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横冲直撞的棺材列车
罪恶的葬仪社老板叹息,
孤独的风琴手哭泣,
银色萨克斯风说:“我应该拒绝你的。”
——巴布迪伦《I Want You》
1
踩着溜冰鞋滑过殡仪馆走廊的赤夏觉得心情整个舒畅起来。
没想到在殡仪馆里面溜冰会这么痛快——对她而言,这可是新发现。之前她曾因为在墓园内的花园和墓地里溜冰而被约翰臭骂了一顿,不过,今天这样的尝试还是头一次。这里的地板铺的都是大理石,轮子滑过去的感觉分外不同,也特别顺。此外,在大厅歪七扭八的奇怪梁柱间穿梭,一口气奔上不分教派的礼拜堂的狭长中廊,让牧师吓得翻白眼也都很有趣。赤夏心想,没去参加那闷死人的餐会真是对极了。肚子饿了的话,待会儿再叫葛林开车载她去大理石镇买披萨吃就行了。
赤夏一边用口哨吹着荒腔走板的《Like A Prayer》,一边想着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虽说搬进微笑墓园已经一个多月了,不过,因为之前去了一趟巴黎,所以殡仪馆内有很多地方她还没去过,要她跟可怕的遗体对看,她可办不到。倒是走廊边一整排紧闭的门扉看起来神秘兮兮的,在她眼里,那就好像是通往未知国度的入口,充满诱惑。
赤夏在殡仪馆西厢走廊的名贵砖红色地毯上留下类似火车轮碾过陆地的痕迹,然后再以华丽的姿态移动笨重的身躯,往东厢的走廊溜去。这边还有很多尚未探索的领域,溜了一会儿后,看到有一扇门上写着“selection room”,她很好奇那是挑选什么的房间,连忙刹车停下来,打开门想要一看究竟。
房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棺材,原来是让遗属选择棺木的房间。赤夏战战兢兢地往房问中央移动,一边为眼前所见的景象所震撼——棺材的种类实是太丰富了。正中央摆的是大家熟知的人气商品,由附轮子的棺架承载的桃花心木双盖式棺木,以及样式有点老气、却很便宜的大众型六角棺。四面墙壁上立着大大小小的棺木,让人以为这里是古埃及博物馆了,特别是最里面那面墙的玻璃罩里,展示的可是镶有宝石的特级品。
赤夏无意识地敲着每个棺材的盖子,偶尔掀开来看一看,等到好奇心终于满足了,她开始注意到别的事,仔细一想,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这么多棺材包围着,而且只有她人!赤夏突然觉得害怕,她缩起脖子,环愿了周围一圈。房间中央的六角形棺,就像她在深夜剧场的吸血鬼电影里看到的一样,要是它的盖子突然打开,从里面跳出呲牙咧嘴的德古拉伯爵的话……不,光是看到一只小老鼠爬出来就可以把她吓得屁滚尿流了。
——不行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赤夏走向通往走廊的门。
就在她伸手要握住门把的时候,突然听到走廊那头有人一边讲话一边走来的声音。要是被人发现我在这里就惨了——她突然想到——如果他们去向约翰打小报告的话,我的溜冰鞋肯定会被没收。她赶紧躲到门口旁用棺架支撑着的气派大理石棺的后面。
“……临时发生这种事,真是很伤脑筋哦!”
隔着棺材,赤夏偷偷看过去,原来是曾有数面之缘的殡仪馆员工庞西亚领着像顾客的胖男人走了进来,庞西亚像只苍蝇似的不断地搓揉着双手,毕恭毕敬地向客人展开说明。
“等先选定棺木才能决定要摆在哪间灵安室。依我看,像您父亲这么德高望重的人,一定得选用最豪华的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庞西亚露出雪白的牙齿,往房问后面的展示橱窗走去,他指着里面最华丽耀眼的棺材说道:
“这是‘皇家之眠’,本园最顶级的商品。外层贴的是金箔,连握把都是黄金打造的,盖子部分则镶有真正的红宝石和祖母绿,防水、防潮的功能就不用说了,铅制的内棺连放射线都阻挡得了……”
“放射线?……”胖男人说。
“嗯,最近蛮多人注重这个。总而言之,本园的经营方针就是以往生者最舒适为第一考虑。在这方面,‘皇家之眠’用的是真丝内里,所以我敢保证令尊绝对可以好好休息……”
“那价钱呢?大概要多少?”
