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龙在魔鬼的城堡无声地吼叫

“最近又叫嚷着要加工钱,没办法只好让工程暂停一段时间了。”

辰也此时正一步一步地顺着建设中的大楼外側的紧急楼梯往上走。

恐惧与不安已经夺走了双腿的感觉,明明自己的双脚踩在水泥的楼梯上,但是感觉却如同不受控制地漂浮在水中一般。他的两只手被捆在身后,用胶带绑了好几圈。嘴也被胶带封得严严实实,从耳朵下面一直裹到了脑后。

半泽一边从后面揪着辰也的皮带以防他逃跑,一边又使劲推着他前进。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水果刀,不时地用刀尖在墙上划着玩,同时语气轻快地喋喋不休。

“所以说,这段时间不会有人来这里。正好能和枫一起度过愉快的时光,也正好能把你给处理掉。”

第六次在楼梯转角拐弯。

“一会儿还得拿毛毯来才行——啊,我是打算和枫两个人在这里过上一段时间的。本来嘛,要是一下就带回家去,她大叫起来可就麻烦了。我打算先在这楼里跟她慢慢地确认一下相互之间的感情,等到确定下来了再带回家里也不迟。到时候还得跟她介绍一下翔子。啊,翔子是我女儿。好啦好啦,好生给我走。”

半泽的手粗暴地推着他的腰。

“至于你嘛,就在枫的面前处理掉好了。要是光跟她说我把要挟她的人处理掉了,也许她还不相信。枫那家伙,看不出来其实疑心还特别重呢。”

又一个楼梯拐弯。楼梯是按顺时针方向拐的,辰也的左半身已经被冰冷的雨淋得透湿。

半泽的自言自语中散乱地流露出一些模糊的事实真相的碎片。枫究竟做了什么?半泽又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自己会被杀?

我知道你杀了人。证据也在我手中。

半泽把写有这样内容的要挟信放在了枫家的信箱里。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枫却认为那是辰也写的。

于是现在,半泽打算在枫的面前杀掉辰也。

——只要处理掉你,枫也就会乖乖地对我言听计从了。不管怎么说我也对她有过两次恩情了。一次是帮她杀掉她父亲的恩情,另一次呢,就是杀掉你这个要挟者的恩情——

半泽杀死了枫的父亲,似乎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枫的哥哥莲是不是也与这宗犯罪有牵连呢?四天前的晚上,辰也和圭介都看到枫与莲从公寓里搬出来一个很大的东西。那个果然和辰也怀疑的一样,是他们父亲的尸体。也就是说,半泽杀掉了枫和莲的父亲,然后两个人将尸体从公寓里搬出去处理掉——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是的话,刚才半泽的话里面完全没有提到莲,又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想,辰也都想不明白。

不过就算想明白了也没什么意义。

好想回家。在转过第八个楼梯拐弯闭上眼睛的瞬间,他的眼前出现了圭介的脸。今天,那之后圭介怎么样了呢?那个胆小的弟弟,会不会担心这个猛砸桌子后就冲出家门的哥哥呢?还是说他就一直在家发呆呢?

——我其实看见了。虽然不是全部,但是看见了一点点——

圭介说他看见了辰也写在英语单词笔记本上的那篇东西。

——哥哥写的那个,是要挟信,对吧?——

那篇东西,是写给里江的文章。内容大概是说两年前是她杀死了妈妈。

当然他只是写下来,并没有交给里江。不要说什么要挟了,他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打算。他只是觉得不写不行。对于辰也来说,他有写下那东丙的必要。

辰也想起了昨天早上。

圭介突然提起藤姬的传说时,他真的非常惊讶。

——藤姬会变成龙,恨的不是继母,而是恋人才对——

为什么会惊讶呢?因为圭介的想法其实和自己在几天前想到的完全相同。所谓的兄弟,大概也会有相同的想法吧。

杀死藤姬的是对岸的恋人。

辰也是在四天前,刮台风的那天产生这种想法的。

那天辰也没去学校。头一天晚上熄灯后在房间里跟圭介讲过藤姬的传说后,他突然思念起妈妈来了。好想和妈妈见面,好想再看一看妈妈。于是辰也就装作去上学,然后途中又跑了回来,在家里寻找那盘去海边的录像带,那盘记录着妈妈最后身影的录像带。他大致能猜到是里江把录像带藏了起来。继母复杂的感情肯定会驱使她那么做。

