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暗中的夕鹤 第六节
吉敷在黑暗中张开眼睛。心里想着:这里是哪里?身体的疼痛也在他醒来的时候同时苏醒。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他感觉到有人在拉他。这里是雪地上,他的双手被举高到头的位置,有人正在拖动他。
“等一下……等一下……”他说了好几次,但是声音嘶哑,根本不成话。
“等一下,好痛!”终于说清楚了这一句,被拖拉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他的双手被轻轻地放在雪地上,有人走到他的身边。
“竹史。”随着这个声音,他的头被抬起来,身体被轻轻抱住。是通子。
“对不起。”通子说。“真的很想见你。可是又不能见你,所以想能够听到你的声音也好……这样连累到你,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说这些。”吉敷一边喘,一边说:“这里是哪里?过多久了?”
忍耐着骨头嘎吱响的声音,吉敷坐起上半身,看了一下周围。这里好像是白山竹丛的附近。
“这里吗?是刚才的附近。你问过了多久?”通子说:“没有多久,才五分钟左右吧。”风声中的通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哀鸣。
“那就糟了。藤仓兄弟如果发现刚才是被我唬住了,或许会再回来看。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你受伤了?”
“嗯。我不能再受伤了。扶我一下,我要站起来。”
靠着通子的肩膀,吉敷终于又站起来。痛又回来了,但是麻痹的感觉不变,也没有想吐的感觉了。踩着白山竹的落叶,他们往国道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要怎么办?”通子问。吉敷因为疼痛而一直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才说:“通子,你会开车吗?”
“如果是自排的车子的话……”
“太好了。我的车子停在国道上,是自排的车子。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开车,你来开车。不过,前车窗的玻璃不见了。”
“前车窗的玻璃不见了?”
“是呀,一定会变得很冷吧!”
在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情况下,竟然还可以开玩笑。吉敷的身体状态没有改变,但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胜利,他的心境改变了。现在再想,刚才的车祸对他来说,竟是一件好事。那一撞,让他对自己的身体进入完全绝望的境地,他才有那种反正要死了的觉悟,而豁出一切。如果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一定会挑战那两个兄弟,最后的结果是简单地就被打倒在地。
他的车子还在原地,但是白色的SEDAN已经不在了。吉敷指着驾驶座,问通子:车子的钥匙是否还在?刚才他离开车子时,并没有拔掉车子内的钥匙。藤仓兄弟逃走时,很有可能顺势拿走他的车钥匙。
“在呀!”通子说。
“把椅子上的玻璃碎块扫掉,发动车子的引擎。”吉敷说完,便靠着车子,等待通子完成他的指示。不久,他听到引擎发动了的声音。这时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通子会发动车子的引擎了,她真的长大了。
“副驾驶座上的玻璃碎块也扫掉了。接下来呢?”通子问道,然后探头看着车子里面,打开车内灯。
“检查车灯。刚才的车祸可能把车灯撞坏了。如果两边的灯都坏了,就只好放弃这辆车子,想别的办法离开这里了。打开车灯看看吧!”
前面的雪地亮了,车灯好像没有坏,看来还有希望。吉敷不想拖着现在这样的身体,在路上拦车、搭便车。
通子从驾驶座上下来,绕到车子的前方,说:“只有一边是亮的,另一边坏了。”
“只有一边吗?有点麻烦。那就慢慢开吧!”吉敷说完,就慢慢地爬进车子里,坐在副驾驶座上。
“很冷呀!把暖气开到最大吧!”吉敷说。
“已经开到最大了,但是还是冷。对了,我有透明的塑料布。”
“透明的塑料布?”
“嗯。不过,只有包袱巾那么大,没有办法把前车窗全部盖住。可是,我没有胶带。”
“后车厢内有胶带,马上贴起来。贴你那一边好了,我靠近你一点就行了。”
吉敷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通子把透明的塑料布贴在前车窗上。不能帮通子的忙,让他很难过。因为有风,所以通子独自贴得很辛苦。弄了一阵子之后,通子终于完成了一辆古怪的车子。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看到这样的车子时,吉敷一定会捧腹大笑。
“这是一辆破破烂烂,别出心裁的补钉车。”
“嗯。和现在的我一样。你看得见前面吗?”
