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没有人知道,就在苏檀几个人在车里谈话的时候,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正蛰伏着一个人。他穿着黑色的雨衣,直挺挺地站着,整张脸隐没在雨衣里面。

苏檀抱住头,心里想:是啊!自己画的画都记不起来,别人怎么会还记得住呢!

马若水推了一下刘丫男,说:“丫男,你再想想啊!”

刘丫男“靠”了一声说道:“那时我正惦记着把我女朋友推倒,哪有什么闲心看他的画啊!”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儿,没事不要到处跑,这几天给你再找间房子,我想你应该去公安局报个案……”

“报案?我和警察说什么啊?说我做了几个噩梦神经错乱啦?那他们还不把我当神经病啊!”

马若水若有所思地说:“也不能这么说,你不是还在那破屋子里看见自己的照片了吗?这绝对是有预谋的诈骗案。你说对吧?”

“诈骗我这个穷光蛋,都不够汽车油钱哪!”

马若水笑了一阵,似乎想起来什么,说道:“对了,我认识一个警察,你可以跟她说说你的经历,她虽然没破过什么案子,但毕竟人家也是个警察……”

刘丫男撇撇嘴说:“你还认识警察?你不是说那个女的吧?靠!就她啊!我倒!”

苏檀不解地问:“哪个警察?怎么你们都认识啊?”

刘丫男凑到苏檀旁边小声嘀咕:“你应该也见过,也是美院的,版画系的……”

苏檀更加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版画系的还能当警察?”

马若水接着说:“是啊!人家是版画系毕业的,毕业之后考公务员当上了警察,开始时给公安局画嫌疑犯的人像素描,后来经验丰富了,也和老警察们办办案子什么的,现在挺牛的!”

刘丫男不屑地哼了一声:“就她啊!她会办个屁案子,打死我都不信啊!长得和馒头似的!”

苏檀想了想说:“听你们这么一说,我也好像有点儿印象了,人不可貌相,可以让她帮帮忙。”他看了一眼马若水又说,“好像上学时马若水对那女孩还有点儿意思,是不是啊?”

马若水有些尴尬,挥挥手说:“看你说的,都多少年了,再说人家都结婚好几年了!”

刘丫男站了起来,一脸郑重,说:“别瞎扯了,现在我们去那破房子看看,去里面找找那张照片。”

雨已经越下越大,还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和闪电。苏檀和马若水站在原来那间破屋子前面。应该有的屋子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废墟。刘丫男坐在车里冲着苏檀喊道:“你俩快进车里吧,都淋湿了!”

二人钻进车里,马若水问道:“你确定是这里吗?”

刘丫男看着苏檀。苏檀点点头说:“没错,就是这里。”

马若水叹了一口气说:“这下死无对证了,现场都没了,看来这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了。”

没有人知道,就在苏檀几个人在车里谈话的时候,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正蛰伏着一个人。他穿着黑色的雨衣,直挺挺地站着,整张脸隐没在雨衣里面。虽然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也看不见他的眼睛,而你能真实地感觉到他的眼神荒诞而诡异。他正用这可怕的目光盯着车子里的三个人!

夜空中忽然一道闪电划过,一声响雷“咣”地炸开,黑暗已彻底笼罩了一切。

苏檀下意识地朝车窗外望去,外面正大雨如注。

世界正在变得混沌,变得似有似无。

第二天上午,苏檀接到了三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齐小杰打来的。他说:“苏檀,昨天我有事没去,你还好吗?有件事我跟你说,我们编辑部有一个求职栏目,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把你的简历和电话号码发给我,我可以免费给你登在杂志上。”

第二个电话是马若水打来的。马若水说:“已经和那个女警察联系上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就去学校附近的那个派出所找她,她就在那上班,就说是我让你去的,看看她能不能帮你分析一下。”

第三个电话是刘丫男打来的。刘丫男说:“房子还没有找到,不过如果你不嫌乱可以到我的画室来住,那里虽然小了点儿,但还是比较安全的,你尽管考虑一下,尽快答复我。”

一下子接到三个电话,苏檀不知先办哪个。他想了一会儿,觉得房子可以先住着,反正房东不可能退钱。齐小杰那边可以给他寄个求职信息过去,万一有适合自己的工作呢。自己来天津也是为的谋生来的,有机会就不要错过。

于是他整理了一下简历,找了个信封把资料放进去,他打开自己的包,包里有几张邮票,还是上大学喜欢集邮的时候买的。

自从有了电子邮件之后,他几年都没有写过信了,竟然不知道要贴20分的,还是50分的,或者是80分的邮票。最后,他贴了一张一块的。因为那张图案最不漂亮。

看看表正好是中午十二点。这个时间邮局的人很多,他只好把信丢进邮筒。这么一折腾,便觉得有些饿了,于是翻了翻口袋,掏出几块钱买了几袋方便面,也懒得用开水冲,直接干嚼了一袋。

几天的奔波,身体真的有些乏了,毕竟不是二十几岁的人了,于是他索性就躺在了床上。

正在半睡半醒间,隐隐又听见了那鬼鬼祟祟的敲门声。他觉得应该是幻觉,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大了起来,变得异常真实。

