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蜘蛛 第二节
“诚哥,你看到裸女后,竟然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
醒来发现自己在医院,我喝了些水,头还有些昏沉沉的,负责看护我的小姜却唧唧喳喳问个不停:“你不是撞大运识破的她吧?”
“老刑警就得有这种职业嗅觉,知道不?再说了,哪里有‘破’门而入这么夸张,我用手推的好么?是推门而入,推门……”
“可韩哥为什么一打电话就说你出事了,要我们赶紧支援你呢?你找机会偷偷联系他了?”
错,是他打给我的——彬绝对是我的救命福星,不早不晚,恰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打来了电话。
“啊哈,我还以为有生之年你都不会再打给我了呢。”——纯属扯淡,我跟雪晶昨晚就和他们小两口一起吃的饭看的电影。彬听我一上来就这么说,肯定觉察到有状况。
“正在外面走访许春楠那个案子,快完事了。”——这是告诉他我在和某个叫“庞欣”的在一起。你不知道?可以去问小姜嘛,记得找她要那几个“庞欣”的地址清单哦。
“你马上帮我通知队里,应该能进一步缩小排查范围。”——我自己明明是刑警,却让他一个律师帮我汇报案子?神经病啊!大哥,这么说你再不明白的话,那我可真得死不瞑目了。
“我一直开着电话,有进展随时联系我……”——不方便现在说地址,让队里定位我的移动电话吧,OK?
不过最关键的是:恰巧是他——非他不可。
“对,我现在很确定,凶手用的是黑色塑胶刀柄的‘蜘蛛’牌折刀……”
“记住,是黑色刀柄的‘蜘蛛’……”
黑色的“蜘蛛”。
黑蜘蛛,BlackWidowSpider,亦称“黑寡妇”,是一种通体乌黑的红背毒蜘蛛。人被蛰咬到的话,受其自体分泌的神经性毒液影响,会出现发烧、心悸、痉挛等症状,严重的甚至会导致死亡。另外,雌性黑蜘蛛还有一种本能习性,就是自食同类——母蜘蛛与公蜘蛛欢好之后,为了保证繁衍后代的营养,就会吃掉公的;当然,即便是“她”产下后代,为了自身生存的需要,“孩子”一样可以随时拿来果腹。
下毒与噬同类这两个特征,也令“黑寡妇”作为一种连环杀手的分类名称,在西方犯罪学界被广泛使用,特指以自己丈夫、亲属、情人等为侵害目标的女性连环杀手。
综上,我在电话里传达给彬的是一个非常隐晦,隐晦到任何人听起来都可能一头雾水;却又极其简单,简单到我确信他能在第一时间读懂的双关语——
“黑寡妇”。
“你小子也够愣的,见着光屁股的推门就进,裤裆里撑着旗呢吧?”第二天中午见到白局的时候,他正在庞欣的那个植物园里指挥一干人众挖掘现场,“市局搞了只狗来帮忙,这会儿它比你好用,回去歇着吧。”
“那个庞欣怎么样了?”
“被你抡圆了一拳扁进医院,后脑还撞在梳妆台上,怎么样得看她运气了。”老白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又叫住我,“你小子什么时候对失踪人口那么敏感了?”
因为——
“想起和一个年轻女孩共同度过的很多个不眠之夜。”
为了许春楠案,我和小姜曾连续数个通宵查遍了近几年的失踪人口记录,线索没找到,但那些失踪人口的模样,我一时还没忘,所以一进庞欣的卧室,我就被骇住了。
一屋子的冤魂,都在森森然地盯着我。
眼下这满庭的枝繁叶茂,令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恶心:“找到多少了?”
“挖出来七个,送走五个,还有一堆没来得及挖的。你小子连续杀人犯没抓着,倒搂草打兔子撬出个更狠的娘们儿。”老白朝着插了遍地的小红旗用力地吸着烟,牙花子咂得吱吱响,“这他妈寻尸犬的鼻子太灵,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目前的数字是十四,我这儿实在放不下,市局拉走了不少,肯定不止这数。”老何摘下手套,揉了揉熬得通红的双眼,“寡妇门前是非多,后院死鬼更多。”
法医队的楼道出入口没灯,一到晚上就黑咕隆咚,搞得我总不自觉地往两边张望:“都是失踪人口?”