“没有问题。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通子,我想问你一件事。”吉敷护着侧腹,忍着疼痛,看着通子的眼睛,说:“你杀了藤仓市子和房子吗?”
“我没有杀她们。”通子也直视吉敷,并不闪躲吉敷的眼神。
“很好。那我们去钏路。”吉敷很干脆地说。
“你要让我被逮捕吗?”通子悲伤地说。
“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成为阶下囚。”吉敷看看手表。现在还不到八点,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三个小时。只要在明天早上九点以前解开三矢公寓的奇怪命案之谜,通子就可以脱罪了。
可是,万一无法解开谜团,就得面对最不想面对的结果。那样的话,还不如没有找到通子。
三矢公寓的命案谜团很棘手,若是平常的话,吉敷不会下这么危险的赌注。可是,现在有通子这张王牌在手,三矢公寓命案的真相,她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因此,他觉得这个赌注是有胜算的。
车子上路了。虽然有塑料布做的前车窗,但风很大,还是很冷,风声更是咻——咻地从耳边扫过。
“知道路吗?”吉敷一边发抖,一边问。
“嗯。”通子点点头,然后说:“很冷吧!”又说:“你的伤是车祸造成的吗?”
“车祸只是其中之一,我受了很多伤。”吉敷回答。
“还是先去医院看你的伤势吧?”
“没有时间去医院了,我们的时间只到明天早上九点。我不要紧,可以忍耐到钏路。”
“骗人,你的脸色非常不好。”
“那是因为太冷了。不说这个,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吧!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首先,你为什么那么听藤仓兄弟的话?”
“这件事说来话长……”通子手握着方向盘说。
“你就慢慢说吧!反正开到钏路还很远,而且只有一只眼睛的车子也不能开快。”
“可是,我现在不想让你讨厌我。”
“这是什么意思?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好不容易再见面了。刚刚见面,所以……再等等吧!”
这样吗?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的吗?吉敷如此想着。可是,这个问题是这个命案的核心,他不能等呀。
“那个理由和你五年前离开我有关吗?”
通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动了一下脖子,说:“嗯。有,所有的事都有关。”
“所有的事?”吉敷追问:“包括你那些奇怪的‘毛病’吗?害怕小瓶子、害怕飞蛾、害怕盛冈家里有鬼面具的那个房间等等的‘毛病’吗?”
通子叹了一口气,说:“是的。”
“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情都和藤仓兄弟有关?”
“是的。但是,我现在不想说那些。”通子有点歇斯底里地说:“刚才你拚了命地救我了,不是吗?”
“嗯。”
“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了,我不想一见面就谈这些事。”
吉敷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寒冷和疼痛让他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
“冷吗?我的外套给你盖吧?”
“说什么!那你怎么办?”
“你受伤了嘛!”
“没关系,我不要紧的。”
“可是……”
“我不要紧。”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听到咻——咻——的风声。
“没想到这样开车还满舒服的。”通子先开口说:“好像在骑摩托车。”
“通子。”吉敷说:“你长大了,现在是真正的大人了。”
“是呀!一个人独力经营一家店,必须面对很多事情,不长大不行。”
“刚才很抱歉。”
“我骂了你,说你比废物还不如什么的。刚才我太激动了。”
“不用道歉,我很高兴你那样说我。”
“高兴?”
“因为没有人会那样说我了。”通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轻微颤抖着。她是因为冷而发抖吗?