果然不出所料,录像带在里江的房间里,被藏在壁橱里的衣物箱里,压在冬季衣物的最下面。辰也拿出录像带,用客厅里的录像机放了起来。

录像带的最开头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的画面。那是去海边那天的早上,爸爸正在往包里塞行李。

“你拍这个做什么啊。”

爸爸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要带去海边的那个游泳圈。

“今天全家人一起去海边。”

手持摄像机的妈妈的声音。

“快去准备麦茶。”

爸爸就像是要把妈妈赶出房间一样对妈妈说,这个场景在这里就结束了。

这时候辰也的脑海的角落中,又浮现出前一天晚上说起的藤姬传说。被谋杀的藤姬。在她的小船上做手脚的当然是继母,在这之前辰也一直这么认为。但是,也许事实不是这样。也许做手脚的不是继母,而是恋人也说不定。也许是因为厌倦了藤姬,对岸的恋人就有计划地谋杀了她也说不定。所以,藤姬才会心怀仇恨与悲哀变成了龙——联想导致更多的联想,在盯着电视的辰也的脑缚中,黑黑的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增殖。两年前的海边,那时候妈妈被爸爸谋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因为爸爸想和里江结婚,故意伪装成事故的样子谋杀了妈妈。在把游泳圈放进包里的时候,偷偷做了什么手脚也说不定。

真是愚蠢的想法。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呢?

但是,一旦有了怀疑,这种想法就再也无法从辰也的脑海中抹去。

爸爸拿着小刀偷偷地在游泳圈上划开一个小口子的虚构画面仿佛在脑海深处的昏暗屏幕上演。诅咒着恋人而沉入沼泽的藤姬充满痛苦的身影也随之浮现出来。就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控制住一般,辰也退缩了、困惑了。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呢?爸爸当然不会谋杀妈妈。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合情理。

要是没看录像带就好了。要是昨天晚上没提起藤姬的传说就好了。

好想忘了这码事。辰也拼命地想要抹消掉自己虚构出来的场面。但是,要再度认为那只不过是单纯的事故却变得无比困难起来。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块碎片,但是对于爸爸的怀疑却残留在了心里。不,也许不应该说是怀疑。就如同餐馆桌面上被香烟烫出的痕迹,他的心里留下的是一个曾经怀疑过爸爸的印记。但是就算如此,最重要的父亲被染上了黑色,这让辰也无比的悲伤。于是,他想到试试别的方法一比如说,认为是另外的人杀死了妈妈。这样一来,爸爸谋杀了妈妈这种想法就会彻底地从自己的心中消失。

而另外的人,只可能是一个人。

辰也在心中试着认为是里江杀了妈妈。但是,光是想还不够。这之前,辰也也对圭介说过杀死妈妈的是里江,但是其实他从来没有真的那么想过。只有故意说出那种话来,才能与里江保持心灵上的距离。因为如果真的打从心底喜欢上了里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得再度体会那种艰辛与悲伤。就好像是妈妈和爸爸去世的时候,那种被绝望击倒的感觉。就是现在,躺在床上想起两个人的时候,自己也会窒息于那种突然而强烈的感情。每当这种时候,辰也就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摇,拼命地摇,直到回忆消去,漫上来的眼泪也全部干掉为出——所以辰也才对圭介说是里江杀死了妈妈。因为他想要讨厌里江。如果要背负这种悲伤的话,不如干脆不要家人的好。在这种想法中,现在要来认为是里江杀了妈妈更是难上加难。

于是,辰也采取了手段,就是那封要挟信。将那些无中生有的怀疑亲自写下来的话,也许就会变成真的吧。如果写在了纸上,或许自己就会把这些写下来的话都当作事实吧。那天早上他趴在写字台上写下的,的确署名是给里江的信。但是真正的收信人却是辰也自己。他觉得这是一箭双雕的做法。至今他偶尔跟圭介提起的里江谋杀妈妈的疑惑也许今后就能真的根植于自己心中,这样一来,他不但可以忘记对爸爸产生的那种愚蠢的怀疑,今后也不会喜欢上里江。里江就不会变成他真正的家人。

