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五
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不知道决定性的诱因是什么。不存在明确的契机。
或许陷入这种状态后,时间是重要原因。或许是因为这期间“视点”不断获得信息,终于达到饱和……又或许和这些毫不相关,只是单纯产生了这种变化。
总之,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这不是剧烈而戏剧性的变化。从视点离开18年前的“过去”,回到18年后人们度过同一个晚上的“现在”开始,变化就慢慢地、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视点”的主体——在半透明的墙后,一直沉浮在昏暗混沌中,随着事情的不断累积,一点点从混沌中脱离出来,至此,开始恢复某种自律的“形态”。
(……这学生到底是……)
(这男子到底是……)
(啊,这到底是……)
“视点”依附在无数的“自我”上,共有许多体验,其后,时不时涌现出感觉、认识和思考的碎片。
(……这个招牌……)
(这个为什么会这样……)
(……那辆车……)
(……那个男人……那栋建筑……)
(……妈妈?)
(啊……妈妈!)
处于混沌中的“主体”连这些碎片从何处涌出都不清楚,但是……
(……昏暗的走廊)
(……疑惑的表情)
(……?……老人)
(……高亢的……)
(……在窗外……)
(……都是陌生的脸)
(……中性的声音)
(……在呼喊着)
(……前面的长祷上)
(……孤独地坐着)
(……这是什么?这奇怪的……)
现在,“意识”终于渐渐产生了。这些感觉、认识、思考的“主体”就是现在在这儿的自己。
(这是……)
(啊,这到底是什么……)
(……这个少年……)
(……是市朗吗?)
这些意识的主人就是在这儿注视着一切的“自己”……
(……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为一个明确的疑问,跃然纸上。)
(但立刻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
……是的。瞬间,“自已”这一主体被意识到。
(时间到了26号?9月26号的现在是……)
(……啊,这里也有这样的……)
(“这里也一样”的认识又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可是……)
分裂的“视点”合为一体,跳跃到18年前的“过去”之后,基本上也没发生太大变化,但现在……
(……这是18年前的那个湖,见影湖)
(这是18年前的那个岛)
(这是18年前的那个黑暗馆的……)
(……跨越18年的时间,现在在这儿……)
(啊……是的。北馆和18年后的形状不同。在这年冬天发生的大火中这里被烧毁了)
他慢慢理解了:这些碎片的主体就是“自已”。所谓的“主体”就是自己。
(……玄儿。这孩子是18年前的浦登玄儿)
(……诸居静。这个40多岁的女性就是诸居静)
(……忠教。那孩子就是诸居静的儿子)
(……玄遥。他就是这一年已92岁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卓藏。他就是玄儿的外公、这一年58岁的浦登卓藏。这个男人令晚会……)
……是的!
(……柳士郎。他就是这一年还只有40岁的浦登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一直没有再婚)
(……美惟。浦登美惟。这一年,她23岁。是比死去的康娜小六岁的妹妹)
(……望和。这一年还是20岁的浦登望和)
(……鬼丸。鬼丸老。这一年应该过70岁了)
……是的!
(甜美轻盈,但略显忧郁寂寞的三拍的……)
(啊,这是<红色华尔兹>。在那西洋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是的——他进一步确认。
“自己”一直在这儿,通过“视点”注视着所有的事实。无论是18年前的“过去”,还是18年后的“现在”。
(这儿是……)
(……是那个房间)
(……浦登玄遥)
(啊,这个人……)
(是那个画框)
(……是烧火棍吗?)
(……在这儿)
(那到底是……)
那么在这儿的“自己”到底是准,是谁呢?
(……角岛,十角馆失火)
(……全体死亡)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和那记忆产生共鸣……)
……这是什么?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
(这形象!这记忆!……是的,这是……)
……到底是谁?
(……是那个少年的?)
(……这一定是那个人的……)
(……这声音……)
(这惨叫声……)
他还是无法感受到充斥着这“世界”的冷漠的恶意和它所包含的邪恶的随意,但是……
(……是玄儿吗?)
(18年后的……)
(……中也)
(这个大家都以中也称呼的“我”……)
这到底是什么?能动的、自律的意识终于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上来,缓慢地恢复功能。
(……不对)
(……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这个想法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这是什么?
