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罗马。
水花泼溅,红陶地板上嵌着一座灰色马赛克浴池。
古老的黄铜出水口水花奔流,暮色涌进窗内。凹凸不平的旧玻璃外,有一个广场、一座喷泉以及沉沉黑夜。
她静静地坐在冰块渐融的水中,眼神黯然。起初,她的双眼像是在向他求恳,央求他手下容情,而现在,这双眼眸呈现出幽暗的淤青色,眼底的一切几乎消失殆尽。很快,她将沉眠。
“来。”他说,递给她一只穆拉诺手工平底玻璃酒杯,里面倒满了伏特加。
她身上从未在太阳下曝晒过的部分仿佛莱姆石,令他十分着迷。他将水龙头关得极小,让流水细细淌下,然后看着她短促地呼吸,听着她牙关打战。她的胸部受冷,犹如粉红的花蕾。这时他想到了铅笔,想起自己还在学校的时候,咬下粉红色的橡皮擦头,然后告诉父亲,有时也会告诉母亲,自己不需要橡皮擦,因为不会写错。而事实是,他喜欢咀嚼,他无法克制自己。
“你会记得我的名字。”他对她说。
“我不会,我可以忘记。”她含糊地说。
他知道她为何会这么说。如果她忘记他的名字,她的命运就会像不人流的战斗计划一样,重新改写。
“是什么?”他问道,“把我的名字说出来。”
“我不记得了。”她一边哭泣,一边发抖。
“说出来。”他说着,端详她晒成棕色的双臂,上面冒出鸡皮疙瘩,金色的汗毛根根竖立。他看向她年轻的胸脯和水中的双腿。
“威尔。”
“还有呢?”
“兰波。”
“你觉得这名字好笑。”他赤裸着身子坐在马桶盖上。
她用力摇头。
撒谎!当他说出名字的时候,她还放声大笑了一番,说兰波是虚构的电影中的人名。他说,这个姓氏来自瑞典。她则回答,他不是瑞典人。他又说,这是瑞典姓氏,否则她以为这姓氏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个真实的姓氏。“对,”她大笑着说,“就像洛奇一样。”“去网上查查看,”他说,“是货真价实的姓氏。”必须为自己的姓氏作出一番说明,他一点都不高兴。这是两天前的事了,他并没有因此讨厌她,却谨记在心。他原谅她,因为不管她说了些什么,都得承受难以忍受的痛苦。
“就知道我的名字会引起异议。”他说,“但这不会改变任何事,丝毫不会,只是个已经说出口的发音罢了。”
“我绝对不会说出这个名字。”她一降晾慌。
她无法控制地打着寒战,双眼发直,嘴唇和指甲泛紫。他要她多喝一些,她也没有拒绝。她知道只要稍有不从,接下来会有什么遭遇。即使是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她也知道他会如何处置她。他沉着地坐在马桶盖上,让她目睹他的亢奋,并为之恐惧。她不再开口哀求或是要他为所欲为,仿佛她是因此才成为他的俘虏似的。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侮辱他,或者暗示他有办法对她下手,便马上会有事情发生——这代表她不愿主动付出,却又想要回报。
“你知道,我可是好声好气地问过你。”他说。
“我不知道。”她牙关打战。
“你知道。我要你向我道谢。我的要求不过如此,而且友善地对待你。我好声好气地问你,你却这么做。”他说,“是你让我这么做的,看看。”他起身望向光滑的大理石洗手台上方自己在镜中的裸体。“你受到折磨,却让我变成这样。”镜子里赤裸的他如此说,“可我并不想这样。所以,这就是在伤害我。让我变成这样是严重地伤害我,你知道吗?”
