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波士顿,晚上八点。

彼得·马里诺坐在美国航空登机室,吃着巧克力脆饼条,耳边又一次传来他所乘航班因晚点将于两小时十分钟后起飞的致歉广播。他已在机场枯等了一小时又二十分钟。

“可恶!”他大骂一声,不在乎被谁听见,“我早该在路上了。”

他一直没有时间思索自己的人生。直到想起本顿,心中的忧烦和愤怒顿时消散。本顿的状况好极了,看起來甚至比以前更神采奕奕,马里诺沮丧地想着。经过六年的孤独生活,这怎么可能?马里诺无法理解。他开始享用刚从盖恩斯维尔美味点心坊买来的甜点篮中的一块果仁巧克力,想象如果他不再为露西工作,到处追捕那些人渣,生活将会如何。那些人就像打不尽的蟑螂,拍死一只,又会冒出五只。也许他该去钓鱼,或者当个职业保龄球选手(他有过接近满分的记录),再给自己找个好女人,在森林里筑一栋小木屋。

多年前,马里诺也曾是众人景仰的对象,那时的他还没发胖。女人,或许还有男人吧,望着本顿心生爱慕。他带些困惑憎恶地想。本顿迷人的外貌、聪明的头脑加上身居要职,明确些说是联邦调查局旧职,更让人难以抗拒他的魅力。马里诺将头顶稀疏的灰发往后一捋,提醒自己,如今已没人认识本顿,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来崇拜他以往在调查局的辉煌事迹。他已经死了,化身为一个名叫汤姆的小老百姓。想到斯卡佩塔对本顿无止境的思念,马里诺一阵心痛,不禁陷入绝望。他为她心痛,为自己心痛。要是自己死了,她当然也会哀恸,但持续不了多久。她从没爱过他,将来也不会,她不想要他那肥胖、体毛浓密的身体躺在她的床上。

马里诺晃进一家机场商店,从地上一叠健身杂志中抓起一本。对他来说这是极其陌生的动作。《男性健身》。封面是一个年轻英俊、健美如光滑石雕的男人。他一定做了全身脱毛,头发除外,而且在深褐色的皮肤上涂了油。接着马里诺进了附近一家运动酒吧,又点了一扎百威啤酒,坐下,扫掉桌上的比萨碎屑,把杂志往上一放,迟迟不敢翻开。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却发现杂志已黏在桌上。

“喂!”马里诺冲侍者大嚷,“你们不擦桌子吗?”

酒吧里的人全盯向他。

“我付了三美元五美分买了杯掺水的啤酒,这桌子却脏得把我的杂志黏住了。”

人们的目光又落在杂志上。几个年轻人彼此轻踫着胳膊肘会意地露出微笑。懊恼的侍者,他必须是八爪鱼才能兼顾一切,将一条湿抹布丟给马里诺。马里诺擦完桌子又扔了回去,差点打中一个妇人的头。她轻啜着白酒,浑然不觉。他开始翻杂志。也许现在锻炼肌肉还不算太迟,让自己拥有一身令人羡慕的肌肉,如孔雀开屏般四处炫耀。在新泽西的少年时代,马里诺时常做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健身,热衷于用煤砖、拖把柄或扫把柄做成器材练举重。他还练习举车尾来锻炼背肌和二头肌,提着装满砖块的购物袋做下蹲起,或者在楼梯上来回跑步。他拿晒衣绳上晾着的衣服当练习拳击的对象,而且总选在大风天,这样它们才会猛烈地反击。

“彼得,别再玩衣服了!方一掉在地上,你得把它洗干净!”

他母亲庞大的身体贴在纱门后方,两手叉腰,一脸严肃地望着儿子用右勾拳将木衣架上父亲那尚未晾干的内衣打飞进附近的树丛。随着年龄渐长,马里诺改用布块将拳头层层包裹,对着家中地下室的一张旧床垫发狂似的猛打。如果床垫有生命,早死了千百次。它被竖在门廊上,布套早已剥离,每受一拳,干燥坏朽的泡沫橡胶就随之飘落。马里诺常在邻居的垃圾堆里翻找废弃床垫,像与那些脏旧的东西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和它们搏斗。

“你和谁过不去啊?”某天下午母亲问他。他正满身是汗、筋疲力尽地打开冰箱猛灌冰水。“别直接拿水壶喝。得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你知道什么是细菌吧?这些丑陋的小虫会从你嘴里爬进水壶。别因为看不见就以为它们不存在,人们得流行性感冒和小儿麻痹都是这些细菌在作怪,最后你得装上铁肺,然后……”

“爸爸就可以直接拿水壶喝。”

“因为……”

“因为什么,妈?”

“他是一家之主。”

“哦,因为他是一家之主,嘴巴里就不会像别人那样爬出可怕的小虫。我想他大概也不必担心得装铁肺吧。”

“你对床垫练拳的时候到底在跟准战斗?战斗,战斗!一天到晚斗个没完。”

马里诺又点了杯啤酒,心想眼前的这些男模特儿才不是斗士,他们的身体硬得像岩石,不会像拳击手那样来回弹跳,只需练举重,摆姿势供人拍照,并且拼命服用类固醇。但他不介意拥有雪坡般隆起的腹肌,甚至可以为此舍弃让逐渐移往身体其他部位的发丝再度回到头顶的愿望。他不顾大屏幕电视上转播篮球赛的弹球声、球鞋的嘎嘎声和观众的叫嚣,自顾抽烟喝酒。他粗鲁地翻了几页杂志,发现里面有一些催情壮阳广告及裸体派对和脱衣排球赛等活动的邀请告示。

当他翻到身着丁字裤和渔网比基尼猛男的中央折页,啪地将杂志合上。一个邻桌的生意人起身,朝酒吧另一端走去。马里诺从容地喝完啤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酒吧里所有人都望着他走向那名生意人,顺手把杂志搁在那人的《华尔街日报》上。

“打电话给我。”马里诺眨了眨眼,出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