(……是的。在那附近)
(不对。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那是……)
这是什么?
(……是的,当时这里的蜡烛确实被熄灭了)
(……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疑问不时地……)
不久他就会意识到一切,了解一切吧。
现在只能等待时机,只能像刚才一样留在这里,注视着“视点”捕捉到的“世界”。
1
……9月26号,早晨4点过后。
在东馆一楼昏暗的客厅中,江南一个晚上做了好几次梦,终于醒过来。
从塔上坠落时受的伤,已基本好了。左手绷带下的疼痛也好了几分。黏在脑子里的麻痹感虽然依然如故,但已不像第二天晚上那样想睡也睡不着。
可是,为什么会有疲劳感?
他知道自己身心疲惫。但不管怎么睡都恢复不了。反而觉得越睡越疲惫。
是做梦的缘故吗?
和第二天晚上不同,躺在床上一闭眼,立刻就能入睡,但睡眠总是短而浅,一直做梦。多次做到自己不太想做的梦。
刚才,在睡梦中梦见了火焰。
熊熊燃烧、狂暴的火焰之梦(……角岛,十角馆失火)。梦里自己独自慌乱逃窜。在热气和浓烟中(……无人幸免)仍然拼命求救…………这是……
或许这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吧。
醒来后,火焰的形象历历在目。其后是广阔的空白。如果不小心触碰,那空白似乎会吞没现在的自已,这是我记忆的空白吗?好像是,之前,梦到了死去的那个人(……妈妈?)。
在梦里,少年时的我被她牵着,不停地走在满是灰尘的路上。
盛夏的蓝天。炫目的阳光……可是,不知不觉中,我们走散了。
等我意识到,发现独自待在仿佛肥皂泡的透明球体中,在宇宙中无目的地飘荡。突然,远方一道闪光,刺眼而恐怖的巨大闪光,仿佛怪物……
……这是……(这是什么?这个情景)
这也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吗?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从昏暗混沌的海底徐徐浮上。可这些犹如谜团、散乱的碎片,像杂乱的数学公式的罗列,怎么也看不到其本来的整体形态。
不久,数个碎片聚集起来,开始具有部分完整性……同时,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的大致轮廓好像也清晰起来。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是谁。但至少似乎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了。
在这个过程中,江南做了梦。
睡眠短而浅,做了各种各样的梦。
每做一个梦,就有犹如谜团,新的碎片出现。必须设法把这些碎片嵌入原来的位置——是的,这样就一定能……
“……江南君,醒醒。快醒醒。”
被摇醒了,这——这也是做梦吗?不,这不是梦,是现实。
“望和姨妈死了,被杀了。”是浦登玄儿的声音。此时的江南把衬衫、裤子和鞋子都脱了,只穿着内衣,躺在湿漉漉的被子里。
好像夜已深。屋外仍然传来暴风雨声。
“望和姨妈……你明白吗?就是你昨天傍晚在舞蹈房碰到的那个女人。她……”
望和姨妈……望和……浦登望和。就是那个叫阿清的可怜少年的母亲吗?
“你做过什么?”
被玄儿这么一问,江南十分狼狈。
“你一直在这儿吗?凶杀案大概发生在6点到7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江南想回答,但依然出不了声,在枕头上摇摇头,算是回答“不知道”。
“傍晚以后,你就一直在这儿休息,对吗?”
玄儿进一步追问。这次他含糊地点点头。
“我叫醒你之前,你一直睡在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他依然暖昧地点点头。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然后默默地坐在被子旁,低头看看躺着的江南,显得愁闷。
……那是……那是真的。虽然脑子还不清醒,但不是做梦,是现实的事情。
少年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死了。和那个叫蛭山的男的一样被杀了……是的,她因为死而获得了安宁。
江南支撑起无力的身体,在客厅的昏暗灯光中,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突然间病房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瘦弱的她躺在充满药昧的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这个记忆的确苏醒了。那个夏天的记忆……
患病多年,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她的肉体一天天被病魔吞噬。医生的结论让人绝望,她不愿相信,绝不愿相信,但是……
不,因此……
江南用力摇摇头,睁开眼睛。
病房的情景融入昏暗中,另一个情景又出现在脑海中。这是几十个小时前的记忆……
朝着浦登家的宅邸——黑暗馆,走了很长的路,开着黑色的车,越过浓雾中的山岭……
……对了!江南想起来了。
他记得进入山路前,自己去过街上的某个地方,好像是咖啡店之类的。喝咖啡、吃烤面包,还拿了店里的火柴,准备吸烟……
对了,当时我有个钱包。在夹克的内口袋中有一个焦茶色的钱包。里面有些现金。好像还有以前和她两个人拍的照片(……摄于1975年11月7日孝明11岁生日时)
那个钱包现在哪里?