“我觉得我完蛋了。从前我就是个没有用的人,近来这种感觉更是愈来愈明显。我的个性很不好。”
“是吗?你只是比较好强而已。”
“那叫逞强。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
说话也让吉敷感到痛苦了,他沉默下来,意识渐渐模糊。
突然觉得有人在摇动自己的臂膀,吉敷一下子醒过来。刚才好像睡着了。他的额头上有一只冰冷的女性的手。“你发高烧了,最好去看医生。”
“没有关系,不要停车。”吉敷指示道。
刚才睡着的时间虽然很短暂,但是已经很好了。得到意外的胜利,又和通子重逢的喜悦,让他的心情比较开朗,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松懈,所以才能安心地睡着。可是一醒来,疼痛和高烧所带来的不舒服感,立刻统统回来了。他觉得疼痛加剧,高烧也更严重,说话变得更辛苦。
“钏路也有医生。”
“现在应该以你的身体为重。”
“不让你成为有罪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听我的,否则明天早上九点以后,你就是通缉犯。”
吉敷一直在发抖,牙齿都无法咬合了。因为高烧的关系,他觉得说话真的很累。
“要通缉你的文件,明天早上就会被送出去。为了挡住这份文件,我们必须在明天早上九点以前解开三矢公寓奇怪命案之谜。这是不让你成为通缉犯的先决条件。我的身体可以以后再治疗。这里叫不到计程车吧?”
“这里叫不到计程车。”
“没办法,那就继续开车吧!”
“去钏路吗?”
“没错。三矢公寓的命案虽然离奇,可是你是当事人之一,我认为有你的帮助,应该可以解开命案的谜底。你可以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吉敷满怀期待地发问。万一通子什么也不知道,那么明天天亮以前,一定无法解开那个命案的谜团吧?吉敷很紧张。
“我也不知道那个命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听他们的,他们叫我出去旅行,我就出发到东京了。”
“你什么也不知道?真的吗?”
“真的。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吉敷非常失望,情绪低落得久久说不出话。他用手扫掉窗外飞进来的雪花。雪好像变小了,可是还是会从窗外飞进驾驶座。一沉默下来,刺骨的疼痛好像要麻痹掉脑髓一样的袭来,意识又要模糊掉了。
“对不起。”
“不用道歉,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认真思考的话,会发现通子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更好的情形,这表示她与这个命案没有关。可是,眼前的难题就更加难以解决了。想到这个命案的难题,吉敷就很郁闷。
“藤仓兄弟为了保险金,杀害了他们的妻子。没错吧?”
“没错。他们欠了人家钱,‘白色’的生意又不好,所以才会那么做。”
“二十日那一天,你把家里的钥匙给他们了?”
“我没有把钥匙给他们。”
“你没有给他们钥匙?那是他们私下复制了你屋子的钥匙。你知道这样的事吗?”
“我不知道……”
“通常你们见面的地点是哪里?”
“在店里,而且是白天的时候。”
“在‘丹顶’吗?”
“是。”
“和你见面的人是谁?”
“大都是弟弟,次郎。”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最近看起来很累,要不要去东京旅行,散散心?他说得非常体贴,我也觉得工作得很累,真的很想出门旅行。那时我的工作正好遇到瓶颈,又很想去东京,所以虽然觉得他的行动有点奇怪,还是搭着列车到东京了。”
“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听了他的话?”
“他带着坐到札幌的火车票来,还给我饯行。”
“他也给你钱了?”
“嗯。”
“你没有想到这是一个陷阱?”
“当时没有想到。后来看到报纸还吓了一跳,觉得很可怕。”
“然后你就到了东京?”
“嗯,我很害怕,心里很想找你帮忙。可是到了东京,又不敢去找你……”
“为什么不立刻打电话给我?”
“因为我已经被怀疑是杀人嫌犯了,你又是警官,所以……”
“因为我是警官,你不是更应该打电话给我吗?”
“我怕麻烦到你。”
“那你干嘛在走的时候还打电话给我?”
“因为我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每次都这样。后来去阿寒湖的时候,也打了那样的电话吧?”
“对不起,我只是想听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声音。”
吉敷苦笑了,说:“喜欢我的声音吗?只是我的声音啊!”
“啊,对不起,不只是声音。我是怕说了,会让你觉得麻烦。其实你的一切我都……曾经很喜欢。”通子略微犹豫了一下,用过去式说明自己的感觉。
如果会觉得麻烦的话,就不会让自己受伤到这种程度了。吉敷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口,而且,今后也不会说出这句话。
“给我电话之后,你就搭了‘夕鹤九号’。”
“嗯。看到你来月台时,我很高兴。”
“后来,藤仓令子到A卧铺想杀你?”
