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屋子北配楼上是一间俯瞰着海洋的客房,飘窗前面是一张书桌。它不是古董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一张便宜的折叠电脑桌。
贴着墙壁的是塞得满满的书架,甚至挡住了开关和插座,她不得不接了延长线。屋内的家具全是淡棕色薄板材质,和她那些美丽的古董、艺术品,包括东方地毯、精致的玻璃杯和瓷器等她担任法医期间的收藏品,很不协调。至于她早年间的收藏,目前锁在康涅狄格州一间滴水不漏的储藏库里。
两年前斯卡佩塔把所有私人物品交由露西保管,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些东西。储藏库是露西选的,因为它距她公司和公寓所在的纽约很近。斯卡佩塔一点都不怀念那些属于过去的家具,多思无益,光是想想就令人莫名倦怠。
她在德拉海滩租屋里的书房尽管不及里士满旧宅的工作室那样宽敞、井井有条,却也相当舒适,工作空间充裕,有着成排档案柜,以及一张特别订做的巨大巴西樱桃木书桌。那栋房子极具现代意大利乡村风格,全屋以石块砌成,旧式灰泥墙,裸露的横梁是十九世纪南非的黑色铁轨桉木。若说她在里士满亲手建造的那栋房子不够美丽,那么到她试图忘记过去——被本顿和让-巴蒂斯特·尚多内阴魂纠缠的一段过去——而将它改建后,已算是相当壮观。但她并没因此感觉好转。那些鬼魂依然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痛失挚爱和自身几遭谋害的往事有如破碎的恐怖梦境令斯卡佩塔心生寒意,无论屋里是冷是暖。老木头的嘎吱声、风声,也常让她心脏狂跳,伸手去抓从不离身的手枪。有一天,她走出那栋美丽的屋子,再也没有回去,所有家当都由露西代为处理。
一向放任灵魂游走于邪恶之境的她发现自己成了游魂,像水漂似的从一家旅馆漂游到另一家,或忙着打电话安排私人咨询事宜,或被错综的证物追踪工作困扰或因当地警方办案不力与法医人员疏忽而造成的种种麻烦琐事缠身。斯卡佩塔不得不另外找个家。她需要一个地方安身,再也无法忍受坐在旅馆床上査看档案了。
“找南方的房子,尽量往南。”某个下午,在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露西柔声对她说。当时她正栖身于那里的农庄旅馆。“你现在不适合去纽约,姨妈,也还不适合马上和我一起工作。”
“我绝不会在你手下工作。”这是斯卡佩塔的真实想法,她羞愧得无法直视外甥女的眼睛。
“你不必这么尖酸。”露西也不计示弱。片刻之间,两人又争执起来。
“是我把你带大的。”斯卡佩塔大嚷,气呼呼地僵坐在床上,“我那宝贝妹妹,一个写了大堆童书却不懂如何教养自己孩子的著名作家,把我丢在你门前……哦,应该是相反。”
“全是心理学的鬼话!其实你需要我远超过我对你的需要。”
“不可能,你根本就是个恶魔。你十岁那年像特洛伊木马似的闯进我的生活,而我竟笨得开门让你进来,结果呢?结果呢?”向来冷静理性的首席法医兼律师连珠炮似的发问,泪水滚落脸颊。“你就是非当天才不可,对吧?非要当众人抱怨的靶子不可……”斯卡佩塔声音颤抖,“但我又不能把你交回去,你这坏孩子。”她哽咽着,“要是多萝茜想把你抱回去,我肯定会把这贱货告上法庭,证明她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她本来就不是,现在也不会是。”露西也开始哭泣,“贱货?你这是在控诉她不但是个重刑罪犯而且行为不检点。重刑罪犯,人格异常!老天,你竟然有个人格异常的妹妹?”露西啜泣着,和姨妈并肩坐在床上,两人肩膀轻触。
“她其实是你一直对抗的怪兽,是你这一生抗争的真正对象。”斯卡佩塔说,“你真正的仇敌是自己的母亲。而对我来说,她太没挑战性,只不过是只长了利牙、追着你脚后跟乱跑的兔子。我不会浪费时间去对付兔子,我没那个闲工夫。”
“拜托回南方去。”露西站起来,鼻子红红的,泪眼模糊地望着她,哀求着,“拜托,听我的。回到你长大的地方,从头开始。”
“我太老了,很难从头开始。”
“才怪!”露西大笑,“你才过五十岁,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看。或许你没留意吧,其实你是个辣姐呢。”
斯卡佩塔知道自己曾有一次被称作辣姐。那时她的生活正陷入险境,甚至需要警方全天候保护。他们在无线电中称她为“那个辣姐”,而她当时还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于是她搬到了南方的德拉海滩,并非回到真正的故乡,只是离母亲和妹妹很近,却又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在这栋建造于五十年代的老旧租屋的书房里,堆放了无数文件和硬纸板幻灯片夹,有些就随意堆在地板上。这让她每次走进书房都很难感到从容自在,必须小心翼翼以免踩到它们。书架层层叠登,有些医学和法律书籍不得不双层摆放,至于那些珍贵的古董书则被她当作宝贝似的收藏在隔壁原本可能用作婴儿房的小屋,以避开湿气和日照。
她嚼着罗丝做的新鲜金枪鱼沙拉,用小解剖刀割开信封,开始查看邮件。首先打开的是那只露西或者她办公室的某人寄来的马尼拉纸信封,她困惑地发现,里面藏着另一只白色普通纸信封,收信栏手写着“法学学士”字样。
她把马尼拉纸信封丢在桌上,匆匆出了书房,一语不发地经过罗丝身旁,走进厨房去找冷冻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