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联邦调查局行为科学组的电话响了很久。它位于匡提科学院的地下室,我可以想象出那些迷宫一般的昏暗走道,各个办公室里混乱地堆满了像本顿·韦斯利那样身经百战的探员的战利品。据说他去滑雪了。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接电话的探员有礼貌地说。

“我是凯·斯卡佩塔医生,有紧急事件要联系他。”

本顿·韦斯利几乎是立刻回了我的电话。

“本顿,你在哪里?”静电干扰的杂音非常嘈杂,我提高了声音。

“在车上,”他说,“康妮和我到夏洛茨维尔去跟她家人一起过圣诞节。我们刚离开那里,朝西往热泉走。我听说了苏珊·斯多瑞的事。天啊,真是很遗憾,我本来打算今晚打电话给你的。”

“你的声音愈来愈不清楚,我几乎听不见了。”

“等一下。”

我焦急地等了漫长的一分钟,然后他回话了。

“好多了,刚才我们在地势比较低的地方。你需要我帮什么忙?”

“我需要调查局的人帮着分析一些羽毛。”

“没问题,我会打电话给小毛。”

“我需要和你谈谈。”我说的时候非常犹豫,我知道这样会让他很为难,“可能愈快愈好。”

“等一下。”

这一次的停顿不是静电干扰,而是他在和太太商量。

“你滑雪吗?”他的声音再度出现。

“要看你问的是谁。”

“康妮跟我正要到一个叫‘田园’的度假村去待几天,我们可以在那里谈。你走得开吗?”

“我拼了命也会去,而且会带露西一起去。”

“这样很好,我们谈事情的时候,她可以跟康妮结伴四处跑跑。我们到旅馆办住宿登记的时候,顺便给你们安排房间。你能带些东西来让我看看吗?”

“可以。”

“你手上关于罗比尼·纳史密斯那件案子的资料。我们把所有的要点都讨论一番,不管是实际的还是想象的。”

“本顿,谢谢你。”我感激地说,“请你也替我谢谢康妮。”

我决定立刻离开办公室,并且不作太多解释。

“去玩玩会对你有帮助。”罗丝边说边抄下我在田园度假村的联系电话,而她不明白我并不是要去五星级度假胜地放松身心。我请她转告马里诺我的去处,这样如果苏珊的案子有任何新进展,他就可以马上联系到我。听了我的话,她眼中一时泛出泪光。

“除此之外,请不要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人。”我补充道。

“刚才,二十分钟内有三个记者打过电话。”她说,“其中有一个是《华盛顿邮报》的记者。”

“此刻我不会跟任何人讨论苏珊的案子。像平常一样,告诉他们我们还在等化验结果,就说我出城了,联系不上。”

朝西驶往山脉的路上,我脑海中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影像。我看见苏珊穿着宽松的手术袍,看见她母亲和父亲听到马里诺说他们女儿死了时的表情。

“你还好吗?”露西问。我们出发以来,她每隔一分钟就看看我。

“只是在想事情。”我边回答边把注意力集中在路上,“你会喜欢滑雪的,我有预感,你会滑得很好。”

她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挡风玻璃外的景色。淡蓝的天空像退色的牛仔裤,远处耸立的群山遍布积雪。

“对不起,又弄成这样。”我又说,“好像你每次来看我,都会发生些事情,让我不能专心陪你。”

“我不需要你专心陪。”

“以后你就会明白。”

“我的工作态度或许也会是这样。事实上,我可能是跟你学的。以后我大概也会有你这样的成就。”

我的心沉重得像铅块。还好戴着太阳镜,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爱我,这是最重要的。我知道我妈不爱我。”外甥女说。

“多萝茜爱你,尽她所能地爱。”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尽她所能,不过她的能力很有限,因为我不是男人。她只爱男人。”

“不,露西,你妈妈并不是只爱男人。她只是执迷不悟地要找一个能让她生命完整的人,找那些男人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显现出来的症状。而她不明白,只有她才能让自己的生命完整。”

“唯一‘完整’的是她的纪录,每次挑的都是烂人。”

“我同意,她的命中率是不怎么好。”

“我不会像她那样过日子,我不要像她一样。”

“你和她不一样。”我说。

“我在宣传手册里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有飞靶射击。”

“那里有各式各样的东西。”

“你有没有带左轮枪?”

“射飞靶是不用左轮的,露西。”

“从迈阿密来的人就用。”

“你要是再不停止打哈欠,我就会被你传染。”

“你为什么不带枪?”她还在追问。

那把鲁格在我的行李箱里,但我不打算告诉她。“你干吗这么担心我有没有带枪?”

“我想成为高手,一枪射中时钟的十二点。”她带着睡意说。

她把夹克卷起来当枕头用,这令我心疼。她躺在我旁边睡着了,头顶着我的大腿。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有多强烈的冲动想把她送回迈阿密。但我看得出来,她感觉得到我的恐惧。

田园度假村位于阿勒格尼山脉,包括一万五千英亩森林和溪流。旅馆是暗红色的砖造建筑,走廊上排列着白色柱子。白色的小圆屋顶上四面都有时间一致的钟,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网球场和高尔夫球场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你运气很好。”穿着灰色制服的亲切男士走向我们的时候,我对露西说,“滑雪场一定很棒。”

本顿·韦斯利兑现了承诺,我们到柜台时就有预定好的房间在等着我们了。他替我们订了一间双人房,穿过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可以俯瞰赌场,桌上还有他和康妮送的花。“到山坡上跟我们碰头。”卡片上写着,“我们替露西安排了一堂三点半的课。”

