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天早晨,窗前浓雾弥漫,匡提科异常安静,整晚没听到一声枪响,仿如海军陷入集体沉睡。我走出通往电梯的双层安全玻璃门时,听到警卫咔嗒一声打开隔壁的房门。

我按了下楼的按钮,瞥见两个穿传统制服的女探员一左一右挟着一名身材苗条的黑人女子。劳伦·麦库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我们似曾相识。她的深色眼睛显得高傲和叛逆,那似乎是她赖以生存、得以炫耀的源泉。

“早上好!”我面无表情地说。

“斯卡佩塔医生。”我们四人挤在电梯里,一名探员拘谨地向我打招呼。

电梯抵达一楼,一路无人做声。我在这个教汉德制造原子弹的女人身上嗅出一股酸腐味。她身穿退色紧身牛仔裤、运动鞋,曼妙身材在白色长衫的遮掩下若隐若现,这也许就是促使艾丁走上绝路的致命武器。我站在她和看守探员后面,只看到她的侧脸。她不时舔舔嘴唇,瞪着前方在我看来开得太迟的门。

沉默与室外的雾一样浓重,我们终于到达一楼出了电梯。我看着两名探员带麦库姆离开,没碰她半根手指,这么做确实没必要。她们带劳伦·麦库姆通过长廊,转进被称为“沙鼠隧道”的多条通道中的一条。意外的是,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一眼,迎着我带有敌意的眼神,随即移开目光。我希望她每一步都距入狱的漫长生涯更近。

我爬上楼梯,步人墙上贴满美国各州州旗的自助餐厅,在角落的罗得岛州旗帜下碰到韦斯利。

“我刚刚碰到劳伦·麦库姆。”我放下手中的托盘。

他看着手表说:“她今天要接受一整天的审讯。”

“你认为她能提胜么有用信息吗?”

他拉过盐罐和胡椒罐。“不能,太迟了。”他只是简单地说。

我吃着炒蛋白和烤吐司,喝着黑咖啡,看到新探员和警察们在吃蛋卷和奶蛋格子饼,有些人在自制培根腊肠三明治,不觉承认人真是愈老愈无趣。

“我们该走了。”我端起托盘。有时,吃东西是件不值得费神的事。

“我还没吃完呢,长官。”他晃着汤匙。

“你已经吃完格兰诺拉营养燕麦卷了。”

“我还想再吃点。”

“不行,没时间了。”我说。

“我在考虑一件事。”

“好吧。”我盯着他,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在想《汉德之书》到底有多重要。”

“非常重要。丹尼只是拿到那本书,并很可能把它转给艾丁,那时就开始出问题了。”

“为什么你认为它很重要?”

“你身为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应该知道。那本书能告诉我们他们如何行事,让他们的行为有迹可循。”

“真可怕。”

九点钟,我们穿过练靶场走到草坪边人质救援小组平常进行演习的消防站附近。今早这里空荡荡的,恐怕除了我们的飞行员维特,其他人都调派到旧岬了。维特长相斯文,穿着合身的黑色飞行装,站在蓝白条纹的贝尔222旁,这架双螺旋桨直升机属于联邦电力公司。

“维特。”韦斯利朝他点点头。

“早上好。”登机时我说。

这是一个有四把椅子的小型机舱,另一名飞行员在研究地图,罗德参议员则全神贯注地阅读报告,司法部长坐在他对面,专心地在看一份文件。他们刚从华盛顿飞来,看起来这几天都没睡好。

“你好吗,凯?”参议员头也不抬地说。

他穿着黑色西装和衣领挺括的白衬衫,打深红色领带,袖口夹有参议院的链扣。玛西娅·格罗德基则穿着浅蓝色衬衫和外套,配珍珠项链。她是位相当杰出的女性,外表强悍,活力四射。她从弗吉尼亚起步,此前我们从未谋面。

飞机升空至清朗亮丽的蓝天,韦斯利确认了我们彼此认识。我们飞掠此时还空置的黄色校车,继而看到几栋宅院稀疏坐落在浮着几只鸭子的沼泽和数英亩森林之间。直升机沿詹姆斯河飞行,倒影在水面上一路静静呈现。

“我们将马上飞过州长专属直升机着陆处。”韦斯利说。与飞行员对话需要耳机,我们之间则可以直接交谈。“那是联邦电力公司的不动产,布雷特·韦斯特目前住在那里。他是负责营运的副总裁,住得起这栋价值九十万美元的房子。看到了吗,就是那栋后面有游泳池和篮球场的砖造豪宅。”

新兴小区里有多栋带游泳池和庭园的豪宅,还有高尔夫球场和游艇倶乐部。听说韦斯特拥有一艘游艇,但未曾见得踪影。

“这位韦斯特先生现在在哪里?”司法部长问。飞机此时转向北方奇克哈默尼河和詹姆斯河交汇处。

“目前还不知道。”韦斯利望着窗外。

“我认为他与这件事有关。”参议员说。

“毫无疑问。事实上,联邦电力公司决定在萨福克设立地方办事处时,是向一个叫约书亚·汉斯的农夫买的地。”

“他的记录也被盗了。”我打断他的话。

“黑客吗?”格罗德基问。

“没错。”

“你们拘留她了?”她问。

“是的。显然她和泰德·艾丁在交往,这就是他会卷入这件事并最后被杀的缘故。”韦斯利神情严肃,“我敢确定,韦斯特一开始就是汉德的共犯。你们现在可以看到地方办事处了。”他指给大家看,“知道吗,”他语带讥讽,“就在汉德的大本营隔壁。”

地方办事处由停着多功能卡车的大停车场、加油站和几栋楼顶喷绘着联邦电力公司红色字样的复合式建筑组成。我们飞绕一圈,掠过树丛,纳瑟蒙河畔五十五英亩的汉德居所忽然出现在下方,传言中的高压电网围墙高高耸立。

汉德的大本营里有各式小型房屋和营房,他自己的宅邸是座历经风吹日晒、拥有数根高大白色立柱的建筑。但这并非我们担心的,我们还看到其他的建筑。成排仓库般的大型木造房屋沿铁轨通往大规模走私货物的码头,码头上矗立着一架巨型起重机。

“这可不是一般的谷仓。”司法部长细细观察,“从他农场运送出去的是什么东西?”

