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火种
白色的虫子轻飘飘地飞进树屋里。
“是蚜虫吗?”
奈奈的学校最近常有蚜虫飞来,似乎成了话题。练马地区有间小学大力推动自然观察教育,奈奈和那间小学的学生正透过网站互相交换资讯。
上星期发现突然出现大量蚜虫。虽然心里也在意这件事,但初夏时分,昆虫开始活跃也是自然之事。反之,若没有昆虫出现,那才是异常呢!
都市里也经常可以见到蚜虫。只要有花园、庭院、草木植物的地方,就一定有它们的踪迹,说来也算是我们周遭的旧识了。
所以,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但附近的妈妈们却不这么认为。昆虫的繁殖好像对她们造成莫大的困扰。
森林前的道路经常有妈妈们骑着脚踏车经过。就在稍早时,一位准备上街购物的中年女性,边发出惊叫,边挥手赶虫子。当时,我正在森林入口修理围墙。
“夏天一到,虫子都飞出来了。”我尽可能用亲切的口吻说着。
然而对方处在激动状态。
“这是什么啊!都跑到眼睛里来了,真倒霉!”
“你头发上也有喔——”我好心提醒对方注意。
“哎呀!”
对方忙用手去拨弄一头褐色染发,脚上则使劲猛踩脚踏车踏板,加速离去。
从那之后,那里便不定时地有尖叫声传出,连我人在树屋里都听得到。
蚜虫的繁殖时期,若是给周遭邻居带来困扰……一想到这里,我也开始感到坐立难安。立刻上网搜寻相关网站,寻求对策。
就在我上网搜寻时,仍有数种蚜虫轻飘飘地飞进树屋里来。
下午三点过后,奈奈跑来森林。她手里捧着黄色的洗脸盆。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拿洗脸盆,难不成要来洗脸?”
“这是洗脸盆捕虫器啦。”
“捕虫器?”
“采集蚜虫用的。”
奈奈将重叠的三个洗脸盆分开,在脸盆里装满水。
“蚜虫喜欢黄色,这个洗脸盆是要吸引它们掉到水里的。侦探叔叔,你也在可以抓到蚜虫的地方摆一个吧!”
奈奈说着,将脸盆摆在井边的树头上。
我端着脸盆,朝树屋走去。沿路,好几次有白色的蚜虫掠过我的脸。不过稍稍呼口气,它们就摇摇晃晃地下坠,好弱不禁风的飞翔。
根据某网站上的说明,蚜虫就算在同类中也分有翅膀和没有翅膀的两种。遇上飞迁季节,有翅膀的蚜虫就会大量出现。现在正是飞迁季节,大概要持续到六月底,这期间,长翅膀的蚜虫会纷纷孕育而出吧!
一边挥去像棉花般飞舞的小虫,我回到原地。奈奈在家后面的广场上也摆了个脸盆。
“真是热心研究啊!要不要也顺便建立资料库呢?”
“我可不是在玩游戏。你也想知道它到底有几种种类吧?”
“话是没错……可是,不同的花草树木,寄生的种类也不同。在日本,光是蚜虫的种类就有七百多种。”我一副博学多闻的口气强调。
奈奈只是瞪大眼睛盯着我瞧,然后,手指着我衬衫上的淡乳色虫子说:
“这就是寄生在榉木上的蚜虫!”
“怪了,你昨天没懂这么多啊?”
