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月(2)
1
电视里,腮帮突出的长脸播音员在报告新闻。
我深深地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无意中看着它。
“从去年夏天起,在京都市连续发生杀害儿童事件,11日早晨又发现加藤睦彦(七岁)被扼杀的尸体,这是第四起了,警方今天重新提出了一连串事件的犯人是同一人物这一见解。
这是在调查了留在睦彦的遗体脖子上的犯人的指纹后确认的。
……KUN!
1月16日星期六,晚上9点前。
……KUN!
电视的旁边——面向前院的窗外漆黑一团。傍晚从来梦回来时,在刮着大风的同时下着相当大的雪。各家的屋顶上、路边、院子的地面上已经被几厘米厚的雪覆盖了。
新闻报告完了,电影剧场开始了。也不是特别想看的节目,但我只是稍稍弄低了一点音量,然后不由得就那样继续望着画面。
其后又过了几分钟——是9点15分左右吧——
吱、吱……
传来了地板的响声。是有人沿着外面的走廊走过来的声音。辻井曾经发过牢骚,二楼的走廊上的脚步声确实很响。从脚步声来看,好像不是水尻夫人。她走路的声音更吵人。这就是说,是辻井打工回来了?
这边的走廊和里头〔2-C〕房间之间的门本来一直关闭着,但上月辻井搬到那边的房间以后就经常开着。这也是因为辻井房间里没有电话,而是将大厅里的电话用来传呼他。因为打工单位给他打电话来的时候,出去接的人(一般是水尻夫人)必须去喊他,这时,如果二楼走廊上的门关闭着就很麻烦,得特意从外面绕过去。
脚步声慢慢地从房间前面通过,不久,推门的吱嘎声和紧接着啪地门被关上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好像就是辻井回来了。
在走廊一侧的墙边,煤油炉在燃烧着,傍晚回到这儿后就一直点着,所以屋子很暖和。
头隐隐作痛。这么说来,点燃炉子后还一次也没有换过空气。我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刮着的风依然很大,但在外面的黑暗中飞舞着的白雪已经没有了。开窗的一瞬间,风从缝隙里猛地刮进屋里。冷得惊人,我受不了,立即关了窗,合拢了披着的对襟毛线衣的衣襟。
稍犹豫了一下后,决定将通向走廊的门打开一会儿。腿有点不好使唤,脑袋不光是痛,总好像晕乎乎的,好像空气脏得厉害。
门不仅有把手上的锁锁着,而且从里侧挂着搭扣。是我自己为了安全安装的,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对打开这扇门进行换气却没有多少抵触。
抑或是门的开合不灵了,不去管它的话,门在向外侧开至90度的状态就停住了,刚好堵塞与门差不多宽度的走廊。寒冷的——但没有外面那般寒冷的空气嗽地进入屋里,我一面摇着沉重的头,一面慢吞吞地回到沙发上。
吵人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地沿走廊过来。望着开在那里不管的电视机发呆的我,突然神志清醒过来,回头看了一下背后。
“哎呀。”刚响起熟悉的声音,朝走廊一侧开着的门吱嘎一声动了一下。
“怎么啦?少爷。开着门,不冷吗?”
原来是水尻夫人。我从沙发上抬了抬屁股,答道:“啊,是在通风换气。”我将手贴在额上,发觉额上渗着一点汗,“有什么事吗?”
“不是的,是叫辻井听电话。”
“啊,是这样。”
夫人鞠了一躬,随即用显得很忙碌的脚步跑到走廊里头去了。门嘎的一声又回到原来的状态。
一看表,已经是晚上9点50分。楼下电话的受理时间暂且被定为至晚上10点。
头痛已经消失。空气清新了好是好,但屋子完全变冷了。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想去关门。
“辻井。”从左手——〔2-C〕方向传来了水尻夫人的声音,“辻井,您的电话。辻井。”敲门的声音渐渐变大,“您在屋吗?辻井——奇怪呀。”
“他不在吗?”我觉得奇怪,从门那里喊道。哪会呢,他不是三四十分钟前刚回到屋子里的吗?
“没有回答呀。”夫人歪着头折回到这边来,“9点多的时候还在楼下见过呢。”
“那以后我也听到他通过这屋子前面的声音呢。会不会又出去了呢?”
“是啊,可是——”她忐忑不安、面带愁容地说道,“从里面听得到水声呀。”
“不会是在洗澡什么的吧?”
“可是,怎么喊都没有回答呀。”
“门呢?锁着吗?”
“嗯——”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里头,“会不会是发生什么事故了?”
“事故?”
“会不会在浴室……”大概是因为去年刚发生那样的火灾吧,一说出这样的话,水尻夫人的神色越来越不安了,“我从楼下取备用的钥匙来,进去看看。”
我对随即迈出腿去的她说道:“备用的钥匙我也保管着一把。”说着回过头去看了一下屋里。作为这座公寓的所有者,我的手头也有各扇门的备用钥匙,“等一下,我这就……”小跑着来到书桌前,取出了放在那抽屉里面的一串钥匙。
从我手里一接过它,水尻夫人立即转过身去,再次朝〔2-C〕方向跑去。目送着她的背影,我也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走出房间,追了上去。
“辻井!”