江南环顾周围,矮桌上散落着彩色印花纸和拆好的纸鹤。有用于笔谈的纸和圆珠笔。烟灰缸的旁边有香烟,但没有那个店的火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盒火柴,应该是这里的某个人给自己放在这儿的。
找不到钱包。
掉在什么地方了,还是……
他还记得那块从枕边消失的怀表。怀表不可能随便消失,只能认为是被人偷偷拿走了,但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江南来到矮桌旁,伸手去拿破损的烟盒。他从剩下不多的香烟中抽出一枝,将茶色过滤嘴咬在嘴里(……这个香烟?他突然产生了矛盾感),点上火。香烟的味道很苦,吸了两口,脑袋就晕了。
紫烟在昏暗中升起,这次记忆中的另一部分又苏醒了。
……那黑色轿车冲进森林,严重受损。
2
……弃车独自走在森林里没有分岔的路上。虽然记不太清楚,但我感到从那时起,我似乎陷入不正常状态,好像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的,而是被别的什么控制着……不知从哪儿传来耳语般的声音:快,快去。
道路通向湖边。栈桥上系着一条小船。阴沉的天空下,湖面看上去像是深灰色(……深灰色?)。当夜晚悄悄降临,自己在湖中划着小船,历经辛苦,总算登上岛。而且——
而且,我向那座塔走去(……向塔上走去)。向黑黢黢伫立在黄昏中的那座塔——十角塔走去。
只能想起这么多。
不知为何要到塔那边去。也不知为何要爬到最高层。只是,这也并非自已意愿(……快,去那塔上),好像是身体自然而然的行动。关于此后的事情——从塔上坠落前后的事情,依然一点都想不起来。据说是在自己到达平台时,发生了地震,所以坠落下来,但一点也记不得了。这部分的记忆完全被抽走了。
——你呢,并不是我生的。
突然,她在病房里的声音又响起来(……4月1日,愚人节的玩笑?)。
——你不是我生的。你以前……
……啊,这确实也是自己某个时候的记忆。
——你呢,
——你呢,实际上……
再次长叹了一声(……怎么回事,这是?),江南又闭上眼睛。于是,这次——
“呵呵!”
“呵呵!”
随着清脆明快的笑声,两个少女穿着带花纹的红浴衣,出现在视线里。
“呵呵。”
“呵呵。”
听到这笑声的一瞬间,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然后又以为是在这宅邸内多次听到的那些奇怪声音。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江南先生。”
“晚上好,江南先生!”
在矮桌后面,这个客厅最里面,两个仿佛完全并排靠在一起的人影面向自己。她们就是这声音的主人。
“你怎么样了?”
“你从十角塔上掉下来的吧?”
“那个塔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没进去过。”
两个人的声音非常相像,让人吃惊。很快,江南明白相像的不只是声音。
“……这……”
这也不是做梦。是的,这也是现实。当时,玄儿走了,自己还没有睡着。
这两人是玄儿的妹妹。名叫“美鸟”和“美鱼”。是双胞胎姐妹,不仅声音,连相貌都如出一辙。据说她们出生时,身体的一部分连在一起,即所谓的连体双胞胎。的确,两人紧挨着,浴衣从肋骨到腰部缝合在一起。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对。两个人是一个人。”
“吃惊吗,江南先生?”
“吃惊吗?”
江南当然非常吃惊,但奇异的双胞胎姐妹似乎并不在意,咯咯地笑着。
“听说你出不了声,不能说话。”
“可怜的江南先生。”
“很严重啊!”
