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太平洋夏令时早上八点钟,露西在斯坦福癌症中心前方减速,停下车子。

每当她驾着自己的CitationX型喷气式飞机到旧金山,然后租辆法拉利跑车,驾驶几个小时来见她的神经内分泌医生时,她就感觉自己掌握了一切。穿上紧身的牛仔裤搭配紧身的T恤衫,展现自己运动员一般的身躯,让她觉得生气勃勃,有回到家的舒适感。黑色的鳄鱼皮靴和亮橘色表盘的百年灵钛表让她感觉自己依旧是露西,无所畏惧,事业有成——当她不去思考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的时候,这正是她的感受。

她降下法拉利F430 Spider跑车的车窗。“你可以帮我停这辆车吗?”她开口问身穿灰衣的泊车员,他从这处摩登的砖造综合设施建筑的入口处小心翼翼地向她走来。她不认识他,一定是新来的泊车员。“配备一级方程式赛车的换挡控制方式,用方向盘上的换挡拨片来操作。右拨一下升挡,左拨一下降挡,左右拨片同时使用时挂空挡,这个按钮是倒车。”她注意到他焦虑的眼神。“呃,好,我承认这是有些复杂。”她这么说,是因为不想伤害他。

他年纪稍长,可能是退休后感到无聊,才会来医院帮人停车,也可能是他的哪个家人罹患癌症或死亡。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不但从来没驾驶过,这辈子可能也从没近距离看过任何法拉利。他打量法拉利的眼光,仿佛这辆跑车刚从外层空间着陆,他碰都不想碰。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如何驾驶一辆价值超过好几栋房屋的跑车,这样反而比较好。

“恐怕不行。”泊车员看到车内装的马鞍皮革,以及碳纤维方向盘上的红色启动按钮,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绕到车子后方,盯着引擎,摇摇头。“呃,真不简单,我猜是敞篷车吧。以车子的速度,降下顶篷的时候风一定吹得很厉害,我得承认,这车真不简单。你何不就停在那里好了?”他指给她看,一边摇头,“这里最好的停车位。真不是骗你的。”

露西停好车,抓起手提箱以及两个大信封,里面装的是磁共振成像的片子,足以揭露她这辈子最具毁灭性的秘密。她收起法拉利的钥匙,塞给泊车员一张百元大钞,对他眨着眼,同时用严肃的语气说:“用你的生命保护这辆车。”

医学院综合楼十分美丽,大扇的窗户加上又长又光滑的木质地板,不但开阔,而且采光良好。此地的工作人员永远礼貌周到,其中大多数都是义工。上次她来就诊的时候,看到一名竖琴家安坐在走廊上,优雅地拨弹《永不止息》。今天下午,这位女士弹奏的是《美好世界》。真是讽刺。露西迅速地走着,眼光没与任何人接触,压低的棒球帽遮住自己的眼睛,她知道,现在弹奏任何音乐都会让她感觉虚假和沮丧。

门诊是一片开阔的区域,以大地色系装潢,墙上没有悬挂艺术品,而代以平面银幕,播放着抚慰心灵的自然景色——草原和山峦、秋日红叶、雪中森林、巨杉、塞多纳地区的巨石,搭配潺潺流水、轻拍的雨滴、微风与鸟鸣。桌上摆着盆盆兰花,室内光线十分柔和。候诊区从来不显拥挤。当露西到达时,门诊D区唯一的病人是名头戴假发、埋头于时尚杂志Glamour的女子。

露西轻轻地告诉柜台后方的男人,她来找奈森·戴伊医生。她称他为奈特。

“请问你的大名?”男人带着微笑问。

露西低声说出自己使用的化名。他在键盘上敲了一下,再次微笑,然后伸手拿电话。不到一分钟,奈特便打开了门,招手要露西入内。他拥抱她,一如往常。“看到你真好,气色好极了。”他这么说着,两人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完全不是想象中一名出自哈佛的顶级神经内分泌医生的办公室应有的规模。他的桌上杂乱无章,电脑配备的是大型屏幕,书架过于拥挤,在其他办公室应该开有窗户的墙上,却是堆叠的灯箱。办公室里面有一张长椅,还有一把椅子。露西将带来的记录交给他。

