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次日一早,雪花斜斜飘过鳕鱼角海湾,然后在海面融化。露西窗外那片褐色海滩上几乎看不见雪的踪迹,但附近人家的屋顶和她卧室外的阳台上却有厚厚的积雪。她把被子拉到下巴,望着外面的海水和白雪,很不情愿起床面对她身边的女人,史蒂薇。

昨晚不该去罗兰餐厅。她真希望自己没去,忍不住一直这么想着。她厌弃自己的行为,巴不得立刻离开这栋有着包围式门廊和瓦片屋顶的小屋,屋内家具由于经历了无数房客而脏旧不堪,小而潮霉的厨房堆满过时厨具。她眺望着清晨的天光戏弄着地平线,将它转化成各种灰色调。比起昨晚,雪并没有变小。她想起约翰尼。他在死前一星期来到普文斯镇,遇上了某人。露西早就该发现这点,可是她没有。她无法面对事实。她看着史蒂薇平缓地呼吸着。

“你醒了吗?”露西问,“该起床了。”

她望着海鸭在波涛汹涌的灰色海湾内上下漂浮,心想它们为何不会冻僵。尽管她明白羽绒的保温效果,还是无法相信温血动物能够在暴风雪中舒服自在地漂游在冰冷的海面。躺在被子里她都觉得冷了,在胸罩、衬裤和没扣纽扣的衬衫里冻得好难受。

“史蒂薇,起床,我得出门了。”她大声说。

史蒂薇没反应,她的背部随着每次呼吸微微起伏。露西止不住地懊悔、自责,因为她似乎无法制止自己去做这种她最痛恨的事。情况好的时候,她总告诉自己,别再犯了,但是遇上像昨晚那样的夜晚,事情就又发生了,很不明智,也没有逻辑可循。她老是在后悔,老是这样,因为这是自甘堕落,为了从中解脱,她势必撒更多的谎。她无可选择。她的生活已由不得她作选择。她还是无法相信。她摸着自己柔软的乳房和胀鼓鼓的肚子,确认这是真的,但还是无法接受。她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约翰尼怎么会死呢?

她从来没深入去想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她下了床,带着她的秘密。

对不起。她想着,只希望他无论在哪里,都能像以前一样懂她的想法。也许他明白她为什么要躲藏,过去他自己也常这么做。也许他很沮丧。也许他觉得这辈子毁了。她不相信是他弟弟杀了他,也无法忍受有人这么想。然后马里诺接到那通来自Hog的奇怪电话。

“该起床了。”她对史蒂薇说。

露西伸手拿床头桌上的柯尔特野马点三八手枪。

“快,起床了。”

巴吉尔·詹雷特躺在牢房的不锈钢床上,盖着条薄毯子,万一起火,这种毯子不会产生氰化物之类的有毒气体。床垫薄而硬,起火时也不会散发有害气体。注射毒针一定很痛苦,电椅更糟,至于毒气室,免谈。不能呼吸,又呛又闷,千万不要。

他边整理床铺边想着火灾和无法呼吸的情景。他并不算太坏。至少他从来不曾对谁做过那种事——他的钢琴老师对他做过的事,这逼得巴吉尔停止学琴,哪怕他母亲拿皮带狠狠地抽他。他放弃了,无论如何不肯再回去忍受那种哽噎、作呕、就快窒息的感觉。他很少回想这些,直到有人提起毒气室,他才又想起来。尽管他知道在盖恩斯维尔是用毒针注射处决死刑犯,可这里的狱警老是威胁要送他进毒气室,说完还一阵狂笑叫嚣,让他缩在床上吓得发抖。

现在他不必担心毒气室或别的处决方式了,他是科学研究的对象。

他留意着不锈钢门底下的抽屉是否有动静,等着它被打开,等着他的早餐托盘。

他看不见外面的天光,因为这里没有窗户,但他知道天已经亮了,因为狱警们正来回走动。其他牢房的抽屉滑开又关上,狱友正接过鸡蛋、培根和小面包,有时是煎蛋,有时是炒蛋。他躺在无毒床垫上,盖着无毒毯子,想着他的邮件,闻着食物的香味。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愤怒和焦躁。他听见脚步声,然后看见雷姆大叔那张圆胖的黑脸出现在牢房门上高高拉起的铁丝网后方。

雷姆大叔。巴吉尔都是这么叫他的。就是因为叫他雷姆大叔,巴吉尔才收不到邮件。他已经一个月没收到过信了。

“我要我的信,”他冲着门外雷姆大叔的脸说,“宪法保障我有收信的权利。”

“你凭什么认为会有人写信给你这浑球?”铁丝网后面的面孔说。

巴吉尔只能看见那张脸的黝黑轮廓和窥伺着他的那双眼睛的闪光。巴吉尔知道该怎么对付人的眼睛,该怎么让它们熄灭,不再对他闪个不停,看见不该看的地方,接着变暗,陷入狂乱,而他则兴奋得快要窒息。可是在这间该死的牢房里,他根本无法发挥,愤怒和焦虑像拧抹布似的绞着他的胃。

“我知道我有信,”巴吉尔说,“我要我的信。”

那张脸消失,抽屉打开。巴吉尔下了床,接过他的托盘,厚重的灰色不锈钢门下方的抽屉立刻啪的一声关上。

“希望没人在你的食物里吐口水,”雷姆大叔透过铁丝网说,“好好享受你的早餐吧。”

露西回到卧室,脚下的宽木板条地板凉冰冰的。史蒂薇还在熟睡。露西把两杯咖啡搁在床头桌上,伸手到床垫底下摸索着手枪弹匣。或许昨晚她有些轻率,但还不至于轻率到把一支装了子弹的手枪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留在房间里。

“史蒂薇?”她说,“快点起床。喂!”