“中也先生也很严重。被蜈蚣咬得不省人事。”
“不过,野口医生说已经没事了,所以……”
“……好像都是些大事故啊!”
“蛭山被杀了。”
“望和姨妈也被杀了……”
这时,双胞胎姐妹的眼光突然同时锐利起来。
“喂,是你杀的吗?”
“你是凶手吗?”
对于这么突然的问题,江南狼狈不堪。但是,他依然不能出声回答。双胞胎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来历不明,身份不明。”
“你自己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吧?”
“所以,被人怀疑,也属无奈。”
“或许你的头脑不正常。”
“脑子不正常,本来必须进医院的,可是……”
“可是不小心让你出来了。”
“或许……就是这样。因为脑子不正常,所以不管是谁,都会成为你的杀人对象。”
“是的,就是所谓的杀人狂。”
“是啊。是杀人狂。”
“所以,不知不觉、糊里糊涂……”
“不知不觉、糊里糊涂地就杀了人。”
“好可怕啊。”
“真可怕啊。”
两个人说了“可怕”之后,马上恶作剧般咯咯笑起来。
这话里有多少是真话,还是完全都是玩笑话?——江南无法判断,只能慌张地四处张望。
这两个女孩到底来做什么?只是对不速之客感兴趣而来看看?
只是心血来潮,来嘲笑我?还是有其他更深的含义……江南感到手指快被烧着的炙热和疼痛,猛地睁开眼睛。香烟已经烧到根部,茶色的过滤嘴开始焦了。
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客厅中依然隐约可以看到双胞胎的身影。
他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那身影才终于退去。
……我……
我是谁?(……是谁?)
江南双臂撑在桌上,手掌抚着冒汗的额头,重新面对这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我在这儿要干什么?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发生什么……
谜团的碎片还没有聚齐(……模糊的记忆)。他觉得关健的部分依然缺失(……自已模糊的记忆),离完成还早。如果睡下又做梦(啊,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一直很迷惑),可能会出现新的碎片。要是重复几次这个过程(……这个世界的轮廓为什么会如此模糊),碎片最终可能会完整。这样我……
江南将手掌从额头拿开,缓缓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会这么模糊),他刚想钻进被子——
暴风雨已经过去,深夜的寂静包围着黑暗馆。
寂静中,突然响起喀哒、喀哒的声音,是从走廊中传来的。
回头一看,黑门中的一扇被慢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长袍,站在门后的台阶前。
“起来了?”
低沉的声音。男人借着右手中的黑手杖,摸索着,一步一步地踏人房间。江南双手和屁股撑在榻榻米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不要怕。”男人说道。他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我是浦登柳士郎,这里的馆主。”
浦登柳士郎……这个人就是黑暗馆的馆主?
“你叫江南,对吧?”
那个男人——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儿步。江南默默地点点头。
“叫什么?”
对于这一个问题,江南摇摇头作为回答,他自己都还没想起来。
“为什么来这儿?”柳士郎又问了一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也只能摇头。
“独自来的,还是……”柳士郎停顿一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听说你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还不能说话,真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柳士郎再次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借助手杖,摸索着,又朝前走来:江南坐在榻榻米上,一点点向后退缩,后背终于碰到拉门,无路可退。
“现在我眼睛不太好。”柳士郎的语气仍然显得不开心,“在这个灯光,这样的距离下,几乎看不清你的脸。”
如果这样,可以把电灯弄得亮一些。江南心中暗忖。但对方似乎不想那样、房间的灯光依然昏暗,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几步,单腿跪在榻榻米上。
“怀表在哪里?”柳士郎间道,“玄儿说你的物品中有块怀表……在哪儿了”
刚开始,江南只是含糊地摇摇头,这样作答,显然不够,略微茫然之后,江南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本子,用圆珠笔写下回答,战战兢兢地递给对方。
柳士郎拿过木子,将脸贴近去看。的确,他眼睛不好——视力有问题——是真的。
“没有了。”柳士郎皱着眉,读出江南的回答。“你是说‘没有了’?”