“检验室资料。”她说,“你上次看过的扫描片,还有最新的片子。”

他在办公桌后坐下来,她则坐在长椅上。“什么时候的资料?”他打开信封仔细阅读。没有任何数据记载在电脑当中,所有的书面资料都存放在他的保险箱内,必须用密码才能开启。她的名字也没有登记在任何地方。

“血液化验是几个星期之前。最新的扫描大约在一个月前。我姨妈看过,说应该不错,但是别忘了她大部分时间看的是些什么。”露西说。

“她是说你看起来不像死人?真让人松一口气。凯最近还好吗?”

“她喜欢查尔斯顿,但是不能肯定查尔斯顿喜不喜欢她。我还算喜欢……呃,我总是喜欢挑战难以相处的地方。”

“也就是说,大多数的地方。”

“我知道,怪胎露西。我相信我们仍然有所不知。就好像我把化名告诉柜台那位不知名的先生,而他丝毫没有多问。尽管民主党占多数优势,但隐私权还是没有得到尊重。”

“别激我了。”他阅读她的检验报告,“假使能负担得起,你知道我有多少病人愿意出钱,让资料不被输入数据库里?”

“这是好事。如果我想入侵你的电脑,大概用不了五分钟。联邦调查局那些家伙要花一个小时,但是他们可能早就进去看过了,而我没有。除非有正当理由,否则我不愿侵犯任何人的公民权。”

“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谎,而且愚蠢,尤其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看得出他们仍然位居你的黑名单榜首。”

“他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就开除我。”

“你认为自己有没有可能滥用爱国者法案,并从中得利?嗯,最近你卖些什么价值上亿的电脑玩意儿?”

“数据模块。借由输人数据,执行一些具有智能、基本上可以像人脑一样运作的类神经应用网络。我还拿一些可能会很有趣的DNA计划自娱。”

“促甲状腺激素很正常,”他说,“甲状腺激素T4正常,所以你的新陈代谢运作正常,我不必看检验报告就可以告诉你这些。你好像比我上次见的时候瘦了些。”

“大概五磅左右。”

“看来多了些肌肉,可能减掉了十磅的脂肪和水分。”

“说得好。”

“你健身的时间有多长?”

“没有变。”

“关于这点,我写的是例行运动,虽然看起来可能有点过度。肝功能指数正常;泌乳素指数很好,下降了二点四。你的月经呢?”

“正常。”

“乳头有没有白色透明或是乳状的分泌物?泌乳素这么低,不会有分泌乳汁的情况。”

“没有。我可不打算燃起你的希望,才不让你检查。”

他笑了,写下更多笔记。

“令人难过的是,我的胸部没那么大。”

“外面有不少女人愿意付钱来买你拥有的,而且有人真的付了钱。”他就事论事。

“恕不出售。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我连送都送不出去。”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露西不再感觉尴尬,可以与他谈任何事。一开始,整件事难以启齿,既恐怖又羞辱:良性垂体瘤引起泌乳素的过度分泌,使得她的身体产生怀孕的自我认知:她的生理周期停顿,体重增加。虽然没有溢乳或分泌乳汁,但是如果她当时没有及时发现身体情况有异,接下来就会如此发展。

“听说你目前没有和任何人交往。”他将她的磁共振成像片子从信封里拿出来,放到灯箱前。

“没有。”

“你的性欲如何?”他调暗办公室内的灯光,打开灯箱,照亮露西的脑部扫描片,“有时候,我们会称卡麦角林这种药物为春药,你知道的。嗯,假如你懂。”

她向他靠过去,看着自己的片子。“我不要开刀,奈特。”