“这可是我一整晚研究来的。这里榉木最多,蚜虫的颜色又是乳白色,所以应该是吧!不过书上说,蚜虫的世代不同,寄生的植物也会产生变化,所以研究蚜虫是很辛苦的。”
我从网站上也看到图鉴的介绍。至于它们详细的学名,实在是记不来。
稍微调查了一下,分别寄生在朴树、橡树、橘子树、桃树、栗子树、夹竹桃、雪柳、鸭跖草、菖蒲、蓟、大豆、蚕豆、蕃薯、胡萝卜、背高泡立草的蚜虫,因为寄生主不同,连名字也跟着变化,像是“蕃薯长须蚜虫”等等的;黄色、咖啡色、黑色等诸色蚜虫,形状也千差万别,而且各自寄生在所属的植物上,吸取乳汁。
对农作物、园艺花草树木来说,蚜虫是非常恼人的害虫。但若要驱除它们可是非常棘手。因为就算没有交尾,雌蚜虫也能借细胞分裂来繁殖。而且,即使这次的杀虫剂有效,下回它们就会产生抗体。就我所知,蚜虫是一种繁殖力、适应力都很强的昆虫,但就算被吸入人体也不会产生危害。
“我们家阳台上的玫瑰花也有蚜虫寄生,可是我妈妈说,不要全部驱除,要留做观察用。蚜虫因为身体会分泌甜液,所以会引来蚂蚁。如此一来,就可以躲过天敌瓢虫和食蚜虻的攻击了,因为有蚂蚁保护它们。”
蚜虫聪明是聪明,但奈奈的求知欲和吸收力更让我深感威胁。
负责监视玛莉亚的侦探,三天前已消失踪影。
是调查工作已经结束,还是暂时性的休息?我不由得进入备战状态。
从上星期开始,玛莉亚一直以“神山流酩酒共同研究计划”的研究员身分活动着。这是为了不让克彦发现玛莉亚在酒店上班而安排的。事实上,以伪装目的开始的共同研究计划,这段时间里有了长足的进展。玛莉亚整理了至目前为止的所有相关资料,并将它建档作成资料库,可以说完成了初步的准备阶段。
有一次,侦探曾若无其事地向询问柜台的女职员打听玛莉亚的事。不过,这个研究计划早已传遍公司上下,因此,柜台也做了适宜地回复。侦探大概真的相信玛莉亚是新计划的研究员吧,隔天,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话虽如此,监视侦探的差事,也远超出我想像中的耗费精神。而且在监视侦探的同时,也得保护被跟监的玛莉亚。
然而,就在这时候,我的心底也起了复杂的变化。
侦探越是纠缠,我想保护玛莉亚的心情就越是强烈。看到被紧迫盯人的侦探给缠上却仍然拼命工作的玛莉亚,我不禁心生怜惜。
侦探消失后的第三天,我一个人回到森林再度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心中不禁怀念起担任玛莉亚护卫那种充满扎实感的日子。那种心跳加快的昂扬感,与男女约会时的兴奋情绪是截然不同的。
水莲缸里的蝌蚪,大都已经蜕变成青蛙,奔赴各自的前程了。但还有二十来只才刚长出后足,每只都摇晃着尾巴,黏附在缸壁上。之前一直屈居缝隙间的大肚鱼,终于得以悠游于水缸中央。
“水好清澈啊!”奈奈俯视水缸说道。
“真的,连水缸内侧都很干净呢!”
“大概那些青苔都被蝌蚪给吃光了吧!”
“有可能。这个小水缸说不定是个理想的生态环境。大肚鱼、水草和那些浮游生物形成绝佳的平衡,才能保持水质的干净。这可是个小宇宙呢!”
我将罗伦兹博士写的《所罗门王的指环》里的内容照说一遍。
奈奈的表情发着光。
“真神奇!”
“如果这里头的大肚鱼再多个几条,或再放几条金鱼、大鱼进去,说不定就会破坏原来的生态平衡,把水给弄脏,结果是所有的生物都一起灭亡。”
“是啊。”
“这就是大自然不可思议的地方吧!”
“没错。”
“真的好像一个小宇宙喔,水也好清澈……”
奈奈说着,眼睛盯着水缸里的世界瞧。
划破这段沉静时刻的是一阵刺耳的惨叫和东西撞击的声响。
森林前的步道上,有女性摔倒。好像是脚踏车撞上围墙。
赶到现场的我,出声招呼:
“还好吗?”
