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亡灵
“嗨,好久不见!”
果子狸骚动事件过后一周,我正在森林里拔除野草,角松刑警突然来访。
和阿婆是旧识的角松,经常兴之所至地出现在森林里。
在井边打水冲个脸后,他习惯坐在长条椅上伸懒腰。
“还是这里好啊!一天到晚走在柏油路上,偶尔亲近树木、泥土,真让人心旷神恰。”
放松的表情到此为止,角松的脸色一沉,从他口中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有人向署里提出申诉,说这森林里可能埋了人骨,要我们过来察看……”
“人骨?”我的声音都变调了。
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无法想像。光是听到“人骨”二字,就够让人绷紧神经。腐朽的木屋和古井,顿时成了恐怖电影里的场景—向来不以为意的乌鸦叫声,此刻听来格外刺耳,就连风吹树梢的喃喃絮语,都仿佛蒙上一层不安的气氛。
角松看着我的脸,用公式化的语气说道:
“今天早上,一名妇人声称捡到人骨,拿到署里来。根据鉴识报告,的确是人类大腿骨的一部分。”
“这太吓人了吧!”
“的确令人头皮发麻。”
“是命案吗?”
“还不知道。”
“可是,怎么会扯到森林里埋藏了人骨呢?”
“因为骨头是在后面的道路上捡到的。带狗散步时,让狗给叼出来。”
森林周围,我每天都清扫。落叶、花瓣、树枝若掉在森林里,最后都会成为腐叶土;可是,若掉到外面的柏油路上,就变成散乱的垃圾;再飞到附近人家的玄关前,或者淤塞水沟,则马上成为众人抱怨或抗议的话题。因此,身为管理员,每天的打扫是不可或缺的。
昨晚九点左右开始下雨,一直到天快亮时才停歇。
妇人遛狗的时间是上午七点以前,我清扫的时间则是上午十点以后,也就是地面都干了之后。一如往常,地上都是些空罐子、铝箔纸包、便利商店的塑胶袋、烟屁股等,倒是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
“既然确定是人骨,这周边一带就得调查。虽然还不是正式的搜查,但你会跟我们合作吧!总之,我要先到后面朝向道路的地方察看一下。”
“没问题。”
“可能是人家恶作剧,也有可能真的牵扯到什么案子。”角松说着,往里头走去。
树叶上滴落的水珠,闪烁着午后的阳光。然而离开树屋往森林深处走去约话,那里头几乎长年照射不到阳光,头顶上全是郁郁苍苍的大树环绕,给人很重的压迫感。
今天尤其让人感到阴暗,或许是因为得知这件奇怪的事吧!
“骨头掉落的地点,就在那支电线杆旁……”
攀过铁丝网,确认电线杆的位置后,角松戴上手套。
那一带,我平日很少会去打扫。古老的白橡树、楠木,枝叶像大伞般向下撑开,下方长满了八脚金盘、东瀛珊瑚等矮丛木,前方则是密密麻麻的鱼腥草。
角松用手拨开鱼腥草的叶子。
“好像有什么东西。”
从湿濡的叶缝间,可以看到圆形白瓷的破片。
“是坛子吧!”
“坛子?”
“骨灰坛。”
“不会吧!”
“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怎么可能会有!”
角松继续搜查附近一带。
“坛子破了,骨头也到处散落。”
“这……”
“接下来是鉴识课的工作了。不好意思,可能会引来一些骚动。”
角松立刻和署里联络。
令人不快的鱼腥草味,突然袭上我全身。
鉴识科的人一抵达,森林外立刻引起一阵骚动。
森林入口处竟停着几辆警车,还出现匆忙展开作业的鉴识人员,上街购物的主妇看到这副森严光景,莫不停下脚步,围在路边看起热闹来。
放学后到森林里来玩的奈奈,一脸担忧的表情。
“我还以为他们要来抓你呢!”