她忧郁地看着出现在下视丘底部、略呈长方形的低信号区。每当她看着自己的扫描片,都有一种感觉: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这不可能是她的脑子。奈特称之为“年轻的脑”。他说,就解剖学来看,也是个极好的脑子,除了有个小小的故障——约莫半个一美分大小的肿瘤。

“我不管那些期刊报道怎么说,没有人可以把我切开。我的情况如何?请告诉我一切没事。”她说。

奈特比较新旧扫描片,并排放着研究。“没有太大的差别,大小仍然是七到八毫米。视交叉池很干净,位置在脑垂腺柄底部,由左略向右移。”他拿笔指出来,“视神经交叉处没有东西,这很好。”他放下笔,举起两根指头,先是并拢,接着移开,检查她的周边视力。“好极了,”他再次说,“几乎完全相同。障碍没有增大。”

“也没缩小。”

“请坐下。”

她坐在长椅的边缘。“基本上,肿瘤并没有消失,没有因为药物而坏死,将来也不可能,对吧?”

“但是肿瘤没有变大。”他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药物的确让它缩小了一点,也有所控制。好,来谈谈选择。你想怎么处理?不要去想卡麦角林和同类药物可能引起心脏瓣膜疾病,我认为你不需要担心这一点。那项研究针对的病人是服用卡麦角林的帕金森症患者。以你的低剂量来说应该没事。比较严重的问题是,我可以给你开十来种处方药,但是你在这个国家里可能一种都找不到。”

“制造地在意大利,我可以从那里拿。马洛尼医生可以处理。”

“很好。我希望你每六个月作一次心脏超声检查。”

电话响起。奈特按下一个键,简短地接听,对另一头的人说:“谢谢。如果处理不了,打电话给警卫。注意不要让任何人去碰。”他挂断电话,对露西说:“看来有人开来一辆鲜红的法拉利,引起一番骚动。”

“真讽刺,”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完全是个人爱好的问题,不是吗?”

“如果你不想要那辆车,可以留给我开。”

“不是我不想要,只是感觉不一样了。不是不好,只是不同了。”

“这就是所谓‘一个人拥有的,不见得都是他想要的’。但是你拥有更多,这可能会改变你看待事情的态度。”他陪她走出去,“在这里,我每天都能看到这些。”

“这是当然。”

“你的情况不错。”他站在通往候诊区的门边,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附近只有柜台后方那个老是面带微笑的男人,而他又在打电话。“在我的病人当中,我会将你排进情况良好者的前十名。”

“前十分之一。那是个乙上的分数,我以为自己是个甲等生。”

“你不是。假如没有这些症状,你可能永远不知道这一点。你和罗丝谈过了吗?”

“她不愿面对。我试着不为这件事生她的气,但实在很难,真的很困难。太不公平了,尤其是对我姨妈而言。”

“别为了罗丝而感到沮丧,她这种表现,可能源于你刚才所说的理由:她无法面对。”他将手插入医生罩袍的口袋里,“她需要你。她当然不会与任何人讨论这件事。”

癌症中心的外面,一名女子用围巾包裹着自己的光头,两个男孩在法拉利的四周走来走去。泊车员快步走向露西。

“他们没靠太近,我一直看着,没有人靠近。”他的声音又低又急。

她看着两个小男孩和那名生病的母亲,走向车旁,用遥控器打开门锁。男孩们和母亲往后退,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脸。那位母亲看起来上了些年纪,但应该没超过三十五岁。

“对不起。”她对露西说,“我收拾了他们一顿,没靠近车子。”

“这车能开多快?”大点的男孩问道。他一头红发,大约十二岁。

“嗯,四百九十匹马力,六挡变速,排气量四点三升,V8汽缸引擎,最高转速每分钟八千五百转,配备碳纤维后扰流板。从零到六十英里的加速时间不超过四秒。每小时大约可以跑两百英里。”

“不可能!”