“痛死人了。”女子的脸因痛苦而皱成一团。
我帮她将倾倒的脚踏车扶起,后轮的档泥板上印着“藤田”二字。撑起脚踏车后,我和奈奈一起替她捡拾掉了满地的小黄瓜、长葱、番茄和面包,放进袋子里。
“站得起来吗?”
“我的膝盖……”
大概是摔倒时撞到了,女子抱着左膝呻吟。这女人我没见过,不过,就是一般常见的女性,年龄约在四十左右,染着一头茶色短发,圆脸,整体来说有些肥胖。
“是藤田女士吗?”
“是啊。”
“里头有一把长椅,你可以先到那里休息一下。我帮你把撞到的膝盖冷敷一下。”
我本想帮她,不料藤田竟双眼瞪着我。
“你——就是森林的管理员?”
“正是。”
“太可恶了。”
“什么?”
“我会摔倒都是你害的。”
“这……”
“嘴巴里跑进虫子,真是恶心死了。”
藤田拼命呸呸呸吐着口水。
“那种虫子吃下肚子里也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
我本是好意安抚她,藤田却一张脸扭曲起来。
“总之,这是扰乱邻居的行为,请你赶快消灭这些虫子,附近的邻居们都快受不了了!”
“虽然你这么说,可是,这本来就是自然现象啊!”
“看是要喷洒杀虫剂或什么的,再不行,就把所有的树都砍光!”
“这就太过份了!”
“是谁过份?目黑住宅区本来就不该有这样的森林存在。居然连蝙蝠都飞出来了,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蝙蝠会吃昆虫,是好动物。”一旁保持沉默的奈奈也插嘴进来。
“什么!你这孩子——”
“还有蛇啦、青蛙啦,你要不要看?”
我不希望再去刺激这位已经歇斯底里的藤田,但奈奈的口气却充满挑衅。
“我一定会抗议到底……老婆婆还在的时候拿她没办法,但现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我绝不能坐视不管。”
说完,她向我和奈奈投以阴险的眼神,转身骑上脚踏车。
车链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一直残留在我耳底。
当天晚上,大仓来访。
自从在银座的Acel碰过面以后,他的一头染发已经回复成黑发了。
那一天,大仓虽然没有明白表示在玛莉亚和克彦之间他支持哪一边,但他答应会坚守玛莉亚的秘密,并尽可能让我保有管理员的工作。
“有人打电话向我投诉。”
“是藤田女士吧!”
“嗯,是个个性很强烈的欧巴桑。她说这两三天内我们若不除虫,她就要提出告诉,追究我们放任危险不管的责任。”大仓说完,耸耸肩。
“那你怎么办?”
“当然是和驱虫业者接洽啊。不过,光是如此规模的驱虫工作,经费就相当吓人。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没必要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根本就没有有效驱除蚜虫的方法呀。虽然在庭院或花园的除虫试验做过不少,但在这里根本不可能。何况,蚜虫根本无害,不去管它也就没事了。你就再等一阵子看看吧!”
“那你要表演砍树枝吗?”
“你要一起来吗?”
“饶了我吧!光是这件事就够我忙的了。”
第二天开始一连两天的时间,我将伸出围墙外头的树枝一一锯掉,拿着电锯砍伐森林境内的杂木。
这不是为了驱虫,而是例行工作。不过,为了向邻居们强调,我刻意将砍伐下来的树枝堆在从外头看得到的地方,还堆得如小山一般高,再将它们全部焚烧。
这么做应该很完美了。
然而,眼前的问题显然不只是驱除岈虫这么单纯而已。不久,以藤田为核心,附近的女性邻居们集体来到森林前,提出抗议。
上午十点过后,森林的入口传来一阵骚动。
藤田等一行人除了控诉遭到蚜虫侵袭,还向我节节逼近,要求全面消灭蚜虫。
“蚜虫一点也没减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不使用杀虫剂,光是砍树枝,当然蚜虫的数量不会减少——但这种话我不能说。
“会慢慢减少的,请不要担心。”我以安抚的声音尽量轻柔地说。
就在我说话的当下,蚜虫也轻飘飞进她们之中。
“啊——”
“好恶心。”
“请你拿出办法!”