“也许该说运进来的?”参议员说。

我告诉他们杀害丹尼的凶手不慎带入我奔驰车的东西。“这可能是储存容器的地方。”我说,“这些木造建筑足够大,正因如此,他们才需要起重机、火车和卡车。”

“丹尼·韦伯遇害确实与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有关。”司法部长说,一边焦虑地拨弄着她的珍珠项链。

“凶手至少可以自由出入这些储存容器的仓库。”我回答,“我们通过显微镜看到大量贫化铀粒子,因此这里应该全是贫化铀。”

“也就是说,这个人鞋底沾有铀而自己并不知道。”罗德参议员说。

“毫无疑问。”

“我们应该突击捜查这个地方,看看到底能找到什么。”他接着说。

“是的,先生,”韦斯利同意,“等时机成熟时。”

“法兰克,目前我们无法证实他们做了什么。”格罗德基说,“我们没有确切证据,新犹太复国主义者并没作出任何声明。”

“我知道司法必须遵照一定程序,但这件事实在太荒谬了。”罗德说着向外看去,“除了狗,下面没有半个人影。这你怎么解释?要是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与这些事无关,所有人都去哪儿了?我想我们都心知肚明。”

围栏里的德国短毛猎犬狂吠着,朝我们盘旋的空中猛扑。

“老天,”韦斯利说,“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所有人现在都在旧岬。”

我也没想到,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中。

“我们本以为这几年新犹太复国主义者吸收了很多新成员,”韦斯利说,“但事实上可能没有。也许只有参与袭击核电厂行动的人才会接受培训。”

“约珥·汉德一定也在里面。”我看着韦斯利。

“知道他住在这里。”他说,“我认为他很可能搭上巴士,和其他人一起进入发电厂,因为他是他们的领袖。”

“不,”我说,“是他们的神。”

—阵沉默。

随后格罗德基说:“他是疯子。”

“不,”我说,“他不是疯子,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是恶魔,这才是最糟的。”

“他的狂热攸关他在发电厂的一切作为,”韦斯利说,“如果他里面——”他斟酌着词句,“装载燃料组件的驳船无法顺利离开,同时自身遭到威胁,袭击事件随时会变成自杀任务。”

“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说,”格罗德基听不下去了,“他们的动机不明显。”

我想到了《汉德之书》。一个从没看过这本书的人,真的难以想象作者是什么样的人,竟写得出此等残暴之事。飞越海军舰队成排的现役油轮和运输船时,我看了司法部长一眼。船舶停泊在詹姆斯河上,远远望去弗吉尼亚州似乎被包围了,在某种意义上它的确是。

“简直不敢相信我这辈子会看到这种景象。”她难以接受地往下看。

“但你还是看到了。”罗德参议员回嘴,“海军舰队缩减了一半,民主党要负大半责任。而事实上,国家也没有足够的空间停放。现在它们分散各处,在我们需要能够航行快速的军舰时,他妈的连补铁匠都嫌弃不来。到时候你只弄得到这种慢得像蜗牛一样的旧船。海湾战争似乎像久远的历史一样遥远了。”

“法兰克,你说得对,”她爽快地承认,“但我想今天早上我们还有要事得尽快处理。”

韦斯利戴上耳机与飞行员通话,询问最新状况。他眺望着詹姆斯镇和码头,聆听着,然后关掉无线电,显得犹心忡忡。

“几分钟后我们就会到达旧岬。恐怖分子拒绝与外界联系,我们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伤亡。”

“我听到其他直升机的声音。”我说。

“糟糕,联邦航空局的人禁止我们飞过这片领空。”他停下倾听,“绝对不行,方圆一英里内不许任何人进入——”他再度被打断,聆听。“好,好,”他有点生气,“该死!”噪音愈来愈大,他大声吼道。

两架军用直升机和两架黑鹰隆隆作响地从旁飞掠。韦斯利解开安全带,像要离开。他冲动地起身移至机舱另一边,看着窗外。

他背对参议员,压抑着暴怒的情绪说:“先生,你不该擅自找来国民警卫队。我们会非常谨慎地作最适当的处理,经不起——恕我重复一次,无论我们的救援计划或领空权都经不起任何干扰。我想提醒你,这里是警方的辖区,不是军方的。这是美利坚合众国——”

罗德参议员打断他:“不是我叫他们来的,我和你们的想法一致。”

“那么,是谁叫他们来的?”格罗德基问,她是韦斯利的顶头上司。

“可能是你们州长,”罗德参议员盯着我,看得出他也非常愤怒,“他做得出这种蠢事,因为他脑袋里全是下一届选举。帮我接他办公室,立刻。”