“我们得赶快。”我掀开行李箱,对露西说,“四十分钟后,你就要上第一堂滑雪课。试穿一下。”我扔给她一条红色滑雪裤,夹克、袜子、手套、毛衣也一一飞过空中落在她的床上。“别忘了你的臀垫,其他的东西我们等会儿再弄。”

“我没有滑雪用的太阳镜。”她边说边套上一件鲜蓝色的高领毛衣,“我会患雪盲症。”

“你可以用我的护目镜,反正太阳也快下山了。”

我们搭上专车到达山坡、替露西租好装备、在滑雪运送机那里把她交给老师时,已经三点二十九分了。滑雪者像色彩鲜艳的小点向山下移动,接近了才看得清人形。我穿着滑雪靴,身体向前倾,滑雪板稳稳地抵住斜坡,我把手遮在眼睛上扫视升降机和各个坡道。太阳落到树梢,积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但阴影已经逐渐拉长,气温也在迅速下降。

我发现了他们夫妇,因为那一男一女并肩滑雪的姿态太优美了,雪杖像羽毛般轻盈扬起,如鸟儿般高飞转身的时候几乎没溅起雪片。我认出本顿的银色头发,向他举起手。他回头对康妮喊了一句什么,便加速像刀锋般直线滑下山坡,滑雪板紧紧并拢,中间连张纸都插不进去。

他在雪花飞溅中停下来,把护目镜往后推,这时我突然觉得即使我不认识他,目光也会被他牢牢吸引。黑色的滑雪裤紧紧贴在结实的肌肉上,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他藏在保守的西装裤下的双腿是这样。他外套的颜色让我想起基韦斯特岛上的夕阳。寒风中他容光焕发,眼神明亮,这使他锐利的五官看起来没那么令人生畏,而是更有吸引力。康妮放慢速度在他身旁停下来。

“你来了真好。”韦斯利说。我每次看到他或听到他的声音都会想到马克。他们是同事,也是最好的朋友,说他们是兄弟大家也会相信。

“露西昵?”康妮问。

“她正在征服滑雪运送机呢。”我伸手一指。

“希望你不介意我替她安排滑雪课。”

“介意?你们这么细心,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她玩得可开心了。”

“我就站在这里看着她好了。”康妮说,“然后我去喝点热饮,她也会想喝的。本,你好像还没滑够。”

韦斯利对我说:“你要不要去滑几趟?”

我们排队前进的时候,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事情,然后沉默地等着升降机过来。韦斯利放下横杆,升降机顺着缆绳缓缓把我们送上山顶。空气冷得令人麻木,但清新无比,四周都是滑雪板滑过、钝钝地拍击厚而硬的积雪的声响。造雪机喷出的雪像烟一样飘过山坡间的树林。

“我跟小毛通过电话了。”他说,“他和你在总部碰面,看你多快能赶过去。”

“这是好消息。”我说,“本顿,你听说了多少?”

“马里诺跟我通了几次电话。看起来你们有好几个案子在进行,没有什么共同证据把它们连在一起,只是时间上有奇特的巧合。”

“我们碰上的不只是巧合。你知道朗尼·华德尔的指纹出现在珍妮弗·戴顿的屋子里吧?”

“知道。”他盯着几棵常青树,阳光从树后映照过来,“我跟马里诺说了,我希望有合乎逻辑的解释。”

“合乎逻辑的解释,很可能就是他某个时刻去过她家。”

“那么我们就是在应付不可思议的情况了,凯。一个死刑犯又回到街上去杀人,这样一来,我们必须认定十二月十三号有另一个人代替他上电椅。这种事不会有太多人自愿去做吧?”

“可不是嘛。”我说。

“你对华德尔的前科知道多少?”

“很少。”

“我好几年前和他谈过,在梅克伦堡。”

我感兴趣地瞥了他一眼。

“首先我要说,他当时不太合作,因为他不肯讨论罗比尼·纳史密斯的凶杀案。他宣称就算人是他杀的,他也不记得了。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不寻常,我询问过的绝大部分暴力罪犯要不是宣称记性不好,就是否认曾经犯下那些案子。你来之前,我找人把华德尔的评估调查书传真了一份过来,我们晚饭后可以一起看。”

“本顿,我真的很高兴我来了。”

他直直地盯着前方,我们肩膀微微挨着对方,在沉默中前进了一会儿,升降机下方的坡度变陡了。这时他说:“你好吗,凯?”

“比较好。有些时候还是……”

“我知道,那些时候总是会有,但我希望会愈来愈少。也许可以连着好几天都没有感觉。”

“是的。”我说,“有些日子,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关于下手的那个团体,我们找到了很有力的线索,应该知道炸弹是谁放的了。”

我们翘起滑雪板的前端,俯身向前,让升降机把自己缓缓送出来,就像雏鸟被轻推出巢。这一路上来,我的腿又僵又冷,阴影中的滑道上结了危险的冰。韦斯利的白色滑雪板消失在雪中,像是燃起了光芒。他飞舞似的滑下山坡,掀起一阵阵如钻石般耀眼的冰雪,不时停一下往回看。我微微扬起一根雪杖示意他继续向前,有气无力地顺着同一条坡道左转右绕,飞越雪坡。滑到坡度的一半时,我的身体变得灵活温暖,思绪自由飞扬。

天色渐暗,我回到房里,马里诺留言说他在总部待到五点半,要我尽快回电话。

“怎么了?”他接电话时,我问。

“没有能让你睡好的事。首先,杰森·斯多瑞到处去跟任何愿意停下来听他说话的人说你的坏话——包括记者。”

“他的愤怒总得发泄。”我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嗯,他做的事很不好,但这还不是最糟的问题。我们找不到华德尔的那十张指纹卡。”

“哪里都找不到?”

