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与妒
日月如飞梭,一转眼,嬴稷已经满六岁了。
这数年中,列国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后,联合了齐国共攻赵国,赵国大败。公孙衍的合纵之计首尝胜果,也令得列国开始重视公孙衍的杀伤力。此后在公孙衍与魏相惠施的合力下,魏惠王与齐威王互相推尊为王,又派魏太子出使齐国为人质,与齐国结成盟友。公孙衍更奔走楚国,欲形成魏齐楚三国合纵之势。
而张仪接替公孙衍为秦相后,自然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位老对手。一看到公孙衍在列国推行合纵之计,他亦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破坏了齐楚两国与魏国的合约。
公孙衍自然不甘失败。他不久便联合韩、赵、燕、中山四国,与魏国共同发起“五国相王”之事。
像中山国这样“披发左衽”的狄夷之人所建的二流国家也来凑数称王,顿时引动齐楚之怒。先是齐王表示:“我万乘之国也,中山千乘之国也,何侔名于我?”此后楚国更直接,当即宣布在魏楚联盟时被送到楚国的魏公子高为太子,将现在魏国的太子嗣视若无物,然后令昭阳领兵攻魏,在襄陵大败魏军后占领了魏国八个城邑。
秦人趁机出动,张仪先是与樗里疾联手率兵夺了魏国的曲沃、平周,再以中间调停人的身份,约齐、楚、魏三国执政重臣在啮桑相会。“五国相王”的联盟计划以失败告终,魏国罢免了提倡合纵的宰相惠施,公孙衍也被迫出走韩国。
张仪又出一计,让秦王驷罢去自己的相位,然后出奔到魏国。张仪之前在秦国的所作所为虽对魏国伤害很大,但也确实让魏国看到了他的能量。见到张仪来投,魏王实是喜出望外,当即任命张仪为相。
张仪在魏为相不过几年,便将公孙衍在魏国的合纵力量破坏得七七八八,更是一味向秦臣服,魏国有识之士自然瞧出不对来,尤其太子嗣更多番进谏。魏王罃年轻时也曾几番谋取霸业,但他活得太久了,已经快八十了,之前数番失败让他只想颐养天年,因此宁可妥协退让。
然而秦王驷终究按捺不下野心,这边已经折服三晋,笼络了楚国,便想借此机会将齐国的势力也一并打压下来。于是在公元前320年,赢驷向魏国、韩国借道进攻齐国,齐王地紧急起用匡章为将,结果秦军因劳师远征而大败。这次战败迫使秦为了与齐国议和,又将另一位秦国公主嫁与了齐国。
这位被称为“愍嬴”的公主,不管在秦在齐,生平皆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不曾溅起一丝浪花。这件事导致了后面一连串的变故。同年,在位五十年的魏王罃去世,谥号为惠,即魏惠王。原来主张合纵之议的太子嗣继位。他一继位,就立刻罢免了张仪之相位,重新请回惠施为相,公孙衍主政。
齐国因为与秦国这一场战争,也加入了合纵大军。在燕国,燕易王去世,燕太子哙即位为王,委政宰相子之,政治意向暂处于不明状态。
同年,在位四十八年的周天子扁也去世,谥号为显,史称周显圣王。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平生实在无足称道,但着实活得长久。在他的“统治期”内,他眼看着诸侯国个个称王,不但齐楚秦这样的大国称王,甚至连中山、宋这些二流国家也跟着称王。他能活这么久而不是早早被气死,也算得忍耐力非同寻常。
如此诸事变动,天下政局,又将面临重新洗牌。
秦国保持了数年的优势,却又面临新的危机。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蝉声鸣唱,声声聒噪,在白天根本不能出门,唯有到了傍晚的时候,芈月才能够扶着侍女,到荷花池边走走。
荷花池中,红莲盛开,鸳鸯成双。
芈月只着了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薄衫,不着饰物,手中轻摇纨扇,看着池中鸳鸯,闻着荷花的香气。在宫里久了,有时候要学着自己去欣赏美的东西,保持快乐的心情才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在这四方天地里,生活如同死水一潭。什么列国争霸、什么合纵连横,这样的大事,根本不是后宫妃嫔们能够听到的。
