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暗色天幕 第四章

这个房间的结构跟隔壁房间一样,大小也差不多。

进门左手边的墙壁,跟隔壁一样,是带点蓝色的玻璃墙,右手边有一个通往走廊的门。

壁炉在正前方,也就是跟隔壁房间相反的位置,已经点上了火。刻有精致浮雕的混色大理石壁炉上,悬挂着一个非常漂亮的时钟,装饰着精致七宝手艺与纤细珐琅画。时钟两侧有小船形状的群青色玻璃杯,以及几个紫色玻璃配上莳绘的细颈瓶。这些既鲜艳又充满思古幽情的色调,让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VIDR0(葡萄牙语,玻璃艺术)。

黑漆餐桌摆在房间的正中央,细长桌子的左右两侧各摆着四张与五张椅子,铺在桌上的枣红色餐垫的张数,刚好跟我们的人数一致,上面排列着盛好食物的全套餐具。

“唷,真丰盛呢。”忍冬医生用高亢的声音欢呼着,第一个走向餐桌。我们各自从餐桌旁的手推餐车上拿起一条毛巾,边擦着未干的头发,边陆续就位。排放在桌子两侧的椅子非常漂亮,一样是黑漆边框,铺上蓝色的缎布。

热腾腾的大杂烩与蔬菜浓汤,是现在最好的食物。装饰架上的大时钟,指着下午6点过后的时刻。太阳已经下山了。因为寒冷和疲惫而遗忘的饥饿感顿时涌上来,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像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熊,两三下就吃光了所有的菜肴。

“对了,枪中先生,”大家快吃完时,忍冬医生对坐在隔壁的枪中说:“难得有缘相识,可不可以把大家介绍给我认识?”

“啊?”枪中好像正在想别的事,一时会意不过来,但是,随即恢复了正常,回答说:“啊,是啊、是啊。”

“您说得对,真抱歉,我疏忽了。”他拉动椅子,稍微离开桌子,向我们望过来,“从我旁边开始介绍,这位是刚才介绍过的铃藤棱一,他的旁边依次是甲斐幸比古、芦野深月,对面是榊由高、希美崎兰、名望奈志、乃本彩夏,他们都是上个月公演的固定演员。对了,你们轮流介绍吧,谈谈自己的年龄、出身地、兴趣、专长……”

“饶了我们吧;枪中,”榊由高夸张地摊开双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已经很疲惫了,请不要再叫我们做那么累人的事。”

他用带点鼻音的娇嗲声,吐出这句非常没有礼貌的台词。斜肩的纤细身体套着有点松垮的鲜红色毛衣。蓄着稍长的褐色头发,白皙的巴掌脸上,有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不过,这个毫无疑问可以列入美男子行列的容貌,却只会让人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偶像明星。

“我先走了,兰,到那边去吧。”

说完,立刻离开餐桌,走向隔壁房间。希美崎兰露出毫不在意的神情,瞥过餐桌旁的每一个人,立刻随后跟上。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不好意思,”枪中很没面子地对忍冬医生说,“他就是这么没礼貌。”

“那家伙什么也不怕。”名望奈志的嘴唇间,露出栗鼠般的牙齿,“他有钱、长得帅,受女人欢迎。所以现在是我们剧团的灵魂人物。最近女观众暴增,都要归功于他那张俊美的脸蛋,而且,他的演技也还不错。所以,枪中当然不敢对他太凶啦。”

“我并没有特别纵容他,该说的我还是会说清楚。”

“你自己也许这么认为,可是,在我看来,你真是太纵容他了。”

“是吗?”

“不过,也难怪啦,人家是闻名天下的李家产业的公子嘛。”

“唷唷,”忍冬医生发出惊讶声,“原来是这样啊。”

战后,李家产业以生产电机产品为主,交出了颇令人瞩目的成绩单,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企业。难怪忍冬医生会这么诧异了。

“他是现任社长的么子,也是所谓的浪荡子,是李家家族的异类。”枪中微微皱起眉头,“今年23岁,大学只读到二年级就休学了,好像也不打算毕业。因为喜欢演戏,就进了大学戏剧社,可是,一进去就跟人家吵架。正好他姊姊是我大学同学,就问我可不可以让他参加我的剧团,还拜托我照顾他。”

“原来如此。”

“不过,如果他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男人,我早就丢下他不管了。如名望所说,他的确还算是个不错的演员。”

“可是,枪中先生,你刚才说他姓‘榊’……啊,我知道了,那是大家的艺名。”忍冬医生把短短的脖子探出桌面,看着我,“那么,铃藤先生这个名字,就是笔名啰?”看我点了头,忍冬医生立刻把视线转回枪中,“枪中先生也是艺名吗?”