“若是这样还轻松点咧。”
对讨厌森林的团体来说,这事无疑是制造不安的最好材料。“森林里好像埋有白骨,请赶快前往调查。”根据角松刑警告诉我,向警署提出申诉的女性,正是反对派藤田的好友。那还是在尚未确定是人骨之前提出的申诉。一旦确定是人骨后,铁定会再掀起另一波激烈的抗议行动。
“事实上,我也很怕过上这类女性。黑道暴力集团都比她们好处理呢。”
一想到角松的话,我的心犹如铅块般沉重。
“听说有人捡到人骨耶!”
“好像以前就传说过……”
路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嚼着舌根,也有不少人从外头窥视森林。
究竟骨头是从哪里来的?我陷入苦思。
“昨晚,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奈奈问。
“雨下太大了,我没留意到。”
“任意丢弃人骨,绝对会受到老天惩罚的。”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不晓得会不会变成鬼跑出来?”
“你别吓人了。”
“像鬼魂般到处游晃喔……”
奈奈的想像力勾起我内心的不安。
倒不是害怕鬼魂、幽灵,而是想到自己住的地方埋了人骨,就无法以平常心对待。光是想到做出这种行径的人之恶意,还有被丢弃掉的死者之怨恨,就着实让人汗毛直竖。
何况,打从很久以前,阿婆森林和人骨就有着特殊因缘。
那件事始终盘踞在我内心深处,挥也挥不去。我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
这时,那已经风化的记忆又再度被唤醒。
那是小学五年级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我们去挖骨头。”村石贯二提议。
关于人骨的事,贯二是从他当木工的父亲那里听来的。好像是老家翻修时,传出这样的耳语。对小学生来说,光是“埋藏人骨”就是大新闻了。
我和大仓也都抱着练胆量的决心,参加行动。
确定阿婆外出后,我们三人潜入森林。和以往一样,大仓一开始就手脚发抖。抓昆虫的时候还好,但只要一想到土底下埋着人骨,我也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这天,不知为什么,森林里的雾气比平日来得浓。
“我父亲说,可能是埋在樱花树下。”
铲子扛在肩上,贯二快速迈步向前。大概是故意装腔作势吧,贯二平日虽然很会打架,又自称运动天才,但事实上,他最怕女孩子和鬼了。
樱花树下,爷蝉幼虫的洞穴空着。
“下面如果埋着人骨,那这个爷蝉的幼虫,不就等于和人骨一起长大?”大仓颤抖的声音说着。
“我们以前抓的爷蝉,搞不好不是吸树汁,丽是吃尸体长大的喔。”贯二开玩笑说着。
只是,突然间,贯二自己也感到害怕。
“我们到里面看看。”
贯二说完,夸张地跨大步前行。
我们从屋后广场上的一条小路,步向更里头,沿路不知从哪里飘来焚香的味道。铺着碎石子的小路,我们三人的脚步踩得窸窣响。这是阿婆在的时候,绝不可能靠近的禁区。
突然,一旁的草丛摇晃。
“啊——”大仓发出惨叫。
有东西在草丛里窜动。
“笨蛋!那是野猫。”贯二嗤之以鼻地说着。
不可思议的是紧接而来的事。
以前,我们的假想敌总是阿婆。三人的行径若被她发现就惨了,她势必拿着镰刀追来,要是不幸被逮到,屁股会被打得开花。不过,那也是森林探险的惊险刺激所在,足以燃起我们的雄心斗志。
然而,阿婆不在的森林,仿佛是全然不同的陌生世界。
森林本身好像拒绝我们似的,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原本充满昆虫、野鸟的宝库,突然变成妖魅的诡异王国,嶙峋的树干也仿佛成了可怕的活体。
“回去吧!”大仓吓得腿软。
“真没用。”
贯二继续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放下肩上扛的铲子。
眼前是一块一坪大的箱庭(在箱子里放入砂土,摆设小树、人形陶偶、屋子、桥、舟、水车等,是模仿庭园、山水名胜的模型,江户时代盛行)——正确的说法是废弃了的箱庭。隆起的土丘斜面上,种植着盆栽似的迷你树,最里头摆着一公尺高的岩石,犹如山一般矗立。四周则被腐朽的竹篱笆围绕着。不过,看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人整理了,迷你灯笼倾倒,塑胶池里也积满了落叶。
“是这里吗?”
