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缉凶
倾盆大雨!
渔阳县气象台预报,从今天凌晨三四点钟开始将有中到大雨,事实上,雨是从凌晨一点开始下的。
而且一下就是铺天盖地的大暴雨。
许多人梦见自己坠入海底,变成了鱼鳖,一觉醒来还以为犹在梦中,沉闷而嘈杂的落雨声,灌水一般充胀着耳鼓,口鼻里满是带着腥味的潮气,玻璃窗上蜿蜒着令人心碎的水痕,从水痕的缝隙间向外望去,房顶、街面、墙壁,被万千雨箭射得残破不堪,正在一层层剥落,每个建筑都像泡久了的尸体,浮肿而苍白。
县城内外死绝一般,罕有人踪,唯一的移动物体就是纸板、木块等轻一些的垃圾,在没过小腿的汪洋上漂浮片刻,也被暴雨打得不见尸骸。
将近正午,雨势奇大,大到看不清雨是从天而降,还是激射入天,地坼天崩的落雨声中,天空放射出一种恍如末世的白色天光。
午间新闻报道:渔阳水库的水位急剧上涨,越过堤坝,将附近许多地方淹成了一片泽国。县长、县委书记等领导干部正在一线组织抗洪排涝工作,由于撒离及时,没有造成居民死亡。
傍晚时分,雨势有所减弱,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整个世界仿佛失血过多,褪尽了颜色,先是白茫茫一片,而后又无缘无故地突然阴暗下去,转瞬间,就到处黑漆漆的了,雨水在黑暗中发出异样的深红色,流血似的,大地之上,有形的庞然大物统统遁去了形迹,只兀立着几个瘦骨嶙峋的物体:通信塔、吊车、枯树……刺一样向上戳着,仿佛城市已经坍塌,为莽原所吞没,它们是仅存的残骨。
在深夜12点左右,有个打着伞、背着包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一片拆迁中的平房区,匆匆地前行着。
雨太乱,夜太沉,连犬吠都没有,他的步履艰难,犹如从几百年前一路走来,却发现几百年后的世界已经灭绝了生命,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个,雨遮没了月光,所以连形影相吊的机会都没有。
凄恻,凄清,凄惨。
终于,他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也许是迷路了,他困惑地朝四下里看了又看,抬起头。
山坡上,夜幕下,血雨中,兀立着一座低矮的砖房。
窗户还亮着灯,灯光很暗。
看不见雨,却看得见被雨飘摇的夜,所以砖房仿佛是孤坟,而灯光幻化为湿漉漉的鬼火。
越看越觉得叵测。
撑着伞犹豫了片刻,忽然一阵寒风,子弹般的骤雨几乎洞穿了伞面,也打消了他另寻归宿的念头,他咬咬牙,一步步向山坡走去,终于来到了门前。
手掌,压在了冰冷而潮湿的门板上——
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
路过赵大的窑门以外,
借宿一宵惹祸灾。
“啪”“啪啪”“啪啪啪”。
屋子里一片死寂。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谁啊?”
终于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我迷路了,雨太大,您能开开门让我避避雨吗?”
没有回答。
雨水从房檐上“哗啦啦”地流下来,好像是夜的头发不断地垂落。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继续敲门。
很久很久。
吱呀——
门开了。
露出一张痩削的脸孔,右脸的下半边黑了一块,粗黑的眉毛下面,——双小眼睛里放射出异常警惕的光芒。
“麻烦您了!”站在门外的人说,他比他的伞还要狼狈。
主人往他身后看了看。
黑夜正蘸着雨水“咝咝啦啦”地研磨,将一切都浸泡在墨汁一般的黑暗中。
于是他打开了门。
旅者走了进来,合拢了伞,扔在墙角。他的身上已经湿透了,小腿以下全都是泥浆,站了还不到十秒,脚下竟已经积出一个水洼。
“这雨,也太大了。”他嘟嘟囔囔地说,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您这儿有毛巾吗?我擦擦头。”
主人于是走进里屋,拿了块毛巾出来。
旅者把头擦干,坐在靠墙一张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张丑丑的娃娃脸上神情茫然。
“你是干啥的啊?”主人问道。
“我嘛,闲散人员一枚。”
“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这么晚了你到渔阳县来做什么?”