“答对了。我们查过他在里士满警局、州警还有联邦调查局的档案,也就是说,每一个应该存有那些指纹的司法单位都查过了,就是找不到。我联系监狱的唐纳修,看他能不能追踪到华德尔的个人物品,像书、信件、梳子、牙刷——任何可能带有指纹的东西。你猜怎么着?唐纳修说华德尔的母亲只把他的手表和戒指要了回去,其他的东西狱方统统毁掉了。”

我心情沉重地坐在床沿上。

“我把最精彩的留到最后讲,医生。枪械组挖到了意外的宝藏,你听了不会相信的。从艾迪·希斯和苏珊·斯多瑞身上发现的子弹是同一把枪发射的,一把点二二。”

“我的天。”我说。

楼下的俱乐部里有乐团在演奏爵士乐,但观众不多,音乐声也不至于大到让人无法交谈。康妮带露西去看电影了,留下韦斯利和我坐在舞池无人的一角。我们啜着干邑白兰地。他看起来不像我这么疲倦,但脸上已再度出现凝重的神色。

他从后面一张空桌上拿过来一根蜡烛,放在之前他取来的两根旁边。烛火摇曳,但光线够亮了,别的客人虽然没有一直瞪着我们,也有人瞥了我们好几眼。在这里谈公事的确有些奇怪,但大厅和餐厅都不够隐秘,谨慎的韦斯利更是不会建议在他或我的房间碰面。

“似乎有好些疑点相互冲突。”他说,“但人类的行为不是一成不变的。华德尔坐了十年的牢,我们不知道他变了多少。艾迪·希斯遇害的案子我会归类于性犯罪,而苏珊·斯多瑞的死乍看像是处决,杀人灭口。”

“表面看来,凶手似乎是不同的两个人。”我边说边抚弄酒杯。

他倾身向前,随意翻动罗比尼·纳史密斯一案的档案。“有趣的是,”他并没有抬头,“我们一天到晚谈作案手法,说罪犯有他独特的‘签名’。他总是会挑这一类的受害者、选那一类的地点,或者偏爱用刀之类。但事实上不总是这样,犯罪的情绪因素也不见得总是很明显。我说苏珊·斯多瑞的死乍看之下没有性动机,但我愈想愈相信,其中的确有性的成分。这个凶手有切割狂的偏好。”

“罗比尼·纳史密斯被刀扎了好多下。”我说。

“是的,她的遭遇可以说是教科书上的典型案例。没有证据显示有强暴行为——当然这并不表示强暴没有发生。虽然没有精液,但刀子一再戳进她的腹部、臀部和胸部,等于代替了阳具的穿刺,明显的切割狂。咬的动作就不明显了,与牵涉到嘴的性行为完全无关,我认为仍然是阳具穿刺的替代。牙齿咬进血肉——食人癖,就像内布拉斯加的约翰·朱伯特杀死那些送报童一样。然后是子弹。一般是不会把子弹和切割狂连在一起的,但仔细想想,某些案例中的行动就变得很清楚了。‘山姆之子’就搞这一套。”

“珍妮弗·戴顿一案中没有切割狂的特征。”

“的确。这就回到我刚才说的:不见得总是有很清楚的模式。纵然,我们手上的这些案子看起来没有清楚的模式,但在艾迪·希斯、珍妮弗·戴顿和苏珊·斯多瑞的凶案中有一个相同点:我会说这些罪行都是有计划的。”

“珍妮弗·戴顿的案子不怎么有计划。”我指出,“凶手似乎想把她的死伪装成自杀,但是没有成功。或许他根本没打算杀死她,只是勒住她的时候用力过猛。”

“她在被人放进车里前就死了,原先的计划可能不是这样。”韦斯利赞同地说道,“但事实上,这案子看起来的确是有计划的。而且,接到汽车排气管上的浇花水管是用某个锐利的工具切割的,这个工具却始终没找到。如果不是凶手自己带了工具或武器到现场去,就是他在她家找到某个东西,用完之后就扔了。这就是有计划的行为。但在讲得太远之前,我要提醒你,珍妮弗·戴顿的案子里没有点二二的子弹,或者其他可以跟希斯小男孩或苏珊之死扯上关系的证据。”

“我想是有的,本顿。在珍妮弗·戴顿家餐厅的椅子上发现了朗尼·华德尔的指纹。”

“我们不知道杀另外两个人的是不是朗尼·华德尔。”

“艾迪·希斯的尸体摆成的形状让人想起罗比尼·纳史密斯。这男孩是在朗尼·华德尔行刑的那天晚上遭到攻击的。你不认为这之间有某种怪异的关联吗?”

“这样说吧,”他说,“我不去想它。”

“我们都不想。本顿,你的直觉是什么?”

