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借尸还魂 第四节
通町的六藏今年三十六,生于马喰町,原是一家小纸铺的儿子,排行老三。他从小便常与人打架,十五岁那年甚至和店里的客人大打出手,致使对方受伤,在险些被绑送官的情况下,当时主管日本桥南方一带的捕吏神六借机开导他,因而日后走上这条路。令通町众大店家老板又敬又畏的神六头子当年已近六十,却处处为这年纪足以当孙子的少年设身处地着想、照顾。六藏总认为,说得夸张些,自己的人生是在遇到这位头子才开始的。
其实,六藏这名字也是在继承神六头子的差事时,由头子的名字中分出一字来的。父母亲取的名字叫叁藏,行三的叁后头加个藏,有多少儿子便有多少藏(仓库),名字里明显寄托了双亲祈求丰饶富裕的愿望。或许是应验了俗话所说的虚有其名,一藏还没长大就得了流行病死了,二藏由于痛恨卖四文、五文的鼻纸草纸赚取一日所需的贫贱生活,还没成年就学会和坏朋友打混游荡,最后索性离家出走,至今音讯全无。而六藏相信,自己若是无缘遇上神六头子、仍旧是以前那个叁藏的话,恐怕迟早也会步上二哥后尘,愤而离家浪荡。
至于十五岁那年打架的理由,无论在过往或是如今,表面上都说是算错钱。不擅于银钱计算的六藏找错了钱因而与客人起了争执,先动手的也是六藏。然而,只有神六头子、六藏及其双亲清楚事实并非如此。当时与六藏交手的是通町袜袋裤衩盘商的三男,依神六一名手下的说法,那人窝囊的程度简直就是“连你撒的尿都比他管用,尿泼在田里还能当水肥,那家伙可不行,简直连水肥都不如”。
这败家子在通町的町役人之间的声名狼借。神六头子早料到他迟早会闯祸,因此当袜袋裤衩盘商来投诉,抱怨宝贝儿子被纸铺的粗人伤了眉间受了重伤,神六立时便采取相应的行动。
神六听过六藏、六藏的双亲与激动得乱吼乱叫的败家子的说法,判断尽管先出手是六藏不对,但总是六藏有理,随即直接前往袜袋裤衩盘商拜访。神六一到,劈头便大大虚张声势一番,说这时若不老实依我的话把事情压下来,先前的事恐怕会被翻出来。
他所说的“先前之事”正是发生在这回打架事件约莫一年前,对这家袜袋裤衩盘商而言一件极不名誉的事。驻店的掌柜卷走了大笔银两,神六头子当时以通町的平安与繁盛为重,凡是遇到这类令商家颜面扫地的案子,他宁可不居功也要竭力把事情压下来。这样的人情将来必定会连本带利收回,而头子也深谙这些人情运用之道。
这份先见之明果然在六藏这案子上派上用场。袜袋裤衩盘商撤回了申诉,六藏幸免于难。只是倘使若无其事地放他回纸铺双亲身边也说不过去,于是决定暂时由神六头子监管,这起案件就算了结了。
事实上,捕吏若想恶意刁难,多的是赚钱的机会,但捕吏本身便不是一个正式的职务,以至于众头子多半另有谋生之道。神六头子当然也不例外,老婆与女儿在金六町开了一家点心茶铺。出事后的最初三个月,六藏便是在这家茶铺帮忙,他做事勤快,比起在店头招呼客人,他更喜欢打扫、清洗、采买,默默将这些内场的工作做好。这段期间,神六头子总是不动声色地在一旁观察。
之后有一天,头子找来六藏一起晃过大川,带他到富冈八幡宫、永代寺这一带散步。一路上也不提正事,天黑之后转而来到门前町相熟的餐馆,将十五岁的六藏当大人看待,向店家要来了酒菜,这才首次与他促膝长谈。
这时,头子早已将六藏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六藏性子急,却不是没来由地火爆,好比借酒装疯调戏女子的醉汉、吃定店家不敢得罪客人便得寸进尺的客人等等,总是在遇到这些专爱挑弱者欺负的下三滥时,冲动的脾气马上按捺不住爆发出来。头子也深知六藏在家里纸铺做生意时,经常在店头与客人发生争执,因而寄人篱下在茶铺帮忙的这段期间,他始终不愿站在店头。