总共十一人,是年纪约从三十岁到六十几岁的主妇团。这群熟女所施加的压力可不能小觎。投诉的内容也不只蚜虫而已。
“昨天因为你焚烧树木,害我们都不敢打开窗户。”
“我也是。我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全都是臭味。托你的福,我今天一大早又重新洗了一遍。基本上,焚烧树木就是没常识。这一带是住宅区,要是发生火灾谁负责?”
这群主妇你一言我一语地轮流抱怨。
“说是焚烧树木,可是我是用焚烧炉啊,应该不至于产生太多烟雾。而且从去年开始,已经焚烧过几次,大家也都没意见,怎么现在……”
不管我的说明,大家还是抱怨不断。
“你说什么?”
“别开玩笑了。”
好不容易焚烧树木的抗议稍稍缓和,又有别的抱怨。
“我住的地方,被鸟粪搞得很惨哪!”穿着淡蓝色毛线衣的女性低声诉苦。
她是住在森林后面,一栋时髦住宅的太太。去年刚搬来时,她还笑容满面地前来打招呼,现在究竟怎么啦?
“有鸟粪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看到我一脸苦笑地回答,带头的藤田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挺身而出:
“吉见太太也是忍无可忍才站出来说话。从森林里飞出来的鸟,每天在阳台上拉屎,日子久了可不好清除啊!你们说是不是?”
藤田像是征求大家意见似的,大伙儿也频频点头。
“就算是一般人家的家里,也会有鸟飞来。我们已经在森林里搭了不少巢箱,这是一种防虫的对策,也就是说,鸟会啄食小虫……”
对于我的意见,大家只是一连串嗤之以鼻。
“有一次下雨天从车库开车出来时,碾死了青蛙。是森林里的青蛙,好恶心啊,而且还有毒呢,真是太可怕了!”
其他女性继续就青蛙主题发着牢骚:
“我曾经差点就踩死青蛙!身上一粒一粒的……啊,光是想到,我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对这些控诉,我尽量心平气和、冷静以对:
“它们其实叫蛤蟆,非常长寿喔,而且比起你我,说不定更早之前就住在这里了。真可怜啊,被车子碾过的蛤蟆,你有好哈埋葬它吗?”
“什么?你别开玩笑了!”
跟她们讲道理,根本无法沟通。所有的主张,都是为反对而反对,只要我一开口,她们就开始脸部抽搐。
“我住在那一栋大楼里……”说话的女性,用手指着邻接森林的大楼。
“很棒的大楼。”
那是五、六年前盖好的高级大楼。
“面对森林的那边墙壁很惨哪,湿气好重。”
“连湿气也怪到森林头上?”
“难道不对吗?我就住在一楼,因为围上围墙,害我们家通风不良,森林的湿气全都积在我们周围了。”
大楼和森林间仅隔着一条狭窄小径,榉木和朴树的树枝常会伸长到大楼的阳台上。为此,我特别将靠近大楼方向的树木细心修剪。住在同栋大楼的一对老夫妇,经常对我笑脸相迎,说:
“幸亏有这么多绿荫,夏天凉爽多了。”
我也将这话转述给对方听。
“说这话的都是一些老人或从乡下来的人吧!这里是都市耶,请你负起责任好好管理,至少把它整理得像个公园,树木要修剪整齐,除虫工作要彻底,还有,改善通风问题也是你的义务吧!”