他打手势要侍者再给我们来一杯干邑,烛光照亮了他左颧骨和下巴的利落线条。

“我的直觉?好吧,我对这一切有种非常不好的直觉。”他说,“我相信朗尼·华德尔是这些事情的最大公分母,但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最近在犯罪现场找到一枚隐藏的指纹,经辨识后确认是他的,但我们却找不到他的指纹卡或可以指认他身份的东西。他在停尸间也没有被采指纹,那个似乎忘记采他指纹的人则被杀了,作案工具又是杀艾迪·希斯的那把枪。华德尔的律师尼古拉斯·古鲁曼显然认识珍妮弗·戴顿,看来她被杀几天前还曾发一份传真给他。是的,艾迪·希斯和罗比尼·纳史密斯两人的死有某种微妙而异常的相似之处。老实说,我忍不住要想,艾迪·希斯遭到的攻击也许是为了某种原因而做出的象征性行为。”

他等我们的酒送来,才打开附在罗比尼·纳史密斯档案上的一个牛皮纸封套。这个小动作让我想起了一件之前没有注意的事。

“我是从档案处把她的照片调出来的。”我说。

韦斯利戴上眼镜,瞥了我一眼。

“这么久的案子,书面记录都拍成微缩胶片了,你手上拿的是微缩胶片打印出来的结果。原始的档案已经销毁了,但照片还保留着,存在档案处。”

“档案处是什么地方?在你们大楼里的一个房间里吗?”

“不是的,本顿,是州立图书馆附近的一间仓库。刑事鉴定科学局也把旧案子的证据存放在那里。”

“范德还没找到华德尔留在罗比尼·纳史密斯屋里的那个大拇指血印?”

“没有。”我说着迎视韦斯利的眼神,我们都知道,范德永远也不会找到了。

“老天,”他说,“是谁帮你把罗比尼·纳史密斯的照片拿出来的?”

“我的行政人员,”我答道,“本·史蒂文斯。他在华德尔行刑前大约一个星期到档案处去了一趟。”

“为什么?”

“上诉的最后阶段会问很多问题,我习惯把牵涉到的档案放在手边,以备随时取用,去档案处是例行的步骤。我们谈到的这次有点不一样:我没叫史蒂文斯去档案处拿照片,他自己要去。”

“这一点不寻常吗?”

“回想起来,我必须承认那不太寻常。”

“意思是,”韦斯利说,“你的行政人员自愿跑一趟,可能是因为他对华德尔档案里的东西深感兴趣——说得更明确一点,他是对档案里应该有的那张大拇指血印的照片感兴趣。”

“我能确定,如果史蒂文斯想乱弄档案处的某份档案,他是办不到的,除非他有正当理由可以去档案处。比方说,如果我知道并无其他法医要求他去,他却跑到那里,就不太对劲。”

接着我告诉韦斯利,我办公室里的计算机安全系统遭到侵入,而且发生在我和史蒂文斯的两台终端机之间。我边说韦斯利边做笔记。等我说完,他抬头看着我。

“听起来,他们不像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他说。

“我也怀疑他们并没有。”

“问题很明显:他们在找什么?”

我缓缓转动酒杯,烛光中干邑白兰地看起来像液体的琥珀,每啜一口,都感到它熨暖宜人地滑进胃里。

“也许是跟艾迪·希斯的死有关的东西。当时我在找有没有其他案子里的受害人身上也有咬痕或者食人癖类型的伤口,目录里存了一个相关的文件。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人想在里面找什么。”

“你有把跨部门的备忘录存在你目录底下的习惯吗?”

“在文书处理的子目录里。”

“存取那些文件的密码也一样?”

“是的。”

“在文书处理里面,你存的是验尸报告和其他关于案件的文件?”

“对。但我的目录被闯迸时,档案里并没有什么我觉得算是机密的东西。”

“但闯进去的人不见得知道。”

“显然如此。”我说。

“那朗尼·华德尔的验尸报告呢,凯?你的目录被侵入的时候,他的报告在不在那儿?”

“应该在。他是十二月十三号被处决的,那天是星期一。侵入发生在星期四下午将近傍晚的时候,十二月十六号,那时我正在解剖艾迪·希斯。苏珊打翻福尔马林之后则在我楼上的办公室里,照理说是躺在沙发上休息。”

“真叫人想不通。”他皱眉,“假设闯进你目录的人是苏珊,她怎么会对华德尔的验尸报告有兴趣呢——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给他验尸的时候,她也在场啊。你的报告里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吗?”

“我想不到。”

“嗯,让我换个方式问。那天晚上他的尸体送来验尸时,有什么是她在场却无法得知的?或者我该说,是某具尸体被送进验尸间的那天晚上,因为我们并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华德尔。”他闷闷不乐地补充道。

“她没有阅读化验报告的权限。”我说,“但目录被侵入的时候,实验室那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比方说毒品和艾滋病的筛检就要花上好几个星期。”

“这点苏珊也知道。”

“当然。”

“你的行政人员也是。”

“绝对的。”

“一定还有什么东西。”他说。

是有,但它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我想象不出那有什么意义。“华德尔——或者不管那个囚犯是谁——牛仔裤的后口袋有一个信封,他要求与其一起埋葬。费尔丁要等到解剖结束,拿着文件资料上楼的时候才会打开那个信封。”

“所以苏珊那天晚上在停尸间不会知道信封里装着什么?”韦斯利颇感兴趣地问。

“对,她无法知道。”

“那这个信封里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里面除了几张餐厅和公路收费站的收据,什么都没有。”

韦斯利皱起眉头。“收据?”他复述道,“他拿那些收据到底要干吗?你有那些收据吗?”

“在他的档案里。”我拿出复印件,“日期都是同一天,十一月三十号。”

“差不多是他从梅克伦堡被转到里士满的时候?”

“对,他是在处决前十五天移监的。”我说。

“需要查查这些收据上的条形码,看它们来自什么地方。这可能很重要,非常重要,从我们目前的想法来看。”

“就是说,华德尔还活着?”