“就算原来不是现在也肯定是了,身份不好甄别。行动队和各派出所正满世界走访找比对的检材呢。我这里确认出两个,市局那边还不清楚。”
“听老白说在她卧室里一共发现了二十七张合影,你有的忙了。”
“无所谓啦……我是指干活。死了这么多人,市局都冒冷汗了。”老何拍拍白大褂的两侧,“我只是很高兴不用在尸检台上看见你。不觉得后怕?”
“唔……老实说,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毒检结果显示所有被害人都中了三唑仑——国家一类精神管制药品,大概就是做蒙汗药的主料——也不知道她哪儿搞到的,和你中的一样。”
“不是毒药?”
“麻醉药。市局那边有具刚埋了不到一个月的尸体,是被麻醉后窒息死亡的,我这边的死因也都差不多。我是说,如果你没及时发现危险把她揍翻,你的尸检报告上肯定也写着:‘系遭全身麻醉后机械性窒息死亡’。”
“哈!亏了咱英明神武,躲过了宵小之辈的暗算……”
“我宁愿相信是你遇着个裸女起了色心反倒把自己救了。”老何拍了我一下,嘴角在笑,眼中却没有笑意,“不推门看见那些照片的话,你死定了。”
“我知道。”让他这么一说,我倒开始有后怕的感觉了,“也亏了有老韩那个电话。”
“嗯,你该谢谢彬。”
“挺难想象这么个力量孱弱的女人能……”
“人家很聪明,知道扬长避短,不拼蛮力,被害人大多是被分尸后掩埋的。”
“分尸?”
“放心,分尸也没用蛮力。工具都找到了。”
“女版德州电锯杀人狂?”
“手锯,别忘了人家可是园艺出身的。”
“死的都是男的?”
“至少有一个女的,而且身份已经鉴定出来了。”
“她不只杀男的?”
“嗯哼,她还杀了她自己。”
“啊?”
“根据对那具女性遗骸颅外手术痕迹的比对,可以确认院子里埋了个‘庞欣’……没错,就是你走访名单上的那个‘庞欣’。”
“我靠!”我悚然地又向左右张望了一眼,“那这个‘黑寡妇’又是谁?”
“算你嘴快。”老何从兜里掏出袋花生,咯噔噔地嚼上了,“馨诚,这该是我来问你才对。”
“你又不知道她的底细。我问你,再怎么说你也没道理进人家……我是说那个连环杀手的卧室里啊,毕竟那是女人的卧室,而且人家在换衣服……喂!我问你呢!”
这个问题雪晶在医院就问过我,回队里又问我,到家里还问我,现在倒好,已经追到布控现场来问了。
我反问道:“我们队出外勤,预审派你来干吗?”
“案犯的线索是我审的一个毒贩提供的,关系到他是否有立功情节,我等着确认你们的战果好把案子报上去呢。”
“您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好么?可以等我电话啊。”
“眼见为实。”雪晶蹈着小碎步紧跟在我身后,“我看你还能怎么打岔?在场两个当事人,那女的已经被你打成植物人了,我不问你问谁?”
我侧身瞟了一眼远处的指挥车,刘强带着半个队的弟兄都蹲在里面,估计正拿我俩当街头情景剧看,就差爆米花跟汽水了。
“回头再说行么?这是便衣布控,你别惊了正主儿。”
“我不管!我问你话呢。”
“小声点儿……”
“这是大街上,你还怕谁特意来偷听啊?你到底说不说?”
既然躲不掉,那至少得把目前的情形演绎成默片。我伸手入怀拨动调频开关,耳麦中沙沙的电流干扰声逐渐大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目标出现……你行动频道怎么了?”
“看见了,怎么是俩人啊?这都什么烂情报……”我掏出手机拨号,嘴里忙不迭地解释,“进去之前我就准备放倒她的。我早就注意到她一直拖着不喝茶,而我又越喝越困,站起来还发现腿不疼了,进院之后连嗅觉都失灵了……就算我要叫支援,也得在她把我大卸八块之前保住小命才好,不去找她还等她扛着菜刀来找我啊?”
“你是说你知道她是个谋杀犯?两个人都朝这边过来了,要么我去摁那女的?”