“围墙是为防范恶徒侵入而砌的,树木也已经视情况修整,这都是因为顾虑到这地区的住民。”
“去年台风时,那些折断的树枝不都飞到脚踏车的停车场上吗?如果打到小孩子怎么办?光是想到这点,都叫人心惊胆颤。总之,若没有好好管理,这里就是个危险地区。”
去年的台风的确威力吓人,招牌到处乱飞,连电线杆都折断。遇上这样的天然灾害,树枝折断也是常有的事,在神社或寺庙这种多数拥有百年大树的地方,更是经常会发生。此外,说到长霉,查明是否建筑物本身有通风不良的问题,应该是住民自己的责任。
我虽然这么想,但不再提出任何反驳。
眼前这群主妇显然都有被害妄想症,而且症状还不轻哩……
是藤田在煽动吧!只要略微技巧性地煽动,原本只有小小牢骚的主妇们,就能产生这样集体歇斯底里的状态。
观察这些主妇的穿着打扮和她们的住家环境,都是生活水准比较高的人。这一类人物对自己的生活形态非常执著,风格统一的家具、车子,就连喜欢的店家,也都坚持自己的品味;拥有叫人匪夷所思的自信,会想尽办法排除一切让自己不快的事物。怪味和肮脏的东西不用说,就连昆虫、爬虫类的动物也彻底排斥。
“还有蜜蜂也经常飞来。”有人说。
“对对对,那是胡蜂,被螯到会出人命的。”不知谁立刻接腔,又是一阵攻击。
“喔?但那在森林里不常看到呀!”
倒是在公园的垃圾桶边,常可看到它们群聚在丢弃的饮料罐旁。在森林里,只有偶尔才会看到它们飞来吸吮树液。
“胡说,那边的花,不是经常有蜜蜂飞来吗?”
某女性手指着入口处一隅的糯米条花。那小白花周围,经常有虻和蝴蝶环绕。
“那不是蜜蜂,是大透翅天蛾,也是来吸吮花蜜的。它会像蜂鸟一样停在空中,光是看就觉得有趣。其实它还蛮漂亮的。”
尽管我详细地说明,中途还是被打断。
“蛾?蛾不是也有毒吗?”
“我以前碰过一下,皮肤都肿了呢!”
不知对方是被什么虫给叮到还是啮到,反正全都怪罪到蛾身上。
我突然感到一股无力的虚脱感。接下来,莫名其妙的控诉接连跑出来,居然连蚊子太多都算到这座森林的帐上。
我哑口无言,只能默默听着这群女性的抗议。
我停止思考,周围顿时成了无声世界。欧巴桑们涂着口红的嘴形,仿佛奇妙的生物,不断扭曲蠕动着。
“那群女人准备到区议会那里去陈情。”大仓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边点蚊香,边回道:
“对附近的街坊邻居,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应对。没想到这回蚜虫的数量稍微多了点,就惹来如此大的风波。”
主妇抗议团一小时后离丢,留下筋疲力尽的我。
“这群人很罗唆的。”
“附近一带对森林抱持好感的人也不在少数,认识管理员我的人也不少,我还以为大家会因此开始注意到森林的重要性呢!”
“价值观不同,根本无法沟通。”
“听起来真令人伤感。”
“此刻不是该多愁善感的时候吧!为了让翔平你的工作可以持续下去,我们总要采取一些行动才行。”
“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些人满意呢?”
对此,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结果,大仓微微一笑,开始话题。小时候,只要他胸有成竹,就会见到这副表情。
“不久前,我到川上的本家说明状况。”
“本家?”
“就是克彦的父亲,常老太太的弟弟,两人相差十二岁。”
听说长男和次男都死于战争中。听到这种前尘旧事,仿佛阿婆生活的昭和年代已是古代一般。
大仓继续说:
“本家对这紧急状况也不能置之不理,决定垫付这次的经费。”
“经费?”