她所能听到的,无非是王后宫中赏衣饰,这个媵女和那个媵女为了争衣饰掐起来了;公子华为魏夫人献寿,让王后生气了;虢美人和孟昭氏狭路相逢互不相让,各自到秦王跟前哭诉;椒房殿和披香殿的侍女打架,背后到底是谁主使之类的事情。
如果她的生活中真的只剩下这些东西,那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当真只剩下看着公子稷一天天长大而已。
幸而,她还是偶尔能听到一些外界的消息的。刚开始张仪会传一些消息给她,等到张仪去了魏国,她也断了消息的来源。然后,她开始让缪辛去帮她打听,甚至唐夫人也会把所知的一些消息告诉她。
偶尔,她会去西郊庸夫人处走走。庸夫人是个很睿智的女人,芈月能够从她那里,知道许多秦国往事,听到许多真知灼见。
自那次以嬴稷生病为契机,而与秦王驷重修旧好、再获宠爱以后,她恢复了往日“宠妃”的待遇,但她和秦王驷之间的关系,反而有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疏淡。而这种疏淡,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或者是她自己吧。她知道秦王驷的心结仍在,而她自己的心结也仍在。一开始,她仅仅视他为君王,而非自己的夫君,从来不曾想过留下。然而当她拒绝黄歇之后,她本以为身心已有归宿,却不得不面对他不仅仅是一个男人、一个夫君,更是一个后妃成群的帝王的狼狈处境。嬴稷生病,让为人父母的他们,因着孩子的缘故而表面上放下这种看似“无谓”的心结。但是,当她求和的时候,她意识到了自己和秦王驷之间的不平等,她为自己的主动求和感到羞辱,也因此而生出对秦王驷的怨念。这种羞辱和怨念,让她再度面对秦王驷时就无法安然,自然而然生了隔阂,心也冷了下来。
芈月的这种变化,秦王驷作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察觉到?然而纵然察觉了,但他有身为君王的高傲,在芈月已经为他生下孩子、拒绝黄歇,甚至主动求和之后,他再执着于“她心中爱他几分”,也觉得十分丢脸。而且,他对她甚至还有心动和期待。所以,他只能选择隐忍。表面上看来一团和气,然而私底下两人之间的相处,却渐渐地疏淡下了。只是又没有淡到如唐夫人这般真正疏远,毕竟他们之间,仍然有着一些牵挂和不舍,甚至在某些地方仍然有许多投契和欢乐。他自然也是经常来看她,对公子稷也十分疼爱,但这种感觉,渐渐像对所有已经生了公子的后妃一样,失去了最初最动心一刻的热烈和契合,而成了一种习惯。
有时他们还能够说一说读到的书,也有出去骑马射箭行猎的时候,但是共同去四方馆听辩论、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的岁月,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一起的时候,除了说说孩子之外,便是偶尔提一提宫中诸事,也就如此罢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她真的甘心就这么过下去吗?
她正想得出神,不想秦王驷走到她身后,轻轻抽走她手中的扇子道:“你在看什么?”
芈月吓了一跳,嗔怪道:“大王干吗不声不响的,吓我一跳!”
秦王驷只着了一袭薄葛衣,也不着冠,看上去倒是十分轻闲,见她嗔怪,反笑道:“是你太入神了,寡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听到。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芈月也不好说出自己刚才所想,只从湖边大石上站了起来,道:“妾身在看鸳鸯。”
秦王驷刚才站在她身后也已经看了一会儿了,此时听得她的话,不由得又看了一下,还是摇头道:“鸳鸯有什么好看的?”
芈月轻叹:“看,它们总是成双成对的。”
秦王驷觉得有些听不懂了,又看了看,不确定地道:“朕觉得……禽鸟都是成双成对的吧。”
芈月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又转了话题道:“妾身昨日看书,看到齐庄公四年,大夫杞梁战死,其妻姜氏迎丧于野,哭声至哀,城为之塌圮。”
秦王驷听了这话,触动心事,沉默了片刻,方道:“怎么忽然想到看这个?”