“你别管——曹伐!”我举着电话向布控目标走去,“看见了吧?知道,我能看见你。台子的行动频道有干扰……母的就便宜你了。碰头掐……我当然知道,你以为你老公凭什么年年受嘉奖?是不是罪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正说着,我把电话揣回兜里,抬臂朝迎面走来的一个又黑又矮的中年汉子的喉结上猛推一掌,那家伙原地腾空而起,然后像袋面粉似的砸躺在地。与此同时,曹伐和张祺从侧面闪出来,在目标随行的那个女人发出尖叫前就控制住了局面。
我伏身把嫌疑人翻过来,单膝顶在他腰上,掏出手铐:“一切尽在掌握——放心吧,老婆,我在进屋前早就用火眼金睛把她看了个通透。”
“哦,是么?”雪晶摘下耳麦,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尖,“对了,我说猴儿哥,你喝的茶里没下药。药在蜂蜜里。”
“敌人狡猾狡猾地干活……”我撩起嫌疑人的毛衣,把他蒙头拽了起来,“总之,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在进屋前就掌握了情况,所以才智斗美女蛇,跟进去的时候她穿没穿衣服无关。”
“也许吧。不过她可在你掌握情况前就已经几乎完全掌握了你哦——蜂蜜里是有麻醉药,可另一罐石榴糖浆却是干净的。”
“啊?你是说……”
“我是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你喜欢加蜂蜜,而不是石榴糖浆呢?”
“因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连环杀手!极其罕见!”袁适在支队会议室里兴奋得几乎手舞足蹈,“自从上世纪末,‘黑寡妇’型的连环杀手就非常难得一见了,更不要说连续杀了数十人的。你们找到了一个绝好的研究案例!当然,你要是不把她打成植物人的话就更好了。算了,情况危急,也不能全怪你。”
“一个没有身份的女人,利用姿色和下药勒脖子的手段杀了一大票儿男的,还拿他们做肥料养了一院子的植物,动机大概是谋财——这事已经很清楚了,我现在只想知道……”
袁适兴冲冲地抬手打断我:“你不明白,这是个近乎完美的女性连环杀手。目前已经发现了二十一具尸骸,根据周边地区的走访获悉,她住进来大概就是近三年的事,也就是说,她差不多一个多月就要杀一个人。持续周期这么长,冷却期又相对稳定,她明显是把谋杀当做了生活的一部分。为杀人而杀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连环杀手!”
“好好好,您可以留着慢慢研究,或者搞个珍稀连环杀手图鉴什么的。我是觉得……”
“这属于非常突出的反社会人格,甚至是反人类情结。她买下这个院子就是为了能长期实施犯罪而做的投资。”袁适很夸张地张开手,“你有没有想过,为了实现这种投资,她在进行原始积累的过程中,是否也杀过人,或者说是杀过多少人呢?”
“总多不过巴瑟瑞或者托法妮亚,您回头再慢慢统计。哦对,最好能顺便走访下被害人的家属,找他们一起谈谈感想。”坦白地说,我已经把不耐烦挂在脸上了,“我现在只想知道,她和我们正在侦破的那几起专杀女……按您的话讲就是专杀左撇子的连环命案,会不会存在某种关联?”
袁适轻抚着几乎看不出有胡子生长痕迹的下巴:“我感觉至少不会比BelleGunness少……你知道交换谋杀么?”
“你是说两名罪犯互相提供猎杀目标或互相提供不在场证明?”
“建议你们好好查一下这个‘庞欣’的背景。她没有通讯工具,但她一定会和外界联系,调取方圆几公里范围内所有公用电话的通话记录,没准会有收获。直觉告诉我,她和那个以左撇子为侵害目标的连环杀手之间,达成了某种形式的‘谋杀契约’。找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你就找到了另一个连环杀手。”
真他妈的,耽误我宝贵时间。
“庞欣”的背景早就被查了个底儿掉,结果是啥啥都没有。她没有使用过自家周围的公用电话,水电费都是年度预交的,身份证是改造过的——就是用庞欣的身份证通过加工后附上自己的照片,手艺精良,几可乱真。她的屋子里没有书信、日记、通讯录、存折、信用卡、保险单、病历卡、驾驶本……她到底是谁?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那她明知道我是警察,为什么还打算对我下手呢?”
