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后的佛 第二节
我们站在鬼针草丛前。
谷尾刑警、竹梨刑警、慈庵住持、唐间木老爹、衣婆婶、鸟居、松月和松月老房主,以及凛,还有我和摩耶都在广大的庭园角落集合——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真备身上。在等待他开口的同时,我不时窥视站在我身旁的摩耶。她刚才说的话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中。
“我听说唐间木先生放在库房里的鎌刀不见了——所以请大家来这里集合。希望来得及阻止即将会发生的事,所以才会请大家过来,真的很抱歉。”
真备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鎌刀……?”
说话的是鸟居,他的脸像白纸般毫无血色,两眼惊慌失措地游移着。他显然十分惊恐。
“刚才,两位刑警带来一份报告。我昨天拜托他们分析阶梯窑最下层的灰烬成分。”
真备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灰烬中检验出磷酸钙的成分,各位了解这代表什么意思吗?——这代表那里曾经烧过大型动物,也可能是数量惊人的老鼠。但这次的情况特殊,我认为检验出来的磷酸钙是人体里的成分,也就是说,我相信那个窑炉曾经烧过尸体。”
“啊?但是,真备先生,最下层——”
唐间木老爹偏着头,张着嘴问道,真备用力点点头。
“没错,焚口太小了,人的身体根本放不进去。而且和下一个窑炉的连结处有铁格子隔开。”
“对啊,所以——”
“但这是目前的状态,二十年前却不是如此。当时,那个窑炉还不是阶梯窑,只是普通的穴窑,位在目前最下层的位置。窑壁上应该有洞口之类的东西,才可以把要烧的东西运送进出,我没说错吧?”
唐间木老爹收起下巴,点点头。
“的确有一个门,否则就不叫窑炉了。”
“只要有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人的身体塞进去。二十年前,韮泽先生的遗体就是这样放进那个窑炉里烧掉的。”
韮泽的遗体——
“真备先生,这不可能。”
说话的是松月。
“因为在韮泽失踪的翌日早晨,窑炉就开始烧佛像了。昨天鸟居不是也说了吗——在点火之前,他曾经检查过窑炉内部。”
松月看着鸟居,鸟居频频用力点头。
“对,对,没错,我仔细检查过了。怎么可能会有韮泽的遗体……”
“是吗?”真备撇着嘴问,“那就奇怪了。韮泽先生的遗体放进去之后,窑炉才点火的。应该是你——你和魏泽先生,还有冈嶋先生三个人用鎌刀杀害韮泽先生后,把他的遗体放在那个窑炉里烧掉的。”
鸟居好像被人当头棒喝似的,身体抖了一下,转向真备。
“杀、杀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韮泽和茉莉小姐……”
真备打断了鸟居的断续说词。
“你打算再搬出昨天那套说词吗?就是你们听到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发生争执,看到茉莉小姐逃走,然后又听到韮泽先生说了充满怨恨的话。”
“对、对啊……那家伙……韮泽和茉莉小姐……”
“那是你昨天临时想到的说词吧?韮泽先生根本不可能活着,你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就是你们用鎌刀杀害了韮泽先生,还把他的遗体烧掉了——在停车场看到鎌刀图案时,你和魏泽先生突然担心起冈嶋先生的安危。这是因为你们认为有人在为二十年前的事向你们报复,对不对?”
“不……我们看到那个图案会害怕,是因为韮泽被茉莉小姐用鎌刀行凶后,留下了怨恨的话……所以……”
“不可能的。鸟居先生,你昨天曾经这么说——看到茉莉小姐从黑暗中跑来,还把什么东西丢到宿房的外廊下,而你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割草的鎌刀。”
——茉莉小姐从黑暗中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她跑向宿房的方向后,把什么东西丢在外廊下——当然,我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割草的鎌刀——
“唐间木先生发现了外廊下面的鎌刀,交给了松月房主。这二十年来,除了他们两个人和松月老房主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鸟居先生,在昨天之前,你应该完全不知道鎌刀的事,所以,为什么你看到停车场的图案会感到害怕?”