我才问完,贯二就拿起铲子想把灯笼铲起。铲子打到石块,吭啷一声。贯二再次举起铲子。铲子没有铲进土里,一样发出撞击声。
“不要了啦!”大仓发出近似哀嚎的声音。
就在那时候,岩石的后方有个小影子。
是我的错觉吗?可能是阳光洒在树上所产生的幻影。
可是,贯二也停下手,两眼盯着岩石方向发呆。
突然,大仓发出一声尖叫,拔腿掉头就跑。像是收到信号,我和贯二也以全速逃开。
三人逃出森林后,跳上脚踏车,一口气直冲到热闹的商店街。
在那里,贯二终于先开口说话:
“是个女孩子吧?”
“好像是。”
看不太清楚,模糊间像是女孩子的背影。
“是鬼吗?”
“不知道。”
“大仓,你也看到了吧?”贯二问。
“我……我眼睛闭起来,什么也没看到。”大仓猛摇头。
之后,那天的事成了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日后也未再提起。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因着奇妙的缘分,我住进了森林里。进驻第一天,我就去察看了那个箱庭。
被杂草覆盖的土丘已经化为平地,原来的样子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底部矗立的岩石长满了青苔,诉说岁月的沧桑。
这一次的骨灰坛弃置事件,难道和过去这件事有什么牵连吗?
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此事告诉角松刑警。我和贯二、大仓三人保密至今的事,此刻说出来又能如何?
大仓慌慌张张赶到时,警察已经在收拾善后了。
“喂,发生这种事应该先通知我吧!”
大仓一脸怒容。
“事情突然发生,也是没办法的啦。”
“如果影响到这块土地的地价,那该怎么办?”
“这里不是从以前就有人骨啦、幽灵出现的传闻吗?”
“这不一样,现在这里是高级住宅区。警察也真是的,需要这么劳师动众地搜查吗?”
大仓说完,啐了一口。他这么焦躁的表情,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怕影响地价,难道你考虑要把这里卖掉吗?”
听到我的质问,大仓眉头挑了一下。这是大仓隐瞒内心想法时会出现的小动作。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之前那群欧巴桑会拿这件事再来罗唆。”
的确,我也有同感。此刻或许只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罢了。
我转变话题。
“大仓,很久以前……”
看到我话题一转,大仓紧张的表情说:
“干嘛啦,怎么突然……”
“那女孩子的鬼魂出现时……”
“我没看到喔,当时我闭着眼睛。”
“也对,你没看到。不过,那时候也是传说森林里埋有人骨。不晓得和这次的事有没有关联?”
“这种事你怎么拿来问我?”
“我在犹豫是不是该跟警察说。”
“说了又能怎样?只是增加警方办案的困扰而已。”
“选会害地价下跌,对吧?”
“别开玩笑了。这件事就暂时交给警方去处理吧。”
“说的也是。这次就听你的!”
“竟然一副神气的模样……记住,下回警方要再进入,一定要先通知我。”
大仓说完,又再三叮咛后才回去。
在井边洗过脸后,我绕到屋子后方。
碎石子埋在土下,原来是箱庭的地方如今灌木杂草丛生。
该除草了。我心里想着,正要转身离去,背后有声音传出。岩石旁的茶花树微微晃动。
“什么人?”