屋子里的电灯点着,但依然没有回答。
我双手插在长袍的口袋里,靠在开着的走廊的隔扇上注视着水尻夫人跨进〔2-C〕房间中。
“辻井?”
发出轻轻的吱嘎声,门关上了,她的背影消失了。就在这时,从背后传来了吧嗒吧嗒从走廊上跑过来的声音。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一看,只见披着茶褐色棉衣的仓谷诚从前面跑来。像是刚洗好澡,头发湿湿的,“出什么……”
像是回答仓谷的提问似的,这时——
“啊——”
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尖叫声震撼着洋房的夜晚。
“怎么啦?”我大吃一惊,扑向房门,“水尻太太!”
一打开门,连滚带爬似的出来的她撞在了我的胸部。
“怎么啦?什么事?”
“过、过……”
大概是拼命想从屋里逃出来吧,夫人用惊人的力气将我的身体推回到外面,旋即软绵绵地一屁股坐到地板上,说道:“过……那个辻、辻井,那个……死、死了……”
“你说什么?”
“在浴室死了……”
“……”
遇上那情景即使害怕得身体动弹不了也绝不奇怪,但这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有考虑,条件反射般地迅速行动着。
“仓谷,拜托你照顾她一下。”将水尻夫人一交给跑到楼洞来的大学研究生,我就立即跑进〔2-C〕房间。
浴室的门在进房门左侧的里头,大概是夫人已经推开了吧,从半开着的那扇门的那一头传来了流水的声音。
(辻井死在那里面?)
浴室中充满热气,从水龙头或是淋浴喷头处一个劲儿地流淌着热水。
淋浴用的水管在洗身处的瓷砖上盘成一团。我不顾袜子会湿掉,冒着热气往前走去。
随后——
我呆呆地把目光落在了被染得鲜红鲜红的热水中摇晃着的他的脸上。在想发出喊声的同时,涌上了一股想呕吐的感觉。
正如水尻夫人所说的,辻井雪人在那里死了。白色的浴缸里,两腿顶在外面,上半身浸没在热水里。
2
“那,结果那个叫辻井的人是自杀喽?”
这样一说,希早子便将两条胳膊抱着自己的身躯,稍稍哆嗦了一下身子,虽然屋里有暖气,也不怎么冷。
“是的。”我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没有遗书,但屋里好像留着他的日记——更确切说是手记。那上面写着一切。”
“说自己是杀害四个孩子的犯人?”
“嗯。有怎样形成杀孩子这一步的动机啦,犯罪的具体描写啦等等。他好像因创作不下去而非常烦恼。这些方面的事情报纸和电视的新闻中也说了吧?”
“报纸上说他认定自己写不出东西都是因为孩子,可是……”希早子皱起眉头,夹杂着叹息恶狠狠地说,“真低劣………”
“听说已经不单单是神经衰弱,叫什么呢?好像陷入了一种被逼得无可奈何的精神状态。他确实有这种倾向呀。”
“疯了?”
“是这么回事吧,因为,喂,我曾经说过吧,他自去年夏天开始致力于的那部小说。”
“以你的家为舞台的那部‘偶人馆的杀人’……”
“是的。”于是我也哆嗦了一下身子,尽管屋里不冷,“那题名都记在引人注目的他那手记上了。”
“嗯?”