他一下坐起来,心中的愤怒陡然掩盖了恐惧。难道又是那个推销洗头水的黑衣女人?苏檀一边想,一边蹑手蹑脚地朝门洞看去。他并没有看见那个黑衣女人,只看见了一只手,一只有文身的手。

“啪——啪——啪——”又敲了三下。

苏檀认识那只手,那手上文着一只蝎子,一只黑色的蝎子,是那个司机。

他强迫自己镇定,然后轻轻走进厨房,想找一把菜刀,可找了好半天,厨房里只有一个小铝锅和一只勺子,根本没什么菜刀。他又返回卧室,爬到床底下,记得那里有几根木头。他抄起一根最粗的,然后又轻轻走到门口,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门外变得异常寂静,苏檀横下一条心,猛地把门拉开,光线幽暗的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怒火中烧的他,挥舞着棍子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我认识你,你他妈的给我出来,你就是那个神经病司机,有种出来……”

邻居被大叫声惊动了,一个老太太紧紧地贴着防盗门怯生生地问道:“小伙子,你干吗啊?出什么事了?”

苏檀忍了忍怒气,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刚才有个神经病总敲我家门!”

苏檀正要把门关上,听到那老太太说:“小伙子啊!敲你门的那人我看见了……”苏檀吃了一惊,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线索,便急切地追问:“奶奶您真看见了?那人长什么样啊?”

老太太摇摇头说:“怎么了?没看见脸。可他只是个快递员啊!”

“怎么会是送快递的?您怎么看出他是送快递的啊?”苏檀接着问道。

老太太说:“那人就是送快递的,因为他穿着送快递的衣服。”

苏檀很不礼貌地咣当一下把门关上了。

就在关门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一张折叠的信封静静地躺在自己脚下。

我的天!难道刚刚寄出的信被那个神秘的司机拿回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突然有一种活在玻璃罩子里的感觉,觉得玻璃外面有无数双眼睛都在死死地监视自己。

他不得不捡起那个信封。当他触摸到信封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不是自己寄出的那封信。这个信封很厚,上面没有地址和姓名,当然也没有邮票。

撕开信封,他小心地从里面倒出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一盘磁带,这种磁带早就被如今的CD取代了。

拿起磁带仔细看,上面印着一个歌手的头像。苏檀认识那歌手,是20世纪90年代很红的明星。磁带上还印着一些歌曲的名字,比如《任逍遥》《沧海一声笑》等等,都是当时很流行的歌曲。

很显然这是一盘90年代产的磁带。

苏檀神经质地把磁带凑近耳朵听了一会儿,在确定没有定时炸弹后,又把磁带包好,觉得这可以是个证据。他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屋里根本没有什么录音机,这种机器如今不容易找到了。

这里面会有什么秘密呢?为什么那神经病司机要把这盒磁带给他,还居然冒充什么他妈的狗屁快递员!至于玩得这么专业吗?

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突然想起了马若水提起的那个警察,他拨通手机给马若水打了一个电话,让马若水和他的那个警察同学联系一下。一切办妥后,他洗了一把脸,带上那盘磁带,关了电扇,锁好门,朝着派出所的方向走去了。

当苏檀消失在远处时,楼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穿着快递员的制服,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发现,然后匆匆地走上楼,用一只手假装地敲着苏檀家的门,而另一只手在门锁上捣鼓着。很快,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檀舍不得坐车,汗流浃背地走着。路上的人很少,或许是因为酷暑难耐。天气实在太热了,他觉得自己很渴,就在路旁买了一瓶汽水慢慢喝起来。

汽水喝到一半,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的老头。说他老其实并不确定,那人最多五十出头。处在这个年龄段的人,尤其是男人,一般都有所建树,事业有成,可以说是男人中的精品,如果保养得好的话,精神面貌还是相当不错的。

可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这样,他坐在马路牙子上,两眼呆滞,嘴角满是涎水,他的头一下一下颤着,似乎在叨咕着什么可怕的咒语。他的一只手还插在口袋里,好像在抓挠着什么。另一只手指向天空,也不知他想预示什么。

那个男人在平常人眼中一定是个疯子,但在他的眼里可能认为你更像疯子。可惜所谓的正常人占大多数,我们依仗人多势众,把我们看起来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叫做不正常。

世界就是这么的不公平,可能是上帝更偏爱像我们这样的所谓正常的正常人,所以把我们大量地复制,也可能像我们这样的人比那些似乎得到什么启示而变得鹤立鸡群的人更好管理。

苏檀认识那个男人。

苏檀很早就认识他了,确切地说是在大学时。那时候他还没有疯,大家都叫他会爷。

苏檀喝完最后一口汽水,走过去蹲在会爷前面,静静地望着他。会爷看了苏檀一眼,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把他当成了空气。苏檀点燃一支烟递给会爷。会爷没有理他。苏檀独自吸了几口烟,刚想站起来离开,会爷说话了,他仅仅说了一个字——埋。

正在流口水的会爷可以说是个传奇人物。

以前,天津卫码头上有个“东大把脚行”,会爷的爷爷就是那里的头头。他小时候没人这样叫他,都叫他会哥。在码头上接触的很多人和事,时间一长,会爷就变得暴躁、残忍,不过还算讲义气。