我朝岩石方向跑去。若是冬天,从枯树间应该能看到身影,但现在树木长得蓊蓊郁郁,茂密的树叶形同壁障。除了树叶摇晃,完全看不见人影。
我回到岩石旁,再次搜寻附近一带。
我在茶花树的树根旁发现鞋印。幸亏昨晚的雨水还未全干,留下明显的鞋印。
“是登山靴的鞋印。”
花纹复杂的鞋底盘上,清楚印着“SCARPA”牌子的标志。
“怎么会……”
义大利制的“SCARPA”,是玛莉亚爱穿的靴子。
骨灰坛弃置事件后的两天,我几乎无法入眠。
不管是风吹树梢的声响,或滴落树屋屋檐的滴答水声,听在耳里,都像在报凶讯,让人觉得散落的白骨碎骸,似乎还埋在森林的某些角落。
而且,这次的骨骸弃置事件,也给附近邻居带来很大的不安与不快。
到目前为止,大家对森林的抗议,还只是出于都会生活者的被害妄想而已,可是一旦牵连到人骨,就必然往犯罪、光怪陆离等惊悚的事件发展了。
这事件也波及到对森林冷淡抑或抱持好感的人。散步时,总是笑脸相迎的老人,现在换成一张冷漠的脸;平日通学经过的学生也对我敬而远之,故意绕道而行。
这两天,就连奈奈也不见踪影。
可能是玛莉亚不让她过来吧!但玛莉亚的行径更叫人不解。
事件当天,谜样的人物闯入森林,留下玛莉亚爱用的登山靴鞋印。如果那人就是玛莉亚,她又为什么要隐瞒行踪呢?
森林笼罩在沉重的湿气里,或许是这原因吧,思绪也渐渐往坏的方向想去。
我离开森林。
我来到玛莉亚住的大楼。玛莉亚不在家,奈奈也还没放学。
高级大楼、豪邸、优美的日式住家、水泥建筑的两层公寓、地区设施、公园。从公车道路上可以看到阿婆森林。就算被埋藏在大楼林立的都市里,苍郁的森林仍然威风凛凛的存在着。
“好一片绿洲。”
很久没有从外头看望森林了。如果了解森林的可贵,相信附近居民必定能体谅所有这一切。而这项任务也许是管理员的一项使命吧!
这么一想,原本郁卒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不需要大仓的许可吧,我心里盘算着,是做成网站好呢?还是印成小册子好?
临近黄昏,附近公园里传来少年追逐足球的呐喊声。另一头是溜滑板的少年在竞技比赛。角落边,两名男孩正在掷石子,小学二、三年级的小朋友,则用弹弓瞄准放在树下的靶。
小时候,我们时常拿柏青哥的珠子射空罐子玩。这类游戏大都是贯二教我的。当时,一旁观看的大人都会以怀念的口吻跟我们打招呼:“借我玩一下……”里头不乏百发百中的上班族。
我正陷入往事的回忆里,突然“咚”一声,少年们发出欢呼。
好像是打中目标。
一名少年向树丛下跑去,手中举起的靶并不是空罐子,而是一块黑色板子的东西。
“这次放在这里喔。”
少年将黑色的板子靠在树丛旁的栅栏上。板子的形状、大小约似鱼板,下方有脚台。当我意会到那是什么东西时,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喂,等等——”
我赶忙制止少年们的行动,走进一瞧。
“果然是牌位没错。”
我将它拿过来,仔细翻转。虽然色漆已经斑驳殆尽,但还是可以辨识出上面写的戒名和背面的俗名。
“你们从哪里拿到这个的?”我笑笑地问着少年们。
“捡到的。”
其中一位回答,另一位也点头附和。
“在哪里捡到的?”
“空地上。”
一位说着,另一位嘴里也重复“空地上”。
“哪里的空地呢?”
“我们家那边。”
“你们家吗?这是很重要的东西,遗失的人现在一定很着急,我要把它送到警察局去。不过,在这之前,你们可以先带我到那个空地吗?”
“可以啊!”少年率直地回答。
(插图07)
从公车行走的道路转进住宅区的一角,就是偌大一片的空地。过去这里是员工宿舍,如今是兴建大楼的预定地。放眼望去,杂草丛生。
“看!是蝙蝠。”
“真的是蝙蝠耶——”少年们发出惊叹。
天空染上薄薄的红晕,黑色的翅膀闪闪发亮,既不是蝴蝶,也不是小鸟,它有一种不规则反转、回旋的独特飞翔姿态。
沿着空地前的道路再往下走约五百公尺,就是阿婆森林旁的道路。那两只蝙蝠应该是从森林飞出来的。空地上杂草茂密,小虫孳生,自然成了新的猎食场。话虽如此,但蝙蝠又怎么得知有这新天地呢?看着同样住在森林里的伙伴,我不免感慨良深。这时候——
“找到了,在那里!”