“就是说,详细地把自己进行的杀人的记录写下来,已经成了他的‘创作活动’,虽然他自己恐怕都没有正确意识到这种现实吧。”
“多残忍……”
希早子再次夹杂着叹息自言自语说,将目光移向窗外。
这是1月20日星期三的傍晚。昨晚接到了回到京都来的希早子的电话,我们便于今天照例在来梦会面。
她于前天在老家看了报纸,知道了辻井雪人的死和他是杀害孩子的犯人这件事。她说本想立即和我联系的,但因为第二天就要上京都,所以便到昨晚才打来电话。
架场久茂18日晚上打来了电话,本来他今天也和希早子一起来的,但说是有急事来不了了。
16日——上周星期六的晚上发现辻井的尸体后一片混乱。
叫仓谷报警后,我立即陪在直不起腰来的水尻夫人的身旁。不久来了几辆巡逻车和大批警察。警察们进行现场查证,并接二连三地向我们提出一堆问题。
辻井在浴缸内断了气。割断颈动脉引起了大量出血。估计是死前昏迷过去,沉入热水中的,听说从肺里检验出了大量的水。这样,直接的死因就是溺死吧。
用于隔断颈动脉的刀具掉在浴缸底。还没有得到证明这是辻井自己的东西。最终他的死被判定为异常的心理状态中的自杀,但搜查刚开始时,当然也作了他杀的估计。为此,我和水尻夫人等住在“偶人馆”里的人都不得不接受执拗的警察的讯问。但在讯问和进行现场查证的过程中,他杀之说立即被撤消了。这也是因为在判明他是一连串杀害孩子案件的犯人之前,有几个物理上的情况表示这案子是他自杀。
简单说来,那就是推理小说中所经常使用的“密室状况”。
就是说,辻井的死是在辻井本人以外的人绝对不能进入的“密室”里发生的。
首先是辻井的房间〔2-C〕的状况。
正如我和水尻夫人所作证的,那房间的门锁着,窗户也经警察们的检查,证实全部从里侧锁着。但光是这点的话(考虑是他杀的场合),也有可能犯人事前配置了门的钥匙,所以不能一概断定为“密室=自杀”吧。更重要的是接下来所说的事。暂且断定为密室状态的〔2-C〕的更外侧,确认存在着另一个“密室状况”。
这里,辻井的死亡时刻成了问题。
他打工回来的时间是9时许,这由在楼下大厅见到他的水尻夫人的证词,和其后听到他回屋子去的脚步声的我的证词得到了确认。准确地说,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是9点15分左右。
给他打电话(这是他打工的单位打来的联系有关调整日程的电话)来,是其后约30分钟后的事,所以尸体被发现是晚上10点左右,而且通过验尸明确的死亡时刻也证实他是在这段时间里死的。那么,这段时间里犯人如何才能潜入〔2-C〕,杀死辻井后逃走呢?
具体说来,进人那屋子必须通过下面两条路径中的一条:一条是通过楼下的走廊去〔2-C〕前面的楼洞的路径,另一条是从楼房后面绕进去,由楼洞的一楼处的后门进来的路径。
急忙赶到的搜查员们在弄清任何人都没有潜入〔2-C〕的内部以及一二楼的楼洞以后,又查看了一下后门的外面,但那里堆积着一片从傍晚开始下的雪。
雪好像在当晚8点前就停了,因而,假定犯人使用那后门侵入和逃走,那么雪地上一定会留下脚印,但脚印一个都没有发现。
搜查员们进而不仅在门口附近,而且从前院到正门和另一侧的〔1-D〕——木津川伸造的房间——的入口处都确认了有积雪的地面上完全没有脚印。
〔2-C〕有一个朝北的小凉台,但出去到凉台上的门从里侧锁着,而且堆积在外面的雪也没有异常。在楼洞里,一楼部分另有两扇通往其他地方的门:一扇是与一楼走廊间的隔门,另一扇是通往〔1-D〕的门。
但是,这两扇门不能使用是一目了然的,即:前者被放在大厅一侧的大壁柜堵住了,怎么也不能开闭;后者大概是有着禁止使用这一意思吧,从大厅一侧钉着板,封死了。(附带说一下,这天晚上木津川和往常一样出去工作了,〔1-C〕房间里没有一个人。)
因此——
剩下的路径就只有一条,即二楼的走廊,但是,犯人绝对没有通过这条走廊——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的证词使这一事实清楚了。
辻井回屋里去的9点15分以后,至水尻夫人来喊他的9点50分之间,没有人通过那条走廊。我能这样断言。从那段时间起,我一直在起居室,呆呆地看着电视,如果有人从屋子前面走过,我应该察觉到那走廊的地板发出的吱嘎声的。而且,不仅如此,那期间我——对,为了通风换气,我把走廊一侧的门敞开了。门以堵塞走廊的形式向外侧开着,如果有人想通过那走廊去〔2-C〕,当然必须推动那扇门,即使我背着门坐着,也不会察觉不到发出吱嘎的推门声的。
只要不是不发出脚步声的猫科动物从堵塞走廊的门的上方跳过去,那么,凶手从这里通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及至这种细小状况明了了,接着从辻井的书桌里发现了他的手记,认为事件是他自杀的观点便确定不移了。进而,把一连串杀害孩子事件中犯人留下的手指痕迹和辻井的指形作了核对,手记的内容是真实的由此也得到了证明。
“我说,飞龙,我想……”希早子突然用郑重的口气说道,“唉,说不定从去年起一直想害你命的犯人也是这个辻井。”——这是前天的电话里架场也指出过的。
“你这样想吗?”说着我稍稍低下头去,她立即眨巴着大眼睛,说道:“可是——我想是有可能的。如果是那种杀死四个无辜孩子的人,那算计你的财产……啊,这个,我是今天从架场先生那里听说的,这种动机也是有可能的吧?要是这样……”
“你是说点火烧这个家的也是他?”
“即使是这样,我想也不足为奇。”
“经你这么一说,哎,倒也是啊。”我闷闷不乐地应答着,产生了有点肯定如下这种观点的想法,即:这一切全是辻井的疯狂举动产生的。
不清楚他是否知道28年前的我的“罪过”,但即使一无所知,他的所有疯狂举动、写的所有的信也偶然地变成了我事实上犯有的过去的罪过相呼应的内容——不是绝不能说没有这种偶然吗?