“我是北京来的,给你们县法院送份材料。”娃娃脸说,“我坐晚上那趟长途车过来的,本来应该是晚上9点半在长途汽车站停,谁知水库涨水,司机绕到一个什么公交总站停下,把乘客都赶下了车。本来车上只有仨俩乘客,就我一个不是本地人,我就想自己走到县城去,谁知迷了路,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哪里了。”
主人的身子微微一震。
“您有热水喝吗?有吃的东西吗?我照价给您钱。”娃娃脸说。
主人再次走进里屋,片刻,端来热水和一碗刚刚泡上的方便面,娃娃脸等不及就吃喝了起来,被烫得直唆啦嘴唇。
“我怎么看着你有点眼熟?”主人说,“你以前来过渔阳县?”
娃娃脸抬起头说:“来过啊,就上个礼拜,我女朋友被你们这儿的警察抓了,说她杀人,我一听赶紧过来了,在县公安局大闹,被拘留了一整夜呢!”
主人眨了眨眼睛,把他上上下下又打量个遍。
“你以前见过我吗?”娃娃脸懵懵懂懂地问。
主人摇了摇头。
“哦。”
“你给县法院送什么文件啊?”
“你们县上个礼拜不是刚刚侦破了一起大案吗?就是我女朋友破的。”娃娃脸不无得意地说,“但是她想提供一些对凶手有利的证明。”
“那个案子,我们县这阵子传得沸沸扬扬的,是不是跟一个乌盆有关系?”
“对,你们县一个叫赵大的大老板被杀了,屋子反锁,地上都是一踩就碎的土皮儿,可那些土皮儿都是完好的,你说奇怪不奇怪。据说这场景和你们县特别古老的一个传说完全契合,我去现场看过,完全搞不明白,提前回北京了,结果我女朋友三下五除二就推理出真相了。”
“真相是怎么回事啊?”
“一个和赵大有仇的记者干的。他学过撑杆跳,先弄昏了赵大,然后撑杆跳跳到屋子中间再杀了他……”娃娃脸吃光了方便面,擦擦嘴说了声谢谢,从上衣的内兜里掏出一个钱包,要付钱给主人。
“别别别,谁还没有遇到个困难的时候,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再说你这钱包里也没几张票子,还是留着买回京的车票吧!”
娃娃脸有点不好意思,坚持要给钱,主人坚决不收,他也只好客随主便,然后走到墙角,拿起雨伞往门外走。
“你要去哪里?”
主人突然说,声音阴沉,娃娃脸一愣,慢慢地回过头来。
主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容说:“我是说,这么大的雨,你躲雨还来不及,怎么还要往外走?”
“这些材料很重要,明天要提交县法院。我女朋友本来要亲自送来的,她病了,才委托我送来,不能耽搁。”说完,娃娃脸拉开门就往外走。
雨伞还没有撑开,迎面就扑来一簇疾雨,浇得他透不过气来!
本来就潮湿的衣服,登时又寒彻肌肤。
娃娃脸呆呆地站在门口,一时间手足无措。
主人上前,拽着他的背包带,将他拉回了屋子,重新关上门说:“今晚你就在这儿住下,哪儿都不许去,明早我开着我的电动三轮车送你去县法院。”
“这,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听我的!”主人将他摁在椅子上。
娃娃脸拗不过他,便把背包解下,拉开拉链,拿出一个凹凸扣自封袋,打开翻查里面的东西。
主人站在一步之遥,看着他。
“没淋坏吧?”主人问。
“没有,还好这背包有防水功能。”
“那材料真的很重要吗?”
“嗯。”
“都是些什么材料啊?”
“三年前,也是这么深的夜,这么大的雨,不是有个人到赵大的窑厂投宿,不幸遇害了吗?这里面是他的照片和档案。”
“是啊,也是这么深的夜,这么大的雨……”
“啊?”
“没什么——只有这个材料吗?”
“嗯,主要是想交给法院,证实赵大曾经犯下的罪行,让他们考虑杀死赵大的凶手有伸张正义的动机,宽大处理。”
“哦。”
屋子里有两道影子,一道是弯腰收拾背包的娃娃脸的,圆圆的一团在地上蠕动着,另一道折射在墙上,是站立着的主人,像一把打开的折刀。
折刀的刀刃,缓缓地往下切下——
娃娃脸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
他看到一张微笑的面庞。
“材料没有湿吧?”
“没有。”
“这屋子有点冷,老哥这儿有点老白干,和你一起喝他两杯,暖暖身子咋样?”
背光的缘故,笑脸既模糊又昏暗。
“我不怎么喝酒,尤其是白酒。”
“哦……我这儿没有啤酒。”
“算了,确实有点冷,那就麻烦老哥了。”
主人笑吟吟地掀开布帘,走进里屋去了。
娃娃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屋子外面,雨脚如麻,仿佛黑夜正在瑟瑟发抖。
很久,主人回来了,左手拿着一瓶老白干,右手掌心里捧着个酒盅。
“可惜,没有啥可下酒的,小兄弟,你就白嘴喝吧?”
