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们沿着碎石路从夹道的樱花,枫树和云杉木间走过。马里诺的表情有些变化。

在情绪最恶劣的时候,通常是深夜时分独自在家猛灌啤酒或波本酒时,马里诺对本顿其实心怀憎恶,不满他毁了周遭所有人的生活。要是本顿真的死了,事情就简单多了,马里诺告诉自己,现在他一定早已走出伤痛。但是对于一个根本不曾发生的悲剧,他该如何面对,甚至一辈子将它视为秘密?

因此每当马里诺单独一人、醉酒且怒气高涨的时候,他会狂喊出对本顿的不满,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把空罐子在他那狭小、邋遢的客厅里乱丢一气。

“瞧你害她变成什么样子!”他对着墙壁大吼,“瞧你把她害的,你这该死的浑蛋!”

马里诺和本顿一路走着,凯·斯卡佩塔医生的身影出现在两人之间。她是马里诺生平所见最聪颖、最有胆识的女人,如今却因本顿心神俱裂。无论走到哪里,她总被本顿的死羁绊着,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从头一天开始,马里诺很清楚本顿惨遭谋杀是假的,包括验尸报告、死亡证明和斯卡佩塔洒在她和本顿钟爱的度假中心——希尔顿海德岛的骨灰。

那些齑粉和碎骨是从费城一座火葬焚化炉底部挖来的残存,天知道是谁的。马里诺将其装在费城法医办公室给他的廉价小骨灰瓮里,交给斯卡佩塔,只说了句:“很遗憾,医生。真的很遗憾,医生。”裹在套装领带下浑身冒汗的他站在潮湿的沙地上,望着医生将骨灰撒向露西驾驶的直升机卷起的气流中。被斯卡佩塔认定属于她情人的骨灰就这么连同她的苦痛,随水流和螺旋桨风暴飘向远处。马里诺看见露西——遵照她姨妈的叮嘱戴着护目镜——神情肃穆地回头望着他。就在一瞬间,她知道了真相。

露西和马里诺,斯卡佩塔一生最信任的两个人,协助安排了本顿的诈死和失踪。真相是一种脑部感染,是他们每天都必须对抗的疾病。与此同时,本顿则用“汤姆”的假名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我想你大概很久没去钓鱼了。”本顿的语气依然轻柔。

“没有鱼上钩。”马里诺却上了火。他的愤怒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哦。保龄球呢?我记得你是你们队的第二名。火球队,是这名字吧?”

“是啊,上世纪的事。我早就不在弗吉尼亚混了,只偶尔南下里士满出庭。我也不在那里的警察局工作了,正打算搬到佛罗里达去,到劳德戴尔南部的好莱坞分局报到。”

“如果你在佛罗里达,”本顿纠正,“那么去里士满应是北上,而不是南下。你的方向感向来不错的啊,彼得。”

马里诺的谎言被识破了,他知道这是个谎言。他一直想离开里士满,却羞愧自己没那个胆量。他只熟悉那儿,纵使他在那个暴力犯罪依然层出不穷的城市已一无所有。

“我今天来可不是为了说谎的。”马里诺说。

两人继续慢慢走着,本顿的墨镜朝马里诺闪了闪。

“看得出你很想念我。”本顿说,语气冰冷。

“妈的太不公平了,”马里诺捤紧拳头,咬着牙说,“我再也受不了了,兄弟。露西也一样,兄弟。我真希望你能变成墙上的苍蝇,飞过去亲眼瞧瞧你害她变成什么样子。斯卡佩塔医生。或者你已经忘了她。”

“你来是冲我撒气的?”

“你听我说了吗?我只是觉得该趁这机会提醒你,你现在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小声点,”本顿以一贯的冷静自持轻声说,“回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