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归胎内 第三章

岛崎原本以为伤势没什么大不了,没想到隔天耳鸣了一整天,头已经不痛了,却提不起精神工作。

他买了头痛药吃但没什么效果,仍旧整天躺在床上。他打电话到小松原家请假,妙子一如往常不在家,接电话的是宫野静江。

“我会转告夫人的。”

宫野静江连一句“您要不要紧啊?”之类的慰问都没有,老样子毫无感情地说完便挂上电话。

岛崎一直以为休息个一、两天就会好,没想到足足躺了一星期。八月中旬的酷暑加上整天吹电风扇,他还得了重感冒。

这段期间,小雪音讯全无,岛崎打电话给她,但她公寓的电话线好像拔掉了,话筒只传来待接铃声。岛崎也没力气提笔写信,瘫在家里一日过一日。

病倒的第十天,也就是八月二十四日,他好不容易恢复一点体力,却来了不速之客——他的母亲。

起初听到敲门声时,岛崎并没应门,只听见访客的脚步声远离,过一会儿又听到门外不止一人在说话,接着门锁发出一阵金属声响,门被打开了。

“您看,在呀!”开门的是公寓管理员。这个月的房租明明付过了,岛崎不明白管理员为什么会闯进来,这时管理员转过头对着某人说话:“太太,您儿子在家啊。”

“啊呀,眞的耶。”管理员身后探出头的是岛崎的母亲。

“妈,怎么了?”岛崎仍躺在床上,勉强睁开眼看着母亲。

“我才要问你怎么了呢,生病了吗?”

“嗯,不大舒服,感冒了吧。”

“这样啊?”

母亲向管理员道谢,目送他离开之后便进屋里。“我路过这儿想顺道看看你,没带备钥又懒得回去拿,就请管理员帮我开门,不过我还眞是来封了。你啊,一个人住更要好好注意身体啊。”

“我知道啦。”眞不想被母亲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工作顺利吗?”

“很顺利啊,我比较担心你,成天在外面跑来跑去不累吗?”

岛崎的母亲是女子大学讲师,教授日本近代文学。

“一直待在家里身体会变迟钝的,这样跑来跑去刚好当运动,何况现在学校放暑假又没课。”母亲一会儿打开冰箱,一会儿检查流理台,“你啊,得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呀。”

从小母亲就很照顾他,几乎到了过度保护的程度,或许是因为父亲对他太冷淡,母亲心里不舍吧,可是母亲这么做只让他觉得厌烦。

“你气色很差耶,我看不只感冒吧。”

“嗯,还好啦……”

岛崎含糊其词,终究骗不过母亲的双眼,还是乖乖地招了。他告诉母亲自己工作结束的回家途中遭到不明人士袭击。

“报案了吗?”

“报是报了。”

“歹徒呢?”

“没抓到,不过无所谓啦,又不是什么大伤。”

“可是你那次也是这样啊……”

母亲说的“那次”指的是两年前的案子。岛崎获得纯文学新人奖之后并没有因此发迹,所以两年后他改往推理小说发展,参加甄选顺利取得新人奖,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岛崎在颁奖典礼当天的回家路上遭不明歹徒袭击。

岛崎带着满心不悦回忆那段过往。当时他发现靠纯文学写作无法温饱,便转而挑战推理小说领域,他的第一篇作品写了七十张稿纸,是一篇结局出人意外的社会派短篇。

他心想一定会落选吧,也没抱期待,甚至是在接到得奖通知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曾投稿参加甄选。

岛崎还记得自己的获奖感言是这么写的:“我在推理小说这个领域完全是个外行人,没想到第一次投稿就能得奖,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能力。我将以本次的得奖做为跳板,期待日后更上一层楼,赢得更高的荣誉。”后来想想,当时实在是太轻狂了。

颁奖典礼结束后,他和编辑去银座喝酒,结果回池袋住处的途中,在公寓附近被不明人士重殴后脑勺。

“混账东西,开什么玩笑!全被你搞砸了!”