鸟居已经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冈嶋先生或是魏泽先生。总之,你们用鎌刀杀害了韮泽先生,并且把他的遗体烧掉了,然后,把沾到血的凶器丢到宿房的外廊下藏了起来。你们可能以为等移建宿房时,藏起来的凶器会被埋入泥土中吧,完全没想到会被唐间木先生发现。”
鸟居张着嘴,说不出话。
“昨天,你第一次从松月房主和唐间木先生的嘴里听到自己藏在宿房外廊上的鎌刀其实早就被发现了,同时还得知松月产生了天大的误会,也就是松月房主误以为是茉莉小姐对韮泽先生行凶的事。明明根本就是你们干的。于是,你就根据松月房主的话编故事,说在黑暗中听到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发生争执——听到韮泽先生说出了怨恨的话——你临机一动,编了这个故事,目的当然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
真备用严厉的眼神俯视着鸟居。
“你们害怕的并不是韮泽先生还活着,而是茉莉小姐还活着这件事。你们认为茉莉小姐会来向你们报复,因为你们杀害了茉莉小姐的恋人。”
——啊,那家伙还活着……那家伙还活着——
——喂,鸟居,你这个白痴——
——魏泽,你不这么认为吗?你也有这种感觉吧?那家伙——
这是他们当初在停车场时说的话。
——魏泽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干掉了——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干掉了——
那是魏泽失踪时,鸟居喃喃自语的话。原来,那是指茉莉。
“生活在这个狭小的世界……”
鸟居苍白的嘴吐出这句话。他的身体渐渐瘫软。
“会让人迷失……”
鸟居双膝跪地,像机器人般转动脖子,看着真备。
“会让人迷失……生活在这个狭小的世界,会让人迷失……”
——这里是地鼠洞——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都无法分辨。那时候也一样,我们分不清是非对错。我们不觉得那是不好的事——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我和冈嶋,还有魏泽都觉得韮泽很碍眼——都很恨韮泽……”
鸟居看着空中的某一点,喃喃自语着。
“他明明是最资浅的学徒,但师傅对他赞不绝口,茉莉小姐也喜欢他——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虽然觉得他碍眼,但还不至于想杀他。所以,看到他郁郁寡欢,好像在为什么事烦恼的样子,还会想听听他的烦恼……”
“你们想听听他的烦恼——他怎么说?”
真备一问,鸟居便好像呜咽般断断续续地说:
“他说,他想和茉莉小姐结婚,茉莉小姐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但老房主提出一个条件——这就是他烦恼的原因。”
松月露出惊愕的表情。这也难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茉莉已经有身孕这件事。
“条件就是——他们的儿子以后要继承瑞祥房吗?”
鸟居缓缓点头的表情显得十分丑陋——丑陋地扭曲着。
“我们听到他这么说,就改变了主意。我们没想到茉莉小姐和韮泽——之前虽然觉得他们对彼此有情意——但是没想到居然有了孩子。我、冈嶋和魏泽都很喜欢茉莉小姐,虽然我们嘴上没说,但彼此都决定放弃茉莉小姐。这已经变成我们之间暗中的约定。没想到那家伙,韮泽——竟然让茉莉小姐怀了自己的孩子——不仅如此——韮泽的儿子还要继承瑞祥房,要继承第七代松月的名号,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比韮泽更早来到这里,也一直在瑞祥房工作,这么一来,还得在韮泽的儿子手下工作。这太不合理了,我们当然不可能接受。”
鸟居猛然抬起头,看着松月。
“师傅,你应该能够理解吧?谁听到这种话都会受不了的!怎么可能保持平静呢?”
鸟居求助地靠向松月,抬起削瘦的脸,露出冷笑。那是令人无法正视的可怕笑容,松月漠然地低头看着弟子的身影。
“——所以,你们就杀了他吗?”
听到真备的问话,鸟居脸上仍然带着丑恶的笑容,把上半身转了过来。
“对,我们就杀了他。那天晚上,我和冈嶋、魏泽三个人一起商量,谎称可以解决他的烦恼——把他约到宿房外。我们埋伏在暗处,冈嶋和魏泽从两侧抓住他的手,我则用那把鎌刀用力砍破他的头。”
在场的好几个人都低下头,其他人仰望天空,没有人说话。
“你们把韮泽先生杀害后,把尸体放进当时的窑炉里烧掉了。”
“对,我们把他烧掉了。把他的尸体塞进去,关上门,烧了薪柴。”
“结果——茉莉小姐出现了?”
听到真备的问话,鸟居露出好像恶魔般的笑容。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没错,茉莉小姐从宿房走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走向穴窑的方向。我们慌忙躲了起来,茉莉小姐站在门前片刻,突然打开门,看到韮泽的尸体在里面燃烧,疯狂地叫着韮泽的名字,随后冲进火里。”
“于是,你们就觉得——茉莉小姐目击了你们的犯罪过程。”
“没错,我们的确这么想,这也是唯一的可能。我们觉得茉莉小姐是来搭救被我们塞进穴窑里的韮泽。”
鸟居拚命摇着头。
“我们一直躲在暗处观察,脑筋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不停地颤抖,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人看到了我们,有人知道我们杀了人。我们一直等待茉莉小姐从穴窑里出来,但茉莉小姐一直没有出来,我们以为茉莉小姐也死了……”
“没想到,茉莉小姐从穴窑里出来了?”