“是的。”通子说这句话时,全身发抖。
“以前你见过藤仓令子吗?”
“以前在钏路时,曾经在路上见过几次……竹史,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做了很可怕的事。”
“嗯,你杀死了藤仓令子?”
“你知道了?”
“当然,我的职业和杀人的事情有关。”
“是呀!”
“你睡觉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并且想杀死你?”
“对。”
“那时快四点了吧?”吉敷又说:“她拿着刀子来杀你,可是你一手抓住她拿刀子的手,就在推拉的过程中,刀子割到令子的脖子动脉。”
“没错,就是那样。好可怕。”
“逃离现场的时候,你在紧张的情况下,把令子的行李也一起带走了。”
“嗯。”
“你进入厕所换衣服时,才发现忘了拿自己的车票和那只鹤形的镀金汤匙。”
“是的。”
“你很害怕,不敢回去拿那些东西。可是,就在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你突然想到或许令子也有车票。幸好那时一紧张,把令子的包包也一起带出来了。”
“嗯。”
“果然从她的包包里找到B卧铺车厢的车票。”
“没错。你真厉害,竟然都说对了。”
“因为我们曾经是夫妻,我可以猜到你的作为。于是,你便去B卧铺。”
“嗯。可是那张车票……”
“那张车票只到仙台,这实在是一件麻烦的事。B卧铺车厢的床铺,在盛冈以前就会完全拆除,所以从盛冈以后,就算没有买卧铺的车票,也可以进入B卧铺车厢,你手中的那张票的位子,到了盛冈以后,或许就有人来坐,因此你打算在盛冈下车。你想:虽然票只到仙台,但是继续乘坐下去也没有关系,只要出站前再补票价就好了。”
“我没有想那么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我的心里只有害怕的念头。”
“是吗?”
“不过,我真的就是那么做的。你不愧是刑警,真厉害。”
“那张字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字条上写着‘想死,己经不想活了’。那张可以当成遗书的字条,确实是你的笔迹。”
“我以前在家里很无聊的时候,随便写的。大慨是被藤仓兄弟偷走了。”
“他们进入你的屋子偷走的吗?”
“或许是吧!”
“他们果然复制了你屋子的钥匙。”
“嗯。”
“离开盛冈的‘白杨舍’以后,你去了哪里?”
“你果然去‘白杨舍’了。我想你可能会去‘白杨舍’找我的。你看了那封信了吗?”
“看了。”
“果然……我现在很希望你没有看那封信。”
“没办法,已经看过了。”
“你带着那封信来钏路吗?”
“嗯。”
“还给我吧!”
“为什么?”
“因为那里面写的都是谎话。”
“那封信现在不在我身上,在钏路市的寄物柜里。”
“那你以后还给我。”
“如果我没有忘记的话。好了,刚才我问你,你后来去哪里了?”
“我到处走。因为很想死,所以我去了陆中海岸的鹈巢断崖,可是到了那里又觉得很害怕,所以……”
“所以你就来到北海道,去那四个湖看看。”
“竹史,你真的很厉害。”
吉敷想:原来通子现在才知道我的能力。以前在一起生活的时候,通子并不了解他的工作,他也不会把工作上得意的事情拿回家里说。
“因为我知道你有这种感性的一面。你到了阿寒湖后,住进天花板和挂轴上都有斑点、污渍的湖畔便宜旅馆,并且坐在房间的窗边,看着被夹在两栋楼房间的湖面。那时你的心情很坏,所以又打了电话给我。”
“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确实如你说的。”
“可是我不在家,因为我出来找你了。于是你猜想我可能去中村家,便打电话去他那里。没想到你还记得中村的电话。”
“因为他家的电话很好记嘛。”
“接着你去了屈斜路湖的和琴温泉,并且在今天下午三点过后,打电话到钏路的‘白色’。结果藤仓兄弟就跑来这里杀你。对吧?”
“对。”
“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藤仓兄弟?”
通子不看吉敷,也不回答,只是继续开车。
“唔,为什么?”