穿过铁丝网进入空地的少年们,带回一个茶色的提袋。
“这是……”
“昨天掉在这里的。那个东西就放在里头。”
少年说着,手指着我手上的牌位。
“背包里还有其他东西吗?”
“没有了。”
少年征求附和地答道,另一位立刻“嗯”地点头。
从这块空地到阿婆森林,车程只需几分钟,而且还是在同一条道路上。一定是有人将骨灰坛丢在森林里后,将装有牌位的提袋丢弃在这块空地上。
我立刻联络柿木坂警署,和少年们一起等候角松刑警到来。
我问少年的名字,带头的少年叫健斗,搭档的叫佑史。等候的这段时间,我跟他们聊油蝙蝠的事。两个小朋友听到蝙蝠就在自家附近的森林里冬眠,都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当我进一步和他们聊到蟾蜍时,角松人已赶到。
角松从少年口中得知情形后,确认牌位上的名字。
“俗名,户部久荣……”角松翻开记事本。“果然没错。”他叹口气说。
“是不是和骨灰坛同一个人?”
“浦和那边有人报案,说装着母亲骨灰坛的提袋,在车子里被偷。两者的名字一致。”
“浦和?”
“在这边举行完葬礼,回到浦和老家时才发现提袋被偷。根据对方的说法,途中行经目黑道路时,曾经到过便利商店。当时车子没有上锁,可能是那时被偷的。”
“偷窃的人固然可恶,被偷的人也太不像话了吧。”
“现在的人已经很少讲求慎终追远、敬奉先人了。真是可悲啊!听说还是直到今天早上才发现牌位被偷。”
“不是自己母亲的牌位和遗骨吗?”
“可是做媳妇的反对摆在家里,所以才会一直搁在车子里,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把那家伙抓起来吧!”
“因为不孝吗?”
“罚他一百大板!”我越说越激动。
“什么是一百大板?”健斗问道。
“从前啊,做了坏事的人要被处罚,用大板子打一百下。”
少年们突然变得一脸认真。
“那我们拿石头丢这个,是不是做了坏事呢?”
两位少年显然理解我和角松的谈话,表情严肃而紧张。化解这份紧张的是角松。
“多亏你们帮忙,这牌位才能平安无事地回家。所以你们是立下功劳了。不过,拿石头丢,的确很不礼貌……”
“果然。”
“以后小心点就好了。如果你们诚心道歉,我相信她会原谅你们的。”
少年们立刻对着牌位合掌默祷。我和角松也一起合掌。
抬头仰望还有一丝天光的天空,蝙蝠正积极追逐猎物。
三天后,窃盗及专门洗劫车辆的少年集团被逮捕。
其中几人在自供中承认偷取装了骨灰坛及牌位的提袋。而后打开一看,惊吓之余立刻将骨灰坛丢弃于森林,提袋也随手扔在空地上。
于是,骨灰坛弃置一案宣告终结。
我被角松叫出来,是翌日午后的事。
聚集在柿木坂署里的人,有户部久荣女士的长男、我、健斗和佑史以及他们的母亲。大家聚集后,角松表示要告慰亡灵,请了一位中年住持过来。
新的骨灰坛和牌位安放在一间房间里,庄严的诵经声响彻整个空间。住持低沉的声音,具有镇魂的作用,相信亡灵和所有相关的人都能获得安慰。我没有宗教信仰,不过我认为这样的仪式有其存在的必要。例如,对着牌位丢掷石头的少年,其弱小的心灵必能因此获得宽慰;而粗心被盗取遗骨的长男,其内心的愧疚想必也能减轻不少吧!
我衷心佩服角松的贴心与设想周到。
合掌,我向故人默默献上祷告。
仪式结束后,各人纷纷离去。
“中里先生,请过来一下。”
角松让我上警署的顶楼。从顶楼上眺望景色,角松抽起香烟。
“这一带在东京与运时整个改观了。”
“那时我出生前的事了。”
“昭和三十九年吧(西元一九六四年)!一直到那一年,首都的高速公路、新干线,所有工程才一气呵成。这附近一带也因环状七号线的建设,住家都给撤离了。”
“景色一定迥然不同吧!”