参议员匆匆戴上耳机,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偷听。他们对谈了数分钟。

“看在老天的分上,迪克,你是不是脑袋坏了?”他对弗吉尼亚州最高首长说,“不,别跟我扯这些空话,”他疾言厉色,“你干扰了我们的公务,如果造成伤亡,我一定会告诉公众谁该负责……”

他半晌不语,像在收听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除要求州长下令撤退国民警卫队,他又强调了几点。国民警卫队的直升机并未降落,而忽然升高改变队形。他们飞越我们视野所及的旧岬右方,那里,核能发电厂的混凝土围堤耸向清澈的蓝天。

“我很抱歉。”参议员向我们道歉,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

地面穿梭着无以数计的警察、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还有如花夺绽放的卫星天线和采访车。那么多人待在外面,似乎在享受美好、清新的一天。韦斯利告诉我们,这些人聚集之处便是访客接待中心,也是临时的外围指挥所。

“你们看,”他解释,“发电厂和主办公大楼都离指挥所不到半英里,就是那里。”他指给我们看。

“控制室就在主楼里吗?”我问。。

“没错。那栋三层的米色砖造建筑。他们就在里面——所有人,包括人质。”

“如果他们计划关上反应炉,就必须进入那栋楼。而据我们所知反应炉已经关闭了。”罗德参议员强调。

“然后呢?”司法部长问。

“还有备用反应炉,因此暂时不用担心供电问题。发电厂本身也有紧急发电设备。”罗德说,他是位著名的激进派核能提倡者。

宽阔的水路流经发电厂两侧,一条通往詹姆斯河,另一条则流入附近的人工猢。变压器和电线占地数英亩,停车场的车辆属于人质和其他援助人员。似乎没有简单的方法能秘密进入主楼,因为任何一座核能发电厂的安全系统设计都极为严密,以防外人不慎闯入,不幸的是,我们也被摒除在外。而若以顶楼作为入口,势必得在金属和混凝土上凿洞,这种举动则很难不被发现。

我猜韦斯利一定考虑过两栖作战计划的可行性:人质救援小组人员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河里或湖里,循水路接近主楼的一侧。他们只要游二十码就能到达恐怖分子袭击的建筑门口,但他们如何逃过陆上侦察,我却无从想象。

韦斯利没有说明他的计划,因为就算参议员和司法部长都与我们同一阵线,甚至是朋友,他们也都是政治人物。无论是联邦调査局还是警方,都不需要华盛顿插手这起任务,州长之前的举动实在有欠考虑。

“请注意,有辆大型休旅车靠近主楼,”韦斯利说,“那是我们的前线指挥所。”

“我以为那是采访车。”司法部长说。

“我们试图在那里与汉德先生及其手下建立联系。”

“如何联系?”

“我在尝试与他通话。”韦斯利说。

“有人与他们交谈过吗?”参议员问。

“目前为止,”他说,“他们似乎不感兴趣。”

贝尔222轰鸣着在记者聚集的访客中心对面的直升机停机坪上缓缓降落。我们各自抓着公文包在桨叶扫起的强风中下机。韦斯利和我一语不发,疾步前行。我回头一瞥,只见罗德参议员被麦克风层层包围,这位全国最有权势的律师正在慷慨激昂地发表言论。

我们走进原本为小学童和参观者而设的访客中心,此刻这里到处都是州警和地方警察。他们正在挂着图表和地图的黑板旁喝汽水、吃快餐和零食。我不禁纳闷我们对这起事件的关心程度差异竟如此之大。

“你们的指挥中心在哪里?”韦斯利问我。

“应该与警察小队在一起。我在空中看到过我们的冷藏卡车。”

他四处搜寻,停在一扇人来人往的男厕所门前。马里诺正走出来,拉扯着他的裤管,我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且不考虑其他理由,我以为对辐射的恐惧会让他乖乖待在家里。

“我要弄杯咖啡喝,”韦斯利说,“还有谁要?”

“我,来杯双份的。”马里诺说。

“我也来一杯,谢谢。”我对马里诺说:“我以为这是你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看到那边晃来晃去的那些家伙了吗?”他说,“我们属于特别小组,所有辖区都要派人到这里来,好让他打电话回去禀报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呢,老板就派我来了。不,我对这种事一点也不兴奋。还有,我刚看到你的死对头斯蒂尔斯了,你高兴听到罗切被暂时停职的消息吗?”

我没回应,那家伙现在根本无足轻重。

“这应该让你觉得舒坦点。”马里诺继续说。

我瞪着他。他硬挺的白色衣领上有一圏汗渍,身体一动皮带上所有装备都哗啦作响。

“我会一直留心看着你。如果你没被那些家伙强力来复枪的十字准星吓得屁滚尿流,我会深感佩服。”

“我也会佩服自己。现在我得去看看我的下属。”我说,“你见到他们了吗?”