撕下来的那一页从那天起就一直放在他的书包里。上课的时候,每当辰也又开始对爸爸产生疑惑时,他就会把那信拿出来读一遍。在想起里江做的美味早餐时,也拿出来读一遍。为了讨厌里江,为了将对爸爸的疑惑那道疤痕完全地从心中抹去。但是这些举措究竟有多少效果,至今他也不知道。

“好,停下。”

半泽突然拉了一下辰也的皮带。辰也顿时失去了平衡,脚下一个踉跄,运动鞋尖踢到了一个躺在地面上的小钉子。钉子滚动着发出轻响,然后撞在了墙上的铁门上。

这里是大楼的最上面一层。

“行,进去吧。”

半泽低声咕哝着,伸手握住了门把。风从门缝穿过,发出呼呼的声音。当门开到一半左右时,风声消失了,昏暗的墙角边坐着一个人影——是枫。

“对不起呀小枫,让你久等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抓来了,沟田辰也。”

在看到进入楼层的是半泽和辰也的同时,枫的表情因为悲伤而扭曲。从表情上能够清楚地明白她在期待着有人能够救她出去。穿着校服的枫两只手都被绑在身后,两脚也被绳子缠得紧紧的,不过看起来没有受伤的样子。

“喂,小枫,是这家伙没错吧?给小枫寄要挟信的坏家伙。”

半泽掴着辰也的肩膀朝枫走近。枫没有回答,只是咬着嘴唇每着头。

“对吧,是这家伙吧?”

枫没有回答。半泽用只有辰也能听到的声音咂咂舌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枫在害怕呢。这个坏家伙很可怕呢,所以小枫不敢说就是这家伙,对吧。没关系的啦,小枫。我马上就帮你干掉这个坏家伙哦。很快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枫抬起头看着辰也。辰也注视着她,用力摇了摇头。你弄错了,你被这个男人欺骗了。

“……你还想狡辩吗?”

半泽停下脚步,看着辰也。白眼球的正中就好像是有个漆黑而深邃的洞穴一般,那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辰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可不行,自己干的事情不承认怎么行。”

毫无预兆地,半泽突然用水果刀刺向了辰也的腹部。辰也拼命扭过身,尖锐的刀刃只穿过了校服的衬衫。半泽短短地有了一声,粗暴地将刀往后一挑。呲的一声,衬衫上就被拉开一条几厘米长的口子。

“那么现在我就帮你把这家伙处理掉。小枫,快看,我现在就要打败你的敌人。”

嘴依旧被胶带封着、两只手也被绑在身后的辰也被带到了枫的眼前。半泽粗壮有力的手抓着他的皮带后面。

“不要……这么做。”

第一滴晶莹透明的泪顺着枫雪白的脸滑了下来。

“放他回去……”

然后大滴的眼泪就如同涌泉般溢了出来。以前,辰也也多次想象过枫为了自己而哭的画面,但那些当然都不是在这种状况之下,而应该是在更加平稳、充满喜悦的气氛之中。

“哎呀呀,这可不行呀小枫,怎么能放走这种家伙。不好好解决掉的话……”

“求求你了。求求你,求求你——”枫不断地重复着,剧烈地抖动着肩膀。

“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绝对不抵抗……”

我想杀了这个男人,辰也在心中祈愿。但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自己没有那样的力量。不要说杀人了有现在手也动不了,话也说不出。既没办法救枫,也没办法救自己。辰也将视线从枫哭泣的脸上转开。空荡荡的楼层,视野的尽头是昏暗的墙壁,上面并排着数个还没有装窗框的四方形空洞。洞外面,是看不到尽头的雨中的城市。很快这些景色就要从自己的眼前永远地消失了吗?绝望、愤怒、悲哀,带着这一切感情,辰也一动不动地望着四方形的洞外。眼泪模糊了景色——就在这时。

“好好看着这边呀,小枫。”

这时,辰也看见了。

“我现在正要把对你很坏很坏的家伙处理掉呢。”

那是——

“喂,看这边。”

一个布满鳞片的巨大身体正穿过灰色云层的尽头,凶暴的脸朝着这边。它看着辰也,那是愤怒的眼神,好像在诉说什么的眼神。在雨中,龙目不转睛地看着辰也,辰也也回望着它的眼睛。龙对辰也说话,用听不见的声音说着。行动起来!行动起来!行动起来!

