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选择

裴玉衡留给何玲珑一道选择题,也就等于给自己出了一道题:是眼睁睁看着何玲珑死去,然后放过楚雄?还是逼楚雄现形,留何玲珑一条生路?

她其实没有勇气就这样守着何玲珑,等她慢慢咽气。她一直都希望何玲珑会忍不住求救,向窗外的人,向楼下的人,或是向自己。然后,就让一切暴露吧,让事情等来它该有的结局。

但是玲珑没有。她就那样沉默地忍耐着,等待着,偶尔有一两声呻吟,但绝不哀求,仿佛认了命,甘愿赴死。或者,她把这当成是对爱情最高的祭献吧?

裴玉衡对自己说:我才不要成全她!其实,是她根本无法任由一个人死在自己手里。

要主动联系楚雄吗?逼他现身,让他跪在自己面前乞求,让他对天发誓,从此再也不会负她?

不,做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赢回楚雄的心吗?就算他肯回来,还是从前的他吗?她自己接受得了吗?他们还回得到过去的日子吗?

手机响起来,号码显示来自“叶英”。玉衡深吸一口气,冷冷说:“你到现在才打来,可比我想象得蠢多了。”

“衡,真的是你?”楚雄似乎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是你带走了玲珑?”

“那你以为呢?当她变成天鹅飞走了?”

“玲珑在哪里?”

“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玉衡咬紧下唇,咬得渗出血来。他开口便问玲珑,没有愧意,没有哀求,只有质问和指责。他置她于何地?她恨他,恨不得要他死!她想用最恶毒的话语来诅咒他,眼泪却忍不住流下来,“这么多年来,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对吗?你为她出走,为她郁郁寡欢,甚至为了她杀人……那我们在一起这些年,到底算什么?我是你的妻子,你到底,有没有……”

她想问的是: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哪怕一天,真正地爱过我?

这些日子里,她在想象中不只一次地当面问他:曾经的恩爱相洽,山盟海誓,难道都是假的吗?她那么那么地爱他,却怎能想到他的人在她身边,心里却一直藏着何玲珑,那又当她是什么?他有没有真正爱过她?

可是此时此境,如何问得出口?

电话彼端沉默良久,玉衡几乎要以为线路出了问题,楚雄方幽幽一叹:“玉衡,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玉衡气急反笑:“你有什么资格问这句话?在你瞒天过海把我耍得团团转的时候,在你袖手旁观看着我主持你的葬礼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没办法再做回从前的我!我变成这样,你呢?你跟我说过多少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吗?是你变了,还是你从来都没有真诚过?”

她讲不下去,哽咽到喘不上气来。他自己杀人放火,却感慨她不够温婉,不再是爱的天使!他将她打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却反过来责备她变得冷酷无情!他怎么敢!

又是沉默良久,楚雄方问:“你都知道了。你想怎么样?”

裴玉衡勃然大怒——你都知道了。你想怎么样?——这也正是何玲珑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他们两个还真默契!她咬着牙,一字一句:“两个选择:要么你带着自白书跪下来求我,看我会不会心软放了何玲珑;要么你继续逍遥自在,永远都别想再见到她。”

她摔了电话。

夕阳西下,鸡栖于埘,裴玉衡站在门边,看着夕阳一点点敛尽余晖。好久都没有看见过这种“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乡村暮景了。

游客去尽,古村落恢复了宁静,她闩上院门,来到二楼,看到何玲珑侧卧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脸色青白,不禁微微吃了一惊。正想伸手探她鼻息,玲珑却睁开了眼睛。

玉衡微微松口气,有些不忍。普通人净饿三天当减肥,可这何玲珑不过一日夜不吃不喝,便已经有了脱水迹象,两颊深陷,嘴唇干裂,真是个娇贵的天鹅。

乡村的初冬夜晚已经很凉,尤其老宅子屋顶高深,就越觉得夜寒如水。玲珑瑟瑟地缩着身子,影子显得稀薄,娇弱不胜,仿佛随时会化成一缕飞烟,嵌进床板里去。玉衡将水杯凑近她唇边,她急不可耐地大口啜饮起来,喝完了才觉得怪异,问:“楚雄呢?”

“他已经知道是我带走了你,估计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了。恭喜你,不用死了。”

“你会把他怎么样?”

“这就要看你在他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看他肯不肯为你牺牲了。”

“那你不会满意的。”何玲珑忽然微笑,“如果他为了我来求你,只会让你更伤心;如果他不理我的死活,你的计划就失败了。左右都是输。何必呢?”