“行啊,我酒量可不大。”
主人往酒盅里倒酒。
“来,小兄弟,我给你满个盅儿。”
“怎么就我一个人喝,你咋不喝呢?”
“不好意思,家里破破烂烂的,找了半天就找到一个酒盅。”
“那好吧!”
娃娃脸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主人满意地笑了。
“再来一盅。”
“好。”
“感觉咋样?”
“这酒劲儿真大,有点儿上头……”
“啪啦!”
酒手中滑出,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娃娃脸的眼神变得无比迷离,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扶着椅背,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
主人微笑着注视着他。
娃娃脸终于挪到了门前,一手扶着墙,一手用尽全力拽开了门。
磅礴的夜,磅礴的雨。
面前,是永远走不出的、声嘶力竭的黑暗!
他身子一软,仰面倒在了地上。
潲进门的雨水冲刷着他鞋底的泥巴。
鞋跟向后磕了一下,又磕了一下。
主人拽着他的脖领子和一侧肩膀的衣服,使劲向后拖曳着。
“你倒是快来帮帮忙啊!”
主人有点拖不动了,向里屋喊了一声。
门帘慢慢地掀开。
一道黑影飘了出来。
先是关上了大门,然后弯下腰,伸出双手,拉住了娃娃脸另一侧的肩膀,和主人一起拽。
终于拽进了里屋,扔在那张老式的木头床边。
主人指了指仰面躺在地上的人说:“在县局看守所拘禁的那天晚上,他见过我,可是竟然不记得我了——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听见了就好,今晚就宰了他,分尸后搁到厨房的灶台下面焚化。明天一早你就去北京,杀了那个姓郭的!”
黑影点了点头。
“去厨房,把最重的那把斩骨刀拿来。再找快大一点儿的塑料布。”主人说。
黑影掀开布帘,片刻,回了来,手中握着一口仿佛斧子般宽阔的斩骨刀。
刀刃锋利,寒光闪烁。
把塑料布铺在地上,二人合力,抬起娃娃脸放在上面。
“你来!”主人狞笑道,“把他衣服解开了再砍,这样直接剁到肉上,比较容易一些,先捏捏他的骨头,对准了骨缝砍,又快又省力气。”
黑影接过刀,蹲下来,解开了娃娃脸上衣的衣扣——
赵大夫妻将我谋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烧作了乌盆窑中埋,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解扣子的手,停住了。
“咋了,你?”主人说。
黑影指着娃娃脸翻开的上衣里子,目光里充满惊诧。
主人低头一看,里子上的内兜露出一个黑色的条状物。
他伸出手拿了出来——
条状物延伸出的一条黑线与上衣外面的一个亮晶晶的扣子相连。
数码显示屏上正跳动着秒数。
“这是什么?”他问黑影,声音发颤。
“索尼的微型防水摄像机。”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主人吓了一跳,抬眼望去,没有看到其他人。
黑影也一脸的困惑,直到和主人一起低下头。
只见娃娃脸睁着眼睛,一脸嘲讽地望着他俩。
“啊!”主人和黑影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黑影“哐哐哐”地向后倒退,主人从他手中抢过斩骨刀,就向娃娃脸劈了过去!
娃娃脸对着他的小腹狠狠就是一脚,只听“砰”的一声,踢得他向后飞了出去,斩骨刀也“当啷啷”掉在地上。
主人疼得倒在地上,捂着小腹“哎哟哎哟”惨叫。
黑影望着娃娃脸,伸出手,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寒光凛凛的斩骨刀。
霹雳一声巨响!
仿佛打雷,震得黑影和主人都不约而同地一愣。
不是打雷,是外门被暴力破开的声响。
刹那间,无数黑色的狂风席卷了这间狭小的屋子,将他们两个人制伏在了地上!
“别动!”“老实点!”“不许动!”“再敢动揍死你!”主人大口大口喘息着,手被牢牢地铐住,左脸贴在地上,翻动的眼白和大张的嘴巴好像一条死鱼。
黑影被上了背铐,望着呼延云,双眸闪烁着阴冷的光,犹如磷火。
林凤冲走了进来,一把拉起娃娃脸问道:“呼延,你还好吧?”