当时歹徒的呐喊至今仍紧紧附在鼓膜上,对方肯定对岛崎心怀怨恨,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遭人怨恨的事。

听母亲说,他被殴打之后一整个星期都在死亡在线徘徊,后来警方并没抓到歹徒,他出院后身体状况也一直不好,足足半年的时间什么事都做不了,得奖后决定性的第一篇作品因此迟迟无法写出,当然也没有出版社上门,最后他仍然无法靠撰写推理小说赚钱,只得回到原先写杂文谋生的生活。

岛崎不时会思索那名歹徒到底是谁,但愈想只是愈气,现在他都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件事。

“要是没发生那件事,说不定你早成为一名成功的作家了。”母亲发着牢骚,“你的运气也太差了。”

“我们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要不是母亲又提起,他根本忘得差不多了,现在还提那件事干什么呢!岛崎不禁一肚子火。

“抱歉,妈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母亲很担心他,却说不出感谢,“你也管太多了吧,我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好吗?”

他不由得激动地口出恶言,但看到母亲不发一语的沮丧模样,又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母亲其实给了自己非常大的勇气与慰藉,但他却无法坦率承认。岛崎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舂树最近如何?”他搬出弟弟的事想转移话题,“夫妻之间处得还好吗?”

“嗯,恩爱得很呢。”

“住在哪里?”

“我们家旁边又加盖了一栋房子给他们住啊,咦?我没和你说吗?”

这么说就是三代同堂了。岛崎终于没有地方可回去了,他内心有种奇妙的快感。

“我也帮你在琦玉买了地,你随时想搬过去就去哦。”

“谢了。”

母子俩聊着这些事,突然有人转动门把。

“咦?有客人吗?谁这么没礼貌擅自开人家的门啊?”母亲说。

门打开来,探出头的是小雪。

“啊……”小雪一看到岛崎的母亲顿时僵住。

“是我妈啦,她担心我所以过来看看。”

岛崎羞赧地笑着引见双方。

“那我改天再过来。”小雪一脸尴尬,对岛崎的母亲说:“伯母,你们慢慢聊吧。”

说完便慌忙走出门外。

“等等!你别走啊!”岛崎唤着小雪,却只听见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要叫她回来吗?”母亲说。

“不必了。”他粗鲁地回话。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小雪,自己还眞是不走运啊。

“是你女朋友?”母亲的神情有些落寞。

“不是啦。妈,你回去好不好?烦不烦哪。”

话说出口他又开始后悔,岛崎眞的非常厌恶这样的自己。

小松原淳的肖像 11——失意时代

小松原淳年表(二十四~二十六岁)

一九八八·四

(二十四岁)小淳大学返学后没有就职,继续朝作家之路磨练精进。

一九八九·四

(一 一十五岁)小淳加入推理小说同人志《钥》。

一九九〇·三

(二十六岁)小淳投稿作品获得推理小说新人奖入围。

小雪大学毕业,服务于外商公司。


●针尾一良(化名,《钥》之成员、推理小说家,四十一岁)

小松原和我之前是同人志的伙伴,后来听说他在那种情况下失踪了,眞的很遗憾。他比我有才华多了,只不过性子急又不懂得忍耐,我想那应该是他最大的弱点吧。

他成为《钥》的一员大概是在三年前,他说他想成为作家,所以希望进入同人团体与大家共同切磋琢磨。小松原好像从小就开始创作,写作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只是我总觉得他有点卖弄小聪明,缺乏新人的热情活泼以及原矿的气质。

他写的东西都不差,却没有特别耀眼的作品。

我们同人志的成员常会带各自的作品来参加共同评审会,印象中只要他在场,评审会通常进行得不大顺利。小松原可能比较自恋吧,他有个毛病,很容易陶醉在自己的作品里,所以如果其他成员批评“这里有点奇怪哦”或是“这里稍微改一下比较好吧”之类的,他就会火冒三丈。好比说他会这么反驳:

“我是透过精密的计算才这么写的,这里是伏笔,而这里其实是要误导读者的,你们根本不懂!”