仿佛一柄剑当胸刺来,裴玉衡微微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住。她被狠狠地击中了,胸口有一个洞,汩汩地向外流血。她早就输了,从楚雄重新跟何玲珑走在一起那一刻便输了,甚至更早,从她爱上楚雄那一天就输了,她根本从来都没有赢过。

爱情一旦变成角逐,谁爱得深,谁输得惨。

她早已一败涂地。

裴玉衡转身下楼,一步步几乎走不到底,好容易回到客堂,扶着八仙桌缓缓坐下,四肢百骸说不出的疲惫酸麻,心中五味杂陈。

昏黄灯光中,所有不愉快往事都被翻腾上来。她好像从没有过真正的童年,耳边永远充斥着父母无休止的争吵,要么就是死一般寂静。他们两个在每件事上都针锋相对南辕北辙,只除了一样:都同意这场婚姻有多么荒谬。

而她是错误的产物。

很多小孩子们都会经常被问同一个问题: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她却是答不出的,因为没有人喜欢她。没人为她庆祝过生日,没人带她去儿童乐园,他们总是不耐烦地塞给她一盒蜡笔:自己玩去。

于是,她便抱了那盒笔缩在角落里不停地画,画,画,就这么成了一个天才画家。

父母离婚后,她被送到了外婆家。而当外婆死后,她便正式成了孤儿。好在,那时候她已经考上大学,搬进了学生宿舍,再不用为了“今夜住哪里”这种问题纠结自卑。

遇到楚雄前,她一直是个自闭的人,因为过度矜持而常被人误会骄傲。而当爱上楚雄后,她就把自己全部交付给他,同时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全部。

今天,他却再一次让她知道,她仍是一个被轻视被抛弃的人!是那个没有人爱的谬误!她才是真正的弃儿!

不,她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抱一盒蜡笔无所适从的小孩,她再也不能任人背叛抛弃,必须要让伤害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电话再次响起,这回是李望,开口便问:“你在哪里?”

“我刚回西安。”

“对我,也没有实话吗?”李望有点失望,“叶英刚才来过了。”

玉衡一惊:“他找你做什么?”

“他问我,如果你来了昌南,会去什么地方?”

“你怎么说?”

“我说如果不在青花酒店,就是去了思溪。玉衡,你回来昌南,不是为了看我,对不对?”

玉衡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顾左右而言:“叶英还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我受伤,所以来探望,但我看得出,他是冲你来的。而且……”李望犹疑一下,“他对你很关心,提起你的时候虽然极力克制,但是皮肤紧绷嘴角抿起,那是羞愧的表情。他和你,不只是大伯与弟妹的关系。玉衡,你们在思溪时,都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兄弟吧。”玉衡半真半假地回答,接着就收了线,一颗心怦怦乱路。她知道,好戏就要上演了。

那一头,李望莫名失落。他明显感觉到玉衡有秘密,而且隐瞒了很多事。曾经,他们推心置腑无话不谈,怎么转眼就变得这样陌生?

还有那个叶英也着实奇怪,他假装慰问,貌似轻松,可是额头眼角都平展展的没有一丝笑意,倒是眉间川字纹若隐若现,分明藏着许多心事,自己跟自己做对打得好辛苦。当他询问玉衡在哪里的时候,嘴唇不自觉地抿紧,怕漏掉一点信息。他为什么对玉衡的去向这样紧张?

李望暗恨自己受伤后连反应都慢了,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回答叶英了呢。回复他一句不知道,然后联系玉衡问清楚再决定不是更稳妥?他更恨自己困在病床上不能自由,别说医生护士不会让自己出院,就算能逃过众人眼目侥幸出了去,以现在的体力精神也做不了什么事。

他惟一可托的,只有方方。偏偏这会儿方方回家洗澡换衣裳去了。

李望打了几个电话,先到青花酒店,再到通济客栈,很容易就知道了玉衡的下落。他能问到,楚雄也会问到,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赶往思溪了。他到底急着找玉衡有什么事?玉衡会不会有危险?

越想越担心,李望决定向蒋洪求助:“蒋队,据思溪客栈的老板娘说,裴玉衡现在思溪叶家老宅,而叶英也很可能正往那边赶,我感觉要有事发生,您能不能派人跟过去看看?”

“具体说说是什么事?”蒋洪询问亦像命令。

“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和判断。您查查好吗?”