“还好,再晚一步我就可以进《解体诸因》了(注:日本作家西泽保彦的著名推理小说)。”呼延云微笑着把微型摄像机解了下来,“拿着,全部证据都在这里面了。”
马海伟和楚天瑛也一起走了进来,马海伟一看被铐起来的两个人,不禁目瞪口呆:“怎么会是——”
呼延云坐在木板床上,拍拍床板道:“当初你睡在这里,听着收音机里的《乌盆记》做噩梦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结局吧?”
“没想到,完全没想到。”马海伟嘟囔着。
“我得说,我比老马还要震惊。”楚天瑛说,“呼延,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现在这俩人,也太没有逻辑了吧?”
“所有看似不合逻辑的事情,其实都有着最严密的逻辑。”呼延云说,“只是这个案子复杂了一点儿。大部分的案件,侦查重在‘寻找罪行的受益者’,也就是寻找犯罪的动机,就像小郭做的那样——这样其实恰恰走进了凶手布置的圈套,凶手精心策划的一切,就是为了掩盖动机。”
“掩盖动机?”马海伟皱起了眉头。
呼延云嗯了一声道:“我从接触这个案子一开始,最感到困惑的,并不是什么密室、一地土皮儿,而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除了你马海伟以外,所有有杀死赵大动机的人,都杀不了他。他们不是没有作案时间,就是远离犯罪现场,于是我果断地放弃了寻找动机的可能,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到对表象的分析上。”
“你是说,简易房里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现场?”楚天瑛说。
呼延云点了点头。
“呵呵呵呵。”
一阵古怪的笑声。
是主人发出的。
“你不可能搞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的!”他挑衅地看着呼延云。
呼延云把鞋一脱,两腿盘坐在床上说:“很遗憾,那是整个案件中我最先搞明白的事情。”
“你撒谎!”主人说。
“我可是到现在都搞不明白呢。”楚天瑛说。
呼延云说:“你觉得,凶手为什么要设置那个密室和不可能犯罪?”
“为了让我们以为赵大是自杀的啊!”
“真有人会把门反锁,通过几个垫子跳到屋子中间自杀吗?真有人在自杀前还有兴致把自己的死按照古代传说来布置吗?”呼延云摇摇头,“稍有脑子的警察也会猜出这是伪造的现场吧?假如凶手认为这么做就能迷惑住警方,那他八成是国产刑侦电视剧看多了。”
“那,凶手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一般来说,伪装成发生在密室的凶杀案,凶手的目的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让人以为死者是自杀,一种是掩盖那些容易暴露自己的犯罪证据!”呼延云斩钉截铁地说,“这个案子既然不是第一种,那么一定是第二种。”
楚天瑛还是很糊涂,他疑惑地问道:“凶手要掩饰什么犯罪证据?”
“这个一开始让我十分费解。相比之下,密室和一地土皮儿的解释要容易得多。”呼延云说,“比如密室,我跟小郭说了,根本没有什么密室,那种粗制滥造的铝合金门本来就不好开,再拿个东西塞进门板和门框之间,形成一定程度的咬合,推拉的时候,就很不容易打开了……”
“小郭后来也跟我讲了你的推理,问题是我们没有找到橡胶垫之类的用于塞门缝的东西啊。”
“假如不把自己当个聪明人,很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因为制造问题的多半是笨蛋!”呼延云有点不耐烦,“难道你没有看到墩布旁边有很多脱落的墩布条吗?门框的边沿有两道比较深色的擦痕,就是凶手在塞墩布条的时候留下的啊。”
“这么简单?”马海伟简直不敢相信,“可是我推拉门的时候确实没有打开啊。”
“任何人推拉一扇不容易打开的门,用力都是由小渐大。你还没有用到大力,翟朗就一脚把门踢开了。”呼延云说,“要知道,这个密室并不是凶手的主要作品,他只是想多给警方制造一点儿思路上的小障碍而已。”
“还有翟朗踢开门时发出的‘哐啷’声呢?”
“这个更简单了,你仔细观察一下就可以发现,那个门闩和门扣,都比门底部与地面之间的缝隙要高,所以只要在关门前把它们扔在门内侧的地上,开门时稍微猛一点儿都会将它们冲撞到墙上,发出‘哐啷’的声音。”
林凤冲嘀咕了一句道:“我还真以为是小郭推理的那样,是用电风扇扇轴和电线制造的密室呢。”
“滑轮钓线主义是我最看不起的(注:指用过分复杂的机械手段制造的犯罪),那种犯罪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发生!”呼延云愤愤地说,“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是对逻辑之美最不可饶恕的亵渎!”
林凤冲等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等他骂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那一地土皮儿是怎么回事呢?”
呼延云说:“勘查现场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在门框下方的内侧,和与打开后的门相贴的西墙下面,分别有两撮黄土?”