“是吧?”说着,希早子的淡淡的粉红色嘴唇上露出了微笑,“一定是的。所以,你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了,是吗?”
“嗯。”我暖昧地点了点头。
(再也不必担心。)
(——真的吗?)
真的想就这样罢了。但是,至今怎么也放不下心的是——他最后寄来的那封信上“发现了另一个你”这句话。那是——
“倒是呀,喂——”希早子生动活泼的微笑扩展到了脸颊上,“这也是今天从架场先生那里听说的,你的朋友,叫岛田的人就要来这边了吧?”
“你什么都听说了啊。”我不由得苦笑起来,“他现在好像很忙的,不过,说是一有工夫就来。”
“来了的话,让我见他一次。”
“有兴趣吗,对岛田?”
“比较有。”希早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呀,怎么说呢,跟同年代的人说话不那么感兴趣,架场先生啦,你飞龙啦,这些年龄比我大的人有着许许多多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是吧?所以……”
3
遥远的、过于遥远的……28年前孩提时代的那一天的那场面、那声响、那声音。
高空、凉风、红花、蹲在铁轨上的我、握着石块的我、从远处传来的列车的声音……
脱轨翻倒的列车的残骸。倒在地面、弯曲、压扁的黑影。
MAMA……呼唤母亲的我的声音。
……红色的花……
(?)
……红色的天空……
(这是?)
……长长地延伸的两个……
……两个黑影……
(这是什么?)
……流淌的水……
……晃动的水面……
(这是……)
……N!
……KUN!
……KUN!
……KUN!
(……KUN?)
辻井雪人死了,见到了阔别多时的希早子,不由得又向着生活的希望动起来的我的心中,远处的风景在摇晃。
想睡的时候睡,想起的时候起,在来梦喝咖啡,在画室画母亲实和子的画。接到希早子打来的两次电话,像少年一样心坪坪直跳……就在这样没有多大变化的日复一日的过程中,与重又逐渐抬头的不吉祥的预感一起,我开始切实地感觉到那摇晃的风景在渐渐大起来。
这时——1月25日星期一的下午——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从“他”那里寄来了第四封来信:
回想起来了吗?
全都回想起来了吗?
另一个你被杀死了。
下一个才是你。
想去来梦,下到楼下的大厅时,水尻夫人交给了我那封信,看到已经眼熟的信封正面的字,我尝到了什么是心脏停止跳动的感觉。
(不是辻井。)
(终究还是不是辻井……)
“他”还活着。活着,依然要害我这个人的命。
停住欲向正门迈去的双腿,我以逃脱那里的脚步折回画室。用不停地哆嗦的手指打开信封,读着里面的内容。
“另一个你被杀死了。”
首先目光停在了第三行写着的这一句子。
(另一个你被杀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瞬间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
找到这答案花费了许多时间。
(莫非——)
(莫非辻井雪人是另一个我?)
除了辻井以外,最近我身边没有人死去。是写信的人把他“杀死”了?而且他就是“另一个你”吗?
但是——
辻井是自杀的。这作为明显的事实已经得到了证实。或者是——或者是“他”用我们所没有想到的某种方法,在那天晚上潜入了〔2-C〕那间应该是密室状态的房间……
困惑、疑念和恐怖混杂一起变成旋涡的头脑中,这时又……红色的天空……
在微微感觉麻木的同时,开始晃动的风景……
……长长地延伸的两个……
……两个黑影……
(红色的天空)
这不是当时的天空。不是当时——想阻止列车的时候的天空。
(两个影子)
啊,对了。这也不是。不是铁轨,不是铁轨,而是……
(两个孩子的影子)
……流淌的水……
形式不同的谜的碎片。
……晃动的水面……
形式不同的……
……KUN!
(……KUN? )
……KUN!
(……KUN!)
……KUUUUUUUN!
“回想起来了吗?”——“他”问。
“全都回想起来了吗?”
“啊。”我一面慢慢地摇着头,一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形式不同的谜的碎片。对!那不是从去年画那幅画时起,感到的不谐调的感觉吗?
有所不同。某些地方不同。
比如说,那是“红色的天空”,或者是“两个黑影”……
原来是这样!
应该想起的风景还有一个。
4
28年前的秋天。
当时我六岁,是个生性怯儒、身体也不怎么结实、害怕父亲、喜爱母亲、总是躲在母亲背后的孩子。
那一天,由于一心想挽留母亲而犯的那过错。知道母亲的死后,痛感自己所做的行为的严重性,在感到悲伤之前先是觉得走投无路,于是我怀着这种心情向父亲吐露了这件事,他叫我忘记一切,我听从了他的话。
可是——
母亲的葬礼结束不久,有人对我附耳私语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住在同一街道的熟悉的某个孩子的声音。
“我看到了。”我追赶着他,他咧着嘴笑着逃跑了。
我想那是在放学的路上。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大河的岸边。
“你在铁轨上放石块了吧?”
