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残破的圆环 第四节

十一月下旬,中村吉造在堂迪先生预测的纵火点——原神田桥门周围,仔细地巡视了一圃,心想,已经连续好几次放走了罪犯,这次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够再出差池了。

目前知道的情况是,菱山源一每次纵火,都选择在旧城门周边,半径三百米的圆形范围内实施。中村这次在这个圆圈内勘察了一遍,把可能会被选作目标的地方,一一给列举了出来。

这次勘察是中村一个人单独完成的,因为不知道菱山会不会躲起来暗中窥视,还是尽量不引人注意为好。

经过勘察,中村警官发现了一个问题,并对此心里多少有些不安,那就是这段外壕,现在还在,至今没有被填埋。原来的护城河里,也还有水,只不过名字已经改为“日本桥河”了。

但河面上方修了髙速公路,因此,河道终日见不到一丝阳光,河水也不算干净。中村觉得,菱山是不会放过这个地方的。

江户时代的神田桥门,位于现在日比谷大街往御茶之水站的方向,与日本桥河交叉。由于河道上方,架起了环状立交桥,神桥出口又正好设在这里,因此,通过的车辆就会特别多。劳动局和国税局都在这附近,整条街高楼林立。

连续发生的纵火案,让广大市民提髙了警惕,每幢大楼现在都有专人值守,陌生人想随便进入大楼,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还有一处戒备稍显薄弱,那就是住宅楼。

以曾经的神田桥门为圆心,半径大约百米的范围内,有一幢名为“神田公寓”的住宅楼。之前的四谷、赤坂、虎门、新桥、数寄屋桥、八重洲和大手町附近,都未曾出现过住宅楼,可能是由于这些地点,全部位于市中心,很少有居民住宅。但到了神田附近,这个隐患就出现了。

中村想起堂迪先生曾经说过的一段话:“江户时代初期,几乎所有的土地,都被武士阶层占有,尤其是现在的千代田区一带,最为突出。所有土地几乎全都被文官武将占有,只在靠近神田的一小块土地上,有少许的普通百姓允许居住。”

中村认为,这幢住宅楼,是个危险因素。他几次进入公寓,进行实地勘察,虽然在电梯旁边,设有一间小小的值班室,但值班员几乎不过问来人,住宅楼的地下室是停车场,不管是谁、什么时候,想进入地下室,都是易如反掌。加上这里是附近唯一的住宅楼,中村觉得,如果自己是纵火犯的话,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这里选为作案的最佳地点。

地下室里停着十几辆车,其中有一半盖着防尘布罩,似乎是在招呼罪犯,块块地对自己下手。如果在这些布罩上浇满煤油,火一下子就能烧起来。中村吉造几乎可以断定,这里就是菱山的下一处纵火点。

从十一月二十五日起,中村和小谷两位刑警,就藏在地下停车场内的一辆汽车里,没日没夜地监视着。连吃饭都是两人轮流出去用。

附近其他主要大楼,也无一遗漏地,配备了至少两人一组的值守组。中村对自己这次的判断非常自信,认为菱山肯定会选择,在这个地下停车场里下手。和其他地方相比,这里不但容易实施,而且,纵火后可以轻易地跑到一层逃脱。因此中村认为,必须把地下室,作为重点看守目标,罪犯一定会在地下室里露头。

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三,蒙蒙细雨下了一整天,天气冷得厉害,大街上冷冷清清。

从昨晚开始下雨起,中村的心就提了起来,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十次纵火案全部都发生在阴天。

中村和小谷从藏身的车里看出去,透过停车场入口的卷帘,隐隐约约可以窥见走动的人影。中午过后,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打在供车辆进出的斜坡上,中村无聊地望着雨景。他和小谷已经在车里,闷了六天六夜了。

车库的坡道,连接着一条柏油马路,从埋伏的车子看出去,只能看见行人小腿的位置。

公寓一层有一间咖啡馆,监视了几天,大部分来喝咖啡的熟客,中村都认识了,应该都是这幢楼里的住户。

中村发现,雨天人们都会在离店门还有几步时,就合上伞,最后这段距离就淋着。但每个人离店的方式,各不相同,通常男人是先伸出手,按伞柄上的开关;女人则会缩着肩膀,把伞举过头顶再撑开。

入夜以后,雨终于停了,这个夜里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十二月一日是个阴天……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百分之二十的降雨概率。”小谷刑警刚刚钻进车里,就对中村说道,“今天那家伙该来了吧?……他如果再不来,我都快扛不住了。”

这种活,谁干久了都会烦,这一点中村心里很清楚。

“混蛋,就看今天的了!……”中村随便答了一句。

白天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天慢慢地开始黑了下来。只要听到有人向停车场走来,中村就会高度紧张,但总是虚惊一场。下来的都是楼里的住户。

中村吉造身子旁边的小谷刑警,早就已经没有了耐性,无聊地转动着脖子,身子扭来扭去,双手握成拳头再张开。中村清楚,像小谷这样的急性子,抓捕犯人或干力气活最合适,在这里耐着性子陪自己蹲守,是够难为他的。中村侧眼看着搭档的一举一动,心里却不由得想起了由纪子。

由纪子刚订婚后没多久,中村约她在一家咖啡馆见面,试图探究由纪子心里的真正想法,总觉得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的这名女子,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当问到“你爱永井富美郎吗”这个问题的时候,由纪子毫不犹舰回答说:“当然,我爱他。”听她的语气十分坚决。

“那你爱土屋昌利吗?”这个问题中村想了好久。

那时,由纪子答道:“你刚才说那是最后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说完她就转身走了。这个场景,中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