“除虫经费呀!明天业者就会来估价,到时还要麻烦你。”
“喂,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等对方提出估价后,再来讨论。希望尽可能讲求效率。这工作结束后,接下来就是砍伐树木。这几年来都没有正式的整顿过森林,没用的树枝到处横生,一定要彻底的整理一番,直到住民们都能接受为止。”
无视我的困惑,大仓越讲越起劲。
“大仓!”
我忍不住怒吼,大仓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怎么啦,翔平?”
“这么重要的事,请不要擅作主张!”
“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啊!”
“听在我耳里却像是命令。”
“可是,我会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让你继续待下去。”
“别胡扯!”
“你发什么火啊!”
“压根就不需要除虫。那些到处乱飞的蚜虫,不是逐渐在减少了吗?”
“我是为了避免与邻近居民发生摩擦啊。”
“若让你们便宜行事喷洒杀虫剂的话,影响的不仅是蚜虫而已,周遭的生物也会受到波及。何况野鸟和蝴蝶也常在这森林里飞来飞去,甚至就连附近邻居们的庭院、植物都会受到影响。”
“一点牺牲总是难免吧。”
“一点?”
“别这么激动嘛。”
“太不像话了!”
我瞪着大仓,大仓的表情带着一丝诡谲。
“这事情已经决定了。很抱歉,翔平你并没有决定权。”大仓用生硬的语调说着。
“业者要是敢来,我会把他们轰出去!”
“你别乱来!”
谈话突然中断。沉默中,我和大仓两人怒目相视。
翌日,应该来估价的业者并未出现。翌日的翌日,只有那些抗议的主妇四处散发中伤森林的宣传单,驱虫业者仍然没有现身。
不知道大仓在想什么?
森林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我和奈奈合力整理森林的通道,修剪枝叶,拔除杂草,为最起码的保养尽一份心力。
蚜虫的数量日渐减少,依这状况持续下去,或许望能平息抗议团体的不满。
周末,难得又有侦探的工作找上门。说是侦探,其实是陪附近一位老人家到琦玉县的医院探病。老人每个周末都会和女儿一起前往医院,探视患有老人痴呆症的妻子。而每当女儿有事不方便陪同前往时,就由我代劳。
在池袋车站换搭西武线电车前往所泽,到所泽后再搭巴士,约二十分钟的车程。
顺利到了医院。
“这阵子老婆婆的状况很好喔!”认识的护士长笑脸相迎。
走进病房的老人,对着妻子粗鲁地喊声“早”。
“要不要吃点心啊?”
说着,老人拿出和果子店的包装盒。
“好难得呀……”
从床上撑起上半身的老太太,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这才想到,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老人家有带东西来。
“这是前几天大仓先生送来的。还送了马戏团的入场券。由美子和雅人今天去看马戏团了。马戏团啊,真叫人怀念!”老人平稳的语调说着。
突然,我心里一阵骚动。
这是大仓的计谋!,把我调离森林,他才好办事!
驱虫工作的估价?若只是如此还好,就怕……
着急、不安和愤怒的情绪,在我心里不住翻腾。我感到整个胃像燃烧似般灼烫,然而,我又不能弃老人不顾,一个人先回去。
好不容易回到森林,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入口处,除了我的车胎痕迹,还有别的车轮轨迹。
“可恶!”
映入我眼里的林木,每一棵的树干都已变成白色,空气中还飘着微微异臭。
很明显的,整个森林里的空气变了。入口附近和森林外缘尤其重点式喷洒了药剂。
我环顾四周。从森林深处传来奇怪的声音。我从树屋穿过井边,往更里头跑去。
水莲缸旁,奈奈一个人坐着哭泣。
“太过份!实在太过份了!”我的声音颤抖着。
我往水莲缸里探头,只见大肚鱼翻着白肚漂浮在水面上。
历经多少岁月才俨然成形的小宇宙,瞬间呜呼终焉。
静寂的森林里,奈奈的啜泣声显得格外响亮。
奈奈用树枝做了一支十字架。
将大肚鱼掩埋后,上头竖起十字架,双手合掌。
“它们会到天国去吗?”