“你开过这种车吗?”露西对大男孩说。

“我从没亲眼见过这种车。”

“你呢?”露西问男孩的红发小弟,他大概只有八九岁。

“没有,女士。”小男孩很害羞。

露西打开车门。两个红色的脑袋往前伸,想一窥究竟,却同时屏住呼吸。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大男孩。

“佛列德。”

“坐到驾驶座上去,佛列德,我让你看看这车怎么发动。”

“你不必这么做。”那位母亲对她说,看似就要哭出来了,“宝贝,别弄坏任何东西。”

“我是约翰尼。”另一名男孩说。

“你排下一个。”露西说,“来我旁边,注意看。”

露西打开电门,确定法拉利挂在空挡上。她拉着佛列德的手指,放在方向盘的红色启动钮上,然后放开手。“按几秒钟,发动这辆车。”

法拉利轰鸣着发动了。露西分别载着两个男孩绕了停车场一圈,他们的母亲独自站在停车场中间,面带微笑挥着手,一边擦拭双眼。

本顿在麦克连医院神经影像实验室的办公室内,录下格莱蒂·塞尔芙的谈话。与她那个知名的女儿相同,这个含义为“自我”的姓氏十分适合她。

“如果你还在纳闷,不懂我那有钱的女儿为什么没有把我安顿在某个波喀地区的豪宅,”塞尔芙太太说,“是这样的,先生,我不想去波喀,也不想去棕榈滩或其他地方,只想留在佛罗里达的好莱坞,待在我木板过道旁的破旧公寓里。”

“这是为什么?”

“报复她。想想某天人们发现我死在这种破烂地方时的情景。我们等着瞧,看这对她的名声会有什么影响。”她得意地咯咯笑。

“听起来,要你说她的好话恐怕很难。”本顿说,“我需要你赞美她几分钟,塞尔芙太太,接下来需要你保持几分钟的中立,然后是几分钟的严苛。”

“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我一开始就解释了。她自愿参与我主持的科学研究计划。”

“我那女儿不可能自愿,除非她有所企图。我从来没见过她为了协助别人而去做什么事。一派胡言!哈!什么家有急事。我没上CNN去告诉全世界她说谎,这是她运气好。我们来瞧瞧实情究竟是什么。来看看手边的线索。你是某种警方的心理学家,医院叫什么名字?麦克连?噢,对了。那些有钱名人会去的地方。如果她得找地方去,就会去这种地方,我知道原因何在。如果你知道,可能会大吃一惊。猜到了!她是病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之前说过,她参与我主持的研究计划。”该死。他警告过塞尔芙医生。如果他打电话给她的母亲进行录音,她可能会怀疑塞尔芙医生是病人。“我不能讨论她的情况,包括她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或是为了什么理由。我不能泄露参与研究者的任何资料。”

“我倒可以透露一两件事给你。我知道!她的确值得研究,一点也没错。哪种正常人会上电视做出她所做的事:扭曲人们的心灵和生活,就像她对那个被杀的网球选手做的!我敢和你打赌,玛莉莲一定得为这件事负某种程度的责任。安排她上节目,探讨她的内心世界,把这些摊在所有人眼前,真是难堪。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女孩的家人竟然容许。”

本顿同样也看出了这一点。塞尔芙太太说得没错:太多的事情曝光了,这使得德鲁既脆弱又容易接近,如果她被盯上,这些都是原因。虽然这不是他打电话的目的,但是本顿忍不住稍加刺探。“我一直不懂,怎么这么巧,你女儿会邀请德鲁·马丁去上节目?她们本来就认识吗?”

“玛莉莲有办法找出她需要的人。每当她碰到什么特殊情况打电话给我,大部分是吹嘘名人的故事。只是以她的说法,这些人能见到她是他们的运气,而不是她的荣幸。”

“我感觉你们不常见面。”

“你当真以为她会费心来探望自己的母亲?”