袁适笑了:“就像你为什么会推门进她卧室一样——很难解释清楚。也许你的身份被赋予了国家机器的剪影,有挑战意义吧。”
无谓的希望几乎等于失望。袁博士果然很“靠谱”——这大概是唯一没令我失望的。还是指望医学技术能突飞猛进,或是她本人从植物状态恢复过来更实际些。要离开的时候,袁适相当难得地把视线从一桌子照片和文件上转到我这边:“对了,赵警官。听姜警官说,你对案犯采取措施前,曾经通过一个电话用暗语的方式向支队寻求支援?”
我点点头。
“和你通话的,是韩松阁的儿子?”
我这次连头都懒得点了。
“有意思……”袁适明显已不需要我的回答,目光又回到了会议桌的那堆资料上,“找时间,我想会会他。”
彬坐在“指纹”里的样子经常是懒洋洋、疲塌塌,一副似睡非睡、爱答不理的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抽完大烟,正High着呢。有他在的时候,整个咖啡屋的色调都在朝巴士底狱靠拢。我提议把他半坐半卧的姿态做成等比例大小的人偶,摆在店门口的效果应该不比肯德基外面的桑德斯爷爷差。他听了我的建议后居然很赞同:“对啊,理想的咖啡屋就应该是这种感觉吧——昏昏沉沉的氛围,但咖啡因却又能让你一直保持清醒。”
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他道谢,再顺便和他唠叨几句案子的事。彬耐心地听了好半天,冷不丁问道:“你有把手插在裤兜里摆弄自己外生殖器的习惯么?”
虽说关系这么近,可如此诡异的提问着实把我噎住了。
“好像有个什么无聊统计说百分之九十五的男性都这么做过,包括我小时候。现实生活中不常见啊,这百分之九十五是怎么得出来的?不过今天运气不错……”他目光扬向店里的一张桌子,“那个男的从坐下到现在至少重复了九次这个动作。他对面坐的那个人大概是某种买家,你应该能注意到那个后仰同时双臂张开放在沙发靠背上的姿势,还有二郎腿,很自信的表现。他隔着裤兜频繁揉自己的睾丸,既是无意识地激发自己的雄性感,又是一种性心理习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玩儿自己的蛋蛋来缓解紧张情绪或鼓足勇气。不管他是为了向对方推销某种产品还是推销自己,我希望他尽快达到目的……毕竟我这里不是手淫俱乐部。
“二号台那对情侣的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个小伙子有过两次这种动作。他的眼神和对面女孩快开到肚脐的领口足以说明:他是在调整勃起的生殖器。牛仔裤太紧,大腿都勒出横纹了……不不,他肯定是处于性兴奋状态,不光是眼神,你看他的鼻翼,伴随着颤动的开合……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也经常出现无意识的握拳动作。有人说所谓的蜜月期大多是在性激素的爱河中徜徉,不无道理嘛。”
“您的观察品位很有个‘性’。”我早已习惯他这种暴力调侃的前戏,“兜这么大圈子,想挤兑我啥?”
彬仿佛突然睡醒了一样,直起身:“上来就开口骂你白痴岂不很无趣?”
“所有人都在好奇我为什么会看见裸女后推门而入,就你没这么八卦。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在进她卧室前就有所警觉了呢。”
“警觉到什么?神经末端的麻醉症状还是昂贵的手表?哄哄雪晶应该是够用了。”他用那个刻着“NAGA”字样的打火机点着烟,我注意到他轻轻开关翻盖的动作,应该是不想让金属打火机的声音骚扰到其他客人,“动物的生存本能救了你,感叹一下造物神奇。劝你找时间拜神还愿。”
我盯着他手里的打火机,才看清原来上面刻的是条蛇。“事后诸葛好当……不过这个所谓的‘庞欣’确实是无懈可击。跟她谈话的时候,我留意了她所有的语调、逻辑结构、肢体动作、呼吸节奏、面部表情,甚至是微表情,她既没卵蛋可摸供我意淫性心理,也没有显现任何撒谎的表征。”
“碰上个会撒谎的就不灵光了吧,所以我才认为你的观察力需要回炉再造。”彬朝地面指了指,“常来这里观察进出的客人就很锻炼哦。可以上班开小差兼顾学习关键时刻保命秘技,隆重推荐。”
我不屑地撇撇嘴:“你当时又不在现场……”
“我刚听你说过:她客厅里没有电视。”
“对。”
“也没有电脑。”
“对。”
“你也没看见电话。”
“没有。”
“手机呢?”