“对,她一个人爬了出来,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知道走去哪里了。我们整个呆站在原地,根本没办法追她……”
“所以,翌日早晨,茉莉小姐就从瑞祥房失踪了。几天后,你们又看到一群乌鸦聚集在山上,于是,你们觉得——茉莉小姐从火里冲出来后,独自上了山,结果死在那里了。”
“对,没错,的确是这么想,我们的确希望是这样。”
我试着回想。
——几天之后——我看到有很多乌鸦聚集在山上。很多、很多乌鸦——
那是松月之前说的话。松月看到那群乌鸦,以为是韮泽死在山上。被茉莉用鎌刀砍伤的韮泽在濒死状态下进了山,在那里丧了命。但鸟居他们也看到了那群乌鸦,以为乌鸦在吃茉莉的尸体。
太奇怪了。
松月在韮泽和茉莉消失的几天后,接到了茉莉的电话,所以才会认为那是韮泽的遗体,吸引了成群的乌鸦聚集。茉莉打电话给松月,说是她杀死了韮泽。
这么一来,显然前后矛盾。
“既然这样,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松月说出了我的疑惑。“那的确是茉莉的声音,而且,她告诉我,是她用鎌刀杀死了韮泽。”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脸上带着哀愁。
“她声音模糊,口齿不清,简短地这么告诉你——是不是?”
没错,松月昨天曾经这么说。
“其实,大家都误会了。”
真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一脸落寞的表情。
“鸟居先生他们以为茉莉小姐目击了他们的杀人行为;松月房主以为茉莉小姐杀了韮泽,或是导致他身负重伤,逃出瑞祥房;而茉莉小姐则以为韮泽先生因为她的原因自杀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同时看着真备。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那天晚上,茉莉小姐看到韮泽先生独自走出宿房,却迟迟等不到他回来,于是担心地走出玄关,结果发现穴窑在烧。当时,茉莉小姐知道韮泽先生正为了结婚的事在烦恼,所以才会走去穴窑。虽然她不敢确信,但还是鼓起勇气,打开了穴窑的门,往里面一看,没想到——她最害怕的事就在她眼前发生了。”
她看到了韮泽的身体在燃烧。
“茉莉小姐不顾一切地冲进火里,但她很快就知道不可能把韮泽从那里拉出来。茉莉小姐离开穴窑后,心灰意冷地离开了瑞祥房。我猜想她应该是走下山去——当时,茉莉小姐作梦也没有想到是鸟居先生他们杀害了韮泽先生,还把他丢进火里。她以为韮泽先生是因为烦恼结婚的事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相信她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才打电话给松月,说她杀了韮泽吗?如果是这样,茉莉为什么会说她用鎌刀杀了韮泽?照理说,她应该不知道韮泽是被鎌刀杀害这件事。
不,不对——
我顿时想到一种可能性。
“你也发现了吗?”
真备看着我,露出悲哀的笑容。
“茉莉小姐打电话给松月房主时,脸上应该有严重的烧伤,所以,声音模糊,口齿不清,而且没办法说太多话——松月房主,请你回想一下,二十年前,茉莉小姐打电话给你时,到底是怎么说的?”
松月直视真备,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意思,终于缓缓开口说:
“当时,茉莉的确口齿不清,好像很费力地挤出每一个字。她是这么说的,‘是我杀了韮泽——鎌刀,他——是我杀的——我杀了他’……”
这时,松月瞪大了眼睛。真备用低沉而又黯淡的声音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茉莉小姐其实说的是窑炉(kA-mA),你却以为是鎌刀(kA-mA)。茉莉小姐因为脸部烧伤了,没办法说得很清楚。而且那天白天,唐间木先生刚好在宿房的外廊下找到沾了血的鎌刀。所以,你一听到茉莉小姐说的话,立刻就连想到鎌刀。如果没有找到鎌刀,你应该不会搞错茉莉小姐的话,因为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妹。”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松月断断续续地说着,还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颊。从他失去血色的手指中露出的双眼无神地在空中游移。看来他应该受到极大的冲击。亲生妹妹的恋人被人杀害了,然而,妹妹却误以为恋人是因为自己而自杀。当妹妹告诉哥哥这件事时,哥哥又听错了她说的话,竟然误以为自己的妹妹就是杀人凶手。
然后,就这样度过了二十年漫长的岁月。
没有人知道真相。
“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消失的几天后,你们看到一群乌鸦聚集在山上。松月房主以为那是韮泽先生的尸体,但鸟居先生则以为那是茉莉小姐的尸体。”
真备转身看着耸立在昏暗天空下的山峦。
“那群乌鸦在啃食的应该不是人类的尸体,而是狐狸或是野猪——我猜想应该是这样。当然,事到如今,已经无法确认了。”
看着枯黄的群山,我感受到一种无尽的感伤。
所以——
茉莉到底是死是活?她离开瑞祥房后去了哪里?她怀的那个男孩有没有在这个世界诞生?当我打算发问时——
“我继续往下说,”真备回头看着我们,“再来谈谈这次所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