“她并非完全没有感情,是吧?”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个性甜蜜,我知道这令人难以相信。但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出了些差错。她和某个花花公子私奔,结果心碎回家,我们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她没向你提过?”

“没有。”

“可以料想得到。对于她父亲的自杀、我有多难相处等等其他事情,她可以说个没完。但是,在她看来,她自己从未犯过错误,包括对人的误解。如果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给她造成不便而被她排斥于生活之外,你绝对会惊讶。如果有人在世人面前揭开她不愿坦露的一面,绝对是该死的过失。”

“这个说法,应该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看你怎么定义。”

“我们来谈谈她的正面性格。”

“她没说吗?她要每个人都签下保密协议。”

“包括你在内?”

“你想知道我这样过日子的真正原因吗?因为我承担不起她所谓的慷慨。我靠社会保险和一辈子工作得来的退休金度日。玛莉莲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什么事,竟然还敢要求我签下什么保密协议!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我不签,将来不管我多老多病,都得自己负责。我没有签,反正我也不会谈起她。但是我可以这么做,绝对可以。”

“你正在和我谈她的事。”

“嗯,这可是她要我说的,不是吗?她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因为这切合现在她脑袋里的自私念头。而且我是她的弱点所在,她无法抗拒,我口中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坐立难安,更加证实她对自己的想法。”

“我需要你试着想想,”本顿说,“你喜欢她的哪些地方?你一定找得到,比方说,‘我一向欣赏你的聪慧’或是‘你的成功令我骄傲’之类的话。”

“即使我不是真心诚意?”

“如果你说不出正面的话,恐怕我们无法进行下去。”他反而乐见其成。

“别担心,她能撒谎,我也会。”

“那么,负面的话。比方说,‘我希望你能慷慨一些、谦虚一点’,或是任何你能想到的话语。”

“易如反掌。”

“最后是中性的语句:天气、购物、你做了些什么事情等等。”

“不要信任她。她会造假欺骗,毁了你的研究。”

“大脑没办法造假,”本顿说,“就算是她的也一样。”

一个小时后,塞尔芙医生身穿亮眼的红色丝质裤装,赤着脚,靠着枕头躺在床上。

“我知道你觉得并不需要这个。”本顿说,翻动手中浅蓝色封面的《结构性临床访谈工具——病症I,诊断准则手册第四版》的病人手册。

“你需要剧本吗,本顿?”

“为了保持研究的一致性,我们以这本手册来进行临床访谈。一次一个主题。我不会问你有明显答案或是不相关的问题,比方说你的职业等等。”

“我来帮你。”她说,“我从来没当过精神病院的病人,没有服用任何药物,饮酒不过量,晚上睡五个小时。凯一个晚上睡多久?”

“最近体重有没有明显的变化?”

“我的体重一向维持得宜。凯最近的体重呢?她在孤单或沮丧的时候,会不会暴食?南部有那么多油炸食物。”

本顿翻页。“身体或皮肤有没有特殊的感觉?”

“要看和谁在一起。”

“你是否曾经去嗅或去尝他人不愿意闻或吃的东西?”

“我会做很多旁人无法做到的事。”

本顿打量着她。“我不觉得这个研究有什么意义,塞尔芙医生,这毫无建设性。”

“由不得你来判断。”

“你认为有建设性吗?”

“你还没有进人情绪周期的问题。你不打算问我有关恐慌发作的问题吗?”

“你曾经发作过吗?”

“出汗,发抖,眩晕,心悸,害怕自己会死?”她亲切地看着他,仿佛他才是病人,“我母亲在录音带里说了些什么?”