芈月轻叹:“列国征战已经数百年,至今未息。思想当日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送别夫君,征人不归,肝肠寸断。不知道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秦王驷也轻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生于这大争之世,生命就是永不停息的战斗。前有狼,后有虎,每一战都只有拼尽全力厮杀,才有可能活下去。而明天,又是一场新的战争。”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寡人小时候看君父出征,也曾经问过母亲,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母亲告诉我说,她小时候也这么问过,她的母亲小时候也这么问过,她母亲的母亲,小时候都曾这么问过……数百年以来,人人都这么问过,人人都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芈月议过朝政了,此时不如为何,忽然触动了心事,多说了两句。
芈月轻叹:“如果当此世,能够有一个像周武王那样的圣人出世,让诸侯听命,讨伐首恶,结束战争,那该多好。”
秦王驷只觉得她这想法实是天真,失笑道:“便是周武王重生又能如何?周武王的时代,人少而地广,诸侯分得土地后仍有余裕,所以专心耕种即可。可这千百年来,人丁繁衍,不胜负荷,所以农夫也只得放下锄头拿起刀剑,争夺自己和子嗣的口粮。”
芈月抬起头来,认真地道:“《商君书》上说,若能够有君王以绝大威权,依人口和贡献重新划分土地,则可减少争端。只可惜,不要说在列国没有这样的人,就算在秦国,以先君和大王之威,也只能勉强推行。这其中到底缺了什么呢?”
秦王驷见她皱眉的样子,不禁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眉头,失笑道:“你一个小女子,想得太多了。这是历代明君圣主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何况是你。”
芈月也失笑,将之前的话语一句带过,道:“可见杞人忧天,并不是杞人自己多事,而是人心皆是如此。”
秦王驷摇了摇头,道:“你的心中,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事情。一般女子看到杞梁妻这一段故事,难道不应该是感叹真情难得,感天动地吗?”
芈月心中轻叹。她跟了他七年了,这七年来,后宫的新宠也是三三两两地出现,她冷眼旁观着,总是有一段时间,秦王驷对她们会特别有耐心,呵护备至,怜香惜玉。然则,渐渐他就失去了新鲜感,也懒得继续以前的话题。如今的秦王驷,已经失去了哄小女孩的耐心,两人的对话就显得乏味起来。当她讲到他不愿意继续的话题时,他总是有办法迅速地把话题结束掉。然而他的转移方向,又是她不愿意接应的。见他如此,她亦笑了笑,显得有些敷衍地道:“妾身若非感动,岂有此思?那么大王也会感动于这个故事吗?”
秦王驷顺口道:“世间真情难得,如何能不感动?”
芈月不语,低头。
秦王驷见她如此,倒起了兴趣,托起她的脸道:“鸳鸯同心,你对寡人有几分真心?”
芈月无奈,只得问道:“大王要几分真心?”
秦王驷戏谑地道:“十分,你有吗?”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中火花一闪,也微笑道:“从来真心换真心,妾身有十分真心,大王用几分真心来换?”
秦王驷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竟反将寡人一军了。”
芈月微笑着不说话,随着秦王驷转身向宫道走去。走了一会儿,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大王的真心有多少份?给了妾身的是真心,给了王后、魏夫人的,还有后宫其他女人的,又有多少真心?”
秦王驷站住,笑着指指芈月道:“你这算是嫉妒了吗?”
芈月手执纨扇,笑吟吟地道:“嫉妒如何,不嫉妒又如何?”
秦王驷收了笑,凝视着芈月,认真地说了一句:“小妒怡情,大妒伤人,更伤己。”
见秦王驷大步而去,芈月的笑容收起。这是他的真心话吧。后宫妃嫔无数,而他只有一个。这就注定,哪怕有感情有真心,也是不对等的。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又一次碰了壁,向身后道:“薜荔,我们走吧。”
薜荔道:“季芈,今日是月圆之夜,您要不要去椒房殿?”
芈月一怔,想了想,摇头道:“罢了。我懒得理会她们,自去一处清静的地方赏月吧。”
这几年下来,楚国陪嫁来的诸媵女也陆续承宠,各生子嗣。不晓得为何,最初承宠的孟昭氏一直无子,季昭氏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倒是屈氏生了公子池,景氏生了公子雍。
前不久,王后芈姝又生了第二个嫡子,名壮。这椒房殿中,便更热闹了。
芈月不想参与,她好不容易避到了常宁殿,这几年在常宁殿中甚是逍遥,又何必再去理会她们呢。
她知道芈姝这些年越发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场面,更喜欢在妃嫔们面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她知道椒房殿必会派人来唤她,于是索性带了薜荔,去了园中。
她知道园中有一处云台,极为清静,四下无遮无挡,想来正是赏月的最佳处。只是宫中之人,每逢月圆必要开宴相聚,谁又会正经去赏月华的凄清之美呢?