“一没有人报案,二没有证据线索显示有案子要发生,无缘无故让警队出车,这说得过去吗?”蒋洪语重心长,“小李啊,楚雄那案子已经结了很久了,你还没放下,难怪方方一直跟你吃醋,说你公私不分,这可不太专业啊。”

“蒋队,我没有……”

“我也没说你真有什么错,就是提醒你注意一下。”蒋洪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安慰地说,“思溪我是不会去的,不过叶英家不远,等下我顺路拐一下去看看。”

李望恨恨地向床上捣了一拳,却软绵绵没什么力量,病痛就是这样折磨人的意志。

这时候有人一推门,方方回来了。李望如获至宝:“你可回来了!”

方方奇怪,也有点高兴:“怎么,我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就急了?”

“我有事求你——你能不能去趟思溪?”

“去思溪?”

李望三言两语说完原因始末,央告着:“我也知道这不合程序,不能正式报警,但你是我朋友,算我私人求助可以吧?我真觉得玉衡有危险,除了你,没人可以帮我。”

有一百句冷嘲热讽的话一齐涌到方方唇边,然而看着李望满脸祈求期盼,又让她说不出口。裴玉衡答应过自己,以后都不会出现在李望面前;可是现在李望巴巴地要追上去又该如何?

正自举棋不定。蒋洪的电话来了:“叶家的确有古怪,据邻居说,何玲珑昨天下午出去就没有再回来,叶英还特地问过物业有没有见到她;今天上午,叶英出去进来好几次,临晚一个人开着车出去了。问过少年宫和车队的人,都说他们俩辞职后就再没联系过同事。小区邻居说两人前些天好像说是要去旅行,但不知道打算去哪里。”

“去旅行,怎么可能分头走?”李望几乎断定出事了,“蒋队,请你派人去趟思溪吧,咱们不能等到出了事再去破案,明知不妥,为什么不提前阻止可能性犯罪呢?就算没事发生,走一趟也不是太费事吧?”

“你小子是在教我怎么办案?”蒋洪半真半假地笑起来,“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吧,我看看派谁去更合适。”

方方急得一直对着李望打手势,好不容易见他收了线,忍不住抱怨:“你可真不会说话,怎么反过来教训领导?幸亏蒋队不计较,要是换了心胸狭碍的头儿,非给你穿小鞋儿不可。”

李望愁眉不展:“蒋队说明早解决,可是叶英肯定已经出发去思溪了,真有事,明天早晨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去吧。”方方终于说。也罢,裴玉衡说过:爱就是不问原因的无条件支持。自己去找玉衡,总好过让他亲身前往。今天就卖了这个人情给他,不怕他以后不还!

“你真的肯去?”李望大喜,“方方,谢谢你。”

方方莞尔:“放心吧,我这就找车去。”

一千年前的妖精细细地画着她的皮,想要做一个端丽的女人;一千年后的女人细细画着自己的脸,恨不能变成妖精。

裴玉衡对镜梳妆,一笔笔描着眉,一下下涂着唇,一层层扑着粉,一丝不苟,自觉像是从军的花木兰,又像是《聊斋》里画皮的妖。

即将有一场大戏上演,她必须全力以赴,不可欺场。

看着镜子里那张美丽却清肃的脸,她想象楚雄跪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的样子。不,楚雄不可能那么做的,如果他真的做到,为了何玲珑,自己会更加伤心。

这是一场必败之赌,不管结果怎样,受伤的都是她。

可是,战争一经发起便无法回头,要么缴旗投降,要么死战到底。她没有后路了。

楚雄很快就会找到思溪来了。如果让他找到何玲珑,自己就没了筹码,战局会立刻改变。也许楚雄会杀了自己灭口,然后携玲珑远走高飞。

他会的。他已经杀了亲哥哥取而代之,难道还会再怜惜自己的命吗?说不定他会杀了自己,还要伪装成自杀的模样,让人们以为她回来思溪是为了殉情。那时,就再也没有人会揭穿他了。

玉衡明知道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立刻离开,至少也要将何玲珑转移。思溪有的是空房子,随便找一间扔进去,让她睡上一夜半宿,到了明天早晨游客进村,自然会发现她。那时,自己与楚雄的一笔帐,该是算完了吧。

一个个新的计划涌起又沉下,可她就是不想动。她累了,报复是一件相当耗费心力的事,她没气力再继续这猫追老鼠的闹剧。若不能复仇,就让楚雄亲手杀死自己好了,已经错爱,何惧捐生?就死在他的怀里,让他一辈子怀念也是好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她何玲珑是一樽价值连城的玲珑骨瓷,自己也绝不要做仿冒替代的膺品。

生也罢,死也罢,今夜,便是她与楚雄的最后一面了。他们的故事,到底会有个怎样的收稍?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她听到拍门声,很重,很急。

玉衡知道是楚雄,他来得比自己想象中要快。该来的总会来,就让一切快些结束吧?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出去,刚刚扫过的院子,才不过半日便又积了许多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做气氛,越发像鬼片。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门“来了”,轻轻拉开闩,又是一句“来了”,仿佛待客。

斜月微光,照在两个人的脸上,一时都有些怔住,仿佛隔世相见,似真似幻。

他们都暴露了自己,一个是杀人凶手,一个是迷药绑匪,刀枪对峙,生死相见。曾经是最相爱的一对夫妻啊,他们究竟是怎么样走到这一步的?