“是的。也许他不知怎的被人掉了包、放走了。也许那个坐上电椅的人死前把这些收据放进口袋,想告诉我们什么。”

“他这些收据是哪里来的呢?”

“也许是在从梅克伦堡移监到里士满的路上,那时要捣鬼太适合了。”韦斯利答道,“也许他们送了两个人出来,华德尔和另外一个人。”

“你是说,他们半路停下来吃东西?”

“死刑犯移监的时候,警卫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半路停下来。但如果牵扯到阴谋,那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也许他们停下来买外带的食物,华德尔就是在这个空当被放走的。另外那个囚犯被带到里士满去,关在华德尔的牢房里。想想看,春街监狱那些警卫或其他人怎么可能知道送来的人是不是华德尔?”

“他可能说过他不是,但那些人不一定会听。”

“他们确实没听。”

“那华德尔的母亲呢?”我问,“据说她在处决之前的几小时去看过他。她当然知道看到的那个犯人是不是她儿子。”

“我们要查明她是否真去看过他。但不管她有没有去,合作对华德尔太太来说只有好处。我不认为她希望儿子死掉。”

“那么你相信他们处决错人了?”我迟疑地说,我最不希望证实这种假设。

他的回答是打开装着罗比尼·纳史密斯照片的封套,把那一叠厚厚的不管我看了多少次都还是会受到震惊的彩色照片倒出来,慢慢地看一张又一张记录着她惨死情况的照片。然后他说:“考虑到最近发生的这三件杀人案,华德尔不太符合这个类型。”

“你是什么意思,本顿?他坐牢十年之后人格改变了?”

“我只能说,我听过有计划的凶手慢慢会失手、失控,然后开始犯错。比方说邦迪,到最后他完全失去理智了。但一般来说,不会看到没有计划的人朝反方向发展,从精神异常变得有条理、有理性,变得有计划。”

韦斯利说到邦迪和山姆之子这类凶手的时候,口气是理性的、客观的,仿佛他的分析和理论都是从二手资料中来的。他不自吹自擂,不会列出一大堆名字,不会显出他跟这些人有过直接接触,因此,他的态度是有意误导他人的。

事实上,他曾经长时间地跟西奥多·邦迪、大卫·伯寇维兹、斯哈·斯哈、理查·斯佩克、查尔斯·曼森等人相处,还有一些不这么有名但也同样吸去了世上光明的黑洞人物。我记得马里诺有次告诉我,韦斯利每次从那些最高警戒的监狱回来,都会显得苍白、疲倦之至。吸收那些人释放出来的毒素,忍受他们不可避免地对他产生的依赖感,他几乎真的生病。某些罪大恶极的虐待狂会定时写信、寄圣诞卡给他,还向他的家人问好。难怪韦斯利看起来经常很沉默,像是背负着重担。为了获取资料,他做了一件我们没人愿意做的事:让那些怪物和他有所联结。

“华德尔被判定精神异常吗?”我问。

“他被判定在谋害罗比尼·纳史密斯时是心智健全的。”韦斯利抽出一张照片,朝我推过来,“但老实说,我不认为如此。”

是那张我印象最深刻的照片,我仔细看着它,不敢想象一个毫不知情的人赫然走进这样的命案现场会有什么反应。

罗比尼·纳史密斯的客厅没有太多家具,只有几把放着深绿色椅垫的桶状靠背椅和一张巧克力色的皮制长沙发。拼花地板上铺着一张小的巴卡拉地毯,墙是宽木板组成的,不过贴了墙纸,看起来像樱桃木或桃花心木。靠墙而放的电视机正对着前门,让人一进门就能一目了然地看见朗尼·乔·华德尔的可怖作品。

罗比尼的朋友打开锁,边叫着她的名字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看见一具赤裸的尸体背靠着电视机坐在地上,干涸在皮肤上的血迹多得要到验尸时才辨识得出伤口的类型。照片中,罗比尼臀部下面凝结的一摊血像色泽偏红的沥青,旁边扔着好几条沾满血迹的毛巾。凶器始终没有找到,不过警方搜查后发现厨房里挂着的刀中似乎少了一把德国制的不锈钢牛排刀,而这种刀锋的特点和她的伤口相符。

韦斯利打开艾迪·希斯的档案夹,抽出一张现场示意图,是亨利哥郡那名在垃圾车旁发现重伤男孩的警官画的。韦斯利把图放在罗比尼·纳史密斯的照片旁。我们在这二者间巡视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它们的相似之处比我想象的还要明显,从垂在两旁的手到堆叠在赤脚旁的衣服,陈尸的方式简直一模一样。

“我得承认,这真是怪透了。”韦斯利说,“艾迪·希斯案子的现场简直像这个的倒影。”他碰碰罗比尼·纳史密斯的照片,“尸体被摆成布玩偶的样子,靠在箱子之类的东西上。一台大电视,一辆棕色的垃圾车。”他像发牌一样把更多照片摊在桌上,从中又抽出一张。这张是她的尸体在停尸间的特写,左乳房和左大腿内侧都有一圈圈明显的人齿咬痕。

“又是一个惊人的相似之处。这里和这里的咬痕跟艾迪·希斯肩膀和大腿上缺了皮肉的部分很相似。换句话说,”他摘下眼镜看着我,“艾迪·希斯可能也被咬过,凶手把他的皮肉切下来以毁灭证据。”

“凶手至少对刑事鉴定有些熟悉。”我说。

“坐过牢的重刑犯都熟悉刑事鉴定证据。就算华德尔杀害罗比尼·纳史密斯时不知道咬痕可以用来辨识身份,他现在也知道了。”

“你这样说,好像他就是凶手。”我指出,“你才说他和这个类型不符。”

“十年前,他不符。我能确定的就这么多。”

“你手上有他的评估调查书,可以拿出来看看吗?”