“注意到了啊。”林凤冲说,“那是因为土皮儿翘得高,门底部与地面之间缝隙极低,所以门被推开时,撮过去的土啊。”
“说得对!”呼延云看了看蹲在墙角的两个罪犯,“葛友曾经讲过,出事的简易房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里面的土皮儿一直保持完好。那么,假如推开门时,撮到西墙下面很多土的话,重新关上门时,怎么会又带回了很多土,累积在门框下方的内侧呢?”
主人“咕噜”一声,呑咽了一口唾沫。
楚天瑛和林凤冲面面相觑,直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这个现象的古怪。
“推开门,撮到墙底下很多土,关上门,又撮回门框下许多土,这说明——”马海伟猛地醒悟过来,“这说明,后来有人在屋子重新撒过土——不不不,是重新撒过土皮儿!”
“这不可能。”楚天瑛摇摇头说,“我们看过,屋子里的土皮儿都是完好无损地排列整齐,而且又相连着的啊。”
“真的吗?屋子里的土皮儿‘都是’完好无损的吗?”呼延云看着他。
静静的,良久,楚天瑛神情困惑地望着呼延云。
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嘴唇轻轻地动了几动,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双眼一片明亮:“你的意思是——啊!我明白了!”
呼延云点了点头。
“你们到底在说啥啊?”马海伟还是一头雾水。
“太妙了!太妙了!”楚天瑛简直有些激动了,“老马,凶手在你们‘必然会破坏的现场’上使了个诡计!”
马海伟更加茫然了。
“看起来,屋子里是一地完整的土皮儿,其实不是!”楚天瑛说,“有一个部分的土皮儿是更换过的,那就是你们从门口走向尸体的那条直线!”
“啊?”
“案发之后,无论进入现场的是警察还是普通人,他第一要做的都是查验赵大是否死亡,为此他必须走到赵大身边去。为了不破坏现场,他只能走最短距离——也就是一条宽窄有限的直路。所以,凶手在冲进屋子杀死赵大的时候,只要沿着直线冲过去,再把这条线路上被踩碎的土收走,重新撒上其他简易房里搜罗的土皮儿即可。”
呼延云插了一句说:“就是用丢弃在水塘岸边的纸盒板当簸箕,从最西头那间简易房里舀的土皮儿。”
“新撒的土皮儿不是会被看出和其他土皮儿不相连的吗?”马海伟问。
林凤冲说话了:“老马,你咋还没明白。由于凶手知道当晚一定会有人发现尸体,新撒的土皮儿必然会被首先进入凶杀现场的人踩碎,谁还能看出碎土片和其他土皮儿是否相连?这就是所谓的‘必然会被破坏的现场’啊!”
呼延云拿出手机说:“这是我去勘查现场时照的,你们走过之后那条直路上的碎土片,仔细看,会发现有颜色上的差别。”
楚天瑛、马海伟和林凤冲凑过来一看,果然,碎土片的颜色有深有浅,掺杂在一起。
“再看这张——”呼延云说,“这张是我在最西头那间简易房里拍摄的踩后的碎土片,颜色是不是都是浅黄?”
“这是怎么回事?”楚天瑛很惊讶。
“这就是凶杀现场被踩过的碎土片,是后来撒上去的铁证。”呼延云说,“因为原有的土皮儿虽然两头微微翘起,但踩下时大都还是正面朝上,所以都是一致的浅黄色;而后来撒的土皮儿,既有正面朝上的,也有很多是倒扣的,土皮儿的背面颜色要深一些,所以踩后会出现浅黄和深黄掺杂的情况。”
“我的天啊,凶手原来是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制造的不可能犯罪现场。”楚天瑛感慨道。
“不过,也就是这个诡计暴露了凶手的身份。”呼延云说,“我刚才讲过,所有伪装成发生在密室的凶杀案,凶手的目的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让人以为死者是自杀,一种是掩盖那些容易暴露自己的犯罪证据——这个原则也可以套用在不可能犯罪上。很多推理小说,把凶手设置不可能犯罪的理由写成‘让犯罪成为一种艺术’,这基本上都是鬼扯,越是光怪陆离,越是乏善可陈,更别提什么艺术了。比如这个不可能犯罪现场吧,我起初的推理是,凶手撮走踩过的碎土片,应该是为了带走遗落在上面的散碎证据——如果是单一的完整的犯罪证据,直接拿走就行——我首先想到的是眼镜片。在实施犯罪的过程中,最容易打碎的证据就是眼镜片了,问题是现场并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搏斗,凶手的眼镜怎么会被打碎呢?我又想,可能是凶手大量出血洒在碎土片上,容易被警方提取DNA证据,但还是撞上老问题:没有搏斗,凶手怎么会大量出血?除非他像《血字的研究》(注:柯南·道尔创作的第一篇侦探小说)里面的候波那样患有主动脉瘤……可我仔细调查了每个嫌疑人的身体情况,并没有发现谁患有主动脉瘤之类的疾病。
“直到那天,楚天瑛请我在大堤上吃烤鱼,结账时,伙计说鱼头朝我,按照本地风俗,我就是主宾,我才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理。”呼延云说,“凶手把碎土片撮走,换上新的土皮儿,是基于一个很单纯的又万不得已的原因……为了证明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确,我回北京之前又去了一趟大池塘,在尸体的脚跟往西一米四左右的位置上,翻开了碎土片,找到了一滴干了的血迹。经法医检验证明,是赵大的血液。”
楚天瑛和林凤冲皱紧眉头思考了半天,都摇摇头,表示费解。
呼延云说:“老马,你进入现场的时候,赵大的尸体是什么样子的?”