“不只是今天,我平常就会定期性地打电话给藤仓兄弟。告诉他们我在哪里,接下来要去哪里。”
“为什么?”吉敷瞠目以对,愤怒的情绪让他呼吸困难。不过,这股怒气却让他的力气苏醒。
“原来如此。难怪藤仓令子知道你会在‘夕鹤九号’列车的A卧铺。”
“嗯。”通子悲伤地点点头。
“你真傻!哪有人像你这样自找死路的?你明知被他们陷害成杀人嫌犯了,还让他们知道你在哪里,好让他们派人去杀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通子没有回答,只是叹气。
“今天又打电话给他们,结果他们就亲自来动手了。”
“今天的电话是因为我没有钱了。”
“没有钱了?你想接受像螳螂一样的家伙的金钱接济?”
“不是那样的……”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找不到你呀。”
“因为找不到我,所以才找藤仓兄弟吗?”不只身体,吉敷连精神都感到疼痛。每一条神经都好像被针刺一样的痛。
“不是的,我没有想过要拿他们的钱。”
“那么是为什么?”
“不要这样说话,否则我说的都是谎话。”
吉敷沉默了,他不再说话,只是等待通子开口。
“因为我觉得我已经不行了,所以才打电话给他们。”
又是沉默。但是吉敷心里很烦躁。
“什么事情不行了?你打电话给藤仓兄弟要钱,没有想到他们会藉此来杀你吗?”
“我想到了,我当然会想到这种事。毕竟之前已经有令子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他们?”
“因为我想死。在旅途中,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死,我希望死前可以再听听你的声音,所以才打电话给你。在东京时打的那通电话,也是这么想的。”
“打那通电话时,你就已经想死了?”
“嗯。可是我很没有用,一个人死不了。”通子说着奇怪的话。
“所以你想找藤仓兄弟帮忙你死?”
“因为你绝对不会帮我这个忙吧?”
“当然!”
“所以我只好找他们。”
“你的话很奇怪。既然你想死了,那么藤仓令子去杀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反抗?”
“因为我不想被女人杀死。”通子的声音又激动起来。
吉敷实在不了解通子的逻辑。“不想被女人杀死,却可以被藤仓兄弟杀死?”
“因为这是有原因的。死于他们的手中的话,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不管他们有任何要求,我都不能拒绝他们。这种情形从和你在一起以前就这样了,我只是没有办法告诉你而已!这是有原因的。”
“原因?和我刚才说的你的那些‘毛病’的原因一样吗?”
“是的。”
“明知道自己在三矢公寓的房子被拿来当作杀人的场所,还出门去旅行;知道自己可能被当成杀人犯了,还听从他们的话,四处逃亡;也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通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说:“是的。”
“我想问你底是什么原因。但是,你还是不想说吗?”
“不,我想说。我真的希望你能听我说。但是,我怕你听了以后会讨厌我,会瞧不起我。”
吉敷不说话,他想到:如果自己变得瞧不起通子了,那该怎么办?自己的这一身伤,不就是一个笑话吗?
平日里,吉敷确实有些瞧不起大多数的女性犯人,有时简直不把她们当成人看,或者可以说是把她们当成次等人看待。他想到:万一自己也对通子产生轻蔑的心情,那会是多么难堪的事呀!为了她而遍体鳞伤的身体,肯定会痛上加痛吧。
可是,不把那个原因问清楚,或许这个案子的谜就解不开——
“藤仓令子对你有恨吗?她有杀你的理由吗?”
“嗯,有的。”
“五年前你要离开我的时候,并没有说出真正想要离开我的原因吧?”吉敷再三考虑后,又说:“不,或许你说了,但是我没有听到?你真的说了吗?”
通子摇头。
“那么,离开我的理由也是那个原因吗?和藤仓令子想杀你的原因一样?”
“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那个原因。那也是我想死的原因。”通子的声音变得很冷漠。
“还有,你的户口没有迁入钏路市,也和那个原因有关?”