“嗯,费尔丁在你从滨仪馆借来的那辆大拖车里。他在厨房煎蛋,简直是来露营。冷藏车也在那里。”

“好,我知道他们的位置了。”

“如果需要,我带你过去吧。”

“真高兴你来了。”我说。我知道,无论是什么借口,他甘愿来此多半是为了我。

韦斯利回来了,手中的三杯咖啡上叠放着一纸盘甜甜圏。马里诺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则凝望着窗外清冷的天空。

“本顿,露西在哪儿?”他不回答,我也心里有数,但我害怕去确认这个事实。

“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委婉地说。答案已十分明了。

“你说得对。”我放下咖啡,神经紧绷,“我得出去看看。”

“等我一下。”马里诺刚想吃第二个甜甜圈。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你行吗?”他说,“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你去那里一定要倍加小心。”韦斯利对我说,“发电厂的每个窗口都有人监视,只要他们动念,随时可能开枪。”

我望着不远处的主楼,推开玻璃门。马里诺跟在我后面。

“人质救援小组在哪里?”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别跟我打哑谜,我现在没心情。”

我径直向前,没看到任何恐怖分子和被害者,这场灾难似乎只是演练。消防车、冷藏卡车和救护车都像是紧急演习的一部分,即使费尔丁已在白色拖车里准备好应对一切灾难的必备工具,我们的指挥所还是无法让我觉得真实。费尔丁打开一个印有“法医检验中心”字样的蓝色军用置物箱,箱内从十八号针到用来装死者私人物品的黄袋子一应倶全。

他抬头看着我,仿佛我一直都在这里。“你知道标桩在哪儿吗?”他问。

“那类器材应该都在放斧头、钳子、金属绳索的箱子里。”我回答他。

“那些箱子在哪里?”

“你找过黄色尸袋吗?”我瞅了眼堆在拖车里的置物箱。

“我想我得去州政府紧急事件管理处拿这些东西了。”

“管理处在哪里?”我问。这里有数百分属不同的机构和部门。

“你出去向左可以看见他们的拖车,在从李堡来的那些家伙旁边。死亡登记处和州政府紧急事件管理处的人都穿戴着衬铅的装备。”

“真希望我们用不着这些东西。”我说。

费尔丁对马里诺说:“有关于人质的最新消息吗?他们挟持了多少人?”

“暂时无法确定,我们不知道这栋建筑里到底有多少工作人员。”他说,“截至目前,事态变化不大,相信这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二十三名人质获释,我们猜应该还有十二三人在里面,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活着。”

“天哪,”费尔丁气愤地摇头,“我们一定要就地处决这些该死的家伙。”

“我一百个赞成。”马里诺说。

“以现在的配备,”费尔丁对我说,“我们可以应付五十个人,这是卡车再加上里士满停尸间的最大容量。另外,万一需要储藏间,我们也可以利用活动拖车。”

“调几个牙医和放射线研究员来现场支援。”我提议。

“詹金斯、威尔奈、西尔弗伯、罗林斯都已在待命。”。

我闻到了培根煎蛋的味道,不知道是自己太饿还是产生了幻觉。“找我的话,我有无线电通话器。”我打开拖车门。

“别走那么快啊。”回到室外,马里诺抱怨。

“你去过活动指挥所吗?”我问。“那辆蓝白色大型休旅车?我们在空中时看到了那辆车。”

“你不是要过去吧?”

“没错,我正有此意。”

“医生,那是前线指挥所。”

“人质救援小组就在里面。”我说。

“我们先跟本顿确定一下吧。我知道你急着找露西,但看在上帝的分上,理智一点好吗?”

“我现在非常理智,我要找露西。”我对韦斯利相当不满。

马里诺抓住我的手臂试图阻止,我们瞪着彼此,强烈的阳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医生,听我说,现在发生的事无关个人,没人会在乎他妈的露西是不是你外甥女。她是联邦调査局的探员,韦斯利没有义务向你报告她在执行什么任务。”

我一言不发,他也不再多说。他说的都是实话。

“所以你别跟他过不去。”马里诺轻轻握住我的手臂,“想听真话吗?我也不希望这样。要是露西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袖手旁观。同样,要是你发生意外,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他妈的长这么大从没被什么事情吓倒过,但职责所在,我有我该做的事,你也一样。”

“可是,她在前线指挥所……”我说。

他犹豫一下说:“走吧,医生,我们先和韦斯利说一声。”

但我们没机会这么做了。回到访客中心时,韦斯利正在打电话。他语气坚毅沉着,但整个人紧张得要跳起来。

“先少安毋躁,等我到了再说。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我已在现场。”他冷静地说,“不,不,不,千万别轻举妄动。用扩音器,所有人都不要接近。”他瞥了一眼马里诺和我,“继续保持对谈,告诉他们马上会有人带一部电话给他们。”就这样,他挂上电话,径直朝向门口,我们跟在他后面。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马里诺问。

“他们要找人对话。”

“他们怎么做的?扔纸条吗?”

“一个人对着窗外喊话,”韦斯利回答,“情绪相当激动。”

我们快速通过停机坪,那里空无一人,参议员和司法部长离开已有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他们连电话都没有?”我难以置信。

“我们切断了楼里所有通信设备的线路。”韦斯利说,“我们会给他们一部电话。一分钟前,他们根本不要,现在又忽然改变主意了。”

“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我说。。

“我也这么想。”马里诺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韦斯利默不作声,但我看得出他已不知所措,从来没有事情让他如此慌乱。我们穿过人群和等待提供救援的车阵。棕褐色的建筑轮廓逐渐变大,草坪上的活动指挥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圆锥形的封锁线和用来冷却反应炉的水路近在眼前,仅有投石之遥。

可想而知,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正用他们的来复枪瞄准器对着我们,随时准备扣下扳机。只要他们愿意,可以一个一个取我们性命。他们用来监视的窗子敞开着,我看不见其后的动静。

我们绕过大型休旅车前方,六名便衣警察和探员围着露西,她的样子深深烙印在我心里。她穿着黑色工作服和靴子,和在工程研究处时一样,身上缠着许多缆线。只是这次,她戴着两副手套,地上的托托已经启动,粗壮的脖子上连着光纤轴管的缆线,似乎长达北卡罗莱纳。

“用胶带把接收器粘上去会更理想。”露西对周围的男人说,她的眼睛上戴着阴极射线管。

“谁有胶带?”