“呃,我们的定价是两万九千八百美元……”
“两万……不用了,我把不喜欢这么花哨的。”
顾客的冷淡反应并没有让庞西亚泄气,为了物色下一口棺材,他穿过整个房间,一步步朝赤夏的藏身处逼近。
“——既然如此,那这款怎么样?意大利知名的跑车设计师特别设计的‘天国拉利’,您看这流线的造型,很帅吧?兼顾居住性的设计理念,宽敞舒适,保证连遗体都会觉得满意——”
客人对庞西亚的说明充耳未闻,径自指着赤夏藏身的那口棺材问道:“那副呢?”
“您真有眼光,这是刚刚才送到的新货,‘海神的出航’。整块大理石打造的艺术品,雕刻在脚座的海神装饰十分精致——不过这副是已故船王特别订做的,已经被买走了,恐怕……对了,您要不要看看同款的‘奥德赛的旅途’?那个也很不错哦!”
胖子一副不死心的模样,盯着大理石棺看了良久,在庞西亚的劝说下,好不容易才把头转开,赤夏突然有股想笑的冲动,她赶紧捣住嘴巴。记得小时候玩躲猫猫,她也总是因为不小心笑出来而被抓到。不过,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的手很快就有了其他的用途,因为闷笑而肩膀不停抖动的赤夏突然发现,提供她庇护的灵柩好像晃了一下。她维持半蹲的姿势,将视线从庞西亚和胖子的身上移开,锁定眼前的棺木,白色的大理石棺盖和棺木之间出现了一条仅半英寸宽时黑线。那黑线当然就是所谓的缝隙,若凭一个人的力量,是可以把石棺的盖子举起半英寸高。赤夏瞪大眼睛,盯着画过白色石棺的黑线。是有人从里面把棺材的盖子抬起来吧?黑线越来越粗,随着盖子慢慢被抬起来,已经可以看里面铺的丝缎。
“怎么办才好?我个人比较中意桃花心木制的‘特别安息’,不过还是得问过妈妈的意见才行……”
胖子和庞西亚没有察觉到身后那口棺材的异状,只顾专心讨论买卖的事。赤夏面临进退两难的局面,如果出声的话,肯定会被他们发现。不过,卡在喉咙的那一声尖叫眼看就要按捺不住了,而她也已经摆好助跑的姿势。
就在她天人交战的时候,棺材的盖子已经打开近九十度,赤夏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只枯瘦又爆青筋的手从里面慢慢地把盖子往上推。急促的喘息声从她的喉咙深处蹦了出来。胖子和庞西亚还不知死活地在聊天。终于,棺材的盖子整个被打开,除了推起盖子的那只手外,还有一只手扶住棺材边缘。然后,里面的那个人慢慢露出了上半身。
赤夏心惊肉跳地偷偷瞥了那人一眼,头发开始稀疏的中年瘦子,明显化过妆的脸白得很诡异,双眼紧闭,耳朵上的银色耳环发着光。那个男的把脸转向赤夏这边,突然间他睁开了眼睛。
到此已是极限。
赤夏整个人弹跳起来,死人好像也醒了,发出尖锐的叫声。吓了一跳的庞西亚和胖子转过头来,这下可好,不知道彼此都在这个房里的四个人终于碰面了,惊恐的第一幕正式上演。
先是庞西亚和胖子看清楚从棺材里面爬起来的死人后,倒抽了一口气。令人意外的是,和赤夏面对面的死人竟然也发出高过赤夏好几倍的尖叫声。声势输给对方的赤夏全身发抖地从棺材后面跑了出来,冲向庞西亚和胖子,然而在庞西亚和胖子的眼中,赤夏对他们的威胁并不亚于棺材里的男子。就算误把突然现身的庞克怪女郎当作可怕僵尸的同党也是情有可原的,谁也不忍苛责他们吧?