后来会爷在天津的“三不管”地带开了一家酒馆。那酒馆的性质要比同时代的酒馆前卫得多,有些像如今的酒吧,主要的客人都是些没事干的混混和一些自认为很前卫的艺术家。

会爷对流氓混混不感兴趣,因为流氓这个职业是自己年轻时最熟悉的,那就只剩下艺术家了。他对艺术家很好奇,他们留着马尾辫,穿着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衣服,看起来既像流氓又像乞丐,但一张口说话,却文绉绉的很让人爱听。

会爷从小接触的大多是文盲,偶然听到那些所谓的前卫艺术家们谈经论道,他一下被这些艺术家们独有的气质折服了,开始崇拜他们,主动和他们接触,迫切希望自己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搞艺术的人本来就穷,搞前卫艺术的人更穷,没出名的搞前卫艺术的人甚至不知道下一顿吃什么。会爷是个大方的人,经常接济那些走投无路的艺术家。

那些艺术家虽然生活潦倒,混得跟乞丐差不多,但就像烤鸭一样,虽然被烤熟了,但嘴还是硬的。他们激情地诉说着当代人对前卫艺术的不理解,有些孤傲有些无奈。

他们自认为比普通人更能预感到什么不测即将到来,这使他们感到痛苦和无助,希望找人倾诉。于是会爷就成了他们的倾诉对象。

经过长时间的洗礼,会爷似乎开了窍。他看到了一些所谓画家,在画纸上涂涂抹抹,经过一番炒作,还真有几个出了名,接二连三地办画展,当然钱也赚得不少。

会爷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个艺术家,他想出名,想得到人们的羡慕和称赞。于是,会爷要开始创作了。

他买来一张很大的纸,大约宽两米高四米。会爷蘸饱了笔,在这张大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瓶子。那瓶子看起来好像是个矿泉水瓶子。

会爷为什么要画一个巨大的矿泉水瓶子呢?会爷没有说,别人只能猜测。第一,当时矿泉水刚刚在大陆问世,可以说是个新鲜事物。第二,除了矿泉水瓶子,别的东西会爷估计也不会画。

会爷把他的处女作仔细装裱好,可不知怎样才能参加展览,于是请教熟悉的前卫艺术家们。那些人纷纷摇头,不忿地说:“想参加展览并获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有评委在后面支持你。”

会爷开的酒馆虽然不大,但在那个时候像这样的酒馆还是寥寥无几,所以也积攒了不少钱。他把钱装进信封,给一些评委送了不少的礼,可等到画展开始的时候,会爷的画依旧落选。

经过几次失败,会爷的积蓄所剩无几了,作品却始终没有得到重视。就如同赌博一样,他对打理酒馆逐渐没有了兴趣,酒馆的生意一落千丈,最终关门倒闭。这时的会爷被彻底地激怒了,他身体里残忍的部分被激发出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又一次画展征稿开始了,这是五年一次的大展,很正规也很重要。会爷经过多方打听,认识了这次画展中最有分量的一个评委。会爷决定要实施自己的成名计划了。

一天晚上,他拿了一万块钱,一根削尖了的筷子和一把锤子来到了那个评委的家中。评委很热情,和会爷谈了很多画展方面的趣事,也勉励会爷不要气馁,继续努力。最后,会爷把那一万块钱递给了评委。评委开始推辞,和一般收礼的人一样,前面的推辞只是烟雾弹,让你觉得他多么的高风亮节,最后还是假装做出无奈状,勉强把钱收了。这一万块钱是会爷卖酒馆的钱,会爷现在可谓是破釜沉舟。

评委收了钱,微笑着看着会爷,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个步骤就该送客了。可令他不解的是,今天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还在这坐着干什么。

于是,评委避免尴尬,说道:“这个啊!你放心,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事情都有意外啊!你还是要有一颗平常心,失败乃成功之母……”评委还要说什么,他看到会爷拿出了一根筷子和一把锤子。

评委看到这场景感到异常紧张,退后了几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会爷没有说话,只对评委淡淡地一笑,然后把脸凑在了墙上,张开嘴,把削尖的筷子斜插到自己的嘴里,就像在墙上钉钉子一样,用锤子把那根筷子和自己的脸颊一同钉在了墙上。一边钉,会爷的嘴还在笑着。

会爷走了,评委瘫软在了地上,那墙上还留着那根钉进一半的筷子,鲜血顺着筷子流到墙上,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不久后,会爷的作品得奖了。

从此会爷也变得小有名气。

当然,这些事情会爷自己不会说,估计评委也不会说,那外人是如何知晓的就不得而知了,可会爷脸上的那个深深的疤痕,还在他脸颊上清晰地存在着。

苏檀也知道这些事情,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枯槁的疯子,很难和当年令他崇拜的会爷联系起来,可他的的确确是会爷,苏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疯掉。

“埋”是什么意思,他想问问会爷,但转念一想,估计问也白问,他疯得一塌糊涂。苏檀站起身,迈开步子准备要走,这时,会爷又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