“我看你不适合做生意。”神六摇摇酒瓶,一面注视着里头的酒,一面像谈天气似地淡淡说着。“只不过,你得先学会隐忍。无论你再怎么有理,对方再有多少不是,你还是必须学会拿捏下手的轻重分寸。喝醉酒的人酒醒之后,会为自己做的事感到后悔——一定会后悔的,对店家耀武扬威的客人,多半是没其他地方可以逞威风的小器之人。和你一块儿长大的换帖兄弟,哪怕对你而言是个好得没话说的人,或许在哪家铺子里买鼻纸的时候,一样也可能会在纸铺里拿翘。不,你先别急,我不是说那败家子干的事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我不是要你原谅他。”
被头子取得先机压下气势,六藏不由缩起脖子。六脏之所以会痛殴袜袋裤衩店的三少爷正是因为这家伙大白天便对六藏看店的母亲——才三十五岁,而且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了四、五岁,仍是个惹眼的美人——动手动脚,女方都已经躲进家里,他还是硬闯进去。
“用不着你弄脏自己的手,往后那蠢小子的父母兄弟自会把眼睛瞪得有盘子大,盯死他不让他再胡搞。那一家人对儿子和伙计的管教都太松散了,若能因此皮稍微绷紧些正好。”
别管那种臭小子了,你今后要如何安身才是要紧的——说着,神六头子因酒而湿润的眼睛直瞧着六藏。
“如何?要不要在我底下做做看?表面上说是为公家效力是很好听,但这差事可是要吃苦、耐得住性子才做得来。我倒认为这门生意正适合你。”
神六头子明白说这是门“生意”,一门要让通町繁盛富裕起来的生意。
六藏立即答应了。就这样,他成了神六头子最年轻、辈份最低的手下。
由于必须跟着头子吃住,六藏搬出了马喰町的老家。每天要学习、处理的事情很多,就连白天偶尔回老家露个脸也没时间让他好好坐上几刻钟。然而,看到这个小儿子不再因为脾气暴躁这个个性上唯一的缺陷而走上歧路,双亲也由衷感到欣慰。
跟着神六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六藏二十了,周遭的人都因他是自己手下最为能干出色的一位而对他另眼相看,也在此时谈起了亲事。神六头子的棋友在滨町经营一家豪华料理铺,家里有个庶出的女儿名叫阿好。阿好那年+七,个性温和开朗,丝毫没有庶出的孩子的阴郁。当时,神六头子比六藏还起劲,经过一番工夫总算促成了这桩婚事。就这样,小俩口最先在元大工町落脚。
也差不多就在这时候,马喰町的双亲捡到了一名弃婴。
六藏听到消息不觉一惊,连忙赶回家一看究竟,只见父亲一面看店,一面生硬地抱着婴儿频频逗弄,教人看了忍不住捏一把冷汗。父亲见到六藏,立刻开开心心地将婴儿交给他,并说声“你陪她玩玩,我去洗尿布”,转身便到井边去了。母亲则是出门到处打听哪里要得到母奶。
过了一会儿,六藏好不容易有机会问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这时家境总算宽裕了一些,父亲在朋友的邀约下学起了新内节,前天晚上练习后的回家路上,本想去喝杯小酒放松一下,经过柳桥时却看到这孩子裹在崭新的襁褓中,被弃置在桥边。
“我当时想,她父母亲可能就在附近,于是大喊我是在马喰町开纸铺的,只是并没有任何回应,就决定抱这孩子回家来。感觉好像抱着一个暖炉,好暖和,孩子睡得好熟,一点也不哭闹。”
是个女孩,看来还不满一个月。
虽六藏的父母按规矩向町役人通报了,但也没听说有父母来寻,亦未有人出面领养。夫妇俩商量的结果,当下决定领养这孩子——不如,就由我们养育吧!事后要是亲生父生母找来了,到时候再说。
所幸纸铺生意兴隆,之后也没有遇上令人困扰的麻烦,这婴儿就被当成纸铺女儿扶养。只生养过儿子的母亲意外得到这个女儿,当真有如上天的恩赐,喜出望外之下,还特地找了江户最出名的算命师为女儿命名。算出来的名字就是阿初。之后,六藏的父母对外说阿初是六藏的亲妹妹,年纪虽然相差很多,但这样的例子也不少,因此任何人——尤其是阿初本人——都未曾起疑。