“由于这次的事件,住在森林附近的居民纷纷向我打听内情,其中有件特别的事,更不时有人提出……”角松停了几秒钟后,缓缓地重新开口说道:“住在当地的一些老人家,不约而同提出相同的问题。那就是,相传森林里埋藏人骨。几十年前就有这样的传闻,你知道吗?”角松盯着我问。
我无意识地朝阿婆森林的方向望去。
可是,受到林立的大楼阻挡,根本看不见森林的树木。
从柿木坂署回来后,我去拜访附近平日常打照面的老人家们。
他们年龄都在八十上下,甚至九十岁以上。这些地方上的耆老,平时不只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还包括他们的人生态度、近来身体的状况、儿孙们的事、老人年金、旧昔往事等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一定的顺序,也因此常常让人抓不到重点。
不过这次多亏骨灰坛弃置事件,大伙儿的话题总算有了交集。
这次的事,再度勾起大家对森林旧闻的兴趣。
有人记忆鲜明,也有人说得模糊、片断。很幸运的,从中我获取了不少有用的资讯。
回到森林已是下午六点过后。我立刻察觉入口处有异样。
外出时,我在入口围墙上了两道锁,还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但这会儿牌子是翻过来的。
有人潜入吗?说不定人还在里头。
过来的人会不会是大仓呢?但他不需这么小心翼翼啊。
我随手拾起可以充当武器的木棒,蹑手蹑脚地巡视内部。
我铺在井边的木板上,印着泥巴足迹。看不出鞋子的大小和形状,但可以确认,那是复数的足印。有已经干了很久的足印,也有刚踩上去没多久的。
我屏息,继续前进,从屋子后头走到更里面。天空仍存一点残光,但森林里非常晦暗。随着紧张的情绪,我心跳加快,手心冒汗。除了对无视禁止标志擅自潜入的家伙感到愤怒外,也觉得有点阴森恐怖。
树屋那头有声音传出,我不禁用力握紧手上的木棒。提防被对方发现,我小心地躲在树木后面。
爬上树屋的绳梯垂摆着。平时外出时,我都会将绳梯吊起来。一定是有人将它放下,爬上去观察树屋。可是,树屋里没有人。
这时,我的头上沙沙作响。是树枝摇晃树叶的摩擦声。里头的樟树摇晃着。
猴子吗?黑影在树枝间移窜。体积颇大。由于树叶繁茂遮眼,看不清真实形体,只觉一股寒意爬上背脊。
那是什么?
我呆立。倒挂的黑影移到下方较粗的树枝上,消失在樟树后头。这时清楚看到身影了。
不是人类吗?
“谁?”
我脱口而出,飞奔至樟树下。
抬头看,上头没半个人。踌躇的瞬间,传来风吹叶落的声音。背后有东西着地。
“哟——”
沙哑的声音。我猛一回头就是一棒挥去。
“呜哇——”
发出戏谑的惨叫声,男子纵身往后退,身手相当敏捷。
染浅的短发,太阳晒黑的棕脸,一身鲜艳的夏威夷衫,个头比我高。
“很危险耶。”男子毫不客气地说着。
我重新举棒,用警告的口吻说道:
“你是非法入侵。难道你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
“话是没错……”
“我是这里的管理员。看你是要自己出去,还是要我叫警察来?”
“喂,还没认出来吗?是我啊,翔平。”男子拍着胸口说道。二十多年的时间,瞬间迅速倒带。
“是……贯二吗?”我喃喃自语。
这位小学同学露出令人怀念的笑容。
“看到报纸登出弃置骨灰坛的事,我吓了一大跳。小孩时,我们不也在这森林里寻找被埋葬的人骨吗?”
坐在井边喝着啤酒,村石贯二用怀念的语气说着。
“这么小的报导,你也看到?”
“凑巧而已。平时我只看运动版,那天我剪指甲,把报纸摊开来铺在地上,结果,就看到那则新闻。”
“真服了你,一点都没变。”
“翔平也一样,从小就责任心太重。管理员有必要和非法入侵者这么对干吗?”