庞西亚奋力一跳闪开了,另一方面,胖子客人因为太过害怕的缘故,紧紧闭上了眼睛,面对逼近的魔女,他伸出两只肥手,用力一推。好一个相扑的“双手齐推”绝技!这招正中赤夏的胸部,在强烈的反作用力下,赤夏顺着原来的路线弹了回去。失去平衡的她一边如电风扇舞着双手,一边由着溜冰鞋带着自己直往后退,结果她伟大的屁股正好撞上大理石棺的尾部。
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承载石棺的架子是有轮子的,赤夏和石棺一撞就扣在了一块儿,就像是有两节车厢的火车,她和石棺就在地板上畅快地滑行开来。
就在这时,没良心的庞西亚已经抛下下客户,先一步跑走了,他往门那边跑去,急着把门打开,不过他这样做反而让事态更加严重下一秒钟,经过夺门而出去的庞西亚身旁,早一步冲到走廊上的是由赤夏和石棺结合而成的暴冲列车……
2
餐厅里,众人的话题仍围绕着下葬法打转。受到约翰煽动的莫妮卡简直就像站在讲坛传道似的,正襟危坐地发表谈话。
“……没错,火葬自古就是一种被诅咒的不祥仪式。《圣经》里有的例子全都是土葬,火葬只用在被诅咒的人身上。〈利未记〉里就曾记载:‘一个男人如果同时把妻子和丈母娘娶回家,就是干了伤风败俗的事,他和他的女人都必须被火烧死。’还有,亚伦的儿子拿答和亚比户就是因为违反上帝的旨意,擅自献上凡火才烧成了灰烬……”
怎么这会儿又从现世的欲望讲到了古代的信仰?在座的人全都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约翰倒是尽可能地认真应对。
“呵呵!虽然我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平常读的书就只有商业书籍,但也会看《圣经》。不过呢,莫妮卡,你刚刚举的例子好像都是火刑而不是火葬吧?既然讲到《圣经》,我就顺便提一下,〈利未记〉里不是也有这写:‘身犯淫行的祭司女儿必须被火烧死’吗?”
很明显的,约翰是在指桑骂槐,讽刺莫妮卡过去和史迈利的不伦关系。葛林想到约翰的生母劳拉就是受不了这件事才自杀的,约翰的心里或许连在记恨以前的事。面对约翰的强烈反击,莫妮卡似乎动摇了,但她还是不肯让步。“……呃,头被割下来,挂在伯珊城墙上的扫罗王被施以火葬的例子也是为了侮辱——”
“〈塞缪尔记〉是吗?那时基列雅比村民之所以替扫罗王施行火葬,可不是为了侮辱他,相反的,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防止王的坟墓受到非利士人的破坏,是这样没错吧?马利阿诺神父。”
约翰知道只要自己的计划一推出,一定会引来一场宗敎论战,所以他早就模拟好各种情境,打算在这时派上用场——葛林心想,那可怜的继母和天主教祭司被设定成他的假想敌了。突然被点到名的马利阿诺神父吓了一跳,他看了看莫妮卡,又看了看约翰,最后终于决定要站在莫妮卡那边。
“《圣经》的细节如果要一一解释的话,恐怕会有各种说法出现。比起那些东西,我更关心的是根本之道。总之,人的身体是上帝创造的奇迹。把它烧毁,恐怕有损信徒的情感吧?虽算不上是罪,但还是不能污损上帝赐予的肉体。身体和灵魂一样都是受救赎之物,是圣灵居住的殿。”
受到神父的言语激励,莫妮卡的态度又强硬了起来。
“没错,最后的审判到来之时,身体将在荣光的照耀下复活,〈但以理书〉中就有这么一段文字:‘睡在尘埃中的,必有多人复醒。其中有得永生的,有受羞辱永远会被憎恶的。’没有了身体,人要怎么复活?就说耶稣好了,在他被钉死的第三天,妇女们带着香料来拜他,却发现坟墓是空的,那是因为耶稣和他的身体一起复活了。”
“依我看,是耶稣为了证明复活,故意躲起来了吧?”
哈斯士这个老顽童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只可惜莫妮卡已无暇他顾,瞪着一双巫婆眼,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跟约翰的舌战上。
“你真是可悲啊,约翰。你这个提倡火葬的异教徒。你就好比门徒多马,说什么‘除非让我把手探入耶稣身上被钉子凿穿的洞里,否则我就不相信’!”
约翰有一点被莫妮卡的气势吓到,于是他开始改变战术,不跟她谈纯粹宗教的事。
“哼!审判然后复活吗?复活在科举上根本就无法证明。所谓的复活证言,并非确切的史实数据,只是一种对复活的迷信罢了。‘信的人有福了’!是吗?真是够了,你要信尽管去信。但也请让我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吧!我既不是异教徒也不是火葬主义者,我只不过是想做一位实事求是的杰出经营者罢了,我再强调一次,我之所以引进火葬是为了墓园的繁荣。今后我们不可能再在这附近开发新的墓地了。火葬法有助于节省土地。此外,基于卫生的考虑,将遗体火化也对社会有益。不是吗?”