红色的天空。夕阳染红了河滩。
“我全都看见了!”
随风摇动的一簇簇石蒜。
“还没有跟任何人说。”
我和他两个黑影长长地延伸着。
“不希望我说吧?”
他边笑边靠近板着脸伫立在那里的我。
“要是被大家知道了,可不得了呀!你是杀人凶手!”
是个个子比我高的男孩,我想年级大概也比我高。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头,夺走了我戴着的棒球帽。
“这个,给我。”一面咧着嘴高声笑着,一面将帽子戴到自己头上,一下子转过身去,“今后你什么都得听我的,要不你干的事我就跟大家说,说你是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他几次这样喊我。一面背对着我,看着流淌的河流,一面又咧着嘴笑着。
“行吗?喂,你倒说话呀!”说着,他回过头来,“啊?杀人凶手飞龙,你连自己的母亲都杀了……”一瞬间在幼小的心灵中进发出的火焰。
啊——!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像是发了疯似的低下身子,一头向他冲了过去,而且——
沐浴着夕阳、闪着红光的河面,在溅出水花的同时裂开了一大块。我的手里夺回了母亲给我买的棒球帽,被我瞬间发挥出的疯狂的力气顶倒的他,简简单单地就从堤防上滚入了河中。
流水很急,水很深。
他好像不善游泳,一面胡乱地挥着双手,一面拼命地想抓住钢骨水泥的堤防,但不一会儿就筋疲力尽,被流水吞没了。
“……君!”
完全看不到他以后,我才喊了起来:“……君——!”
对,“……君”——那是我喊的他的名字,我幼时正是用这方法杀死的男孩的名字。
“发现了另一个你。”
我好不容易理解了写信人冲着我说这句话的意思。
恐怕“他”由某种机会知道辻井雪人是四起杀害孩子案件的犯人,而且将我28年前的那“罪过”与辻井杀害孩子的行为、辻井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所以,“他”以与想杀害我相同的理由,以相同的“审判”的意识杀害了辻井雪人。
(北白川水渠……孩子的……尸体……)
啊,是的!
这么说来,去年8月在来梦第一次感到“摇晃”的那时偶尔映入眼帘的那新闻报道。不仅是登在那旁边的列车事故的报道,而且那杀害孩子的报道,也是勾起埋没的往日记忆的诱因之一。
“北白川水渠内发现被杀孩子的尸体”
那报道正是暗示我过去所犯的另一桩罪过。北白川水渠内的孩子的尸体——浮在河里的孩子的尸体……
列车事故。
杀害孩子事件。
正如“他”所希望的,我现在把两桩大“罪过”的记忆拽出到了心的表面。剩下不清楚的,只是“……君”——自己所喊的那孩子的名字吧。
脸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是张蛋形脸。露着一副挺是刚强的目光。小小的、茶褐色的眼睛——不,较之茶褐色来……
(……君)
名字,那孩子的名字。
(……君)
不行,怎么也想不起来。
“下一个才是你!”——“他”是这样宣布的。
就是说,杀死了母亲沙和子,杀死了辻井,而且终于轮到我了?我还是得被杀?道泽希早子的充满“生”的光辉的笑脸浮上心间,岛田洁的热情的声音、强有力的话语在耳畔重现。
——不想被杀。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样的罪过,我都不想被杀。
冻僵的我的耳边响起了电话铃声。
(啊,是岛田!)
我怀着一种依靠一般的、祈祷一般的心情拿起了话筒。
5
“原来是这样。那就是说,辻井雪人作为犯人所发现的另一个飞龙想一被杀害了。”在我将岛田上次打电话来以后至刚才为止其间发生的事,不遗巨细地说给他听以后,他用深思远虑的声音这样说道,“可是呀,飞龙君,考虑一下你刚才说明的那事件的情况,那种事——辻井被谁杀害的事,不是绝不可能的吗?”
“是的。”朝着看不见的对方,我使劲点了点头,“那屋子里,谁都不可能进得去的,可是……”
“噢,是密室状态。”岛田低声说道,“出事的房间里的窗,你说从里侧锁着,是吧?那锁没有余地做什么手脚吧?”
“小说中出现的那种使用针啦线啦的?”
“嗯,是那种事。”
“不清楚,但那种事可能实现不了,是二楼,而且那房间的窗下,雪的情况也当然作了调查啊。”
“还是没有脚印喽?”
“没有听说有。”
“哦——一楼的两扇门不能开闭,这也是事实吧?”