“那么,你刚抵达这里的时候呢?”他说,“你似乎为了一封电子邮件惊慌。你刚到这里时,对马洛尼医生提到过那封邮件,之后却再也没有重提。”

“想想看,你的小助理还以为她可以对我进行访谈。”她露出微笑,“我是精神科医生。那就像网球场上的初学者迎战德鲁·马丁一样。”

“你对于她的遭遇有什么看法?”他问,“媒体提到,她曾经上过你的节目。有些人影射凶手盯上她可能是因为……”

“难道只因为上过我的电视节目?很多人都来过我的节目。”

“我刚才是要说,因为她的高曝光率,而不是说因为她出现在你的节目上。”

“我很可能为了这个系列的节目获艾美奖。除非这件事……”

“除非这件事如何?”

“嗯,”塞尔芙医生说,“如果电视艺术学会因为她的遭遇而怀有偏见,将此事和我的工作质量混为一谈,就太不公平了。我母亲说了些什么?”

“进行扫描之前不能让你知道,这一点很重要。”

“我想谈谈我父亲。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过世了。”

“好。”本顿说,尽可能远离她,背抵着办公桌和放在上面的笔记本电脑。两人中间有一张小桌,上面的录音机正在运转。“我们就谈谈你的父亲。”

“他过世的时候,我还不满两岁。”

“而你可以清楚地记得,自己感觉遭到他排斥?”

“你应该读过研究报告——我假设你读过,非母乳哺育的幼儿日后较易产生逐渐加深的压力和痛苦。狱中服刑的妇女无法哺育孩子,在养育能力和保护能力上也会出现严重的问题。”

“我不明白其中的关联何在。你是说,你的母亲一度在监狱里服刑?”

“她从来不曾将我抱在胸前哺乳,从未以心跳抚慰我,以奶瓶、汤匙喂食的时候,也不曾与我有眼神的接触。你帮她录音的时候,她全盘承认了吗?你问过她我们母女之间的事了吗?”

“我们为研究对象的母亲录音时,并不需要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

“她拒绝与我产生关系,导致我这种被排斥感及愤怒感更加复杂,让我更容易将父亲的离开怪罪到她身上。”

“你是说他的离世?”

“很有趣,你不这么觉得吗?凯和我都在幼年时期就失去父亲,而两个人也都成为医生,但是我疗愈活人的心灵,她却解剖死人。想想她的职业,这让我一直很想知道她在床上的表现如何。”

“你将父亲的死亡怪罪到母亲身上。”

“我当时很忌妒,有好几次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刻意去打断。我在走廊上看到母亲对他敞开整个身躯。为什么对他可以,对我则不行?为什么是他,不是我?我当时要的是他们互相付出的一切,却不了解其中的意义。我当时可能还以为他们身体不舒服。”

“还不满两岁,你就不止一次打断他们,而且还记得?”他把诊断手册放在椅子下,开始做笔记。

她调整躺卧的姿势,让自己更舒服,更具挑逗性,并且确定本顿注意到了她所有的线条。“我先是目睹自己的父母活蹦乱跳,而一眨眼父亲就走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凯则是度过了父亲死于癌症的漫长过程。我承受的是失去,而她承受的是死亡,两者大不相同。所以,你瞧,本顿,我身为精神科医生的目的是去了解病人的生活,而凯则选择了解人们的死因。这对你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影响。”

“这里讨论的对象不是我。”

“亭阁院区并不坚持严格的规范,真是好极了,不是吗?不管我入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不都在这里吗?马洛尼医生有没有告诉你,他怎么进到我的房间里的?不是这间,是换房之前的第一间。他怎么关上门,脱掉我的罩袍,触碰我?他以前莫非是妇产科医生?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本顿。”

“你现在感觉性欲旺盛吗?”

“嗯,看来现在进入了躁郁症发作的情境。”她露出笑容,“让我们来看看,今天下午可以想出几种诊断结果。我并不是为这个来的,我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

“你说过,是为了你在摄影棚休息时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时间是两周前的星期五。”

“我对马洛尼医生提过这封邮件。”

“据我的了解,你只告诉他,你收到一封邮件。”本顿说。

“我真怀疑你们是不是全都施了催眠术,把我引诱到这里来,而一切都是为了那封邮件。但这只可能出现在电影情节里或是精神病人身上,是吧?”