她说她明白。当他打开工具箱的时候,她涣散的眼神如同四散的玻璃碎片,直盯着美工刀、小刀和细齿锯。他拿出一小袋沙子,放在洗手台边缘,接着掏出一小瓶薰衣草胶水,一并放下来。
“我会依你,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她不停地重复。他早就命令过她不许再说,但她又脱口而出。
他将双手浸入水中,冰冷的水温让他发抖。他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往上拉。他拉住她晒成棕色的双腿,紧握着她冰冷发白的脚掌时,感受到了紧张的肌肉传出的恐惧。他拉扯她的时间比上一回更久,她奋力挣扎扭动,不停拍打水面,冷水大声地溅起水花。她又喘又咳,发出窒息的哭喊,却没有怨言。她学会不去抱怨,虽然这花了好一段时间。他觉得,她会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为她自己好,并感激这次即将改变他生命的牺牲——不是她的生命,是他的,尽管过程并不愉快,绝不可能美好,但她应该感激他的馈赠。
他拿起垃圾袋,里面装有此前从吧台制冰机里取来的冰块,他将最后一些冰块倒进浴缸。她看着他,泪水滑下脸庞。哀伤的阴郁魔爪骤然浮现。
“在那里,我们把他们吊在天花板上,”他说,“一次又一次猛踢他们膝盖的侧面,就在那里。我们每个人都到小小的房间里去,踢他们膝盖的侧面。这种痛苦极难忍耐,绝对会造成重大的伤害。当然,有几个人就这么死了。但比起我在那里见过的其他事情,这还算微不足道。你瞧,我可没有在监狱工作,也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太多了,足以人人有份。录像和拍照绝对是少不了的,一定得有。如果没有,事情就会像没发生过一样。所以人们会拍照,给他人观赏。只要一个人看过,就等于全世界都看过了。”
她瞥向灰泥墙边放在大理石桌上的摄像机。
“他们自找的,不是吗?”他说,“他们强迫我们成为与原来不同的自我。所以是谁的错呢?不是我们的错。”
她点头,发着抖,牙关打战。
“我并不是每次都参加,”他说,“但是我会看。刚开始的确很难,我几乎受不了,无法接受这一切。但他们对我们做出那些事,我们才被迫反击。所以这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逼的,我知道你明白。”
她点头,一边哭一边发抖。
“放在路边的炸弹、绑票,比你听说的还多。”他说,“你会习惯的,就像你现在已经适应冰水了,是吧?”
她没有适应,只是感觉麻木,并渐渐进入失温状态。此时,她脑子里出现了轰鸣声,心脏也好像要爆裂开来。他将伏特加递给她,她喝了下去。
“我要打开窗户,”他说,“让你听到贝尼尼的喷泉声,我听了大半辈子。夜色很美,你应该看看星星。”他打开窗户,看着夜里的星空、四河喷泉,以及早已空无一人的露天广场,又说,“你不要尖叫。”
她摇头,胸腔猛烈起伏,无法控制地颤抖。
“你在想你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当然也会想你,但是真糟糕,他们不在这里,到处都看不到人。”他再次看着无人的广场,耸耸肩,“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他们离开了,早就走了。”
她涕泪纵横,不停发抖,眼中的光芒与两人相遇之初大不相同。他感到厌恶,因为她毁了自己对他的意义。先前,在更早的时候,他用意大利语同她交谈,这让他成为一个陌生人,这么做是有必要的。现在,他对她说英文,因为陌生与否已不再有差别。她瞥向他,视线在他亢奋的肉体上跳动,犹如飞蛾扑火。他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她惧怕他的身体,但是远比不上她对其他东西——比如水、工具、沙袋及胶水——的恐惧。她不明白旧地板上的黑色宽皮带是做什么用的,而这是她最该害怕的东西。
他拾起皮带,告诉她,殴打无法自卫的人是出于一种原始的欲念,为什么?她没有回答。为什么?她充满惊恐地瞪着他,眼中的光芒迟钝而狂乱,好似在他面前碎裂开来的镜面。他要她站起身来,她照做,但是打着战,双膝发软,站在冰冷的水中。接着他关上出水口。水珠顺着她站立的身子往下淌。她的身躯使他联想到紧绷的弓,同样的弯曲、充满力量。
“背对着我转过身去。”他说,“别担心,我不会拿皮带打你,我不做这种事。”
她转身面对着有裂缝的旧灰泥墙和拉上的百叶窗。水在浴缸里静静地泛着涟漪。
“现在,我要你跪在水中,”他说,“然后看着墙,不要看我。”
她面对着墙跪下。他拿起皮带,穿过皮带扣,一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