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BATROSS 第九节
夜幕彻底降临了。
谁也没有出声。只有五个人的脚步声,在杳无人迹的小巷里回荡。
刚才火口说的话,真寻和八寻是怎么想的?两个人从那时候开始,一句话也没有说。武泽也只有沉默不语。
她们明白了吧。两个人,听了那短短的话,即使没有想到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正是武泽,至少——武泽过去曾经在高利贷组织中做过催款的工作,并且导致一个人自杀的事情,也是瞒不住的了。
武泽盼望两个人能说什么。什么都行。但是,真寻也好、八寻也好。只是沉默着继续前进。
头上,朦胧的春月将周围的天空染上一层浅白。
抬头望向那弯月亮,真寻忽然停住了脚。她的脸庞沐浴在月光里,终于向站在身边的姐姐望去。感觉到妹妹的视线,八寻微微扬起嘴角笑了。然后,两个人同时——
向武泽转过去。
“我们早就知道了。”
最先开口的是真寻。
“早就知道是老武让妈妈自杀的。”
周围的景色消失了。只剩下真寻和八寻的脸庞。两人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也知道是你一直在给我们送钱。虽然谢谢这个词说不出口,但至少我们也了解老武的心情。”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武泽只有紧闭双唇,主干道的方向传来微微的汽车引擎声。
“……从什么时候?”终于说出来的,只有这短短的一句。
“老武和老铁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喏,就是在厨房里,夜里的时候,你们两个喝酒对吧?那时我正好想和老武说话,就偷偷下了楼。然后听到两个人说话声——”
武泽立刻想起来了。日本酒的酒瓶放在中间,和老铁两个人坐在地上。武泽把真寻、八寻和自己饿关系挑明的那个夜晚。那些话被真寻听到了吗?
“吃惊吧,我——”
“也没有太吃惊哟。”
真寻的回答让武泽有些意外。
“我只是想,果然啊。”
“果然?”
“我刚才说了嘛,有话要和老武说,于是下了楼,对吧?我要说的本来就是这件事。”
真寻的意思是说,她已经意识到了吗?怎么意识到的?
“贯太郎的字谜游戏上,老武写过‘白头翁’(日语中的‘白头翁’写作‘ムタドリ’,而‘Dream’则是‘ドリーム’)几个字对吧?我刚好偶然看到那一页。其他的空格全都是贯太郎的字,至于这个地方字不一样,而且和一直送钱过来的信封上写的字有点相似,我感觉,所以我有点奇怪,正好手边还留着一封信,我就比较了一下,果然很像。你看,我们住的地方是叫‘Dream足立’这个奇怪名字对吧?ド、リ、ム,这几个字都很像。所以我就问贯太郎,这个‘白头翁’的字是谁写的——对吧?”
“啊,是的。”
贯太郎好像有点弄不清状况。
“贯太郎说是老武写的。这么一来,很多事情我就都想通了。在上野公园,听我说要被赶出公寓的时候,为什么会让我搬到自己家来住;还有,为什么会问我,要是遇见了那个逼妈妈自杀的人会怎么样等等,还有姐姐和贯太郎跟你在我后面搬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向老铁解释,把我们全都收留下来,等等等等。”
真寻轻轻笑了。
“我知道了老武过去做的事,反而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了。说不定会想杀了你哟,我觉得。要是看到你再摆出假惺惺的和善态度,说不定我会张口骂你,冲过去打你——想到自己会这么做,我也不安了。总而言之,还是不要看见老武比较好吧,我想。不要待在一起比较好。所以,那时候我就提出要搬走。”
——我想我差不多该从这儿搬走了。
这样说来,真寻突然那么说,刚好是武泽在昏暗的厨房和老铁酌酒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不过说到一半的时候,窗外出现了整理人,话就那么搁下了。然后那天傍晚后院被放了火,状况骤然而变——再然后更是急转直下。
“那……一直到现在,你又是怎么想的呢,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武泽对于只能问出这种无聊问题的自己感到很厌恶。但是真寻坦率地回答了。
“我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我一个人拼命想,想啊想……最后想出来了。”
真寻直直看着武泽。
“现在已经不恨老武了——这就是结论。我痛恨的对象不是老武。老武不是坏人。坏的是命令老武、让老武去做残酷工作的高利贷组织的那些家伙。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们的妈妈被放高利贷的人逼自杀了。老武只是偶然在同一时间,被同一伙人逼去做艰辛的工作而已。我这样分开考虑。如此一来,慢慢地也就真的可以这么想了。所以我对姐姐说了。老武的事情,还有自己得出的结论,全都告诉了姐姐。姐姐一开始也非常吃惊,不过最后终于也接受了我的想法。一定因为这是正确的结论才会这样的。”
武泽什么话也说不出话来。
“但是到了这时候,一下子又开始介意钱的事了。”
“钱是说——”
“喏,老武送来的钱啊。一直都想着要扔,可是一直都没舍得扔……就像背着很沉重的负担一样。”
旁边的八寻点点头。真寻继续说:“那个负担变得越来越重了——因为那些钱什么都不是,只会把老武和妈妈的自杀关联在一起。”
也许确实如此。
真寻换了个语气,显出欢快的样子面对武泽。
“所以这一次的作战,对于我和姐姐来说,是一石三鸟。对于放高利贷的家伙,是给妈妈和鸡冠的死报仇;如果在作战中全部处理掉老武的钱,沉重的负担也就没有了;你看,正好像是兑换一样,把带着的钱换成能用的钱。嗯……虽然说最终没能成功。”
真寻脸上并没有什么遗憾之色。像是吹散了什么似的,又像是签署了什么协议一样。表情很轻松。
“老武也对我们隐瞒了实情,我们也隐瞒了哟——是吧,姐姐?”