“头朝东,脚朝西,仰卧。”马海伟毫不犹豫地说。
“凤冲、天瑛,你们看到的呢?”
林凤冲和楚天瑛都表示,和马海伟看到的完全一样。
“根据这个尸体形态,你们分析,凶手是怎么杀死赵大的?”
林凤冲说:“当然是赵大站在屋子中间,凶手突然冲进来一刀捅死他的。”
“老马,天瑛,你们认为呢?”
楚天瑛和马海伟都赞同林凤冲的见解。
“这恰恰就是凶手想让你们确立的观点!”呼延云说。
三个人都是一愣。
呼延云说:“凶手撮走踩过的碎土片,换上新的土皮儿,就是希望警方认为:赵大是头朝东,脚朝西,被人突然冲进来一刀桶死的!而事实恰恰相反,赵大死亡时的真实情况是,他是被凶手突然捅了一刀之后,头朝西,脚朝东倒下的!”
楚天瑛恍然大悟道:“那么也就是说,不是赵大站在简易房里等人时,凶手突然闯入,而是凶手站在简易房里,赵大走过来,被凶手突然捅了一刀,可是这样一来岂不就是——”
“你猜的没有错。”呼延云说,“像老马、翟朗这样的人,大晚上站在大池塘的简易房里,赵大如果见到恐怕跑都来不及,绝不会主动走过去。所以,凶手只有可能是三个人。”
屋子里一时一片死寂,唯有屋外的落雨声。
“第一是葛友,他是赵大会放心接见的两个人之一,可惜他当晚被凶手用诡计困在赌场了;第二是田颖,田颖说当晚赵大约她在大池塘见面,不过她和赵大仇深似海,如果站在简易房里的是她,那么赵大一定会加倍小心,不会被她突然一刀捅死,而毫无搏斗痕迹;第三个人,也是赵大会放心接见的人,正是这个人亲手杀死了他——”呼延云望着蹲在墙角的主人说,“我说得对吗?李树三。”
李树三抬起头,绝望地龇了龇牙。
“当晚你捅死赵大后,突然想起,如果让赵大的尸体这样放置,那么警方必然会怀疑是一个他非常信任的人杀死了他,葛友已经被你调虎离山,你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于是你抓着他的胳膊,以你和他的脚尖相抵,转了180度,将他的尸体放置成头朝东,脚朝西,让警方认为他是被外来的闯入者杀死的。你又发现,虽然出血很少,但还是有一些血流到了土皮儿上,这些血离尸体太远,可能会让警方发现你把尸体‘调个儿’的诡计,你就索性找了个纸板,把地上沾血的碎土片都铲走(可惜还是有一滴顺着土皮儿间的缝隙流到了地上)。这时你忽发奇想,干脆把到门口的直线区域内的碎土片都换成土皮儿,伪造成不可能犯罪,这样一来,让整个案子笼罩上《乌盆记》中冤魂索命的诡异气氛,更加削弱了你的疑点。”
“我想不通,我想不通……”楚天瑛喃喃道,“李树三那晚是什么时候杀人的呢?”
呼延云平静地说:“当我做出这个推理的时候,我发现面前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命案当晚,李树三一直在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前门有翟朗,后门有老马,这段时间李树三想溜出来杀人,是不可能躲过他俩的眼睛的……难道他是电影散场后赶到大池塘下的毒手?问题是,他怎么可能利用只和马海伟、翟朗乘坐的出租车错开两三分钟的时间差,完成杀人并设置不可能犯罪现场这一系列复杂的行动呢——他应该有更多的作案时间才对啊!