莫妮卡不断摇头,一旁的诺曼忧心地察看她的神色。南贺则一脸开心地把叉子插进小牛肉里,想要确定它烤得够不够熟。
就在这个时候,得意忘形的约翰投下最后一颗震撼弹,掀起了轩然大波。
“所以我打算在爸爸过世之后,也帮他举行火葬。”
众人一片哗然,莫妮卡更是强烈反对。“你在说什么?约翰,我不答应!这对天主教徒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哎呀!爸爸骨子里也是个无神论者。是啦!死期将至,他看起来是比以前虔诚了一点,不过那终究只是演技,是爸爸的一流表演。爸爸刚病倒的时候,曾说过就算用火葬他也不介意的。他也很忧心墓园的未来吧?一旦微笑墓园的主人自己采用了火葬。整个州的葬仪业者都会跟进,群起效尤。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了,这样一来可以宣示微笑墓园的勇于改革与创新。对了。哈斯博士,你最懂历史了。我曾祖父是如何走在时代尖端的?请你说给大家听听。”
哈斯博士面露难色地回答道:“……嗯,的确,史迈利·巴利科恩对英国火葬协会的创立确实贡献不小。”
“就是说嘛!英国火葬之所以能够普及,我巴利科恩家算是功臣之一。所以,这次美国丧葬仪式的改革就由我来带头!”
“史迈利死后用火葬,我死都不答应!”莫妮卡丝毫不肯退让。
约翰傲慢地耸了耸肩,叹了口气说道:“你一定要这么迷信吗?那好,我问你,包括天主教徒在内。美国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死后必经历防腐、化妆、遗体展示的过程,这要作何解释?难道《圣经》上有说:‘要帮死者化妆,且让它们的身体暴露在活人面前’吗?这是个集合了各色人种、各种宗教的国家,之所以能有条不紊地按照一定程序举行葬礼,还不是因为殡葬业者指导得宜?这个国家若没有强人出来领导是不行的。主导国人葬礼的既不是总统也不是教会,而是葬仪社,我们得走在前面才行。”
看样子约翰是铁了心,毫无商量的余地。辩不过他的莫妮卡急得咬牙切齿,看着马利阿诺神父,但这次他却没有跳出来帮腔。所有反对的话都被反驳了回去,面对胸有成竹的约翰,原本火力就不强的天主教徒二人组似乎是输了。不知什么叫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约翰,这时还补了他们一枪。
“对了,说到复活。我差点忘了火葬遗有一个好处。最近不是发生了什么死人复活的荒唐事吗?如果传言不假的话,那么微笑墓园引进火葬还真是选对了时机——”
约翰换了口气,继续说道:“——怎么说呢?死人复活之后最感困扰的莫过于活人了。也就是家属和殡葬业者本身。总之,机不可失。我打算从现在开始要窝在办公室里,熬夜拟定我伟大的墓园改造计划——”
就在这个时候,约翰的背后传来可怕的尖叫声。
3
约翰吓得回头,在他背后是通往走廊的门,尖叫声好像是从门后传来的。尖叫声之后,紧接着是动物的嘶吼声以及东西激烈撞击的声音。好像是门后面的走廊或是隔着走廊的对面房间发生了什么事。大家还在在骚动的时候,正好有一名男服务生要到走廊去,他一个箭步跑上前,用力把门打开——
有时候,一连串的偶然会引发重大的灾难。像现在,几乎是同一时间做出同一行为的服务生和庞西亚,彼此之间并没有商量过,只能说这是上帝安排的偶然——时间实在是太过刚好。不过,这种说法对本身是无神论者、又是此次事件最大受害人的约翰而言,应该是可以接受吧?
总之,在上帝的安排下,从门那头强行闯入的是两节车厢相连的“火车”。起初,只看到前头白色大理石棺的众人还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只是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最先发现“暴冲列车”的人是葛林,他看到背顶着石棺和棺架、一路披头散发往后溜的赤夏,拼命想要站直的她叉开双腿朝地板施力,但脚下的溜冰鞋却越溜越快,她用力踩踏的结果,反而让自己成了推动棺架的强力火车头。
棺架的轮子和赤夏的溜冰鞋发出宛如雷鸣的噪音,传遍整间会餐室,眼看失控列车就要冲到桌子了。桌旁的一伙人全都尖叫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过,真正位在它的行经路线上的是约翰那个位子。这时约翰依旧维持着站立往后看的姿势,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张大了嘴巴。
约翰总算清醒过来,是在石棺的尖角直接撞上他高傲的下巴之后。眼镜整个飞出去、像青娃一样呱呱大叫的约翰,整个人往南贺的座位倒去。对着甜点巧克力蛋糕正打算大快朵颐的南贺,就这么一脸栽进蛋糕山里。
另一方面,棺架直接冲向约翰的座位,力道之猛让棺材从棺架上滑了出来,白色大理石的暴冲火车以千军万马之势横扫所有杯盘,在桌子上面滑行。
最后一个落地的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同一时间,棺材来到桌中间的位置,总算停了下来。
“赤夏,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葛林马上朝跌在棺架下面的赤夏跑去,至于其他人则惊魂未定,只顾瞪着突然跳上桌的棺材。然后,好像在呼应众人的期盼似的,棺材的盖子慢慢从里面被抬了起来。一开始,只看到一只枯瘦的手,然后是里面的人的上半身。餐厅内响声四起。然而,这阵骚动却因詹姆士冷冷的一句话而瞬间平息了。
“喂!沃特斯,你现在是躲在棺材里假装开电车的游戏吗?”