半晌,楚雄先开口:“玲珑在哪儿?”

玉衡内心恼怒,却不动声色,仍是淡淡的口吻:“你应该先问她是死是活。”

“我来之前,你不会让她死的。”楚雄眯起眼,“以前,我想象不出你会这样做。杀人?你下不了手。”

“你却下得了手!你杀了自己的亲哥哥!”

“那是意外!我不知道他有脑瘤……”

“都一样!”玉衡暴喝,“你看着他病发,要是肯打电话立刻送去医院还来得及,但你见死不救,反而借尸还魂,等于杀了他两次!看着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一点点死去,你是什么感觉?看着自己的妻子在葬礼上守着假尸体出尽洋相,你觉得很好笑很过瘾是吗?”

“我没有……”楚雄哽住。

他们是夫妻,彼此有太深的了解,玉衡的每句话都命中他要害,让他无辞以辩。

看着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一点点死去,是什么感觉?

那天,叶英上门寻衅,满口污言秽语,骂他与嫂子通奸。他想澄清,可是想到当年的事,又忍不住反击,指责叶英骗奸在先。叶英哈哈大笑,一边自行取了桌上的酒喝了,一边恶语相向,说话越来越下流恶毒,还故意洋洋自得地形容玲珑在床上有多么俯仰承欢。

他再也忍不住,抄起花瓶猛地砸在叶英后脑上。叶英倒在桌子下,开始大声呻吟,面容扭曲,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想扶着桌子站起,两只手在空中抓了几抓,却全然使不上力,想求救,但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嘴角流出涎沫来,然后一阵抽搐,死了。他呆呆地站着,看着,除了紧张与惊讶之外,竟是没有多少感觉的,甚至连恐惧都没有。也想过打电话呼救,却不愿意。那一刻,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叶英怎么对不起他,怎么害了玲珑,害了他们两个人的一生。

他看着叶英痛苦地挣扎着,紧张里有一丝报复的快意。然后,一个念头涌上来,就好像在那里潜伏了很多年,只等机会成熟就会发芽一样,他想到了金蝉脱壳李代桃僵的计策,并且立即执行了。

至于谷好问会成为替罪羊,他完全没想到,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刚刚被老谷推跌一跤的事,更没想到叶英的脑部被击和自己头撞桌肚这两件事会被混为一谈。

他只想制造一起意外假象,到头来却变成了一宗误杀案件。他不可能心安理得。

当时整个过程快得来不及犹疑和推断,但是后来,一次次回想那一幕,却让他心寒魄冷,一闭上眼,就看到叶英倒在桌子下痛苦地呻吟,那张脸一次次在他梦中浮现,扭曲着,青白着,狰狞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不,分明就是他自己。他在梦里死去再死去,一夜又一夜。

当他参加了玉衡主持的“自己”的葬礼时,当他看到那具标着“姓名:楚雄”的尸体被推进焚尸炉的时候,他由衷地感到了烈火焚身的炙烫,他真心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楚雄不存在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叫叶英的人,是何玲珑的丈夫。

如果没有裴玉衡,他会安心地接受自己的新角色,以玲珑丈夫的身份夷然地活下去。

可是玉衡不放过他,非要提醒他,刺痛他,揭穿他!

在思溪,他陪她一道回来料理“楚雄”的后事,让他认祖归宗,为他破土建坟,每件事都那么深地刺痛着他。看到玉衡形销骨立,衣带渐宽,他是心疼的,忍不住提出要陪她游婺源,想让她好过一点。可是同她在一起,于他又实实在在是炼狱般的严刑逼供,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教他怜惜难过,他爱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有多么爱她。仇恨让他可以直面兄弟的死亡不动声色,但是爱,却教他几次失了主张,差点露出马脚,难以支持。

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说过,是否深爱一个人,握他的手就知道了。”

“在思溪时你就知道是我?”

“但不能确定,直到回西安看到房贷合同上你的指模。”

楚雄暗暗叹息。真是百密一疏!只想到抹去了自己在现场的所有指纹,却没想到西安还有备份。

只是,谁又能想到呢?谁能想到自己骗得过精明的警察干探,却落败于不食人间烟火的妻?