他不懂得妥协,别人的话也听不进去,成员们对他的评语多半是:“这个毛头小子也太狂妄了,根本不把前辈放在眼里。”除了我,成员当中应该没有人会主动和他讲话吧。

小松原之所以和我走得比较近,我想是因为我当时已经出道,作品虽不多,毕竟是以作家身分从事写作,他才会对我另眼相看。

“针尾先生目前的确领先于我,但我会很快就会追过您的。”

有一次和小松原独处时他说过这样的话,我当时心想,这个人眞是初生之犊不畏虎,有些人听到这种话会很火大的。

“那个作家根本没什么,等我出道保证超越他。”

他还以评论家的口吻具体地举出一些在线作家的名字,说某某人根本不値一提、或是某某人应该快不行了等等。

“小松原,那种话绝对不能在编辑或作家面前说,知道吗?新人得谦虚点才行。”

在我的经验,能成为作家的人多半性格比较质扑纯眞,而个性刚烈、特立独行的人是不适合当作家的,反倒适合当编辑或评论家。当然作家当中也有人写评论,不过比较他们所写的小说和评论,通常会觉得评论有趣多了,您不觉得吗?

小松原啊,坦白讲就是属于那种个性刚烈、特立独行的人。当一个作家,尤其是新人一定得讨好编辑,要是把编辑惹毛了是绝对无法在这圈子混下去的。

“我不会屈服的。我有实力,一定能在这个圈子崭露头角!”

我至今还记得小松原说这句话时脸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后来他第一次投稿新人奖是在他进入同人志半年之后。

“针尾先生,我决定参加这次的甄选,想请您先帮忙看一下我的作品好吗?”

小松原拿了一篇七十张稿纸的短篇小说过来请我发表读后感想,因为我本身曾得过这项奖,便答应他了。

您说内容啊?嗯,是纯粹解谜加密室杀人,坦白说相当有趣,而且我也不讳言他写得比我的得奖作品要精采太多了,我是觉得顺利的话应该会得奖,于是我也这么对他说了。

“接下来就看你的运气了,入围是一定没问题,不过会不会得奖还得看出现什么样的竞争对手。”

他一听,得意得不得了,完全一副已经得奖的模样,害我有点后悔应该多批评两句的。

后来他的投稿作品果然入围了,决选评审会议在三月底,当天傍晚他来到我家。

“针尾先生,我……心臓快爆炸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请您陪我一起听结果发表好吗?”

小松原难得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

“你不是说你胜券在握吗?我想不必找我作伴,你自己悠哉地在家里等消息就行了吧。”

我故意挖苦了他几句,但他说他报名表上的得奖通知联络电话塡了我家的,我只好陪他一起等结果通知。

根据我的经验,短篇小说奖的评审时间比较短,大概七点左右得奖者就会出炉,不过他们只会通知得奖者,并不会联络落选的人。

然而过了七点还是没接到电话,小松原全身颤抖得愈来愈厉害。

“不会有问题吧?针尾先生。”

“要看运气了,我自己是觉得你那篇作品很有趣,不过也要看评审委员个人的偏好与竞争对手的实力,不过就算出现比你这篇还要精采的作品,也是有可能两篇同时获奖的。”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他竟然会说出泄气话。后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过了七点半,眼看就要八点了。

“是不是评审委员一直决定不下?还是出现了很多强敌?”

到了九点还是没有任何联络,我正奇怪通知为何迟迟不来,小松原说他等不下去了,当场拿起电话筒。

“不用这么急吧?明天看报纸就知道结果,啊。”

“不,我还是打去编辑部问一下。”

他颤抖的手指按下电话号码,直接接通编辑部。

“不好意思,我叫小松原淳,我想请问……今天的评审会议……嗯……我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得奖了,因为一直没接到通知……。是,小松原淳,作品名称是……:什么!?落选?”

话筒从小松原的手中掉落榻榻米上,我吓了一跳慌忙检起话筒,我斜眼瞄着茫然若失的他,一边凑上话筒向评审人员询问评审状况。

我听到的消息是,得奖者叫先岛润一郎,作品名称是〈杀意的香气〉。

据说原本大多数的评审是主张让小松原的作品和这篇作品同时得奖,但是先岛先生的写作技巧的确技高一筹,而且小松原还年轻,大可期待他下次的投稿作品。嗯,落选原因大概就是这样了。

“小松原,你的作品评价相当高呢,明年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呀。”

我试着安慰沮丧的小松原,看他仍未从震惊中平复,于是我带他去附近酒馆边喝边聊。

他喝得相当凶,一边咒骂着:“混账!混账东西!”不管我怎么安慰,只见他愈喝愈火爆,根本冷静不下来。我把评审的评语转告他,他立刻把得奖者名字记到记事本里,还破口大骂说:“这个混账,都是他害我没得奖!可是我已经写不出那么高水平的作品了呀!”