“你告诉马洛尼医生,你极度沮丧,担忧自己的生命安全。”

“然后他违背我的意愿,要我服药,接着就飞去了意大利。”

“他在那里也执业,所以总是在两地来来去去,尤其在每年的这个时候。”

“罗马大学精神科学系。他在罗马有一栋别墅,在威尼斯也有。他出身意大利的富有家族,同时也是亭阁院区的门诊主任,每个人都得听他的命令行事,包括你在内。在他出国之前,我们归纳整理过我入住之后的情况。”

“人住?你这么说似乎把麦克连医院看成旅馆了。”

“现在这么说太晚了。”

“你真的认为马洛尼医生对你做出了不恰当的触碰?”

“我认为我说得够明白了。”

“所以你确实这么想?”

“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否认。”

“如果是真的,我们绝对不会。”

“任何人都会否认。”

“当轿车送你到住院登记处的时候,你相当清醒,但是十分激动。你还记得吗?你记不记得自己和马洛尼医生在住院处大楼交谈,告诉他你需要一个安全的避难所,理由是一封你稍后再解释的邮件?”本顿问,“你记不记得,自己在言语和肢体行为上对马洛尼医生十分挑衅?”

“你的临床态度还真糟糕。也许你该回联邦调查局去使用水管和厚厚的书籍,也许还可以侵入我的邮箱和银行账户。”

“你是否记得自己刚到医院时的行为举止很重要。我正在协助你回忆。”他说。

“我记得他进了我在亭阁院区的病房。”

“那是之后的事,是傍晚吧,你突然开始歇斯底里,没有条理。”

“那是药物引起的。我对任何药物都非常敏感,从不服用,也绝不相信。”

“当马洛尼医生进入病房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一位女性神经心理学医生和一名女护士陪你。你当时不停地说,某件事不是你的错。”

“你当时在场吗?”

“没有。”

“噢。按你的说法,你好像当时在场。”

“我读了你的病历。”

“我的病历。你大概幻想着要把它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马洛尼医生对你提问的时候,护士正在检查你的生命体征,当时不得不通过肌肉注射让你平静下来。”

“五毫克Haldol,两毫克Ativan,一毫克Cogentin。恶名昭彰的五二一化学约束注射,法医专门用来对付暴力犯人的。想想看!我被当成暴力犯人来对待。之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可以告诉我哪件事不是你的错吗,塞尔芙医生?这件事与电子邮件有关吗?”

“马洛尼医生做的事不是我的错。”

“这么说来,你精神上的不愉快,与先前提到的让你来到麦克连医院的那封电子邮件无关?”

“这是阴谋,你们全都串通好了。所以你的好同事彼得·马里诺才会和我联系,对吗?还是说他想退出,要我拯救他,如同在佛罗里达的时候一样?你们这些人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阴谋。”

“我是不是瞥见了你内在的调查员身份?”

“你来这里有十天了,完全没说出这封邮件的性质。”

“因为这与寄了一堆信件给我的人有关。只说‘一封电子邮件’会造成误解。应该说,是关于一个人。”

“谁?”

“一个马洛尼医生本来可以帮助的人,一个精神十分狂乱的人。不管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事,他都需要帮助。如果我或别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马洛尼医生的错,与我无关。”

“哪件事可能是你的错?”

“我刚才说过——没有。”

“你有没有足以让我们更了解这个人的邮件?也许我们可以保护你不受他的伤害。”他说。

“很有趣,但是我当初忘了你在这里工作。我在住院处看到你研究计划的广告,才想起这回事。接下来,当然了,马里诺发邮件给我的时候也说了一些。这不是我说的那封邮件,别高兴得太早。马里诺为凯工作,不但无聊,而且性生活严重受挫。”

“我乐于和你讨论任何你收到或发出去的邮件。”

“羡慕。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她看着他,“凯羡慕我,因为她的存在非常渺小。无法自拔的羡慕使她在法庭上说出有关我的谎言。”