“稍等。”

一个穿连身衣的男子在大型工具箱里翻找,将一卷胶带丢给另一个人。

“露西,”韦斯利说,“本顿·韦斯利,我就在这里。”

“嗨!”她说,听得出来她有点紧张。

“你把电话交给他们后,我就开始说话。我只是让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可以开始了吗?”她问,并不知道我也在场。

“开始行动。”韦斯利声音十分紧张。

露西轻触手套上的按钮,托托嗖嗖作响动了起来,它圆脑袋里的独眼开始转动,仿如照相机镜头对焦。她触碰另一个按钮时,托托的头部动了。每个人都怀着期待安静地看我外甥女的作品行动。它用橡胶履带向前移动,电话紧系在它的钳子上,轴管上的光纤和电话缆线一圈圈松开。

露西悄然无声地操作托托,像在指挥一个交响乐团。她张开手臂轻轻舞动,机器人从容不迫地滑行至路面,穿过砾石地,越过草坪,直至草坪上一名探员附近,随后沿人行道到达主楼玻璃门前的四级阶梯前停下。露西深吸一口气,继续遥控那个金属与塑料制成的伙伴。她按下按钮,托托手臂上的夹子伸出,缓缓降下把电话放在第二级阶梯上。随即后退,转身,露西开始带它回来。

机器人没走多远,我们就看到玻璃门打开,一名穿卡其裤和毛衣的大胡子男子迅速出现,一把攫起石阶上的电话闪身入内。

“干得好,露西。”韦斯利松了一口气,“好了,现在可以通话了。”他这话不是对我们,而是对他们说的,“露西,等你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

“是的,长官。”她用手检查托托的凹陷和脱漆之处。

马里诺、韦斯利和我一一钻进活动指挥所,车内布置的主色调是蓝色和灰色,坐椅间摆着桌子,附厨房和卫浴设备,窗户上装的是从外面看不进来的单透玻璃。后面是无线电和电脑,头顶五台电视的频道固定在一些主要电视网和CNN,音量开到最小。桌上的红色电话急促嘹亮地响起,我们马上走向通道,韦斯利冲过去接。

“韦斯利。”他边说边盯着窗外,按下两个按钮让说话方和收听方的声音都能录下来。

“我们需要一个医生。”听起来是南方白人的口音,急促地喘着气。

“没问题,但你们得多告诉我一点细节。”

“少废话!”那人歇斯底里地大喊。

“听着,”韦斯利非常镇定,“我不是在跟你闲扯。我们想提供帮助,但需要更多信息。”

“他掉进池子里,现在昏迷不醒。”

“谁?”

“他妈的是谁关你屁事?”

韦斯利犹豫片刻。

“他要是死了,我们会用导火线把这里的一切连起来,你听懂了吗?如果你不乖乖照做,我们马上把这里炸掉!”

他的意思很清楚,韦斯利没再多问。约珥·汉德出事了,我不敢想象如果他死了,他的信徒会做出什么事来。

“继续说。”韦斯利说。

“他不会游泳。”

“让我确定一下情况,有人淹死了吗?”

“听着,那些水有放射性,因为该死的燃料组件在里面,你听懂了吗?”

“他掉进反应炉里了?”

那人继续歇斯底里地大喊:“不准再问这些狗屁问题,派人过来帮忙。要是他死了,大家就一起完蛋。你听懂了吗?”这时震耳的枪声从电话里传来,建筑里同时传出爆裂声。

每个人都吓得目瞪口呆,电话里隐约传来哭声。我的心几乎要从肋骨间蹦出来。

“如果再让我等一分钟,”电话里的声音十分激动,“那就等着替下一个人收尸吧。”

我在没人来得及阻拦前冲向话筒,说道:“我就是医生,我需要清楚知道他掉进反应炉池之后的情况。”

沉默。接着那名男子说:“他几乎完全昏迷过去,我只知道这样。我们试着用水浇醒他,但他似乎还是没有知觉。”

“他呛水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有水从他嘴里流出来。”他非常焦虑,“如果你们袖手旁观,女士,我会把整个弗吉尼亚夷为平地。”

“我马上过去帮你,”我说,“但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告诉我,他现在状况如何?”

“我刚才说过,他没有知觉,应该昏过去了。”

“你们把他放在哪里?”

“我们待的房间。”他听起来有些害怕,“不管我们怎么做,他都没有反应。”

“我会带大量的冰块和医疗器械过去。”我说,“如果没人帮我,我得来回跑好几趟。”

“你最好别是联邦调查局的人。”他提高声音。

“我是这里的医生,手下有许多经验丰富的医疗人员。”我说,“我现在过去帮助你们,但是请不要为难我。”

他犹豫一下,接着说:“好,但你只能自己过来。”

“机器人可以帮我搬东西,就是刚才送电话的那个机器人。”

电话挂断了。韦斯利和马里诺瞪大眼睛望着我,好像我刚才在唆使罪犯杀人。

“绝对不行,”韦斯利说,“老天,凯!你糊涂了吗?”