“嗯。”
“而且,就是说,没有一个人从你房间前面通过喽?——啊,是这样的。如果即便如此辻井的死还是属于他杀的话,那么用排除法考虑的话,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啊?岛田,那是什么样的……”
“水尻夫人是犯人。”岛田毫不留情地这样说道。我吃惊地又“啊”地发出声来,岛田立即说,“哎呀哎呀,又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她用备用的钥匙进屋时辻井还没有死。把你留在外面进去的她杀死了正在那里洗澡的辻井,其后立即演出了一幅发现了已经在那里的尸体似的态度。这就是所谓‘神速妙技杀人’!”
“可是这……”
“是说不能同意?”
“嗯。”
“不,嗯,完全如此。刚才的想法显然很奇怪,这我知道。比如说,水尻夫人那样喊叫那样拼命敲门,但那个时候应该还活着的辻井为什么不答应呢?61岁的她那样迅速地犯罪,这可能吗?辻井为什么对突然闯人浴室的不速之客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呢?如果发出的话,应该传到你耳朵里的吧?此外无法解释的问题还有许多许多。”
“……”
“嗯,好了,水尻夫人的‘神速妙技’一说,我想这里可以抛弃了。于是,这样一来案件就越来越带有不可能的味道了。犯人究竟是怎样闯入辻井的房间并逃走的呢?你明白吗?飞龙君。”
我什么都答不上来,什么都猜测不出,这是心里话。
“不明白吗?我想已经充分暗示了。”岛田说。
“暗示?”我吃惊地反问道,“岛田,你是说你已经明白了?”
“大概吧。从逻辑上考虑的话,已经只有那个了。这答案得以成立的条件也具备了。”
“请告诉我。”我说,“犯人是怎样……”
“刚才说了已经暗示了,是吧?而且,最初你听到成为这暗示的信息,是前年秋天的事。”
“前年秋天?”——那是我在静冈的医院的时候。
“是的。前年秋天,你应该从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人的嘴里听到了这暗示。怎么样?”从岛田的嘴里听说的事。从当时来探望我的他的嘴里……
那是——
“中村青司?”我抛出了想到的话,“是他和这个家——‘偶人馆’有关这件事?”
“是的。”
“可是,这为什么……”
“不记得了?如果没有记错,当时也说了吧?奇特的建筑家中村青司——他所插手的工作中,可以说是必定出现的某特征的事。”
“啊。”我觉得好容易明白了岛田想说什么,“这么说……”
来前年秋天,说是在那以前刚参与冈山的“水车馆”事件的他,给为长时间的住院生活而感到无聊的我,讲述了自己的冒险故事:中村青司建造的奇妙的馆、在那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以及……
“喜欢搞些机关?”
“嗯。终于想起来了吧。我也应该更早些时候指出这点才对。他自己建造的房子里,必定装上一些孩子似的恶作剧一样的自动装置。中村青司就有这种爱好或是说怪癖。听说有时侯和建筑主商量以后,有时候就完全秘密地建造暗橱啦、秘密房间啦、秘密通路啦这种机关。”
“那么岛田,你是说这座房子里什么地方也有这种机关喽?”
“恐怕呀,”对我的问题,岛田这样答道,“这座偶人馆里也有什么巧妙的装置,至少辻井死的〔2-C〕的房间或是那外面的楼洞里,什么地方一定有秘密的通道。”
“秘密的通道……”
“这就是解答密室状态的答案——犯人没有必要使用一楼的后门,也没有必要从你的房间前面通过。通过建造在某处的那条秘密通道,不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也不会被你察觉,便闯人了辻井的房间,又从同一条通道逃走。另外么,我想在你用做画室的堆房里也有一条相同的暗道。”
“在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环顾了一下现在自己所在的空间,“在这间堆房里?”
“是的。这就是说,去年在那间堆房里发生的‘杀害偶人事件’,说起来也是一起在完全的密室状况下发生的事件吧?配钥匙很困难,前些时候也探讨了一下很多人协力取下门的方法,但这也总让人觉得有点儿离谱。这样,既然中村青司与这座房子有关,存在秘密通道的猜测就突然变得有力起来。被烧毁的正房里面,也许什么地方也设有那种装置。倘若是这样——如果是连那装置的存在都知道,那么,犯人就用不着准备备用钥匙什么的,也能自由出入正房了。”
中村青司建造的偶人馆——设在它各处的秘密通道……
我哆嗦着身子,又一次环视了一下宽敞的堆房内部。发黄的厚厚的灰泥墙壁、铺着木板的地板、高高的天花板、交叉的粗梁、小小的采光窗户……
那通道的门,究竟隐藏在这屋子的什么地方呢?犯人使用它任何时候都能闯入这里,即使我在这屋子的时候,或许也潜伏在那门的背后,屏息窥视着“猎物”。说不准——对,此刻也……
“岛田。”我一面拼命地抑制着想呼喊的冲动,一面对着话筒挤出了喘息一般的声音,“我今后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呢?