她前日路过云台时,已经打定主意来此赏月,当下回宫匆匆用过晚膳,将公子稷交与唐夫人,便去了云台。
一路走来,但见一轮圆月高挂在天上,从云台下一步步走上去,更觉得月随人行,步步上升。走到尽头,她却是一怔,这云台之上,居然已经有人在了。
但见魏夫人独坐在云台之上,对着月亮自酌自饮,已至半醺。侍女采薇远远地站着,不曾近前来。
芈月捧着一壶酒上来,不想在此遇上魏夫人。正犹豫间,但见魏夫人转过头来,看到她,站了起来,笑着举杯向她致意道:“不想季芈妹妹你也来了。”
芈月捧着酒走到魏夫人面前,放下酒壶,席坐在魏夫人身边道:“没想到魏夫人也会到这儿来饮酒。”
魏夫人轻笑道:“伤心寂寞人,不到这儿来,还能够到哪儿去?我只是没想到,正应该是烈火烹油般得意的季芈,也会到这儿来。”
芈月道:“妾婢无专夜之宠,月圆之夜,大王自然要去王后的宫中。”
魏夫人吃吃地笑着,指着芈月道:“你也太老实了,这又不是大规矩,争一争又何妨?我当初得意的时候,可没有管过什么初一十五,就是抢了,又能怎么样?”
芈月道:“那是先王后厚道。”
魏夫人已经有了些醉意,哼了一声道:“厚道?啐!她厚道,通天下就没有不厚道的人了。她在大王面前装贤惠、装隐忍、装慈善,把我推出来当恶人,害得我在大王面前坏了名声,在宫中坏了人缘,她还想抢走我的子华……哼哼,那是我的儿子,我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我怎么可能忍?我争我抢我闹,最终,我赢了,保住了我的儿子;而她输了,输掉了性命!可我也输了,输掉了王后之位;她也赢了,她临死前在大王面前装贤惠,让我的子华,当不成太子。”
芈月轻叹一声,公允地评价道:“她已经算厚道了。”
魏夫人道:“当然,跟你的那个王后比起来,真算厚道了。我看你素日也算得厉害的,怎么在她面前,竟厉害不起来了?可笑,真可笑。如果谁在我生产的时候,想要我的性命,要我孩儿的性命,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咬下她一口肉来!你居然就这么算了?奈何不了她,居然连她身边的一个老奴也奈何不了?你我在母国让她们这些人几分倒也罢了,那是上头还有父王母后,无可奈何。可到了秦国,位分又算得了什么?她和你我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大王的女人罢了。大王喜欢谁,谁就得势;谁得势,谁就可以踩下别人去……你真傻,真傻!”
芈月扶着魏夫人道:“魏夫人,你喝醉了。”
魏夫人道:“我没醉,我比你要清醒得多。大争之世,男人争,女人更要争。当争不争,就活该被欺负被铲除,就算身后也要被人取笑无能、愚蠢!”
芈月道:“魏夫人,你真的醉了,我叫你的侍女过来吧!”
芈月扶着魏夫人站起来。
魏夫人醉醺醺道:“芈八子,我原是过来人,我劝你一句:朝花易落,月圆则亏,红颜易老,覆水难收。女人能够挟制男人的时光,就只有这最好的几年,错过了,就永远没机会……”
芈月扶着魏夫人道:“来人!”
薜荔和采薇忙上来,扶着魏夫人下去。见她咯咯地笑着,似醉非醉地离开,芈月坐了下来,不觉拿起酒壶,自己倒了一盏,喝了下去。抬头看着月光,喃喃地道:“朝花易落,月圆则亏?”