“不准你去,否则我要以警察的身份拘捕你。”马里诺说。

“我一定得去,”我简单地说,“他快死了。”

“这就是你不能过去的主要原因。”韦斯利怒吼。

“他吞了池里的水,患有急性放射性疾病,”我说,“他活不了。他就快死了,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连锁反应。他的信徒们很可能引发爆炸,”我对韦斯利、马里诺和人质救援小组的负责人说,“你们难道不了解?我读过他们的《圣经》,他是他们的救世主,万一他死了,其他人绝不会坐视不管,整件事就会转变成你所说的一场自杀性任务。”我看着韦斯利。

“我们不确定他们是否会这么做。”他对我说。

“你要赌一把吗?”

“如果汉德醒过来,认出你,告诉他的喽啰你是谁,接下来该怎么办?”马里诺说。

“他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韦斯利凝望着窗外,大型休旅车里温度并不高,而他却仿如置身酷暑,衬衫因汗湿而软塌。他拭去眉间的汗水,犹豫不决。我想到一个主意,除此之外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听我说,”我说,“我绝对救不了汉德,但可以让他们以为他还活着。”所有人都盯着我。

“什么?”马里诺说。

我情绪有点激奋。“他随时会死,”我说,“我先进去争取时间,让你们攻进去。”

“可我们进不去。”韦斯利说。

“一旦我进去了,你们也没问题。”我说,“我们可以用机器人带路。想办法让它进去,蒙混他们一段时间等你们行动。我知道你们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韦斯利面色凝重,马里诺则一脸不屑。我知道这种方式听起来有点荒谬,但情势刻不容缓。其他人在准备冰块时,我走向最近的救护车,从后勤辅助人员那里拿所需器械。我和露西操控下的托托准备就绪。机器人带着五十磅的冰块,我则搬着一个大医务箱。我们走向主楼的前门,就像一次最平常的造访。我不去想他们正用枪瞄准我,也不去想核能发电厂会爆炸,或驳船装载的放射性物质是为了让那些疯子制造原子弹。

我们到达门口,不久前出来拿电话的大胡子立刻打开门。

“进来。”他语气粗暴,来复枪用系带背在肩上。

他瞪着夹子上紧绑着五大袋冰块的机器人,犹豫片刻,仿佛托托是只会忽然伤害他的斗犬。他拿冰块时,露西通过光纤操纵她的伙伴松开夹子。接着,这名男子关上门带我进入建筑内部,安检区面目全非,X光机和其他扫描设备已经弹痕累累被彻底摧毁。四处都是血滴和拖曳的血迹。我跟着他绕过一个转角,在看到楼下那堆肤色苍白、满身血污的殉职警卫前,就已闻到尸体的味道。

我们通过一道红门,恐惧如胆汁般涌上我的喉头,各种混杂的轰隆声让我手脚发软,遑论听这个人亲口说他是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我看到他皮带上的大型黑色手枪,想起了丹尼和射杀他的那把点四五口径手枪。我们爬上漆成红色的铁梯,我头昏眼花,不敢向下看。他带我经过一条狭小通道直至一道漆着“警告”标志的门前,敲了暗号,融化的冰水滴在地上。

“照你刚说的话做,”走进控制室时,我隐约听到他这么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用来复枪口抵着我的背。

“是的。”我说。

里面大约有十二个人,都穿着便裤配毛衣或夹克,扛着半自动来复枪和机关枪。他们情绪非常激动,怒气腾腾,对靠坐在墙边的十名人质非常冷漠。人质的手被绑在身后,头上都罩着枕套。透过挖开的枕套洞口,我在他们眼中看到了惶恐。从枕套的嘴部开口看得到唾沫,他们的呼吸非常局促。汉德平躺在他们面前,地上鲜红色的血痕一路拖曳到操控台后方,刚才那名遇害者就被丢在那里。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看到多少尸体,是我的还是他们的。

“过去。”带路人说。

约珥·汉德躺在地上,盖着扯下来的窗帘。他吞下了致命的池水,脸色惨白,浑身湿透。无论我医术多么高妙,也无回春之术。我隐约辩认出他英挺的脸和丰厚的嘴唇,在法庭上见过,此时的他却臃肿而苍老。

“他这样多久了?”我问带我进来的男人。

“可能有一个半小时了。”

他抽着烟,在一旁踱步,避免直视我。我放下医务箱时,他一手紧握住枪瞄准我的脑袋。我转身看着他。

“不要用枪指着我。”我说。

“闭嘴!”他停下来,瞪着我,像是要轰掉我的脑袋。

“我是应你们要求来帮忙的。”我迎着他黯然无神的目光,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如果不需要我帮忙,那么请便,要不一枪毙了我,要不让我离开。而这样都对他无益。我正试着救他的命,你该死的枪会让我分心。”

他一时间哑口无言,整个人斜倚在能把我们炸飞到月球上的操控台边缘。墙上的屏幕显示两个反应炉都已关闭,标示地点的电子格网上闪着警示红灯,我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嘿,乌顿,由她去吧。”他的一个同伴点了一根烟。

“我们先把冰袋拆开,”我说,“我需要一个大桶,可惜没有。我刚看到工作台面上有一些书,传真机那边好像还有一堆书架。把任何可以围住冰块的东西都尽量找来。”

男人们搬来各种厚重的使用手册、几令纸和那些疑似属于人质的公文包。我在汉德身边围出一个长方形,就像在自己后院搭建一个花床,然后把五十磅冰块铺在他身上,仅露出他的脸和手臂。

“接下来要做什么?”名叫乌顿的男人凑上前,听口音他像是从西部来的。

“他被放射线感染,”我说,“全身都受到严重伤害,唯一的办法就是遏止伤害蔓延,让所有生命活动慢下来。”