“不,我是本名。”回答后,枪中摘下眼镜,在镜片上哈了一口气。大概是觉得眼镜脏了,从口袋中掏出棉纸,仔细地擦着。

枪中跟我是十多年的朋友,他今年33岁,比我整整大三岁,可是,跟我一样,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抱歉,让我复习一遍好么?我从以前就不太会记人名。”忍冬医生说,“在那边的是李家产业的榊先生,嗯,的确长得不错,应该很受年轻女孩欢迎。那个跟他走的女孩,是兰吧?”

“她叫希美崎兰,本名是永纳公子。”

“我知道了,希美崎(kimisaki)是取自公子(kimiko)的发音吧?不用告诉我他们的本名,不然我会搞地更乱,不知道怎么记才好。坐在铃藤先生的隔壁的是……”

“我姓甲斐,请多多指教。”甲斐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甲斐幸比古,26岁,本名英田照夫。身材非常魁梧,是我们之中最高大的一个,性格也最保守、最老实。微抿的嘴巴看起来不大,总是微微往下看的眼睛又细又长,总之,整个五官都跟他魁梧的身材成反比,非常纤细。如果再戴上一副深度眼镜,就像穿着白衣观察显微镜的学者。

“他身边的小姐是‘芦野’小姐吧?”

“我是芦野深月。”她静静微笑着。

芦野深月,25岁,本姓香取,名字一样是深月。身高跟我差不多,在女性当中算是蛮高的。

我只能说她是非常漂亮的女孩,至少,对我而言,是个美得无懈可击的女孩。如果要用楚楚可人等其他形容词来形容她,恐怕会是一堆赞美词的大串联。然而,有某种东西,不断从这些赞美词纵横交织而成的网孔中飘落,令我不由得坐立难安。

“好美的女孩。”老医生看得直眨眼睛。

看到老医生的模样,我觉得好得意。只可惜,我根本毫无资格拥有这样的心情。

“当然,其他两位也非常漂亮,嗯……接着这位是‘名望奈志’先生吧?然后是……”老医生看着对面最后一个人。

“我叫乃本彩夏,请多多指教,医生。”乃本彩夏的语气亲昵,还对医生眨了一下银杏般的大眼睛。

乃本彩夏,今年刚满19岁,本名山根夏美,是剧团中最年轻的一个。去年春天,高中毕业后,立刻离开她生长的伊豆大岛,来到东京,四处去剧团应征。长得娇小玲珑又可爱,可是剪了一头短发的稚气脸庞,却抹上了一层没有什么技巧的厚妆,所以显得很不协调,说得过分一点,甚至给人点滑稽的感觉。

“我叫忍冬准之介,是在相野开业的医生。”老医生重新叙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怎么说呢,我觉得演戏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医生也有属于医生的浪漫啊。”

听到枪中这么说,医生猛摇头,晃动着下颚的肥肉说:“怎么可能,有的只是一般常见的现实而已。”

“您是指处在人的生死边缘吗?”甲斐幸比古颇感兴趣地推敲起来。

“没错,”忍冬医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来医院的患者都会仔细盘算,应该来看医生,还是忍住病痛继续工作。留住一条命的患者,要担心医药费;病逝着的遗族,为丧葬费、遗产而阋墙。就是这样,除了现实之外还是现实。”

“对啦,您说得也没错。”

“我小时候很会画画,本来想读美术学校,可是,我是独子,只能选择医学院。所以,我一直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成为艺术家,从小就不断培养他们。可是,小孩子根本不会照父母的期望成长。长男继承我的衣钵也就 算了,连次男都说要当医生。这种地方根本不需要两个医生,他说要去某个没有医生的村庄,现在待在冲绳的某个小岛上。本来还期望最小的女儿,结果她今年也考进了医药学院。”

“唷,您的孩子都很优秀呢。”甲斐摸摸脸颊,一副很佩服的样子,“我以前也想考医学院,可是,成绩不好,很早就死心了。”

“没错啦,一般父母可能会觉得很骄傲。可是,对我来说,却只是希望落空,因为我本来希望两个儿子成为画家或小说家,女儿成为钢琴家。”

“那么,有个演员女儿怎么样?”乃本彩夏把上半身探出桌面,故意跟他抬杠,“您收我当养女吧,这样您就有一个当演员的女儿了。”

忍冬医生搔着光秃秃的头,张大嘴“哈哈哈”笑着。

突然,我发现枪中好像在想什么事,他用指尖摩擦着稍大的鹰钩鼻鼻端,目光固定在桌面上的某一点。

“怎么了?”我问他。

他低声回应道“啊”,稍稍转过头来:“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这张桌子……”

“桌子怎么了?”