“当然可以。”

调查书是一份四十页的联邦调查局问卷,在狱中与暴力罪犯面谈的时候填写的。

“你先看一看。”韦斯利把华德尔的调查书推到我面前,“我想在未进一步补充资料的情况下听听你的想法。”

韦斯利与朗尼·乔·华德尔的面谈是六年前在梅克伦堡的死囚室进行的。调查书一开始是意料之中的描述性资料。华德尔的举止、心理状况、习性以及说话方式,都显现出他情绪激动,而且困惑。韦斯利给他机会问问题,华德尔只问了一个:“我们经过窗户的时候,我看见白色的小碎片——是在下雪,还是焚化炉飘出来的灰?”

我注意到,调查书上的日期是八月。

关于当初如何预防凶案发生这一点,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如果是在人口稠密的地区,华德尔会杀死被害者吗?如果有目击者在场,他会杀死她吗?有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杀死她?他认为死刑有没有威慑作用?华德尔说他不记得杀死过“电视上的那个小姐”。他不知道当初有什么能阻止他,因为他根本不记得作案的过程。他只记得他感觉“黏黏的”,就像做春梦醒过来一样,但那黏黏的东西并不是精液,而是罗比尼。纳史密斯的血。

“这里列出的他的问题,听起来都很平常。”我边想边说,“头痛,极度害羞,明显的白日梦,还有十九岁离家。看不出可能有警示意味的东西——没有虐待动物、放火、攻击别人之类的。”

“看下去。”韦斯利说。

我继续浏览了好几页。“毒品和酒精。”

“要是他没被关起来,就会死于毒品,或者在街上被人射杀。”韦斯利说,“有意思的是,他是成年后才上瘾的。我记得华德尔告诉我,他二十岁远离家乡之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他是在农场长大的?”

“在苏福克一个相当大的农场,种花生、玉米、大豆。他全家人都住在那里,替农场主人工作。他家里有四个孩子,朗尼·乔是最小的。母亲是非常虔诚的教徒,每个星期天都带小孩上教堂,不许小孩喝酒、说粗话、抽烟。他的成长很受呵护,从没远离那个农场,直到他父亲死后,朗尼才决定要走。他搭巴士来到里士满,他力气很大,不愁找不到工作,比如做一些用手提凿岩机凿开柏油路、抬很重的货物之类的差事。我的看法是,终于面对诱惑的时候,他完全无法抗拒:一开始是啤酒和葡萄酒,然后是大麻。不到一年,他就沾上了古柯碱和海洛因,既买也卖,而且什么都偷。

“我问他犯过多少没被逮到的案子,他说数不清了。他承认一直在盗窃,打破人家的车子偷东西——换句话说,是跟财物有关的罪案。然后他闯进罗比尼·纳史密斯的家,而她不幸在那时回来了。”

“里面并未形容他很暴力,本顿。”我指出。

“是的,他一直都不符合所谓暴力罪犯的类型。辩方宣称他是因酒精和毒品的影响而暂时精神失常。老实说,我也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他杀害罗比尼·纳史密斯之前不久,开始吸‘天使尘’。华德尔碰上纳史密斯的时候可能已经神志不清了,后来才不记得对她做了什么。”

“你记得他是否偷什么东西了?”我问,“不知有没有清楚的证据显示,他闯进屋里的意图是偷窃。”

“那地方被翻得乱七八糟。我们知道有首饰不见了,柜子里的药品都被一扫而光,她的皮夹也是空的。除此之外很难知道还有什么被偷,她是一个人住。”

“她没有比较重要的交往对象?”

“这点非常有趣,”韦斯利看向别处,盯着一对随着萨克斯的沙哑乐声懒懒跳舞的老人,“床单和床罩上找到了精液的痕迹。除非罗比尼很久才换一次床单,否则那痕迹一定是新弄上去的。我们知道那不是华德尔的精液,血型不符。”

“认识她的人当中,没有谁提过她有情人?”

“一个也没有。当时警方很想找出这个人是谁,但此人始终没跟警方联络,因此他们猜测,这可能是外遇,也许对方是某个已婚的同事。”

“可能吧。”我说,“但那个人不是凶手。”

“不是,杀害她的是朗尼·乔·华德尔。我们来看看。”

我打开华德尔的档案,给韦斯利看十二月十三号晚上被处决、由我验尸的那个犯人的照片。“你能不能看得出,这是不是你六年前与之面谈的那个人?”