其实,中村心里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到底想问出点什么,也许,仅仅是想知道,那位女子的价值观吧。自己想知道,对于由纪子来说,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不正确的,对自己的行为,她到底能够宽容到什么程度啊。

中村吉造心里,一直记得多年前,逮捕一名女罪犯的时候,那名女罪犯曾亲口对自己说的话。她说:“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一个男人觉得对的事,和一个女人觉得对的事,是不完全一样的。有时候甚至完全相反。”

现在看来,这句话似乎不无道理。

在偏僻的日本海边,贫瘠困苦的小渔村里长大的由纪子,童年一直生活在贫穷中,但谁也不能强求她,一辈子都那样活下去。十八岁她来到东京,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大都市里,她辛辛苦苦地奋斗了几年,最后终于获得了自己的幸福。由纪子获得成功,主要是因为她利用了作为女人的独特优势,并把这种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现在她不但坐上了“布袋屋”女主人的交椅,还把母亲也安顿得舒舒服服。在她的奋斗过程中,一个男人的生命消失了,却很难证明,那个男人是她杀害的,实际上,她也的确没对土屋昌利动过手。甚至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安眠药是她下的,装安眠药的瓶子,就在自己的挎包里,当晚由纪子也确实自始至终,都和两个朋友待在一起。

想到这里,中村不由得产生一种类似自嘲的心情。这个女人的内心,真是不好捉摸啊,自己所能做的,只有尽快把纵火犯逮捕归案。如果能把这件事情办完了,渡便由纪子就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了,再也不会有人干扰她的生活了。作为一名普通警察,自己最多只有向她提问题的资格。

中村吉造忽然第一次意识到,由纪子的生活,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不过无论如何,由纪子都是个胜利者,她犯了罪,却没有留下一丝把柄。菱山源一被捕以后,如果不肯供出由纪子,警察也对她束手无策。而中村已经预感到,结果一定会是这样,她肯定会逍遥法外的!

中村吉造的心里,猛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由纪子所犯下的一切罪过,都得到了神明的宽恕。正径自想着,中村突然感觉,手腕被人使劲拉了一把,回头一看,小谷正压低身子,两眼直盯着前方。中村见状,也急忙把头藏在了方向盘下面。

一名男子正快步向车库走来,打扮得很像一位专业的摄影师——头发不算太长,戴着一副眼镜,体格略显单薄,上身穿一件蓝色的羽绒服,下身穿一条牛仔裤,肩上挂着一个很大的包,既像是装摄影器材的,又像是个保温袋。他右手扶着包,左手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但该男子的身上,好像全被雨淋透了,头发、脸上、肩膀……到处都是水。此人十分可疑。

小谷紧张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仿佛一只憋足了劲的猛兽,随时准备扑上去。

“再等一等!……”中村双眼直视前方,压低声音命令道,一定要在他动手的时候下手,最为理想的抓捕时机,是罪犯开始泼洒煤油的时候。

男子站在地下车库中间,四处巡视了一番。中村和小谷两人,距离他大约有十米以上的距离,中村下意识地压低身子。

“畜生……出来了,你终于等到你了,让我等得好苦啊!……”中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男子在一辆车前站住,右手缓缓打开了包,左手仍抓着雨伞。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盒,盒子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盒里装满了液体。男子又向那辆盖着防尘布的车子,靠近了一些,十分冷静地把液体拨洒在车顶。

“上!……”中村急促地叫了一声,拉了拉小谷的小臂。

就在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从男子旁边的一辆车后面,突然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黑影猛地扑向男子,几乎把他撞了个趔趄。男子口中发出一声短暂的惨叫,眼镜狠狠地摔在地上,传来镜片破碎的声音。男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了几步,向中村他们埋伏的方向,转过身来。中村这才发现,男子背上插着一把刀,露出一截刀柄。

男子忍痛厉声尖叫着,伸手抓住对方的头发,死命地往自己身边拖。对方却丝毫不作抵抗,任凭男子拉扯。

接着,传来了女人剌耳的尖叫。那声音带着满腔的悲愤和痛苦,久地久回荡在空荡荡的车库里。

中村急忙推开车门,发出了不小的动静,男子肯定听到了,但他却仍然直视着女子。他忍着剧痛、哆哆嗦嗦地极力想站稳。

女人慢慢地从菱山源一身后走出来,中村看到她脸上的肌肉,因为过度害怕和紧张,而剧烈地抽搐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她正是渡边由纪子。

“畜生,你在干什么!……”中村几步跨到由纪子面前,不由自主地扯着噪子喊道,“为什么要干这种愚蠢的事情?”

男子低低地呻吟了几声,把手伸向背后,一通乱摸。接着双腿突然一软,身体慢慢向前倾斜,最终趴倒在了石头的地面上。

手里的伞滚落在地,伞面缓缓地打开,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一团火苗蹿了出来,伞面马上被点着了,圆规似的在地上转个不停,仿佛在跳一曲火之舞。雨伞很快就转到了之前,装有液体的容器旁边,火舌一下子高高地蹿了起来,顺着地面上的液体,慢慢地扩展了开去。小谷赶紧从车里拿出一个灭火器,发狠地冲了上去。

白色粉末从灭火器喷口,如水汽一般喷洒出去,把火苗盖得严严实实,并迅速向由纪子的脚下蔓延开去。她却仍旧呆呆地站着,任凭两条裤腿,被染成白白的一片。

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潮湿的地面上,早已经呈现出一大片红色。

中村默默地目送菱山源一被送上救护车,然后拉开警车的后门,坐在渡边由纪子的身边。远处隐约传来教堂那熟悉的圣诞节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