江南点点头。
“你是说没有了吗?”柳士郎的语气略显慌乱,“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追问道。江南只能低着头,来回摇晃着。
“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将本子放回矮桌,失望地闭上嘴。
柳士郎沉默了几秒钟,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将右手的手杖伸向江南的咽喉处。江南大吃一惊,身体僵硬。手杖的前端缓缓向上,抚弄着江南的喉咙,再移到下巴,似乎让他“抬起头”。
“江南……吗?”
柳士郎弯下腰,看着江南斜仰着的脸。这时,江南也第一次能够端详对方。突出的额头、高耸的颧骨,大鹰钩鼻……江南的内心条件反射般,剧烈骚动起来,他感到恐俱和胆怯。
在他圆睁的双眼里,江南发现黑眼球部位出现了浑浊。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眼病吗?这么混浊的眼睛,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江南……吗?”
柳士郎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一遍,将手杖从江南身边移开。
“利吉那家伙显得很诚恳,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情。原来如此。”柳士郎嘀咕着,像是自言自语。
利吉?(……利吉?)利吉……首藤,首藤利吉……啊,我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为什么?)。
“江南君。”
片刻后,柳士郎开口,继续说下去,口吻依然显得不悦——应该说是非常忧郁。
“你先好好想想自己是谁。我们以后再慢慢说。别着急。”说完,黑暗馆的馆主离开房间。江南筋疲力尽地躺下,心中的骚动依然无法平静。
现在是现实。不是做梦……
他盯着黑色天花板、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头上的天花板漆黑一片,如同厚厚地涂上了今晚的夜色。
3
几乎同时,在北馆西侧的预备室里——
市朗在柔软的床上醒来。这是一个深长的梦,意识仿佛被粘液粘住。在梦的间隙,短暂的觉醒悄悄来临。
一睁开眼,就差点大声喊起来,因为内心深处仍然极为恐惧而战栗。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撑起身体,从枕头上抬起脑袋,胡乱地用力摇着。他仍然被紧迫的恐惧感所困,似乎又要遭受什么袭击。
——没事了。不用害怕。
耳朵深处响起这样的声音。
——谁都不会伤害你。不用害怕。不用跑。
……啊,这,这个声音!
——不必担心。
慌乱的呼吸和骚动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但要想弄清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还需要几秒钟。
——没事了。我们救了你。好了,来吧……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叫“玄儿”的男人。浦登玄儿,据说是馆主的儿子。
市朗松口气,惴惴不安地,缓缓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陌生的西洋式房间,只有床边的电灯亮着,非常暗,没有其他人。市朗躺着,身上盖着厚毛毯,脏衣服已被全部脱掉,换成了浴衣。
……得救了。
市朗又呼口气。
得救了……吗?我真的被他们救了?
他想动一下身体,整个脑袋疼起来,感觉很沉。与其说是全身无力,倒不如说是强烈的麻痹感吞噬全身。他己不感到冷,但高烧还未完全退去。深吸一口气,差点咳出声。总之,身体差不多处在最差状态。
……我……
市朗回想起来,脑子半朦胧。
我,当时……在猛烈的暴风雨中,从玻璃破碎后形成的方形洞中溜进屋内。对了,好像是6点45分左右……那个大厅的顶部很高,两个宽敞的楼梯延伸至二楼的回廊。进入屋内后,右首的墙上有两扇长方形大窗户,对面亮着灯,通过透过来的灯光,可以知道窗户上镶着红色花纹玻璃。但是不久——闪电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右侧的那扇——破了。而且……
……此后,市朗也想过马上逃出去,但他实在不想再回到暴风雨中,便鼓起勇气留下来。还悄悄爬上楼梯去过二楼。在这期间有人来了,是玄儿和被叫做“中也君”的那个男人……他们进入大厅时,他躲到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下,很快碰巧停电,便从桌子下跑出来,按照原路,逃到屋外,但是……
在暴风雨中,在那两人的追赶下,他拼命跑,最终被逼到那个泥沼般的地方,他万念俱灰,怀着必死的念头,向他们求救……他刚按照玄儿的要求行动,却又陷入泥潭深处。那里有大量的骇人的骨头……
他因为极度恐惧,差点疯了——