薜荔已经回来,听了这话,不禁心中一惊,忙上前劝道:“季芈,魏夫人从来就不是好人,她分明是在挑拨离间,您可别上当。”
芈月淡淡一笑:“是啊,我知道她是在挑拨离间,可是,每句话,都打在人的心上啊。”想到此处,不禁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魏夫人的确是工于心计,她的话看似自己发牢骚,可是,每一句都让她心有戚戚。与芈姝的相争,与秦王驷的疏远,何尝不是她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呢。
这一夜,月光如水,她忽然想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人曾经唤她“皎皎”,因为她皎洁似月光。可是如今,还会有人把她这样记在心上,视她如月光吗?
一夜无话。只说次日,芈姝在清凉殿临水台边乘凉,听着声声蝉鸣,在这炎夏更觉心浮气躁。芈姝只嫌侍女们拿着大羽扇扇风的动作太轻,索性自己拿了把小扇轻摇,烦躁无比地道:“这天气,真烦。都说我们楚国在南方,气候炎热,可也从无这般闷热!”
玳瑁知她心意,道:“王后是心头烦热吧。”
芈姝放下扇子,不悦地道:“胡说!”
玳瑁知道她是为昨日月圆之夜,诸人皆来奉承,却不见芈月到来,因此心头气闷,劝道:“奴婢曾劝王后拉拢季芈……”
芈姝没好气地放下扇子,道:“我是堂堂王后,用得着拉拢她吗?”
玳瑁慢条斯理道:“王后说得是。但后宫之中,女子争宠乃是自然。季芈若不能为王后所用,也不可任由她坐大。纵然季芈不懂得感恩,王后也应该去驯服她。”
芈姝停下扇子,有些心动道:“如何驯服?”
玳瑁神秘一笑道:“王后忘记了,咱们手中可捏着她的命脉呢……”说着便附在芈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芈姝听得心动,不禁点头。
过了数日,芈姝便派人来请芈月,又说要让她带公子稷来。芈月却不敢带着孩子过去,只自己一人去了,见了芈姝便赔礼道:“我原该带着子稷来向王后请安才是,只是子稷前儿个不巧有些伤风,我怕他来这儿过了病气,反而不好。所以不敢让他来,还请王后见谅。”
芈姝本就是随口带一句罢了,见状笑道:“既如此,那就罢了。”说到这里,又习惯性地开口教训道:“你也实是不仔细,子稷总是这么体弱多病的。我看就是他一个人在常宁殿,没有玩伴的缘故。要不然,你们都搬回来,椒房殿中,男孩子这么多,一起玩玩,自然就好了。似你这般老是把他养在常宁殿不出来,岂不是将男子汉养成女孩儿了?”
时间久了,芈月早对她这种有事找碴、没事教训的烦人脾气习以为常,知道只要左耳进右耳出,给她一个貌似恭敬的态度便可,等她叨唠够了,便能逃过一劫。便敷衍道:“多谢姊姊关心,唐夫人亦很关照我,我住得很好。”
芈姝亦知她是敷衍,心头懊恼,却也拿她没办法,只是每次假借“关心”的名义训斥一顿泄泄自己的火罢了。如今再看看她,一晃数年过去了,大家都生了儿子,她却比自己显得年轻许多。芈姝因为常常焦躁的缘故,睡不安枕,又好于妃嫔中争艳,常厚粉敷面,生次子时保养不善,近年来卸了妆,更是老得厉害,肤色也黄暗起来,再厚的粉都怕盖不住新生的细纹了。
此时细看芈月,却见她脸上薄施脂粉,依旧姣美如昔。岁月如此厚待于她,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削减她的美色,反而让她更增成熟和美艳。若说她初入秦宫时还只是花骨朵,如今却是盛放的鲜花了。芈姝这样想着,不禁带了几分嫉妒之意道:“妹妹的脸色可好多了,想是深得大王宠爱的缘故吧。”
这话一出,便连旁边的玳瑁也觉得过了,不禁咳嗽一声。不想芈姝反而横了一眼玳瑁,道:“傅姆何必如此?我与妹妹之间无分彼此,这般小心翼翼,反而生分了。妹妹,你说是不是?”