“唉,发生太多事情了。”
“不过这一带真变了不少,幸亏森林还在。只是阿婆森林里没了阿婆,倒真有点寂寞呢!”
贯二在小学毕业后就搬到立川,从那时起,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不过这会儿两人这么聊着,却一点距离感也没有,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当管理员住在这里也有一年半时间了。但总感到这里是阿婆的圣域,她的地盘。”
“我也是。今天踏进森林后,老觉得那老太婆会随时出现在身边似的……”
“你这么说,搞不好真的会出现喔!”
“好可怕啊!”
贯二笑弯了腰。从以前他就是直肠子的开朗个性,长大后,依旧没变。
“真高兴能再见到你。”
这是我的真心话。
“本来想说,看过森林我就要回去。但一见到森林被围墙挡住,心理好失望啊!后来看到上头挂着大仓房地产的看板,心想,擅闯森林如果被逮到,到时可以把大仓的名字扛出来,所以才自作主张地进来了。”
“判断正确。”
“看到树屋时,我吓了一跳,尤其招牌上还写着‘中里侦探事务所’,简直就是我们孩提时的游戏翻版嘛!”
有关贯二搬到立川之后的事,我都是从同学那里听来的。原以为他会步上木匠父亲的后路,结果是上了大学,也进了建设公司上班。问到这个时,贯二哈哈笑道:
“我是上过班,不过,不合胃口,做了三年就辞职了。现在,我在父亲介绍的工头老大下面做事。还是劳动体力的工作比较适合我。”
“刚才爬树那一招,也是职场训练出来的啊?”
“我本来就喜欢往高处爬呀。对了,树屋实在太棒了。不好意思,我擅自闯入参观。因为实在太开心了,我就从树屋跳到树上玩。”
“你是猴子啊!”
“是老鹰(亦是日文“建筑工人”之意)。”
两人聊个没完。我们共同的记忆不过是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的四年期间,但那却犹如人生的全部,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
“聊得很开心嘛!”
晚上八点过后,大仓来到森林里。
西装毕挺的大仓,受到贯二开朗个性的影响,也堆满少年时代的笑容。
因为驱虫问题,骨灰坛事件等,近来我和大仓之间摩擦不断。然而这会儿全像没有事一般。或许是三人聚在一起创造了和谐的场面吧,我们聊着彼此外貌上的改变,以及不变的个性,聊到家庭、学校,更聊到对我们别具意义的阿婆森林。
尤其此刻三人重众,谈到昔日往事,和那时候一样,我们被浓厚的气氛所包围。
“喂,要不要再来挖掘人骨啊?”贯二露出诡谲的笑脸。
“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我和贯二一问一答,大仓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们。
“有这个提灯就足够了。”
贯二说着,伸手取下吊在井边露营用的提灯。
“算了吧!”
大仓站起。
“你还会发抖吗?”
小学时,大仓这时经常都是一脸哭丧的表情。
“不是。我现在是站在管理森林者的角度在说话。”
“怎么突然变成工作的口气?”
“没错。”
“我只是提议继续儿时的游戏……”
“别起哄了。”
“我是看到报纸上写了骨灰坛弃置的报导,才回到这里。没想到,翔平和大仓你们也都在。现在我们能一起喝着啤酒、东南西北闲聊,绝非偶然。一定是为了完成那时没有完成的探险,我们才会重聚于此。相信阿婆也会原谅我们的。”
贯二越说越兴奋,是相当自我本位的强迫式说服。不过,我也觉得三人会在阿婆森林重聚,的确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
然而大仓并没有这么感性。
“已经和儿时不一样了。”
“我倒是很想完成儿时被中断的探险。翔平,你怎样?”贯二催促着。
我考虑了一会儿后说:
“我很想知道究竟传闻是否属实。小孩子时,也许是探险或试胆,但现在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将从角松刑警和附近耆老那里听来的话,说给贯二和大仓听。
角松所说森林里埋藏人骨的传闻,要回溯到战争时代。
“常老太太的母亲是昭和十九年去世,尸体随即火化。由于当时是个贫困混乱的时代,附近邻居们也是事后才被知会。战后,她的遗骨一直摆在家里的佛坛上,后来听说是带回娘家青森的墓园埋葬。不过这部分不是很清楚。一些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就猜测,是不是埋在森林里……传闻就这样不胫而走。”
角松可能是有意识避开一些重点。我从耆老处听到的说法(大都是老太太们提供的),则更具有周刊杂志的话题性。
“常老太太因为不是大房的孩子,从小吃了不少苦。母亲过世后,只留了土地给她,好歹让她一个人还可以活得下来。不过当时这一带都是田地,没什么价值。现在就不同了,如果把这些地卖了,那可成了亿万富翁啊!”