“没有,后来现场勘察发现她家里确实没有任何通讯设备。”
“那你还没发现不对劲儿?”
“就因为她不看新闻不上网不想接到电话,所以确认她是连环杀手?我的天!你这分析比袁博士还高明……”
“她是把自己刻意与外界隔离的。”
“你可以说她自闭,但关上门养花种树,还不足以给她扣上罪犯的帽子吧?”
“自闭症患者不会让你随便进家门,不会和你谈话的时候泪流满面,更毋论从事或投资色情行业了。”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桌上用手指转着那个打火机,“要么与世隔绝的背后另有含义,要么与你的沟通状态是伪装的,且二者自相矛盾。当然,如果不是她那副娇楚动人的外表,我相信你本该起疑的。”
“你这纯粹是欲加之罪。”
“就拿最简单的常识来说,她院子种的有观花植物也有观叶植物,两者的主肥是不同的,除非她用的不是化肥。这么多品种同种在一起,而且还赶着风冷地硬的大冬天刨来刨去,不可疑么?”
“她可以用通用的复合肥料啊。”
“你相信一个影音发烧友会只满足于看下载的RMVB格式?”
“明白了,其实你不想骂我白痴,我承认我是花痴,可以了吧?”
“你碰过她?”彬眯起眼睛看着我,“居然真的碰过……瞧,这部分你可没提。接我电话之前碰的?看来是之后……那就是在卧室里喽。抓过她的手?搂过她?还是说……”
“拜托!你能不能别再观察我了!”
彬有时候很可气,他常常会轻描淡写地抖搂出一堆我忽略的细节,然后再通过观察我的急赤白脸进一步揶揄。而可气就可气在,这种貌似炫耀的旁敲侧击其实并不是炫耀,或至少他自己并不认为是;就好像我费心劳力地才弄出盘西红柿炒鸡蛋,而帽子快顶到天花板的大厨可以叼着烟卷边聊天边锅勺翻飞地做出满汉全席——说穿了,就不是一个重量级。
他冲我摊开夹着香烟的那只手:“在你恼羞成怒之前,我只想说:无论在进她卧室前后,你所看到的、了解到的以及推测到的,比你同别人、包括对我讲述的要多得多。”
“嗤——”我侧过脸,抽出根烟,又不大想点,“不管怎么说,我在电话里也向你做了暗示,你总不能说我没对当时的状况采取措施吧?”
“如果你当时立刻报出自己的位置以及突发状况,或者干脆用武力控制住她,就不至于闹得这么惊险了。至少,省得编理由向那么多人解释你为什么会进那个女人——哦对,还是个裸女的卧室。”
“我那是不想打草惊蛇。”
“都看出来是条毒蛇了,你该考虑的不是打不打草,而是掐不掐蛇。”
“这条毒蛇,长得很像瞳。”
彬眯了下眼睛,我赶紧把话题拽回来。
“可我很好奇,这么个清新脱俗的小美人,为什么会做出……我想佯装不知的话,没准能套出她什么话来。我是知道自己被下了药,但如果她以为我已经被控制住了,很可能会对一个她认为必死之人吐露点儿什么。你可知道,这么宝贵的机会,能让袁大博士尖叫的。”我叼上烟,偷着瞄了一眼,发现彬还在盯着我,“作为一个刑事侦查人员,同时作为一个犯罪心理学的研究人员,好奇心是相当重要的基础素质嘛。”
“我只知道‘好奇害死猫’。”他拨动打火机上的砂轮,把一团温暖的火光递到我面前,“问题是,你不趁九条命。”
“庞欣”连续杀人案很快就由市局全盘接手,想来应该是被袁博士拿去当宝贝研究了。既然找不到对侦破辖区内命案有帮助的线索,我自然也没什么兴趣去继续关注。
何况,我还落了不少实惠。
个人二等功、集体三等功、优秀公务员……还有,政治部主任周若鸿亲自批准的提职副队长——哇呀呀呀!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周所——现在是周主任了,宣布任命后,私下里若无其事扔给我一句:“小赵,要我说,以你的能力,当副队都嫌屈才啊。”
我假装很腼腆地摸摸头:“蒙您错爱,我还得指望您以后多在白头儿那儿替我说说好话。”
“按理说你至少是当副支的料——第一次见你我就这么觉得。”周若鸿含笑冲我点点头,欲言又止,“不过嘛……”
不过,老白亲自沉的我,又怎可能自抽耳光扶我复职?