“是的,也是那个原因。”通子悲哀地点头。吉敷下定决心了。
“那样吗?那么,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吗?”吉敷问了,但是通子沉默了一段相当长时间后,才开始说话。在那段沉默的时间里,吉敷的耳朵只听到风声,他的身体必须忍受严寒的风,和刺骨的痛。
“那是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
吉敷没有回应。他的身体太痛苦,以至于说不出话,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本能地害怕通子即将说出来的事情。
“我小的时候非常坏。因为在备受宠爱的环境下成长,所以我任性又好强,什么事情都非照着我的意思做不可,附近的男孩子都接受我的指使,我就是他们的女王。不是常有那样的小孩吗?我就是那样的小孩。”
吉敷点点头。和通子认识十一年了,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些。“你说的小时候的事,是住在盛冈的时候的事吗?”
“是的。就是住在盛冈的时候。小的时候,我家是盛冈的大地主,有钱有势,所以住在附近的农民、老百姓都叫我加纳家的小姐,对我百般奉承。藤仓家就是我们那附近的农家之一。”
“什么?你和藤仓兄弟从小就认识了?”
“没错。我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不过,那时藤仓家的兄弟三人,真的就像对我忠心耿耿的部下。当然其他男生也对我很好,他们互相竞争,什么事都听我的命令。你一定觉得那样的女生很讨厌吧!”
“你刚才说藤仓家的兄弟三人,是包括了他们的姊姊藤仓令子吗?”
“不,不包括她。对了,我忘了说了,对不起。藤仓一郎和次郎的下面,还有一个叫做良雄的弟弟。我所说的藤仓家的兄弟三人,是相一郎,次郎和良雄。”
通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痛苦。
“那时留下很多让我不愉快的回忆,尤其是和良雄有关的部分。我做了不应该做的事。那是我读小学二年级时的事,当时我常和藤仓兄弟三个人在附近的田里玩;有一天,我在田里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小瓶子。直到今日,我都还清楚地记着那个瓶子的样子。那瓶子是深蓝色的,样子像女人的高跟鞋。把那个瓶子捡起来以后,透过阳光看,发现里面还有半瓶水。”
“我捡起来以后,藤仓兄弟三个也都很想要那个瓶子,尤其是良雄。可是,我不给他,因为那是我发现的东西。那一天,他为了得到那个小瓶子,对我特别忠心。于是,那一整天里,我胡乱地指使他们做了很多事,想尽各种残酷的点子,让他们忙得团团转,自己觉得很得意。到了黄昏该回家的时候,就是我必须决定要不要把小瓶子给良雄的时间。
“老实说,我不想给。总觉得他是一个男生,女人高跟鞋形状的瓶子对他没有什么用处吧?而且,我自己也想拥有那个瓶子。所以我一直在想,有什么方法可以不要给他。可是,已经指使他一整天了,实在想不出可以不给他的理由。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出那么残忍的方法。
我说:如果真的很想要这个瓶子的话,那就在我面前把瓶子里的水喝掉。
“我没有想到他会喝。良雄一定是真的很想要那个瓶子,所以,他真的当着我的面,一口气把瓶子里的水喝掉了。没办法,我只好让他拿走瓶子。我很后悔,后悔的是竟然让良雄把瓶子带走了。我真的是一个很坏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和女佣人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玄关的门突然被人急急忙忙地拉开,先是听到藤仓兄弟的父亲大声叫着:晚安,晚安。然后就听到小孩子的哭声。正在吃饭的我们听到声音,就都跑到玄关。
“藤仓的父亲脸色苍白地抱着良雄站在玄关口,他怀里的良雄哭声很大,而且一边哭,一边喊着:好难过呀,好难过呀!看到那样的情形,我也吓哭了。
“‘请帮帮忙,请帮帮忙。’藤仓的父亲不断说着。这是从前佃农去地主家请求援助时说的话。我站在父亲的身后看,藤仓兄弟和令子及他们的母亲,则站在藤仓父亲的后面。被褥很快就铺好了。良雄被放在被褥上,女佣人跑着去请医生来。
“那时是夏天,天气非常热,窗户一直是打开着的,窗外的飞蛾和小虫飞进屋子里,绕着电灯泡飞。即使是现在,虫、蛾震翅的声音和良雄的哭声,好像也还在我的耳朵里响着。良雄一边哭,一边说:不应该喝,不应该喝。当时我很害怕,只是不停地哭。