“百思不得其解,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问题搞不通,纵使我推理出李树三是凶手,他一句‘我什么时候杀的人’,就能驳得我哑口无言。正在我怀疑自己的推理是不是错了的时候,赵大的手机铃声让我大彻大悟,一瞬间窥破了这个奇案的全部真相!”
楚天瑛说:“当你在会议室里兴高采烈地宣布已经破案的时候,我们都莫名其妙:你到底通过那个铃声推理出什么了?”
“反正不是我杀的人。”马海伟嘟囔了一句。
呼延云淡淡一笑道:“小郭误解了我的意思,她那个关于手机铃声的推理太牵强了,不过她真心认为你是凶手,和我短信沟通后,我觉得不妨让她说出她的想法,暂时‘冤枉’你一下。这样更有利于麻痹真凶,实施我的计划。”
“好吧。”马海伟在椅子上“哐”地坐了下来,双手拄着膝盖,“我就不要国家赔偿了,你就把你从手机铃声中推理出了什么告诉我,作为补偿吧。”
呼延云点点头说:“在大池塘,我曾经让你进入发生命案的简易房,播放手机铃声,目的是想搞清楚,李树三、你和翟朗说通过手机铃声锁定赵大尸体的位置,是不是在撒谎,结果证明确实可以听到——”
“不是音量的问题啊?”马海伟说,“我的手机铃声真的是早就设置的江南style,谁知道会和赵大那个死挫人撞上!”
“既不是音量的问题,也不是音乐本身的问题。”呼延云说。
楚天瑛越发好奇了:“那是什么问题——”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哀怨的叹息:
“呀……”
声音凄切,来得无头无尾,像是半空中飘来一截半透明的浮尸。
屋外的雨,似乎停了。
偶尔,听得见残雨滴下的声音,却听不见雨滴落地的声音,有头而无尾,坠落而无底,于是清冷得令人不堪忍受。
一阵异常哀婉的京胡,牵出一段凄凄惨惨戚戚的唱腔:
行至在渔阳县地界,
忽然间老天爷降下雨来。
路过赵大的窑门以外,
借宿一宵惹祸灾。
赵大夫妻将我谋害,
他把我尸骨未曾葬埋。
烧作了乌盆窑中埋,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分明是有人在这狭小的屋子里,一边飘荡,一边哀吟,但一片花白的地上,连影子也不见一个,没有脚的冤魂,浸着血的乌盆……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马海伟犹如被往事催眠了一般,目光迷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口中念叨着:“是这个,就是这个……”
猛地!唱腔断了。
乍然陷入寂静,像被突然挖空了肚肠,每个人都感到不可忍耐的空虚,仿佛此身也悬浮在空中,突然摔落在枯井的井底。
“是《乌盆记》,像是收音机里播的。”
“这屋子里也没有收音机啊。”
“那是哪儿来的音乐啊,闹鬼似的,听得我寒毛倒竖。”
“是啊,那天晚上我睡在这花房里,就是听到这个,才做了噩梦的。”
马海伟、林凤冲和楚天瑛一边嘀咕着,一边四下里寻找收音机,或者什么播放器,然而,一眼可以看到全貌的屋子里,并没有类似物件,马海伟掀开床单钻到床底下找,同样一无所获。
难道子里真的闹鬼了?
呼延云站起身,对着外面喊道:“田颖,你进来吧。”
门帘掀开,田颖和晋武一起走了进来。
“你们演什么戏呢?”林凤冲问。
“我只是拜托田颖打了一下我的手机。”呼延云从裤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刚才的《乌盆记》唱腔,是我今天中午刚刚设置成手机铃声的。”
三个人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放松了许多。
然而,呼延云下面的一句话,却让他们瞬间石化!——
“可是,你们三个人刚才都只认为是一段唱腔,没有发现那是我的手机铃声啊,为什么有人却在黑暗的大池塘,听到《江南style》就说那是手机铃声呢?
“根据问讯记录,那天晚上到达大池塘之后,李树三说他拨打赵大的手机,听到手机铃声,追踪到简易房,这在逻辑上说得通。纵使他不是杀人犯,但是他和赵大一向关系密切,听过他手机铃声是《江南style》,很正常;马海伟是这样说的‘忽然听见了一阵细切的声音’,这当然也是正常的;然而翟朗——”呼延云盯着蹲在李树三身边的黑影说,“你的原话是‘突然就听见了手机铃声,声音很小,但是挺清楚的’,这是为什么呢?”