如此平安快乐的日子若能继续下去自然再好不过,偏偏天不从人愿。阿初三岁那年,马喰町的家惨遭祝融延烧而毁于一旦。这场大火是在隆冬北风正强时自南传马町烧起来的,即便六藏人生已历练了三十六年,那场大火在记忆中还是最猛烈的。一入夜突然刮起令人惊惧的狂风,当众人正觉不祥时,惨祸便仿佛算准时辰般降临。
马喰町的家烧毁,来不及逃命的双亲最终丧生火场,仅阿初一人意外逃过劫难。
六藏有时会想,那或许正是阿初神奇力量展现的起始。
在那场火灾中不幸罹难的不止六藏的双亲,光是马喰町纸铺四周的民家,死者便多达二十人以上。而三岁的阿初在火场的烟熏雾呛中与父母走失,在令人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强风与狂暴的火舌中逃窜,竟然只受到些许擦伤。六藏当然高兴,却也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神六头子也一样。头子当时已经退隐,并将捕吏的差事完全交给六藏,转而退居在金六町女儿开的点心茶铺。混乱中与双亲走散的阿初靠着一双小腿一路直奔头子家里时,沾着煤灰的鼻头黑抹抹的,一只草鞋不知掉在哪里,衣袖扯裂少了一只。看到她这副模样,神六不禁先查看这孩子底下是不是真的有脚。
“亏得你……竟然逃得出来啊!”神六难以置信地抱起阿初,望着她的眼睛这么说。“亏你没被烟给困住,亏你认得方向啊!”
没想到阿初虽一脸惊魂未定,仍鎭定地这么说:
“我跑过去的地方没有火烧起来啊,火一下子就不见了。还有,我看得到烧过的地方,也看得到没有被烧到的地方。所以,我就沿着那些没被烧到的地方跑出来了。我叫了爹爹妈妈,可是爹爹妈妈好像听不到。”
事后,六藏曾问阿初当时的情形,比方说她到底是从哪里、怎么逃出来的、来到金六町神六头子家时是怎么向头子说的,阿初却已经记不得了。才三岁,也难怪。但如今回想起来,六藏总认为火灾那晚发生的事,是阿初这女孩身上神秘力量展现的开端。
六藏与阿好收养了双亲遗留的阿初,过起一家三口的日子。火灾过后半年,神六头子去世,于名于实都继承了神六头子的六藏顺势成为掌管通町一带的捕吏——
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十三年了。这年春天,阿初十六了。
这十三年来,周遭的确发生了不少事。且不论六藏的职务,阿好终于如愿开设了小饭馆,一家子从元大工町迁至日本桥畔的万町。阿则在店里帮忙阿好,如今业已成为饭馆的活招牌,成长为婷婷玉立的姑娘,差不多也该有媒婆上门了。
然而,另一方面,阿初却是——
“真是万万想不到啊!”偏偏与六藏肩负起了相同的任务。
话虽如此,阿初自然不像六藏以捕吏为业,她是直接受命于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大人,而且是私下行事,不上台面。
阿初能看得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得到常人听不见的声音,简直像她身上有着第三只眼、第三只耳一般。有时,她做的梦会分毫不差地应验;也有时,她能看出别人的心思,说中别人内心的想法;又有时,她能将往事描述得钜细靡遗,仿佛事情正在她眼前发生。六藏与阿好两人总忍不住凑在一起思前想后,认为不仅在火灾当时,阿初从小就在身边一些小事上透露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然而再怎么说,这能力都是前年春天初潮来临之后才更具体、清楚展现出来。至少,阿好十分肯定地如此说:
“因为身体变成大人了,原本藏在里面的力量也跟着长大,跑出来了。”
而六藏所遇到的怪事则是一开始阿初对他说:“哥哥,昨天百本杭那里打捞起来的溺水尸,你可要好好查一查,那是桩凶杀案,我连凶手长什么样子都知道。”或是“哥哥,笔铺一个叫阿夏的姑娘想杀害一个叫阿近的情敌,还随身藏着砒霜呢!”凡此种种不知从哪得知的消息,真如从碗盒里端出茶碗一般,随口即端出这一桩桩骇人听闻的事。每当此时六藏都会严加斥喝,要求她不许再乱说话一旦挨骂,阿初便扬起好胜的眉毛,嘟着嘴反驳道:
“这可不是我乱编的!我就是知道,因为我看到了啊!”六藏尽管心里想着“这怎么可能”,但一查之下,百本杭的溺水尸颈项上果真有一条淡得连杵作都错过的细绳勒痕。而向进出笔铺的客人打听,侦查阿夏这位店花的事情,果真,她确实为了一个落魄戏子与一同学习裁缝的阿近争风吃醋。
六藏心想,简直就像背着一个妖怪到处走动。每当阿初的话成真,紧紧负在背上的无形妖怪——名为阿初的灵力的这个妖怪,便重重压下来,由不得他不信。
六藏与阿好彼此约定绝不向任何人提起阿初的能力,阿初本人或许也明白旁人不会相信,以至于她无论看到、听到、感觉到什么,都只对兄嫂说。
然而,即使如此守口如瓶,一旦起火,就不可能不冒烟。更何况阿初的“灵异感应”对六藏的差事帮助愈多,案情就愈难隐瞒。对手下还能设法掩盖,但对于信任六藏并任用他的同心石部正四郎根本不可能随意蒙混。每当有案子是靠阿初的灵异感应解决时,他就有责任向石部具实以报。
石部是个极其可靠严谨的人,当然不会随便向旁人提起。然而对他而言,遇到以阿初的力量解决的案件时,要一字不提地再向上报告毕竟还是太难。无论是要填写奉行所日志,还是要录制供词,难免会有含糊不清、难以启齿、说明不足的情形发生。而当奉行当面问起时,石部也只好从实招来——这是今年初春的事。
所幸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对阿初以及她所拥有的感应能力极感兴趣,于是亲自接见她本人,听她详述经过,并且深感佩服。
“巧的是,那位奉行大人也是个奇人。”六藏内心暗想。
虽贵为武士,自年轻时代即对街头巷尾的怪谈奇闻深感兴趣,更令人惊讶的是,据说这些纪录已累积了庞大的数量。如今,为了要让这名为《耳袋》的纪录集继续记载下去,必须借重阿初那常人无法拥有的力量,他当下决定让这年仅十六岁的姑娘自由出入奉行所内的官邸。
既然明白阿初所见所闻是不寻常的案件开端,六藏也无法全盘否定她的能力,即使如此,内心毕竟还是有些看不开——不,老实说,应该说是不愿看开。这一点是为人兄长的感情,实在也莫可奈何。
话说,当阿初赶回“姐妹屋”时,六藏正吃完迟来的早饭。前一晚为了一件麻烦事奔忙,直到就寝时天空已经泛鱼肚白了,说实在的,即使到这时候了还是觉得睡眠不足,脑筋不甚清醒。就在脑筋还不清楚时,突然听到阿初扯着嗓子叫着回来。
来了——他想。是阿初的灵力吗。
闻声吃惊赶来的阿好在进门处抱住气喘吁吁的阿初,先让她喝杯水,六藏皱着眉头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来到门口。
阿初身后跟着一名生面孔的年轻同心。那是谁啊?还有,这回究竟又要发生什么事了?
“阿初,别嚷嚷。”大声喝止之后,他注视着妹妹。“从头说起。究竟是什么事?”
“哥哥,不得了了——”
六藏听阿初说起南油町油盘商丸屋的大油桶里浮着一具童尸时并未过度惊讶,出于习惯,他事先已做好听这类消息的准备,只不过,他也没有因此而感到欣喜。
“你确定?你确实是看到——不,感觉到了?”
他再三确认,阿初拉着他的手焦急说道:
“哥哥明知道不是的吗!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来说谎呢!快,我们快去,我求你啦!”
用不着阿初低头恳求,六藏一甩头,马上甩开妹妹感应到案件时总是萦绕在心的仿徨,趿了鞋便迈开大步,在阿初的指引下抢先而行。一面跑,脑后一面听到适才那位年轻同心自称是见习与力,名叫古泽右京之介。
与六藏相比,古泽右京之介大人的脚程实在是太过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