真寻望着姐姐。八寻点点头说:“老武骗了我们,我们也老武。”
两个人简直就像是在说“彼此彼此”一样。那话尖锐地刺入武泽的新,自己明明是绝对不该原谅的人。自己过去所做的事情,和她们两个隐瞒的小小的事,各自所具有的重量明明完全不成比例的。不知怎么,在武泽的眼中看来,她们两个的脸仿佛变成了沙代的模样。像是自己从外面回家,进玄关的时候,从房间里欢欣雀跃地跑过来,把学校的事、读过的书一件件说给自己听的沙代的模样。
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回答才好?武泽只能怔怔地盯着眼前两个人逐渐模煳的脸庞。
“啊,老武。”老铁突然叫了一声,“我想起一件不错的事,要听吗?”
“……什么啊?”
“信天翁作战,趁现在改一下最后的部分,怎么样?”
“……改?”
“你看,这么宏大的一个计划,最后没能搞到钱,不是很奇怪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
武泽明白了老铁的意思。
是在说那个吧。是要把那个弄来。
“钱啊……”
飞快地扫了一圈。真寻。八寻。贯太郎。
从表情上看,三个人应该也都明白了。反对者——似乎没有。
“收吗?”
真寻笑了。
“承蒙美意了呀。”八寻也说。
“那我也能分一份吗?”贯太郎问两个人。
“当然是平分哟。”两个人齐声回答。
“那就分吧!”
老铁一声令下,五个人同时右转,跑回夜晚的小巷。长方形的窗户在身边进过,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回响。眼前终于出现了那幢二层的小楼。拥成一团冲进小楼的门厅,然后直奔楼梯而去。五个人争先恐后跑上房顶,白色纸袋还在那儿。老铁第一个抢到它,开心地大叫:“作战结束!”
他在胸口打开袋子,给武泽他们看里面。许多一万块的纸币。那是真寻和八寻装在旅行包里的钱的剩余部分。虽说是剩余部分,但也不是小数目。不管怎么说,这次作战并没花费太多钱。
“那些家伙吃亏了啊。”
老铁抬头望向十楼的走廊。
“是啊,没想到这里面会放真钱啊。”
当然,纸袋里面不会全是现金。大约二十捆左右大部分是白纸,只有上下几张是真的。纸捆上面又扔了许多零散的纸币。这里面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原本应该从事务所的保险柜里抢来的差不多是两千万,而这里的钱虽然没有那么多,但也至少在两百万以上。
武泽他们担心的是,如果真寻和八寻交换之后,敌人来到这边的房顶上,要看袋子里面的东西,那时候露馅了就不好办了,所以做了这样的东西。提出这一点的当然是真寻和八寻。她们早就下了决心,要在这一次作战中花光自己所有的钱,所以提出说要把剩下的钱这么用掉。对于这个提议,谁也没有反对。白白把钱扔掉固然有点可惜,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纸袋就像作战时的保险绳一样,是成功的莫大保证。
“这些钱分成五份,差不多刚好可以当做各自生活的启动资金吧。啊对了,既然是平分,老武也要拿哟。”
“我?”
真寻的话让老武缩了一下。
“不行哟,不拿的话。”
八寻啪的拍了武泽的后背一下。
“因为是五个人参加的作战。”
声音中渗透笑意,眼神却是认真的。武泽在想这两人为什么要自己也从这些钱里分一份。想想,这不是轻率的意见,而是两人真挚的决断吧。
“——我知道了。”
似乎一直在等武泽的回答一般。老铁低低叫了一声:“撤退!”不知是不是云散了,房顶上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影在五个人的周围慢慢流动。
这副景色,自己一定会永生不忘的,武泽想。
于是,作战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