是活人献祭吗?”

“是的。要嫁到另一个世界,无论如何都得死。从其他世界嫁进来的人……结果也会死去,回到其他世界。只留下财富……”

“你是说白鹤吗?”

“是的。前来报恩的白鹤,强迫丈夫绝对不可以偷窥自己织布的模样,对吧?可是村人一定会偷看。那并不是因为他的好奇心太强,忍不住偷看。村人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破坏来自外部的新娘立下的禁忌,意义就是另一边的规则在这一边行不通。结果这一边的规则发挥效用,白鹤回到了另一边——换句话说,白鹤在这一边是被杀了。”

“如果站在白鹤那边来看,前来报恩的白鹤就是活人献祭……是吗?”

“但是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是嫁进来的新娘。”

“活人献祭和新娘是一样的……是吗?”

“过去是这样的。”

中禅寺的表情再次变得凶恶。

“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村子已经不存在了,家也即将消失吧。那么一来,人就只能依自己的考量画出境界线吧。”

“靠个人啊……”

“靠个人。在各种局面上,近代这样的存在方式,都是透过破坏那类古老的存在方式而成立的。不管是经济还是国家——从明治到昭和初期,那样的存在方式一直受到彻底的否定。”

“是……这样吗?”

“我们一直被教导,这个国家依循着同一个规则在运转,不对吗?人的存在方式,不知不觉间限定为个人与国家这样的形式,而这个形式又因为败战而扭曲了。在战争中失败后,我们发现全员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存在方式是错误的,为了修正,准备在我们眼前的存在方式是自立的个人、应该确立的自我。我们在沉默之中,被强迫不依靠任何人,独自成长为大人——自己画出境界。”

独自成长为大人。

我……是大人吗?

虽然顶着一张又松又垮、满是皱纹的脸,但我真的是靠着自己画出境界吗?

我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