“嗯。”
除此之外,我无言以对。
对大仓的愤懑,我只能同怒不可抑来形容,恨不得即刻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顿。
竟然用这种龌龊的手段蒙骗我!利用我不在的时候,让驱虫业者堂而皇之的进入森林,这种出卖朋友的行为,我绝不能原谅!
甚至因为喷洒杀虫剂,连我们最珍惜、好不容易才培育出来的水莲缸生态系统,也全部毁于一旦。
“蝌蚪们好像前一天就离开水缸了。”奈奈望着草丛说道。
的确,它们已经离开水缸,离开出生的巢穴。只是,才刚长大的青蛙宝宝不知道能不能在杀虫剂密布的森林里生存下来?
走到井边,我和奈奈两人将水缸清洗干净,重新盛上水。
“会回到以前的样子吗?”
“一定会的。”
我们在水缸里置入水草,再放进几条大肚鱼。要让它变成完美的生物链还得靠时间。不过,除了重新试验,我们也别无他法。不然这样下去,奈奈和我的内心深处也会像这水缸一般空虚。
当森林里展开无声的杀戮行为时,周边的居民完全没人留意到,大仓自己更不会有犯罪意识。小水缸里的生物全数灭绝,这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根本不值一提!
“我要出去一下。奈奈,你也回家吧!”
我打算去找大仓。就在我正要走出森林时,玛莉亚突然出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是接到奈奈的电话后,从研究所赶过来的。大概是从车站跑过来吧,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听完奈奈的陈述,玛莉亚长叹一口气。我内心的愤怒终于忍无可忍。
“总之,我去找大仓!”我激动地说着。
突然,玛莉亚抓住我的手臂。
“等一下。”
“怎么啦?”
“你有想到对策吗?”
“对策?”
“光是咆哮、打架,可是一点也解决不了问题。”
“你别管我。”
“你别感情用事,冷静点!”
“我很冷静啊!谁对,谁错,这还不够清楚吗?”
“可是你有办法说清楚吗?”
“当然!”
“是吗?”
“我只要告诉他道理,不就行了吗?”
“如果电视台来取材,或做访问等等,你都可以清楚回答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去跟人家说驱虫行为是不对的,雇用驱虫业者的房地产公司更是恶质——你有办法这样说服坐在客厅收看电视新闻的一般民众吗?”
“这种事和电视台无关吧!”
“如果你揍了大仓,大家就会把你视为野蛮人。相较于对人施暴,除虫行为算得了什么!除虫属于常识性的行为,但你的施暴却是不争的犯罪事实。”
“虽然你这么说,可是我还是不甘心。”
“你如果不在了,谁来管理这里呢?”玛莉亚说着,眼光盯着我。
那是认真的眼神。
如果我不在了,大仓就可以选一个更配合他的人。大抵说来,我也是他选出来的适合人选,只是没想到后来越对森林产生爱惜之心,这就连我自己都深感惊讶。自从住在森林以后,我多少可以体会到阿婆的心情。
“我会思考对策,所以请你也冷静下来。”
“……”
我只能把对大仓的愤怒封印起来。
“对此事,我会表示严重抗议。”
“我也会对这次的蛮干手段,提出抱怨。这么做应该也很自然吧!”
“嗯,不过你还是假装站在中立的立场,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这可不容易啊!”
“你不是侦探吗?拿出你的职业水准来。”
好个尖酸刻薄的鼓励。
虽然我把玛莉亚看做是同路人,无奈她经常会摆出与他人划分界线的态度。
抓起头发,随性绑上橡皮筋,玛莉亚环绕森林四周。
“只要将牛奶稀释后到处泼洒,蚜虫就会窒息而死。唉,不知道喷洒的是什么药剂?看起来是工程浩大。但愿鸟儿们会再飞回来。”
玛莉亚观察树上的动静。
耳畔传来的,是电线杆上乌鸦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