“你看,这应该是一张十人坐的餐桌。”枪中卷起枣红色餐垫的一角。“每个坐位前面,都有一个银箔围起来的框框,总共有十个,所以,应该是十人坐的桌子。”

“没错,那又怎么样呢?”

“问题是椅子的数量。”

“椅子?”

“那里。”枪中指着对面最左边的坐位,也就是刚才榊所坐的位子隔壁,那里没有铺餐垫。“那个空位没有椅子,可是,我观察过整个餐厅,都没看到本来该放在那里的那张椅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没错,围绕在桌边的椅子只有九张。我环视室内,果然如枪中所说,到处都看不到那张多余的椅子。

“大概是拿出去了吧。”我说。

“特地拿出去?”枪中扬起了眉梢,“因为我们加上忍冬医生只有九个人,所以,特地把多的一张椅子搬出室外吗?”

“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枪中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不一会儿就喃喃说了一句“哎呀,算了”,毅然把视线转向老医生。

“对了,忍冬医生,我一直想问您,这里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家呢?这栋房子真的是非常富丽堂皇呢。”

“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忍冬医生回答说。

“您是第一次进来这里吗?”

“没错,我是第一次进来。我告诉你们,不过,这种事不能说得太大声,”医生放低声音说,“住在这里的,全都是一群怪人,完全不跟村里的人来往。”

“很早以前就不跟村里的人来往吗?”枪中这么问。

医生瞥了走廊一眼,说:“你们都知道这栋房子的背面是湖吧?这个湖面积不大,名叫‘雾越湖’,就是超越雾气的雾越。”

两个小时前,在暴风雪中看到的淡灰色天鹅绒,清晰浮现在我脑海中。

“所以,大家都称这栋房子为‘雾越屋’或‘雾越邸’。”

“雾越邸……”

“据说,是大正初年某个豪族所盖的隐居处。可以在这种深山中盖这么富丽堂皇的豪宅,一定不是个普通有钱的人吧。我听说,那个人有点怪异,在这里隐居了一段时间。他去世后,这里成了几十年没有人居住的空屋。也可能是因为这些过去,所以这里的人把湖的名称加上‘邸’字,称呼这栋房子为‘雾越邸’,而不是以房子主人的名字来命名。

“三年前,这里突然开始大整顿,已经破旧不堪的地方也全部重新整修过。隔年春天,就恢复了人可以居住的景观。主人姓白须贺——全名应该是白须贺秀一郎吧,这个白须贺秀一郎,带着家仆一起搬到这里来。

“但是最奇怪的是,这群人完全不与外界接触。家仆当中,有一个是医生,所以,这附近的医生也完全无缘接近他们。家仆会到市内去买东西,可是,态度非常冷淡。刚开始,大家甚至传说,那一群人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被警察通缉,才逃到这里来。”

“这位白须贺先生,没有妻子小孩吗?”枪中打断了医生滔滔不绝的话。

“不知道,我连这栋房子到底住了几个人都不清楚。”老医生抚摸着全白的下颚胡须,“我虽然年近60,却还是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今天正好去山后某个村庄办事,回来时遇到大雪,幸运的是,车子正好开往这个家的方向。

“说真的,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勉强将车子开下山去。可是,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想参观一下这栋豪宅的内部,甚至妄想,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还可以跟白须贺先生交个朋友。结果,情况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他们竟然要赶我走,我找了很多借口,例如车子没加防滑链啦,在大雪中很难开车等等,他们才勉强答应让我借住一宿。而且,不但没见到主人,还是一个表情冷酷的管家把我带进那个房间的。在你们进来之前,他们就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那个管家吗?”枪中放低声音说,“那个人真的是太冷淡了。”

听枪中和医生说起管家,让我不禁又想起刚进这栋房子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