韦斯利面无表情地研究这一张张的照片,看着脸部和后脑的特写,也瞥了瞥上半身和双手的照片。他从华德尔的评估调查书上取下一张档案照片开始比对,我则在一旁观看。

“看起来有相像的地方。”我说。

“我们也只能这么说了。”韦斯利答道,“这张档案照片是十年前拍的。当时华德尔留胡子,肌肉非常发达,但是身材精瘦,脸也瘦瘦的。这个人,”他指着其中一张停尸间的照片,“毛发都剃掉了,而且重了很多,脸圆多了。只看这些照片,我没办法说这是同一个人。”

我也不能。事实上,我的一些旧照片,别人看到了也根本认不出来。

“对于这个问题,你有没有什么建议?”我问韦斯利。

“我可以提几件事。”他说着把照片收成一叠,在桌面上拢齐,“你那位老友尼古拉斯·古鲁曼一定插了一脚,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付他,才不会对我们不利。如果马里诺或者我去跟他谈,他马上就会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

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试着转移话题,但韦斯利不让我讲下去。“马里诺提过古鲁曼很会给你找麻烦,说他打电话给你,把你弄得团团转。当然,还有过去的事:你在乔治城读书的那几年。你也许该和他谈一谈。”

“我不想跟他谈,本顿。”

“他可能有华德尔的照片、信件或其他文件,某些有华德尔指纹的东西。或许他跟你交谈时会说出什么有追踪价值的话。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愿意,你的例行活动可以和他扯得上关系,我们其他人则没办法。你反正要去华盛顿特区见小毛。”

“不。”我说。

“只是个想法。”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打手势叫侍者拿账单来,“露西要在你那里住多久?”

“她到一月七号才开学。”

“我记得她挺懂计算机。”

“不只是挺懂。”

韦斯利微微一笑。“马里诺告诉我了,她认为她可以在自动指纹辨识系统的事上帮忙。”

“我知道,她很想试试看。”我突然再度想保护她,而且非常矛盾:我想把她送回迈阿密,可是又不想这么做。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米歇尔在刑法部做事,而为州警运作自动指纹辨识系统的就是刑法部。”韦斯利说。

“我想你现在有点担心这件事了。”我喝干杯中的白兰地。

“我这辈子没有一天不担心。”他说。装。

次日清晨飘着小雪,我和露西穿上鲜亮得从瑞士都可以看见的滑雪“我看起来像个圆锥筒路障一样。”她边说边瞪着镜子里艳橘色的影子。

“没错,要是你在滑雪道上迷路了,要找你就不会太难。”我用迷你吧的气泡矿泉水送下维生素和两片阿司匹林。

外甥女瞄瞄我身上几乎跟她一样怪异的衣服,摇摇头。“就你这么保守的品位而言,你运动时的这身打扮还真像孔雀装。”

“我尽量不让自己总是像泥堆里的树枝。你饿不饿?”

“饿死了。”

“本顿和我们约了八点半在餐厅见。如果你不想等,现在就可以下去。”

“我准备好了。康妮要跟我们一起吃吗?”

“她在山坡上和我们碰头,本顿想先谈公事。”

“她一定很讨厌被撇在一旁。”露西说,“不管什么时候他跟别人谈事情,她好像都被排斥在外。”

我锁上房门,我们穿过安静的走廊。

“我觉得康妮可能也不想参与其中。”我低声说,“知道她丈夫工作的每个细节,对她来说只会是种负担。”

“所以他跟你谈。”

“谈案子,是的。”

“谈工作,而且工作对你们两个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事。”

“工作的确占据我们生活最大的一部分。”

“你和韦斯利先生是不是要搞外遇?”

“我们是要吃早餐。”我微笑。

旅馆的自助早餐丰盛之至。铺着桌布的长桌上摆满了弗吉尼亚州熏制的培根和火腿,用各种你能想象得到的做法烹制的蛋、糕饼、面包,还有烤薄饼。露西对这些诱惑无动于衷,径直朝谷类早餐和新鲜水果走去。有她这个榜样,再加上我不久前才让马里诺注意健康,我惭愧地决定表现好一点,于是避开了所有我想吃想喝的东西,包括咖啡。

“大家都在盯着你看,姨妈。”露西小声地说。

我以为是我们的服装引人注目,结果打开当天早上的《华盛顿邮报》,却震惊地发现我出现在头版。头条的标题是“停尸间命案”,内容冗长地报道了苏珊遇害的新闻,配上一张我神情紧张地到达现场的照片,摆在醒目的位置。记者的主要资料来源显然是苏珊心乱如麻的丈夫杰森,据他的说法,他妻子是在就算不说可疑也很奇怪的情况下离职的,不到一个星期后就惨遭杀害。比方说,报道中断言苏珊最近和我起了冲突,因为我试图把她列为某个遇害小男孩一案的证人,尽管验尸过程中她并不在场。在一次“福尔马林泼洒出来”的事件之后,苏珊病了没来上班,我不停地打电话到她家,害得她根本不敢接电话,然后我“在她遭到杀害的前一天晚上出现在她家门口”,带着一盆圣诞红,语焉不详地表示要给她好处。

“我买完圣诞节的东西回到家,发现首席法医在我家客厅里。”记者引述苏珊丈夫的话,“她(斯卡佩塔医生)立刻离开了,而门一关上苏珊就开始哭,有什么事让她非常害怕,但她不肯告诉我。”

尽管杰森·斯多瑞的公开诋毁令我心烦意乱,但更糟的是报道里揭露的苏珊最近财务收支的情形。据报道,她死前两星期内在活期存款户头里存进了三千五百元,还付清了超过三千元的信用卡账单。这笔意外之财来路不明。她丈夫秋天被裁员了,苏珊自己的年薪则不到两万元。

“韦斯利先生来了。”露西拿开我面前的报纸。

韦斯利穿着黑色滑雪裤和套头毛衣,腋下夹着一件鲜红色的夹克。从他脸上的表情和下巴坚硬的线条,我看得出他知道这个消息了。

“《华盛顿邮报》有没有试着跟你联系?”他拉开椅子坐下,“我不敢相信他们没给你半个回应的机会,就把这篇该死的东西刊登出来了。”

“昨天我准备离开办公室时,有个《华盛顿邮报》的记者打电话来。”我回答道,“他想就苏珊的命案问我一些问题,我选择不跟他谈。那就是他们给我的机会吧。”

“所以你完全不知情,事前对这偏颇的东西一点防备都没有?”