这些谈话中,倒是有些事令我在意。
“本家的善郎先生——就是常老太太的父亲——去世时举行了相当隆重盛大的葬礼。那是东京奥运的隔年吧!因为是大地主的关系,守灵和举行告别式时,附近前来上香的人大排长龙。守灵当天夜里,常老太太悄悄到屋里送行,却被善郎先生的儿子正克给赶回去,听说还讲了很多刻薄的话。大概是去世的善郎生前很疼爱这个女儿,才会引来儿子的不满吧!同父异母的姐弟,难呀!”
正克就是克彦的父亲。
老人家又继续说:
“七、八年前,听说又传出川上家坟墓里的遗骨消失不见,而且是善郎先生的遗骨。那个森林从以前就和人骨的传闻扯不清哪!难道是常……这里的人虽这么猜想,但真相随即陷入模糊状态。”
我边回想那些老人家的话,边将目前为止得到的珍贵资料分析给贯二和大仓听。由于我不太清楚常老太太的家谱关系,所以解释起来很辛苦。
我吞下一口啤酒后,继续说:
“总之,有关人骨的传闻有两种说法。小时候我们听到的是最初的传闻。”
我说完,贯二身体往前倾,说:
“最初的传闻是,骨头是常老太太的母亲。我父亲非常确信这里埋了人骨。然而根据翔平现在的说法,那就是两个人的罗?嘿,越来越有意思了。”
贯二还沉醉在探险的激情里,兴致越来越高昂。
我则陷入复杂的情绪中。这样调查下去,阿婆过去的人生势必会被重新挖掘。也许她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们既然真心喜欢在森林里玩耍,难道不能只是单纯的游玩吗?
这么想着,我正要阻止贯二的冲动时,一旁的大仓突然怒吼道:
“你们不能老是像小孩子一样闹着玩吧!”
那是我从未见过、非常严厉的脸。大仓确实对着我们大吼。
“大仓,你怎么啦?还好吧?”
贯二好像没当一回事,我却巳经嗅到大仓那股森冷的寒气。
“少废话!”
大仓愤怒地抓起空酒瓶,往桌上用力一敲,空酒瓶随着“神山流酩酒”的标签,碎了一地。细碎的玻璃虽然也击中我和贯二,所幸我们都没有受伤。
“你是不是醉了?”贯二察看大仓的脸色。
大仓喝酒的确裉容易醉。
“我才没醉。这里既不是你们的土地,也不是我的。这块土地今后将做最有效的运用,可能是公园或住宅;总之,最后自有它的命运。”
“那是你们房地产公司的歪理。”贯二嘲讽地说着。
说时迟那时快,大仓的右拳捶在贯二的脸颊上。谁也没料到大仓会出手打人。毫无防备的贯二,被这一击给弹飞出去。
“你这家伙——”
贯二大叫着冲向大仓。两人扭打成一团,撞向桌子。桌子应声倒塌,上面的啤酒灌滚落地上,汽油提灯也虽之倾倒,火炎迅速窜起,大概是刚才添加灯油时忘了关上盖子。
我赶忙从储藏室翻出草蓆,沾上水,连盖了好几张在提灯上,可是火势很难控制。我又扯下好几枝八脚金盘的树枝,盖在草席上。
火势终于慢慢变小,最后熄灭。
屋子前,满身泥泞的贯二和大仓互相瞅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