史蒂薇睁开眼睛,看见露西站在床头,给一支手枪装上弹匣。

“真有你的。”史蒂薇打着哈欠说。

“我要出门了。”露西递给她一杯咖啡。

史蒂薇盯着手枪。“你一定很信任我,把它放在那里一整晚。”

“我不该信任你吗?”

“我猜你们做律师的总是得对那些毁在你们手里的人多提防着点儿,”史蒂薇说,“这年头人心叵测。”

露西告诉史蒂薇她是波士顿的律师。史蒂薇大概凭空想象了不少事情吧。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黑咖啡?”

“我不知道,”露西说,“家里没有牛奶和奶精。我真的得出门了。”

“我觉得你应该留下,你不会后悔的。昨晚我们只做了一半,对吧?我喝得烂醉,恍恍惚惚的,结果没能脱掉你的衣服。这可是头一次。”

“看来你有不少第一次。”

“没脱掉你的衣服,”史蒂薇提醒她,边啜着咖啡,“这肯定是第一次,错不了。”

“你并没有真的动手。”

“我努力过了。现在再试一次还来得及。”

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盖在胸口的被子滑了下来,她的乳头在冷空气中坚挺着。她很清楚自己的优点,而且懂得善加利用,露西根本不相信昨晚发生的事情是头一回,没有一件是。

“老天,我的头好痛,”史蒂薇发现露西在看她,于是说,“你不是说好的龙舌兰不会让人头痛吗?”

“你还掺了伏特加。”

史蒂薇把枕头塞在背后,被子低低地围着她的下身。她甩开遮住眼睛的暗金色发丝。在晨光中她看起来真的很美,不过露西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牵扯,况且她再次被那些红色手印吸引住了。

“记得昨晚我问过你的事吗?”露西盯着手印说。

“昨晚你问了我不少事。”

“我问你是在哪里文的文身。”

“你回床上来,好吗?”史蒂薇拍拍床铺,眼神灼人。

“文那些东西一定很疼,除非是假的。我想应该是假的。”

“用洗甲水或者婴儿油就可以去掉了,但我相信你这儿没这些东西吧。”

“为什么要文呢?”露西望着那些手印。

“不是我的意思。”

“是谁的?”

“一个讨厌的人。她替我画的,我还得把它们去掉。”

露西眉头一皱,打量着她。“肯让人在你身上画这些东西,你还真是随和。”她想象某人在史蒂薇的裸体上画画,突然有一丝忌妒。“你不必告诉我是准。”露西无所谓地说。

“做那个给别人画的人比较好。”史蒂薇说,这话让露西再度吃醋。“过来。”史蒂薇又拍拍床,用她那很有抚慰力的声音说。

“我们得走了,我有事情要忙。”露西说着拿起黑色工作裤、宽松的黑色运动衫和那支手枪,进了与卧室相连的小浴室。

她关上门,上了锁,脱去衣服,没看镜子里的自己,暗暗希望这一切只是幻想或者噩梦。淋浴时她触摸着自己,看着是否有什么变化,擦干身体时也避开镜子。

“瞧瞧你。”露西走出浴室时,史蒂薇说。露西已经换好了衣服,精神有些恍惚,心情比刚才更加恶劣。“你的样子就像秘密探员。你真的很好看,我希望能像你一样。”

“你又不了解我。”

“经过昨晚,我了解得够多了,”她上下打量着露西,“谁不希望能像你呢?你似乎什么都不怕。有能让你害怕的东西吗?”

露西弯腰整理着被褥,把被子拉高到史蒂薇的下巴。史蒂薇脸色一变,僵在那里,垂下眼皮望着床铺。

“抱歉,我不是故意让你不舒服的。”史蒂薇脸颊泛红,顺从地说。

“这里很冷,我替你盖上只是因为……”

“没关系。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史蒂薇抬起头,有如无底黑洞的眼睛充满恐惧和哀伤,“你认为我很丑,对吧,又丑又胖。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在大白天看到我。”

“说什么你都谈不上丑或胖,”露西说,“而且我喜欢你。只是……唉,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

“我不意外,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呢?”史蒂薇说着拉过毯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后才起身。“你可以挑选任何人。我很感激,谢谢你。我不会说出去的。”

露西无言地望着史蒂薇到起居室拿了衣服,颤抖着一件件穿上,嘴唇奇怪地扭曲着。

“老天,拜托别哭啊,史蒂薇。”

“至少也该叫对名字!”

“什么意思?”

史蒂薇大而深沉的眼睛充满惊恐,“我想走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谢谢你,我很感激。”

“你为什么用这种语气说话?”露西说。

史蒂薇抓过她那件黑色连帽长外套穿上。透过窗户,露西看见她在雪花飘摇中走远,黑色长外套猛烈拍打着她的黑色长筒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