我常被“他”从什么地方监视着。无论自己怎么注意,“他”还是能通过我所不知道的那条秘密通道来到我的身边。
“没有必要那样害怕,飞龙君。”岛田说,“只要充分注意,人呀,是不会轻而易举被人干掉的。”
“不过,岛田……”
“倒是呀,关于你刚才跟我说的你另一桩‘罪过’的事,”岛田突然放低声音,“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呀。”几乎是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着,“我说,飞龙君,你怎么也想不起那个被你顶到河里去的男孩的名字吗?”
“嗯。”
“哦。——等等!啊,那是……”
“什么事?”
“嗯?不,一点儿……”岛田意味深长地含含糊糊说道,“一点儿……”
“岛田!”于是我真切地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岛田,我求求你,请你快一决来!”
“飞龙君?”
“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把握保护自己。要是你来,那样的话……”
“可是……”
“还离不开那里吗?”
“嗯,不……”
“请你来,岛田。”不知不觉眼睛里喻满了泪花。
“知道了。”岛田说,“知道了。嗯,好!总之去一趟京都吧,也有刚才想到的一点儿事。两三天内一定去你那儿,所以飞龙君,在这之前,总而言之对谁都不要放松警惕,好吗?”
===========================
XX笑了。
微微地,在喉咙深处。
(母亲杀死了。)
紧闭着的嘴唇角冷酷地吊了起来。
(另一个他也杀死了。)
一切都是他的罪过。他——飞龙想一的。
下一个——下一个才真正轮到他……不,等等!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
对,在这之前还有一人必须杀死。还有一人。
(必须杀死她!)
**************************
被跟踪着。
突然有这种感觉。
被人跟踪着……
道泽希早子停住脚步,有意识地侧起了耳朵,感觉到在什么地方有与自己的不同的脚步声立即停住了,悄悄地回头看了一下后面。
位于今出川大街北侧的Kxx大学农学部的院内。
从大门笔直延伸过来的林阴路。在这些落了叶的银杏树中,稀疏地排着一排路灯。灰白的荧光形成的褪了色彩的黑白画。耸立在道路两侧的四角形研究大楼的影子。隆冬的干燥得有点冷酷的冷风刮得枯叶堆沙沙地直颤抖。
夜晚的校园里没有人影。
(是精神作用吧?)
看了一眼手表后,希早子又走了起来。
实在是太晚了,已经早过了12点。
1月28日,星期四,希早子从傍晚起一直留在共同研究室工作。那是架场久茂委托的工作。
架场一面当着他大学的助教,一面也参与一家使人觉得有点异样的规划公司的经营,常常将自己承包的工作转交给希早子等研究室的学生们干。什么博览会的奇怪的馆啦,大阪什么地方的庙会的游行啦,这些工作的内容形形色色,挺有意思,但作出的规划看样子没有多少实现的。尽管如此,给的报酬还是蛮划得来的,所以一受委托就不能说不愿意。
这回听说是市内某室内装饰公司的订货,叫考虑一下附在宣传册子的照片上的说明。因为第四节有一节课,所以上完课临回家时希早子一露面,架场便用往常的口气说:“来得正好,正在发愁呢!”硬是把这份工作塞给了希早子。
希早子一问,说是一项无论如何也得明天前完成的工作。由于被附加上种种苛刻的要求,直到刚才,才好不容易写成以400字稿纸来计算大约有20页的原稿。
架场露出舒了一口气的神色,说道:“啊,辛苦了!”并说,“很晚了,用车送你回去吧!”
“架场先生自己的一份还有不少没完成吧,得快点写完呀。”希早子一说,他苦笑着乱挠了一下他一直懒得理的长发。
“不过,一直把工作拖到这样迫不得已的时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如果我不来,打算怎么办呢?”
打算“报复”一下让自己这样辛苦的架场,希早子稍稍带点讽刺地说道。
“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架场揉了一下睡意的眼睛,“突然想起来的,昨天出远门了。”
“出远门?”
“嗯。像是当天往返的旅行一样。”
“停了课?”
“嗯。”
“去哪里了?”
“哎,算了,打算过些时候慢慢跟你说。”用犹豫不决的口气一说,架场又乱挠了一下头发。
“那可要小心呀。真的不送没有事?”
“不用担心。”
“谢谢,可是帮了我大忙呀!”
不说那种话,请他送就好了!——现在,希早子开始感到有点后悔了。
平时从大学回公寓时总是走这条路,但这么晚且一个人回家还是第一次。
咯、咯……高跟鞋的声音在柏油路的路面上回响着,看着伸向前方的漆黑的影子,渐渐地产生了错觉——那影子好像变得不是自己的,马上就要自个儿舞起来似的。
心想:这是怎么啦?
(怎么变得这么胆小?)