芈月苦笑道:“阿姊说得甚是,只是我蒲柳之姿,如何比得阿姊雍容华贵。阿姊真是太夸奖我了。”
芈姝听了她这话,方才满意,笑容也真挚了几分。忽然想到了自己叫她来的目的,收起笑容道:“妹妹不要以为得了宠爱,就得意忘形。须知你是我楚国之人,若是在宫里太过得意,也会得罪其他妃嫔。做人要处处谨慎留心,不可轻易落人把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初时还有些气虚,但见芈月低眉顺眼的样子,便越说越是得意,俨然自己便是楷模,在苦心教导不懂事的妃嫔要如何周全妥帖行事一般。
芈月低垂眼帘,掩饰心中的不耐烦,转身端了一杯茶递给芈姝道:“王后训诫得是。”
芈姝喝了一口茶道:“你看我,身为王后,大王如此宠爱我,我仍是处处留心,没惹起过后宫的闲话……”
芈月一皱眉,听得她话里有话,便问道:“是谁向姊姊说我闲话了吗?”
芈姝一噎道:“没……呃,我也是劝你要防微杜渐嘛。”
芈月道:“多谢姊姊提醒。”
芈姝被打断话头,忽然脾气上来,喝道:“我看你的样子,就晓得你从来是不驯服的。须知我是王后,你是八子。我的子荡必是将来的太子;你的子稷,将来能不能有封爵还未可知。你怎可不知敬我?”
芈月忙道:“姊姊多心了,我断无此意。”
芈姝道:“无此意就好!”她心中得意,暗想自己借故生事,先呵斥对方一顿,教她摸不着头脑,自然就会为了讨好自己而出力效劳。当下才说出自己的目的来:“你如今正得宠,怎么不晓得借此机会为子荡出把力,让大王早日立子荡为太子?”
芈月只得道:“我只是个小小八子,立一国储君这样的大事,如何轮得到我说话?我若真有这样的能力,王后才真要防范我。”
芈姝轻哼一声,想想也是,待要退让又不甘心,挖空心思便想找一个打压对方的由头来,当下沉了脸道:“说得也是,谅你也没这个本事。就算你有这个本事又如何,你还能翻得出我的手掌心?别说你是我的媵侍,你,还有你儿子,俱都在我掌握之中,更别忘记你还有个在楚国的弟弟,还有你的舅父!”
芈月脸色大变,一手在袖中攥紧,强自镇定下来道:“阿姊如何忽然说起楚国的事情来?王兄是个公正的人,弟弟在楚国,我素来放心得很。”
芈姝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芈月笑道:“阿姊说哪里话来?我们姊妹从小一起长大,我如何不知道阿姊是嘴硬心软之人?若无阿姊一直以来的庇护和相救,我早就死在楚宫了。阿姊对我的恩情,我自然不会忘记的。”
芈姝听芈月说得真挚,脸色也渐渐缓和,得意地一扬头道:“你知道就好。”说着,这边又吩咐玳瑁:“妹妹的首饰如何这般寒酸?再送些给妹妹挑选。”
芈月淡笑道:“多谢阿姊。”
芈姝总是这样,先是用言语羞辱你,然后以为用一点衣饰便可以安抚你,打发了你,还要教你感恩戴德。若是你敢不接受,她必会以为你不感恩,还要怀恨在心,就会闹出无穷无尽的事端来,非要将你弄得合乎她的想象,这才算完。
芈月亦是太过了解她了,也懒得同她解释。她有这个权力折腾别人,那别人也只能在她面前糊弄过去罢了。一套流程走完,芈月将首饰丢给薜荔收好,走了出来。
薜荔看到她这样,不禁心疼,叹道:“季芈,您太委屈了。”
芈月疲惫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有一种人,永远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喜欢和憎恨,只会不断带给你屈辱和厌恶。”
薜荔低声嘟哝道:“她还老提什么恩情,季芈您还应着她。她对您有过什么恩情?就算是她把您带出楚国,可害您的也是她的亲娘。就算这是救命之恩,可是您在上庸城救过她一命,在义渠人突袭之时还做了她的替身,也还过两次了。再加上您为了她入宫,若是没有您,她早让魏夫人给算计了……”
芈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是喝止了薜荔,道:“你当真多嘴。这还在椒房殿呢,小心隔墙有耳。”
薜荔吓得掩口,左右一看,发现无人,这才放心。
芈月虽然没有理会薜荔的话,心中却在冷笑。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每得芈姝一分的好处,都要忍下加倍的委屈。不是她自甘伏低做小,只因这恩情不是芈姝的要挟,而是自己的免死符。只要芈姝认为还对她有恩情,自己还没回报她这份恩情,她就不舍得让玳瑁动手。她所看重的,无非是王后之位,无非是君王的宠爱,无非是儿子的太子之位。她为什么老得快?因为她时时刻刻都盯着别人,生恐这些东西被人抢了去。
芈月轻叹一声,对薜荔道:“惠子为相魏国,庄子去见他,别人同惠子说,庄子此来,是要代你为相。于是惠子恐惧,在国内搜了三天三夜。庄子听说后去见惠子,对他讲了一个故事: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鹓这种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谁晓得路上遇到一只鸱鸮刚得了腐鼠,见鹓飞过,以为对方要夺它之食,吓得护住食物去呵斥鹓。你说,岂非可笑?”