——行动起来!

那句话如同锋利的箭矢,越过云层,穿过雨幕,直扎辰也的胸口正中心。

现在,应该做什么?

龙告诉了辰也答案。

被绑在身后的两只手可以略微地动弹。向右——向右——再向右一点,伸出手指,左手的中指伸进了校服裤子的口袋里。然后是食指,两根手指碰到柔软的东西。辰也捏住那东西的一端,把它从口袋里拉出来。

枫的视线飞快地一动,然后小小地叫了一声。顺着她的视线,半泽眼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也随之瞪大了。

两个人看见的,是那条领巾。

辰也一直带在身边的、枫的领巾。

这是一场赌博。

我知道你杀了人。证据也在我手中。

凭着半泽在车里说过的那封要挟信中的一句话,辰也下了赌注。枫认为那个要挟者是辰也,认为辰也的手中掌握着他们犯罪的证据。实际上她所想的那个“证据”究竟是什么,辰也不知道。但是可能性最大的无疑是这条领巾。在将父亲的尸体搬出公寓的时候,被血浸透的领巾消失不见这件事,枫应该很清楚。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现在要是拿出这东西来,事态一定会有所改变,辰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也不知道会怎样改变,他也不觉得半泽就会放走他,但是或许——或许能够给自己打开一条活路。就算是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必须行动起来。

遥远的空中,可以看见巨龙扭转着身体。周围的云移动着,灰色的天空中刮起一阵强风。风伴随着沉重的呼啸声吹向大楼,从四方形的洞里钻进楼层,猛烈地刮过三个人。辰也指尖的领巾飞舞着,随着气流朝着另一侧的墙壁直线飘去,然后穿过四方形的洞口——消失在了天空中。

“刚刚的……”在沉默了几秒之后,半泽才终于张开口,“是领巾,对吧?”

半泽放下刀,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辰也的脸。他慎重地选择着每一个词,小心地开口道:“为什么你……会有那种东西?”

就算被问,辰也现在也说不出话来。但是半泽子忘记了这一点,就像在等待他的回答般半张着嘴注视着辰也的脸。

“证据……已经没有了。”枫嘶哑地说,“这个人……沟田君手上的证据,就是那条领巾。虽然之前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是现在总算都弄明白了。沟田君刚刚已经给我们看了,然后丢掉了。所以……请让他回去吧。”

“哎,等一下等一下。首先,为什么这家伙手上会拿着那条领巾?简直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了。”半泽飞快地眨着眼睛,继续问道,“喂,你这家伙,难道真的知道些什么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跟其他人说过吗?不过你这家伙,不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吗?哎,怎么会?难道真的有什么关系?”

动摇的半泽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现在自己说的话中包含着绝对不能让枫听见的关键词。辰也飞快地瞟了一眼枫,她正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喋嗓不休的半泽。

“喂,你跟谁说过吗?都说了些什么?哎,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等一下,喂,快回答,快点回答问题!”

半泽的声音中逐渐开始混入了焦躁,对于无法开口说话的辰也提问时的语速也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快得听不清了。

“快回答!你这家伙,究竟都知道些什么?什么时候知道的?在哪儿知道的?喂!”

半泽一把捏住辰也的脖子,瞪圆了双眼逼近过来。被巨大的身体压迫,辰也的膝盖一弯,背和两只手重重地撞在了水泥地面上。半泽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只是一味地喊着意义不明的单词,揪着辰也的衬衫,将他的身体提起来又摁回地上。喂!喂!喂!的叫声在辰也耳朵深处回响,听起来就如同一个很长很长的声音。而这声音又继续增殖,时而高时而低,塞满了他的整个头脑。眼前,半泽疯狂的脸一明一暗,周围的景色随着这一明一暗逐渐地变淡。好痛苦。明明在呼吸却什么都吸不进芣,空气都逃出去了,身体里的空气都出去了。空气不足,不足,不足。

“……搞什么鬼,你这家伙。”在逐渐远去的声音与景色之中,最后传来了半泽的声音,“不要在这儿睡觉。给我好好地说清楚,喂!”

喂……喂……喂……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