遵循这种逻辑思考的话:要想继续升职,老白就不能是我领导,最好换赏识我的老周来;想让老白下台,需要市局给压力,只能拿结案率说讪,或者目前没破的连环命案(如果继续发案市局给的压力会更大);我们要是一直破不了案,年底结案就必须有人承担责任,既然是领导负责制——顺理成章老白下(治安支队的一把手估计也得下)——水到渠成老周上(也得看她路子够不够硬)——投桃报李赵馨诚提副支队长(如果老周有良心)。
推理完毕。我回报以一个灿烂的笑脸:“您放心,我会努力的。”
似乎是为了响应我们之间的默契,在随后的四个多月里,辖区内没有再发生类似的连环命案。我和整个支队一直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迅速有效地打击辖区内的各类犯罪分子,然后继续徒劳无功地奔走排查连环命案。
雪晶会为我在结婚纪念日送她玫瑰花与铂金耳环惊喜不已,老何会为因疲劳而失手在某尸体胸口划出个诡异的刀口懊恼,小姜会为参加分局散打比赛而天天拉着我去健身房做指导,白局的咆哮与粗口继续回荡在支队的楼道中,彤哥一如继往站在吧台后叼着雪茄擦拭酒杯,依晨总想趁彬靠在沙发上打盹儿的时候偷吻……风停了,云在动,太阳高照,知了在叫,夏天到了。
池姗姗、方婉琳、许春楠,也许还有那个左撇子医生宋德传,自从袁适的注意力被转移后,他们的名字便越来越少被提及。我知道,如果就这样搁置下去,他们会像许多无头命案的被害人一样,朝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的的波谷一步步滑落。有人死了,地球依然在转,生活还要继续,仿佛他们不曾存在过一般。
就连我,也常常会觉得,这样挺好。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刚追寻完一条没有结果的线索。恰巧路过海淀医院,伴随着一种非常熟悉的身不由己,我走了进去。时值午后,四楼病房外当班的民警在打瞌睡小憩,我连打招呼都省了。
狭小的病房中一片惨白色,她若是醒来,一定不会喜欢。
坐在病床前,我伤感地发现:昔日惹人怜爱的“辣手花神”终于堕入了凡间——当思维意识无法成为躯体主导的时候,她看上去是那样地普通,衰老的痕迹肆无忌惮地在眼角与额头上驰骋蔓延。从那一刻起,我便确信,她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有醒来的机会,我想,她也会拒绝的。法律的惩处不是最致命的,对她而言,只是因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她最想要的,亦是她最缺少的,只是一个“身份”——一个能够被主流社会所认可、接受的身份。
她杀害了庞欣,然后成为了“庞欣”,却无法僭夺庞欣的人生。一个身份的失落者,因为丧失了社会的依托而衍生出强烈的反社会人格。她在矛盾的旋涡中挣扎着,痛恨正常的世界,却又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
宽阔的庭院里,只留下独来独往的足迹。一个人吃饭的感觉,一个人睡觉的感觉,一个人种花的感觉,一个人流泪的感觉,一个人杀人的感觉……大概都差不多吧——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的孤独。
所以,她害怕分离。把被害人的照片悬挂在卧室,只是为了强调你的存在感么?
闻着院子里的花香,能让你回忆起他们身上的气息么?
杀了我,是为了让我能和其他人一样,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么?
袁适一定来过这里很多次,我可以想象到他用那种复杂的目光蹂躏这个女人的样子,仿佛在盯着笼子里一只长了两个脑袋、六条腿的小绵羊,显得好奇又贪婪,欣喜且满足。
我应该感谢她。因为,她向我传达了袁适所无法洞悉到的信息。
只会把喜欢的人当做猎物,而袁适这种可能招致她反感的人,大概反倒不会“有幸”被留在院子里吧?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可能与她成为同伴呢?同病相怜的人,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