“我拿起报纸之前都毫不知情。”

“新闻里都是这些,凯。”他直视我的眼睛,“我今天早上从电视上听到的。马里诺打过电话来,说里士满的媒体正报得不亦乐乎。报道暗示法医办公室可能和苏珊的命案有关,暗示你可能牵连在内,所以突然出城了。”

“这太荒谬了。”

“报道的内容有多少是真的?”他问。

“事实完全被扭曲了。苏珊没来上班,我的确给她家打过电话,想确定她没事,之后则是要问她是不是忘了在停尸间给华德尔印指纹。我在圣诞夜的确带着礼物和圣诞红去看她了。我答应给她的好处,应该是在她告诉我要辞职后,如果她需要我写推荐信,或者我可以帮上什么忙,我说可以尽管来找我。”

“她不想被列为艾迪·希斯那个案子的证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天下午她打破了好几瓶福尔马林,躲到我楼上的办公室里。在解剖过程中,助手和技术人员被列为证人是例行公事。这一次苏珊只有在做外部检查的时候在场,她坚持不让我把她的名字列在艾迪·希斯的验尸报告上。我觉得她的要求和举止有些怪异,但我们并没有发生冲突。”

“这篇文章说得好像你在付钱收买她。”露西说,“如果我不知道内情,读到这篇报道之后,就会这么想。”

“我当然没有付钱收买她,但看起来有其他人这么做。”我说。

“这样就有点道理了。”韦斯利说,“如果关于她财务的部分是真的,苏珊就是收到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这表示她一定帮某人做了什么事。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你的电脑遭到入侵,苏珊的性格也变了。她变得紧张而不可靠,又尽可能地避开你。我想她是无法面对你,凯,因为她在做背叛你的事。”

我点点头,努力想保持冷静。苏珊卷入了一件她不知该如何脱身的事,这可能是她逃避艾迪·希斯和珍妮弗·戴顿的验尸工作的真正原因。她的情绪失控与巫术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因接触到福尔马林的有毒气体而晕眩,而是她觉得恐慌。她不想目睹那两个案子。

“有意思。”我说出这个假设之后,韦斯利说,“如果说苏珊·斯多瑞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卖,答案就是信息。如果不目睹解剖过程,她就没有信息了。不管跟她买这个信息的是谁,都很可能是她圣诞节当天去见的人。”

“有什么信息会重要到让人愿意出好几千块来买,之后还因此谋杀一个怀孕的女人?”露西直率地问。

我们不知道,但有所猜测。所有这些事情的最大公分母似乎又是朗尼·乔·华德尔。

“不管被处死的是华德尔,还是其他人,苏珊都并不是忘了给他印指纹。”我说,“她是故意的。”

“看起来是这样。”韦斯利同意,“有人要她故意忘记给他印指纹,或者说,如果你或你手下的其他人替他印了,她就要负责把指纹卡弄丢。”

我想到了本·斯蒂文斯,这个浑蛋。

“这就回到我们昨天晚上的结论了,凯。”韦斯利继续说,“我们要回到照理说华德尔应该被处决的那天晚上,搞清楚被绑上电椅的人是谁。一个可以着手的地方就是自动指纹辨识系统。我们要知道那些记录有没有被动过手脚,如果有,又是被什么动过。”现在他在对露西说话了:“我已经安排好。你可以去查那些记录磁带了,如果你愿意。”

“我很愿意。”露西说,“你要我什么时候开始?”

“你想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第一个步骤只会用到电话。你打电话给米歇尔。她是刑法部的一位程序分析师,在州警总部工作,工作内容涉及自动指纹辨识系统。她会对你仔细解释系统运作的情形,然后把记录磁带准备好,让你取用。”

“她不介意我这么做?”露西警觉地问。

“正好相反,她高兴极了。记录磁带只是些查核日志,记录了自动指纹辨识系统数据库里的改变。换句话说,是没有办法读的。米歇尔把它称作‘十六位转储’,也许你听得懂是什么意思。”

“十六进制,也就是以十六为单位的记数制,换句话说,像象形文字一样难懂。”露西说,“这表示我必须解读数据,写一个程序找出任何不符合你们感兴趣的那些数据的识别码的东西。”

“你能做吗?”韦斯利问。

“我搞清楚编码和记录配置就可以。你认识的这个分析师为什么不自己做呢?”

“我们希望尽量谨慎。如果米歇尔突然放下工作不做,而是一天花十个小时在记录磁带上,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你可以在你姨妈家秘密地进行这项工作,用她的电脑接人一条诊断线。”

“只要露西接进去的时候,不会被追踪到我家就好。”我说。

“不会的。”韦斯利说。

“难道没人会发现外面有人进入了州警的计算机系统,在磁带里翻来找去吗?”我问。

“米歇尔说她会安排得没问题。”韦斯利拉开滑雪夹克的拉链,抽出一张名片递给露西,“这里有她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可以信任她?”露西问,“如果有人在里面搞鬼,你怎么知道她没有份?”

“米歇尔从来不善于说谎。打从小时候开始,她一说谎就会盯着脚看,脸变得通红。”

“你在她小时候就认识她了?”露西不解地说。

“比那还早。”韦斯利说,“她是我的大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