三天前——星期一的晚上,给飞龙想一家打了一个电话,他当时的话又浮上了脑际。
他说他回想起了一切,又来了信,辻井雪人不是要害自己命的罪犯,他是被真正的罪犯杀害的;28年前犯的另一桩“罪过”,岛田洁指出“偶人馆”中有中村青司建造的秘密通道……
飞龙用害怕的声音、央求一般的口气讲了以上这些事情。
“只是还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进而说道,“28年前我杀死的男孩的名字——只是这件事怎么也想不起来。声音听得到,喊他的我的声音。不过,只是我喊叫着‘什么什么君’,那名字部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话第二天也转告了架场,于是,架场哭丧着脸,嘟嘟哦依地在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
——飞龙想一——希早子有时也想起他的表情、声音、话语,以及从中看到的深深的阴影,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彻底抛弃了自己的冷冷的宁静。
虽然知道有凶手要害自己,但不想闹得更凶。当然,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他确实害怕,痛苦,想警惕,但尽管如此,总觉得他的表情、声音、话语中含有一种绝望。
架场也真是的,他为什么不想更积极地帮助他呢?
飞龙是希早子过去所完全不知道的那种类型的人,所以自12月在来梦遇见以来,常常打电话说说话,或是见见面。虽然不像会发展到特别的感情,但背负着深深的阴影的他在另一方面有一种不停地吸引着她的心的魅力,这也是事实。
(他现在怎么样呢?)
“下一个才是你!”——被发出这种最后通碟的他,现在以何种心情过着这个夜晚呢?
他说:那个叫岛田洁的人马上来京都。只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才稍明朗一些。
(他……)
想起了在画室里请他给自己看的他的种种作品,当时有点震惊。在那里看到的被取名为“季节虫”的奇怪的风景画和其他的画中,觉得哪幅画中都有“死”的主题。会不会是孩提时代的可怕的经历使他画那种画的呢?大量使用原色的令人毛骨惊然的“死”的描写。
但是,这些画中最令人震惊的是……
咯、咯、咯、咯……
觉得自己的脚步声里混杂着一种不一样的声响,希早子又站住了。
(还是?)
(有人跟踪着我?)
害怕回过头去。心想即使回头也跟刚才一样,反正看不到人影吧,但是……
前方看到了门。穿过它就是Mxx大街。
(究竟是谁……)
心跳突然加快了速度。来到大街,向右拐去。不用说步行人,连车灯也看不到。被人跟踪着——这一感觉走了一阵子后还没有消失。也害怕回头。总觉得有谁的视线湿流流地缠绕在背上……希早子的神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从未经历过地紧张起来。
不久——
在与沿水渠的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向左拐去。拐过去以后心想糟了。
右侧是一条去年夏天浮着被辻井杀害的孩子的尸体的水渠,左侧是一条长长的围墙,眼前是一条没有人影的又黑又窄的小路……
想折回绕到别的道上去。刚慌忙转身,不由得“啊”地发出声来。Mxx大街的拐角上有一个黑糊糊的人影。
(不行!)
一听到心中的这一叫声,就条件反射般地奔跑了起来。
硬硬的脚步声在黑暗中乱响。它缠绕在希早子的身上,嗡嗡地打着转儿流入耳朵里、头脑中,使她的心开始渐渐地解体成恐怖的碎片,混杂在水渠里流淌的水的声音里。
寒冬枯萎的樱花树和柳树的黑黝黝的枝条随着呼啸的狂风摇摆,嘎吱嘎吱地发出着呻吟声,应该是平坦的路似乎也随着这声音开始像波浪一样起伏。
仿佛被人从现实中抛了出来,霎时间掉进了扭歪了的时间的缝隙里。犹如被抛进了充满在弯曲的球形的黑暗——豁性异常强的大气中的封闭的空间里……
刚觉着起伏的地面使双脚缠在一起,谁知眼前突然转动起来。脸上冷冷的犹如冰一般的柏油的触觉。呛嗓子的令人讨厌的气味。出现在双膝的隐痛……重重的脚步声从身后接近过来。
(不行!)
(得逃跑……)
身体不听使唤。想喊叫也喊不出声音。是痛的缘故呢,还是焦急的缘故?
——激烈的目眩,一并而来的恶心……
“必须杀死你!”
微微听到了压低嗓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必须杀死你……”
噢的一声,几乎与此同时,右肩一阵剧痛。是被人用什么硬硬的棒状东西打了一下。
希早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痛苦。
(为什么?)
“啊!”——这回击在背的正中。
“别……”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不要,救命……”
第三次挥起凶器的声音。
希早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要被杀了。在恐怖和疼痛中这样死了心的这个时候——
“住手!”
有人大喊出声。
(啊?)
“住手!”
脚步声吧嗒吧嗒地乱了。
“不要杀她!”
(啊……)
更乱的脚步声和呼吸节奏……一样细长的东西抛到了想抬起低着的头的希早子的眼前。
(这是……)
抬起下巴看到那形状的一瞬间,喉咙颤抖了一下。
原来是胳膊。一条像是从肩部拧下来似的白白的胳膊。
过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