4
因惊吓过度而感到身体不适的莫妮卡,在马利阿诺神父和诺曼的陪伴下先行离开了。一等他们离去,公审就正式开始了。
人还坐在棺材里的沃特斯,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泪水滑过他的脸颊,冲出一条黑线,好不容易才化好的妆全花了,墓园的男同志员工一边抽抽噎噎,一边解释道:
“呜……那个,我因为被减薪而闷闷不乐的,今天为了换换心情,就跟心爱的吉米约在大理石棺碰面。于是我化好美美的妆,就在经过地底的遗体化妆间时……”
“怎么了?”约翰换着下巴质问道。
“哎呀!这阵子不是很忙吗?我突然觉得好累,很想睡觉……然后,我不经意地瞄到预定要搬回灵柩展示室的豪华石棺,看到那铺着羽毛的丝质内里突然让我忍不住,于是,我心想只要一个小时就好……”
“——所以,你就进去里面睡觉了?”
沃特斯吸着鼻子,点了点头。
“你经常把棺材当作床来睡吗?”
“没、没有,只有午休不忙的时候,我才会偶尔去睡一下。真的,真的只有偶尔——”
“你真是教我目瞪口呆啊!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我就不小心睡着了,好像是来换班的同事把棺材搬到了灵柩展示室。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展示室里了……当时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而第一眼看到的赤夏又化了一脸的浓妆……我、我以为她是妖怪,而她好像也误会了,扯开喉咙大喊……然后,棺材的架子就自己动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约翰做了判决。
“减薪三成,连续两个礼拜。还有——”他捡起镜片已经破掉的眼镜之后说:“你得赔偿我这东西的损失。”
沃特斯极不情愿地点了头,发出好大的擤鼻涕声音。
晚餐会上,被喧宾夺主的约翰显得很不高兴,大家都不敢去招惹他。伊莎贝拉可是煞费苦心,又是亲吻约翰的下巴,又是拿冰块帮他冰敷,试图安抚他。约翰一边让人伺候着,一边开始刁难众人,要大家去帮他找眼镜,接近弱视的约翰只要没了眼镜,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偏偏他那副备用的又送去修理了,不在手边。伊莎贝拉提议道:
“我记得二楼资料室的抽屉里爸爸的备用眼镜,你要不要试试看那个?你们两个的度数应该没有差很多吧?”
约翰同意了这项提议。伊莎贝拉马上离开房间,匆匆取来眼镜让约翰戴上,看着约翰新造型,葛林的心中有了很奇怪的想法。
——跟某人好像。约翰那大到有点假的大鼻子以及仿佛贴上去的小胡子,配上史迈利爷爷从前戴过的玳瑁圆框眼镜,简直就像是杂货店里专门贾给小孩子扮家家酒玩的变装道具。说得精确一点,只要在约翰的头上再加点头发,他就跟在喜剧电影里演冒牌绅士的格劳乔·马克思(Groucho Marx)没两样了……不,不对,我怎么觉得那张脸经常看到,好像就在这附近的哪里……
葛林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约翰只要加上头发,就跟殡仪馆大厅挂的肖像画——二十年前的史迈利爷爷一模一样了。跟史迈利优雅的下巴线条比起来,约翁的下巴正好反映出他的傲慢性格,显得过于方正,不过,此刻它正隐藏在包着冰块的毛巾下。
约翰戴上父亲的眼镜,似乎也承了父亲的威严,他断然宣布道:“从现在开始,我要窝在办公室里彻夜工作,谁都不许来打扰。餐会到此结束。”
先是被有数面之缘的沃特斯吓个半死,然后被错认为妖怪,到最后连溜冰鞋都被约翰没收了的赤夏噘起嘴说道:“什么嘛!拽个二五八万似的。那家伙最好比史迈利爷爷早一步进棺材,我最高兴了。”
对这走出餐厅的约翰的秃头,她忙着做出各种不同的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