“你指的是……”

“主要是她。”她满怀恨意,“我以完全客观的角度看待那起下流的滥用权力诉讼案,我从来不认为你们两人——主要是凯——以证人身份出庭,是冲着我来的。那次的出庭作证,使得你们两人——主要是凯——成为下流的滥用权力诉讼案的赢家。”本顿感受到冰冷的恨意。“你在我的房里,门还关着,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当你要求我必须单独来你的病房以保护隐私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达成协议。除了笔记之外,我还会全程录音。”

“请录音,请做笔记。总有一天这些会派上用场。你绝对会从我身上获益良多。现在谈谈你的实验。”

“是研究计划,也就是你自愿参与受访,得到特别许可,而我却建议你不要参与的这项计划。我们不用‘实验’这种字眼。”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希望把我排除在你的实验之外呢?除非你打算隐瞒些什么。”

“老实说,塞尔芙医生,我不认为你符合筛选标准。”

“老实说,本顿,这是你最不想要的,是吧?但是你别无选择,因为你的医院太狡猾,不敢歧视我。”

“你曾经被诊断出罹患躁郁症吗?”

“除了天资聪颖之外,从来没有其他的诊断。”

“你家中有没有成员曾经罹患躁郁症?”

“这一切最后终将得到证实,而这是你的工作。在各种情绪的转变当中,只要给予适当的刺激,大脑的内侧前额叶皮质就会启动,那么又会如何呢?通过正子断层扫描与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可以清楚地呈现大脑前额叶区域的异常血流,而出现情绪上的症状的人,内侧前额叶皮质活跃度减低。你现在又把‘暴力行为’加进去,你会得到什么结论?而这又有什么重要性呢?我知道你的小小实验并没有得到哈佛大学人体实验委员会的同意。”

“我们不会进行任何没有获得许可的研究。”

“这些属于健康组的研究对象,事后是否仍然健康?而那些所谓不健康的对象呢?那些为抑郁症、精神分裂症、躁郁症或是其他精神失调所苦,还有自我伤害或伤害他人的病史,或是准备动手,或是妄想下手的可怜虫呢?”

“我以为杰姬已为你做过简报了。”他说。

“没有。她连内侧前额叶皮质长什么样子都认不出来。早就有人研究过大脑在母亲的批评和赞美下会出现什么反应,所以你在其中加入暴力因子,你会得到什么结论?重要性何在?你给大家看暴力倾向者与非暴力倾向者的大脑差异,这又能证明什么?有什么用?有办法阻止睡魔吗?”

“睡魔?”

“如果你观察他的大脑,你会看到伊拉克。然后呢?你会像变魔术一样地抽走伊拉克,然后他就会痊愈吗?”

“电子邮件是他发的吗?”

“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你转给马洛尼医生的那个精神异常的人?”

“我不知你从凯的身上能看到什么。”她说,“她回到家里的时候,身上会不会有停尸间的味道?话说回来,她回家时,你也不在她身边。”

“根据你说的,你在德鲁的尸体被发现后没几天,就接到邮件,这是巧合吗?如果你有关于这桩谋杀案的信息,必须告诉我。”本顿说,“我要你告诉我,这很严重。”

她伸长双腿,没穿鞋的脚碰到两人问的小桌。“如果我把录音机踢下去,它会坏掉,然后呢?”

“杀害德鲁的人,会再开杀戒。”他说。

“如果我踢掉这个录音机,”她用光着的脚趾稍微移动录音机,“我们会说什么,做什么?”

本顿站起身。“你想让其他人遭到谋害吗,塞尔芙医生?”他拿起录音机,但是没有停止录音功能,“你不觉得这段经历似曾相识?”

“果然如此,”她躺在床上说,“这就是阴谋。对有关我的一切,凯会再次说谎,和以前一样。”

本顿打开门。“不,”他说,“这次会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