我打开医务箱,拿出一根注射针头,插在他们垂死领袖的手臂上,用胶带固定住,然后接上一个插着静脉注射管的吊瓶——里面装满生理盐水。汉德被冻在一英寸厚的冰块下,对人体无害但毫无作用的含盐溶液慢慢滴着。

汉德奄奄一息,我的心扑通狂跳。周遭这些穿毛衣的人相信我假装在救的这个人就是上帝。一人脱下毛衣,露出灰色内衣,衣袖经年洗得脱线了。一些人蓄着胡子,也许因为这几天的行动来不及刮。我想到他们的妻儿身在何处,我想到河上的驳船,想到发电厂其他的地方正发生什么事。

“对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说,由此可知至少有一名人质是女性,“我想上洗手间。”

“马伦,你带她去,任何人不许在这里拉屎撒尿。”

“不好意思,我也想去。”另一名人质说,这次是男声。

“我也是。”

“好,一次一个。”年轻力壮的马伦说。

现在我至少知道一件联邦调査局不知情的事,新犹太复国主义者从未有意放任何人走。他们用枕套套在人质的头上,这样下起手来更加简单。我取出一瓶生理盐水,朝汉德的静脉注射了五十毫升,佯装对他施了什么法术。

“他现在怎么样?”人质去洗手间时,一名男子大声何。

“病情暂时稳定。”我扯谎。

“那他什么时候会醒来?”又有人问。

我再度测量他们首领的脉搏,脉象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忽然间,一名男子冲到我旁边,用手触摸汉德的颈部。他用手指挖冰,堆到汉德的心脏部位,抬头看我时眼里充满惊恐和愤怒。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狂吼,满脸涨红。

“你当然感觉不到。当务之急是要让他体温保持低水平,这样才能让他血管和器官受辐射损害的程度降至最低。”我告诉他,“我已经给他注射了大量三胺五乙酸药剂,他还活着。”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露凶光,手扣在冲锋枪板机上,然后一步步走近我。“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或者帮倒忙?”

“你不知道,”我面不改色,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别无选择,只能信任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尽量让他的新陈代谢减慢,所以他暂时还无法苏醒。我只想保住他的命。”

他移开目光。

“嘿,培尔,放松点。”

“少去烦这位女士。”

我又跪在汉德身边,他的静脉注射还在继续,融化的冰水渗出围堵物,流得满地都是。我几次测量他的生命迹象,做笔记,假装全心全意地看护他。只要稍微得空,我就不由自主地瞥向窗外,期待我的同伴们出现。不到下午三点,汉德的器官已如他那些意兴索然的信众一样萎顿衰竭。约珥·汉德的生命力就像流过整个房间的细小水流,消逝得无声无息。

“我需要更多的冰块和药。”我抬头说。

“什么?”培尔凑上前。

“否则,你们最好赶快送他去医院。”

没人应话。

“如果不提供我所需的东西,我没法让他继续撑下去。”我坚决地说。

培尔绕到桌子后拿起电话,说需要冰块和药。我知道这是露西和她的同伴展开行动的大好时机,否则我只能坐以待毙。我避开从汉德身上流下的那摊水。我看着他,无法相信他曾有超乎常人的呼风唤雨的力量,这个房间、反应炉和驳船上的每个人都愿为他而死。事实上,他们已经这么做了。

“机器人会把那些玩意儿送过来,我现在出去拿。”培尔看着窗外说,“它过来了。”

“你出去时没准儿会挨枪。”

“有她在这里,不会有事。”培尔的眼神怀着敌意,几尽疯狂。

“机器人可以帮你把东西搬进来。”我的话让他们非常惊讶。

培尔大笑。“你还记得那些台阶吧,你认为那个锡罐爬得上来?”

“他很能干。”我希望它确实如此。

“嘿,让那玩意儿进来吧,省得我们跑出去。”另一个人说。

培尔又打电话给韦斯利。“让机器人带着补给品到控制室来,我们不打算出去拿。”他猛然摔下电话,浑然不觉自己已铸成大错。

我一心一意想着露西,为她祷告,对她而言这是个严峻的挑战。我凛然一惊,感觉到枪管抵着我的后颈。

“要是他死了,你也一起死吧。听懂了吧,贱人?”

我不敢动。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乘船离开这里,他最好跟我们一起走。”

“只要有足够的补给,就可以保住他的命。”我仍然不动声色。

他移开抵在我脖子上的枪。我为他们已故首领注射最后一瓶盐水。汗珠从我背上滚落,我手术袍的下摆已经湿透。我想象着露西此刻穿戴着虚拟实境的装备在活动指挥所里行动,我想象着她移动手指和手臂踏进来,光纤让她从阴极射线管里看清这里的每一寸地势。如果托托不卡在楼梯间或跌落某处,她的远程监控是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

机器人借由履带从转障坡道上来时,监视着窗外的人开始发表意见。

“弄个这种玩意儿倒是不错。”

“你会笨得不知怎么用。”

“不行,这宝贝是无线遥控的,无线遥控的东西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你知道这里的墙有多厚?”