那天还只是喝酒开骂,可是后来杂志刊出得奖作品,小松原终于爆发了,他怒气冲冲地拿着杂志跑来我家要我读那篇得奖作。

“针尾先生,请诚实地告诉我您的感想。”

看到他眼里出现异常的光芒,我不禁心头一凛。杂志刊着先岛润一郎的照片和得奖感言。

“我在推理小说这个领域完全是个外行人,没想到第一次投稿就能得奖,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能力。我将以本次的得奖做为跳板,期待日后更上一层楼,赢得更高的荣誉。”

记得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哦?这个人原本是写纯文学的啊?满有自信的嘛。”

我坦白说出内心的感想,这时小松原大大地点了个头。

“对吧?所以我绝不原谅他!我可是从一开始就立志当推理小说家,这家伙却是当不成纯文学作家才半玩票地写推理小说,这种心态太可恶了吧?这家伙看不起推理小说啊!我无法原谅这种人!”

杂志也刊了评审评语,当中提到小松原的作品一直竞争到最后才落选,许多评审都相当肯定他的才华,也有评审表示只需稍加琢磨,他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作家。

“也对啦,如果没有这个叫先岛的人,搞不好获奖的就是你呢。”我说。

“就是说啊!”他仿佛无处发泄怨气,倒了杯威士忌一口气喝光,“瞧不起推理小说的人根本没资格获奖!”

“是啊。”当时我只是为了安慰他而随口应和,可是事后想想满后悔的,我这么说好像在煽动他似的。

那篇得奖作品是结局讽刺的悬疑推理,作品本身的确写得不错,但我总觉得那个叫先岛的人很可能只红这一篇便无以为继了,“这个人啊,说不定写不久喔。”

“那还用说,一看就是那种只写得出一篇就消失文坛的家伙。”

我看了看先岛的经历,杂志记载他曾获得纯文学新人奖,也刊了他的住址。

“不能原谅!我恨不得杀了他!”小松原说出令人胆战心惊的话。

“小松原,哪怕你是开玩笑也不能说出那种话呀。”

我很在意他眼里那一道不寻常的光芒。

之后过没多久,我在报纸赫然看到那位得奖人被不明歹徒殴打重伤昏迷的报导,立刻打电话给小松原,他只是冷冷地说他也听到消息了,那个人是恶有恶报吧。报上说警方一直没抓到凶手,该不会是小松原干的吧……哈哈……应该只是偶然啦。我看看……,当时的报导我剪下来了……有了,就是这篇。

“新人奖得奖作家遭歹徒袭击,重伤昏迷不醒”,就是这篇报导,听说他被殴打后整整昏迷一星期,情况一度危急。

后来好像一直没抓到凶手,先岛润一郎在得奖后必须写出第一篇代表作的重要时期却什么也写不成,后来也没有出版社找他了。是的,那名得奖者叫先岛润一郎,本名是岛崎润一。

岛崎?

哦,您也姓岛崎嘛,难不成您是他的亲戚?照片也满像您……

咦?不是啊?

您怎么流这么多汗啊?很热吗?喝点乌龙茶吧,冷气要不要开强一点?

您说后来的小松原吗?

我看他那么沮丧,便透过关系把他介绍给一位曾打过照面的编辑,因为我觉得他那篇作品只要稍微修改一下马上就能用了,没想到小松原竟然和那位编辑大吵一架。

听说那位编辑请他修改一部分的文章,小松原坚持不改,还说这样就行了,后果当然可想而知,编辑请他去找别家出版社,小松原只说了一句:“正有此意。”

唉,出道前一定得压低身段才行,可是小松原从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再者我觉得他缺乏积极求知的上进精神,成就顶多到此了吧,因为他根本缺乏当作家必备的基本资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