他忍不住笑了:“天欲亡我,如其奈何?”那语气,就好像在说“今天股票又跌了,真没办法”。

玉衡瞪着他,不说话。

楚雄摊开手,一副谈判的口吻:“玉衡,是我对不起你。你想怎么样我都没意见,但请放了玲珑,她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口口声声,就只挂住何玲珑。

玉衡暗自神伤,却决心不让楚雄看出自己的色厉内荏,淡淡说:“何玲珑在楼上,你带她下来吧。”

她端坐在八仙桌旁,久久不能动弹。重新见到他,比她预料的更加震撼。她下定决心。既然楚雄已经上了门,发现何玲珑只是分秒间的事,她犯不着再瞒他,就随他施展好了。她倒要看看,这两个人如何走出这道门!

隔了好久,楚雄才扶着何玲珑缓缓地下来,显然两个人在楼上什么都商量好了。

玉衡嘴角浮起一个诡异的笑,正襟端坐俨然当家女主人:“想好怎么选了吗?”

楚雄扶着玲珑坐下来,反问:“你怎么样才会放我们走?”

“写下自白书,把事情经过全都写清楚,然后你就可以带她走了。”

“那不是等于将把柄交在你手里,随时听你差遣?”

“对,我会想出各种要求,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天每晚都活在噩梦里。只有你有一点违我的意,我就会把自白书交给警察。”

“如果我不写呢?”

“那我现在就会举报你,除非杀了我,你们就可以走了。”

“你明知道他不会这样做的。”何玲珑哀求,“你答应过一命换一命,只要我永远消失,你们就可以回到从前。我退出,请你放过他,好吗?”

回到从前?裴玉衡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想起不知哪部小说里的一句经典对白:“我们回不去了。”好不贴切!走到这一步,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土与水的恋爱,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捏一个你,捏一个我,随时打破,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何等恩爱情浓。然而一旦走过火膛烧成了陶瓷瓶罐,便只能玉碎,不能重来,是怎么都回不到从前,找不到原来的你,也没有从前的我了。

她绑架何玲珑,逼楚雄现身,原本只是为了复仇,为了不甘心,还为了问他一句话——她最纠结的那个问题:三年的相牵相守,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可是现在,三个人生死相覩,问这句话还有意义吗?就算他答了,她会信吗?

她忽然发现,自己亲手编导的这出戏,到这里居然演不下去了。后面的本子是什么呢?她希望什么样的结局?又该如何谢幕?

放他们走,然后自己怀抱秘密独个地活下去?固然不甘心;然而让他立下誓言,与何玲珑一刀两断,再重回自己身边?却也是不愿意的。这样一个杀过人负过情的老公,要回来做什么呢?跟他搭台演一辈子戏吗?更何况,她纵然占了舞台,也不是他心中的女主角。

多么可笑,他自己都是个冒牌货,可她们却还苦苦相争,逼着他判决:玲珑与玉衡,谁是真品,谁是膺品?

她只有任性地倔犟着:“你们很相爱,是吗?爱到可以为对方杀人。那就自己选吧,谁来动手,谁来把风?”

“我的确可以为了他杀人!”何玲珑忽然一反柔弱口吻,坚定地说,“裴玉衡,你不要逼人太甚!”

玉衡再一次苍凉地笑了:“不再扮演白天鹅了?终于露出奥吉妮娅的本来面目了,是吗?”她逼近一步,“那么,是你亲自动手呢,还是要唆使楚雄杀妻?”

“你是想看到我们俩在互相掐死对方之前,楚雄会帮谁,对不对?”

两人对峙着,如两只美丽的豹。楚雄忙拦在中间,苦劝:“玉衡,为什么要苦苦相逼?记得你说过,如果真爱一个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恨他。”

“如果真爱……”玉衡注视着楚雄的眼睛,无限悲戚:“可是后来我发现,爱情只是一个假象,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我以为的爱情。”

“不是这样!”楚雄脱口而出!

猝不及防,何玲珑忽然猱身而上,猛地扼住玉衡喉咙,将她扑倒在地,一边用力一边诅咒,“你就是要这样,就要逼到所有人发狂,是不是?是不是?”

两个人翻滚起来,是原野里最凶猛的两只兽,撕扯着,扭打着,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楚雄大惊:“玲珑,别这样!”

“掐死她!”何玲珑尖叫,披头散发,状若疯狂,“不杀她,她会把我们两个都害死的!”

楚雄惊呆了,上前用力分开两人。就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