“医生来了,问两边的家长:会不会是喝到农药了?知道是什么农药吗?但是两边的家长都摇头,都说不知道。当时一郎和次郎就坐在他们的父亲的身后,一直看着我。那时我心里很担心他们会把我做的事情说出来,吓得一直流眼泪。”
通子说到这里就停住,她的身体不断地发抖,一时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那个小瓶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一直没有人去追究,但是那一定是有毒性的东西。那时一般人家里的厕所,并不是抽水式的马桶,而只是在便器的下面放一个桶子,收集排泄物。这些排泄物最后会被倒在田里,成为肥料。
“那种习惯或许不太好,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大问题。麻烦的是,从前的人会把危险的东西也丢进便桶里,也不管那个东西能不能分解,甚至把装着危险东西的容器也一起丢进去,然后被撒在田里。那个瓶子大概就是那样来的。”
通子接下来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再说:“那天晚上良雄一直很痛苦,终于在天亮的时候死了。盛冈的家里不是有一个我一直不愿意进去的房间吗?那个房间里有一个鬼面具,良雄就是在那个房间里死的。过了一个月左右,我便完全忘了那件事。我看过心理学的书,说这种遗忘的行为是‘逃避性的遗忘’。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潜意识地不愿意想起。”
“我并没有因为良雄的死,而受到任何责备。我想是藤仓兄弟并没有把我做的事情告诉父母。可是现在再想,或许当时应该诚实地说出来比较好,我就不用一辈子为了这件事,受制于他们两个兄弟。”
吉敷有点意识不清地听着通子这段惊人的回忆。听完之后,他终于了解通子为什么会那么做了。但是——“离开我的原因是……”
“后来,我很偶然地在东京再见到藤仓兄弟。我不是曾经去银座,看钏路湿原的丹顶鹤的攝影展吗?那次就是藤仓次郎的个人展览。我事前不知道,所以跑去看了。那时也是夏天,所以我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夏天的事情。次郎说那时的那只小瓶子还在;为了拿回那只瓶子,这回轮到我必须事事听他们的话了。这真是因果循环。”
“然后呢?”吉敷插嘴说。他的意识又渐渐飘远,一动下巴就全身都痛,对他来说,说话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们要你离开我?”
“弟弟次郎叫我要离婚,然后到钏路开店。他的口气根本不让我有犹豫的时间,更别说拒绝。”
吉敷想了想,才说:“可是,我觉得你根本可以不必理会他们的威胁。你既不是名人,也不是什么政治人物,没有所谓的信用问题,更不会酿成什么丑闻。”
“可是……”
“你只有面对我的问题而已,不是吗?当我知道你过去的事时,当然不会高兴,可是,我也不会生气地要把你赶走吧?那是以前的事,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问题不在你,而是我自己。这是我和藤仓兄弟的问题。”
“是吗?真的是那样吗?不会只是借口吧?”
通子转头对着吉敷。说:“什么意思?”
“我太忙了,经常忙到晚上也不能回家,薪水又低,又没钱。你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吧?”
“我现在也没有钱呀!而且,那时我还更能专心镀金的工作。我离开你的原因,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吗?”
“真的。我一点也没有讨厌你的念头。以前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很尊敬你。如果不会造成你的负担的话,我现在还是一样喜欢你。”
吉敷没话可说,也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听到通子这么说,他的感觉当然不坏,可是也觉得有点泄气;这表示他以前的想法是错误的。“可是,你总是说‘竹史是个大忙人’。”
“唔?”通子讶异地看着吉敷,好像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但是,吉敷好像没有要再说什么的样子。
“我是那么说了没错。不可以那么说吗?我只是那么说而已,并没有任何意思呀!”
“还有,你还常闹别扭地问我:工作和我,哪一个比较重要?”