“碰到烂透了的天气,叫它出去搬柴火倒挺好用的。”

“对不起,我又想上厕所。”一名人质怯生生地说。

“妈的,这次不准去。”

我紧张到极点,担心托托出现时,他们离开还未回来。

“喂,让他憋着。妈的,我真希望能将这些窗子封死,这里冷死人了。”

“等我们远离这鬼地方后可就见不到这种干净寒冷的空气了,还是趁机好好享受吧。”

他们说笑之际,另一个我没见过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肤色黝黑、满脸胡子,穿着厚重的夹克和工作服,气急败坏。

“我们只拿到十五个组件装进容器运上驳船。”他口气威严,口音很重,“必须多给我们点时间,我们才能多拿几个。”

“他妈的十五个还不够多。”培尔说,似乎不把这个人放在眼里。

“我们至少需要二十五个!这是协议好的。”

“没人告诉我这回事。”

“你少装蒜。”口音浓重的男人看着躺在地上的汉德。

“他现在没法跟你商量这件事。”培尔用靴头踩熄烟蒂。

“你知道吗,”外国人急得直跳,“每个组件有一吨重,得先用起重机把它们从水池反应炉里拖出来再装进容器里,过程耗时费力并且非常危险。你们当初承诺我们至少可以拿二十五个,现在却为了他急着抽手。”男人愤怒地指着汉德,“我们当初可是协议好的!”

“唯一的协议就是好好照顾他。我们得把他送上驳船,把医生带走,然后送他进医院。”

“这简直是胡闹!他根本已经死了!你们这些疯子!”

“他没死!”

“你自己看看。他面无血色,没有呼吸,已经彻底死了!”

他们对彼此大吼。培尔朝我走来,靴子啪啪响,他质问我:“他没死,对吧?”

“没有。”我说。

汗珠从他脸上滑落。他从皮带里掏出枪,先瞄准我,接着指向那群人质,他们吓得蜷缩在一起,其中一个哭了起来。

“不要,拜托,不要,求求你。”一名男子乞求着。

“刚才是哪个不乖的家伙说要上厕所?”培尔狂吼着。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枕头套随呼吸翕动,狂乱的眼神四处扫射,每个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是不是你?”他指着其中一个。

控制室的门开着,我可以听到托托在楼下嗖嗖作响。它爬上楼梯,沿狭小的通道进来,马上就要到了。我想起外甥女塞进医务箱里的那根工程研究处设计的合金闪光信号灯。

“妈的,我要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一名男子说。我知道,游戏该结束了。

“我来让你看看。”我说,嗖嗖声越来越大。

我用闪光信号灯指着培尔,按下按钮。光束炫目,他大叫着捂住眼睛。我挥舞如棒球棍般坚硬的闪光灯柱,将他腕骨敲裂,手枪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机器人把它捡起来。我俯身扑倒在地上,尽可能用手遮住眼睛和耳朵。房间里忽然迸出一片白色强光,强大的爆炸力掀走了托托的头盖。尖叫和咒骂此起彼落,恐怖分子晕头转向,跌在操控台和同伴身上。人质救援小组的十二名探队员强行攻坚的时候,恐怖分子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到。

“不许动,妈的!”

“不许动,否则我轰了你们这些人的脑袋!”

“所有人都不许动!”

直升机震得窗台直晃,从屋顶攀降的探员踢开纱窗闯进来。我始终趴在汉德的冰墓旁一动不动。手铐啪哒铸上,武器装备哐哐啷啷掉落一地。我听到有人在哭,知道人质已被安全带离现场。

“没事了,你已经安全了。”

“哦,天哪。感谢上帝。”

“来吧,我们带你们离开。”

我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搭在我的颈背上,此人在检查我的生命迹象,因为我看起来和死人一样。

“姨妈?”露西紧张地大叫。

我转过头,缓缓起身坐在地上,精神恍惚地看着四周。我浸在水里的手和侧脸已经麻木,连牙齿都咯咯打战。露西握着枪蹲在我身边,她环视屋内,穿黑衣的探员带走了最后一名凶徒。

“走吧,我扶你起来。”她说。

她扶着我站起来,我颤抖的肌肉恢复正常,但感觉不到任何温度,耳朵里嗡嗡直响。站起来时,我看到了门边的托托。它眼睛烧焦了,头部一片漆黑,圆形头盖不翼而飞。它拖着光纤缆线安静地站在那里,恐怖分子被一个个带走,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露西看着地上冰冷的尸体,看着冰水、静脉注射管、皮下注射器和空盐水瓶。

“上帝。”她说。

“现在出去安全吗?”我热泪盈眶。

“我们已经掌控了整个封锁区,在攻进控制室的同时也对驳船采取了行动。对方有些人被杀了,因为他们不肯放下武器投降。马里诺在停车场干掉一个家伙。”

“他杀了一个人?”

“他不得不这么做。”她说,“我想是一网打尽了——我估计有三十人——但我们还是得小心。这里到处容易引爆,我们走吧。你能走吗?”

“我想可以。”

我脱下手套,解开湿透的手术袍猛然扯下,把它扔在地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们快步离开控制室。露西抓起腰带上的无线电话,靴子大声地踏在托托表现优异地走过的通道和楼梯间。

“一二〇呼叫〇一。”她说。

“〇一收到。”

“我们已清理完毕。一切安全吗?”

“你找到包裹了吗?”我听出了本顿·韦斯利的声音。

“是的,包裹——完好无缺。”

“谢天谢地。”无线电里传来少有的激动,“告诉包裹,我们都在等她。”

“是的,长官。”露西说,“我相信她一定知道。”

我们走得很快,远离那些尸体和血迹,来到再也不会有人进出的大厅。露西推开玻璃门,黄昏的太阳也很刺目,我不得不挡住眼睛。我不知该朝哪里走,直觉腿脚发软。

“当心脚下。”露西用手臂环住我的腰,“姨妈,紧紧靠着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