薜荔听得半懂不懂,只是傻傻地点头。然而见芈月不以为意,她心头的气愤不禁也减了些,笑问道:“季芈,您说的是什么?奴婢竟听不懂呢!”
芈月笑了笑,道:“你不必懂。这世间,不懂的人,也是太多。”
两人说着,出了正殿侧门,走到穿巷上,忽然传来几声尖厉的呵斥之声。两人扭头去看,却见旁边侧院的门开着,季昭氏立于廊下,正横眉立目地斥责着宫女:“你们都指着我好脾气呢,敢拿这种东西来给我,就不晓得给我扔回去?”
此时玳瑁服侍完芈姝刚出来,闻声便走过来,见又是季昭氏闹事,不禁皱了皱眉头,阴阳怪气地道:“媵人这又是怎么了,整天这么呵鸡骂狗的!公子荡才歇下,谁这么尊贵要这要那的?”
季昭氏看到玳瑁,欲发作的脾气只得收敛了些,忍了忍气道:“这事可不能怪我,今天送来的膳食做得实在难以下咽……”
玳瑁尖声道:“这大热天的,大王还为今年干旱操心得吃不下饭,有的吃就不错了。媵人,我们做奴婢的也是为难,您就体谅一二,如何?”
季昭氏气恨恨地一顿足,扭头就进屋里去了,那侍女小杏只得连忙跟上。
玳瑁轻哼一声,扬长而去。
芈月主仆,倒是从头到尾,看了这出活剧。薜荔欲上前说些什么,芈月却阻止了她,见双方皆已散去,便自回了常宁殿。
且说那季昭氏,自以为受了委屈,便一头跑去找孟昭氏诉说委屈:“阿姊,那老虔婆一向仗着王后的势,在这宫中横行霸道,无所不为,简直当自己是另一个王后,实在是气人啊。”
孟昭氏轻摇竹扇:“她是王后的心腹,王后一向对她言听计从,我们怎么能与她比?”
季昭氏白了孟昭氏一眼:“都是阿姊给王后献计,让王后救了她出来!这老虔婆素日欺压你我,该早早除了她才好。”
孟昭氏道:“你以为我不出主意,王后就不会保住她吗?无非是手段拙劣些,更易触怒大王罢了。你我不得大王宠爱,若无王后庇护,在这宫里如何生存?”
季昭氏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你我如今皆未生子,若不厉害些,还能在这宫里立足吗?”
孟昭氏眼神闪烁,叹道:“是啊,你我实是无用,为何到今日,他人都能得子,偏你我……唉,你总算还有一个公主,好过我如今膝下犹虚……”说到此处,不免伤感,季昭氏只得又劝了一回。
孟昭氏眼望云天,心中却想着,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得想个破局的办法才是。
她是媵女之中最自负心术的,可惜入秦以来却无用武之地。早期,芈姝只倚重芈月一人,将她压得没有施展之地。好不容易两人交恶,偏生芈姝又更信那老奴玳瑁。她本以为自己最早侍奉秦王驷,怀孕生育的机会比其他媵女多,没想到他人都有了子女,偏生她却一直没有动静。
这是她的命运吗?她不服,也不甘。
这时候的她,表面上平静无波,但心中的焦灼、怨恨、对外界事物的在意,却远比季昭氏更加强烈。
所有的风波,其实一开始,都只是一点小小的涟漪而已。
而怨念,日积月累,终会摧毁理智的大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