“那是我在撒娇呀!不是有很多当太太的人,都会这样问她们的丈夫吗?那和平常的打招呼一样,没有什么特别意思的。”
吉敷觉得真的好泄气,原来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过,泄气归泄气,他还是有放下心头重担的感觉。然而——
“我认为我是全日本最不会管丈夫的人,所以,基本上我很适合当刑警的太太。”
“那么,常常一生气就跑出去外面的公园荡秋千,又是怎么一回事?”
通子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笑意,但是这一点点的笑意,一下子就不见了。“那时候太年轻了。那时的我,只是个任性的女生。”
吉敷还想说什么,但是转个念头,把话呑回去了。
“刚才我说的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通子看着前方说。
“刚才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还喜欢你。我没有资格说那种话的。”
“为什么?那句话是我最好的疗伤药。”吉敷说了这句话后,又陷入思考。
关于藤仓令子这一方面,可能是:令子知道自己最小的弟弟之死,是通子造成的,所以参加了藤仓兄弟的计划,答应一郎和次郎执行杀死通子的工作,没想到却反而死在通子的手中。但是,她和弟媳妇们的感情如何呢?她也认同弟弟们的杀妻行为吗?
吉敷问到这个问题时,通子说:“令子与市子、房子的对立情况非常严重。本来令子也在‘白色’帮忙的,可是她常常对着弟弟们说东道西,引发他们夫妻间的不合,于是两个弟媳妇就联合起来,赶走了令子。”
“原来如此。”
“后来令子就变成闭门不出。市子和房子连让她去店里喝一杯咖啡也不答应。”
“这样吗?”
为什么通子会傻到帮忙藤仓兄弟杀人,及藤仓令子为什么会协助弟弟杀人的原因,吉敷现在都明白了。
接下来要了解的问题,是藤仓兄弟如何杀死他们的妻子?他们用什么方法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明天早上九点以前就必须弄清楚这些问题。吉敷原本以为通子多少知道一点藤仓兄弟杀人的方法,结果却失望了。
从通子那里得到线索的希望落空之后,想要破解那个案子就更困难了。如果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切OK的话,或许还有力气做点什么事,但现在一身是伤,实在没有破案的信心。
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不管救得了救不了通子,接下来的工作就必须全靠脑力来完成了。
之前的营救行动,是靠身体与体力来执行的,身体与体力几近于零的现在,唯一能靠的,只剩下脑力了。
吉敷不排除如果脑力的挑战失败了,就叫通子逃亡的可能性,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不定期的痉挛、随时想呕吐的感觉、头痛、发烧等现象,都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向。
下一瞬间里,吉敷的知觉又慢慢远离,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听到通子的声音、自己有没有在讲话。这样的意识不清,或许是因为这两天一直没有好好地睡过觉的关系。
“通子。”吉敷叫唤,可是一开口,他自己就吓了一跳,因为舌头不大听使唤了。
“我想睡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叫醒我。”他很艰难地才说完这句话。
可是又想到好像还有话还没有说完,便努力的张开嘴巴:“我好像不大能说话了,但是,有几句话一定要先说。刚才我在藤仓兄弟面前骂你了,我心里很难过。”
“说什么呀!不要放在心上。”
“还有,我想告诉你:我们因为车祸才认识的,那当然不是一个愉快的邂逅,但是,我很感谢上苍能够让我们认识,我真的有说不出来的感谢。
“在认识你以前,我的日子过得很糟糕,每天都有数不完的不愉快的事,觉得生活很无奈,随时都处在悲伤当中……我不会形容,但是,你的出现,就像突破悲伤的围墙,现身在我的面前,带给我意想不到的喜悦。你一定不了解我抱着多大的决心,想要让我们幸福。认识你,让我觉得我获救了,好像在沙漠里过了一星期没有水的生活后,眼前突然出现一杯水。那种感觉你一定不了解吧……”
吉敷张开眼睛,看到了通子的眼泪。
所以……吉敷在心里继续说着,他想说:“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非常痛苦,从那一刻起,我就过着没有感觉的生活……”
吉敷的意识又渐渐模糊了,意识里剩下“没有时间了,不能这样下去……”的念头,但是最后连这个念头也跌入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