骨头从泥潭中不断涌出……仿佛活人一般,缠绕着他,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拖入泥潭深处……他想慎太肯定是从这儿捡到那个头盖骨的,又想到这是以前被浦登家的“魔鬼”拐来吃掉的人的骨头:奶奶讲的故事没错,这个黑暗馆中真有不祥的东西——这世上恐怖的“魔鬼”
——没事了。不用害怕。
尽管玄儿重复多次,但他无法相信。不过,他觉得无路可逃,无法抵抗,便按照玄儿的指示,回到这儿……他被带入紧挨后门的一个房间,不是现在这间。那是宽敞的西洋式房间,有一张黑色大桌,周围放着几把椅子,像是餐厅。市朗坐在椅子上,一个白头发——叫做“鹤子”——的女人拿来干毛巾和毛毯。她一语不发,站在门口,看着市朗,脸上始终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市朗用毛巾擦擦头发和脸,然后像落汤鸡似的裹上毛毯,独自瑟瑟发抖……
片刻后,玄儿来了。当鹤子出去时,不知为何,市朗松了一口气。玄儿把手放在市朗的额头上,说了声“发烧了”,便问了好长时间的问题。
玄儿刨根问底,问了很多问题。
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怎么来的?怎么上的岛?上岛后,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在那个大厅里?为什么要逃?为什么……
玄儿不间断地问了太多的问题,他尽量据实回答,但似乎还有很多没说到或说漏的。他不知道有什么没说到,忘记自己所说的话。当时,市朗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透支,尤其是后半部分——他筋疲力尽,晕过去之前的那些对话,他几乎完全忘却。那个高大如熊,叫“野口医生”的人来给自己打针——这还勉强记得。但是在最后的问题中,有一个还清楚记得。
——是否有人打破了和隔壁屋子之间的玻璃,跑出来?
“有,有的。”他还记得自己的同答。
——那人的长相?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亲眼看到他了?看清长相了吗?
“这个……”市朗想回答,但不知如何回答,“这个……不过电光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右侧的一扇——被打破了。这确实是亲眼所见。但是,当那人从打破的窗户中跑出来时,市朗因为过度惊吓,已经快速躲到大厅角落的阴暗中。所以——
掸落玻璃的声音、那个人跳进大厅后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抱头蹲在阴暗角落里的市朗能感觉到。当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时,那人正要离开大厅……这时,只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他的身影。虽说是“亲眼看到”,但也仅此而已。所以——
所以……不!
至此,市朗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
真是这样吗?真的仅此而已吗?
……好像……
好像之前,我……
电光掠过,雷声轰鸣……在那红色花纹玻璃被打碎的时候——
好像又有一道闪电掠过,而且猛烈的雷声随即响起,遮盖了玻璃破碎、散落的声响。
当时,在瞬间的红色闪光中,我不是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和长相吗?因为此后过于慌乱,记忆陷入奇异的空白之中,但现在重新搜索的话……是的!当时被闪电映衬出的红色身影和长相……
……我的确看到了。
市朗试着回想,大脑依然朦胧。
当时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样子?
比如说是玄儿吗?不,不是他。我觉得不是他。那么,是那个叫鹤子的女人吗?不,我觉得也不是她。当然,要问市朗能否百分之百确定,他不敢毫不犹豫地点头。
最初我从后门溜进来时,在走廊里遇到一个不停说着可怕的话的男人,是他吗?……不,好像也不是他。是和玄儿一起来追我,被蜈蚣咬了,晕过去的那个叫“中也君”的男人吗?不对,好像也不是他。
——不过……
那人似曾相识……
市朗有这种感觉,并不十分确信,也想不起来。但是那张脸,似曾相识……
玄儿说“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到底和什么有关?难道当时在那儿——那个大厅隔壁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吗?
只要一动身体,就会感到头疼。市朗忍耐着,环顾四周。
外面非常安静。不仅是雷声,就连风雨声都听不到。暴风雨好像过去了。
黑色百叶窗紧闭着,没有一丝光亮从缝隙处透进来——虽然攀风雨已经过去,但这个夜晚还没有结束吗?黎明依然没有到来吗?
说起来,不知慎太现在怎样。他知道我在这儿吗?——我今后会怎样?能安全回家吗?还是会……
伴随着不安,许多疑问沉沉浮浮。不知不觉,浓重的睡意再度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