翟朗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还没进入简易房,李树三就已经挂断了赵大的手机。你进去之后,并没有接近尸体,并不知道赵大带了手机,就连马海伟也是直到郭小芬指出,才得知赵大的手机铃声是《江南style》,你怎么就知道黑暗之中,大池塘里响起的是赵大的手机铃声呢——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在黑暗中听到一段音乐,首先想到的应该是CD机、收音机,或者其他播放器吧——只有一种可能,在此前你就和李树三串通好了,他告诉你,一旦听到《江南style》就往简易房的方向跑,因为那是他在拨打赵大的手机。”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晋武不禁脱口而出。
“我还是想不通——”楚天瑛一下子昂起头来,“翟朗怎么会伙同他的杀父仇人杀死另一个仇人呢?”
呼延云说:“也许你还记得,翟朗曾经委托咱们帮他找回丢失在大池塘的挎包吧?那个包,我在赵大的临时住所里找到了。当时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那个挎包过分干净了,换言之,挎包里的东西太少了,只有一张弩,而其他的东西,比如翟朗的证件,还有他让咱们一定要拿回的他父亲的唯一一张照片,以及告诉他翟运之死的匿名信,都不见了。我就在想,这些东西去哪里了呢?”
“也许是赵大拿去别的地方了,或者一把火烧掉了啊。”楚天瑛说。
“那么,林凤冲第一次在大桥上见到翟朗时,他问路的那张地图呢,也烧掉了?”呼延云说,“既然烧掉,为什么不一把火统统烧掉,偏偏只留下一把弩呢?我在弩上看不出有什么非留下不可的意义啊。等我发现手机铃声的问题之后,我断定,其实翟朗在去刺杀赵大的时候,为了便于行事,根本就没带证件、照片、书信和地图什么的,而后他告诉我们这些东西和挎包一起丢失,只是为了掩盖其中隐藏着的一个十分重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呼延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曾经说过,这个案子的真相,是因为涉入其中的所有人,都太执着于《乌盆记》这个故事了——在不经意间,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认为,虽然凶案现场是被人有意布置成《乌盆记》的场景,但是凶案的缘起还是三年前一场《乌盆记》式的谋杀。但是,在将已经堪破的和犹未堪破的各种疑点归纳总结之后,我有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由此衍生出了另外一个《乌盆记》的故事,或许,能阐释后来发生这一切的因果……”
他沉静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心中离奇的思绪。
接下来,他放低声音,犹如午夜的电台广播一般,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天,一场瓢泼大雨席卷了渔阳县。雨不停,乌云也不散,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背负着贪污公款罪名的翟运,背着一个背包一路踉跄着逃到了这里。狂风暴雨中他迷失了方向,正当他为自己的前途感到绝望时,他抬起头,看到山坡上有一座花房,花房里依稀亮着灯光。
翟运深一脚浅一脚地攀上了山坡,敲开了花房的门。屋里面有两个男人,正是赵大和李树三,他俩听了翟运借宿的请求之后,答应了下来,然而也就是在翟运查看背包被雨水打湿的情况时,他们看到了里面厚厚的一捆捆人民币。
也许公安人员多年来持续不断的上门盘查,给翟朗的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但十分遗憾的是,你的爸爸确实是一个贪污犯,他临出逃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拿走贪污的部分公款——插一句,程运到达渔阳县之后,用某个公用电话给你妈妈打了个电话,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记录下了一个开头为渔阳县区号的电话号码的原因,这是丈夫留给她的最后的线索。
看到翟运行囊里的人民币,赵大觉得机会来了。虽然开瓦窑也比一般人挣钱多一些,但毕竟操心费力,于是他和李树三商量,趁着夜深雨大,杀人灭口,分尸毁迹,夺取财物!他们找来给不听话的奴工吃的大剂量安眠药,下在翟运的饭菜里给他吃,他俩则在外屋准备好了寒光凛凛的斩骨刀。
没过多久,里屋传来“扑通”一声,进去看时,翟运已经从椅子滑到了地上,闭着眼睛,嘴角还挂着饭粒。
赵大和李树三相视一笑。赵大说:“我去拿块塑料布来垫在下面,省得等会儿分尸的时候弄得一地血,不好收拾。”说完他转身出了里屋,刚刚找到一块塑料布,就听见屋子里一声惨叫,他没想到李树三杀个人这么心急,连垫塑料布也等不及,于是掀开布帘,却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恐怖一幕——
一直静静听着的三个人都是一悚。
赵大看到,李树三倒在地上,脖子正“咕噜咕噜”往外冒着血,在他的身边,站立着满脸狞笑的翟运,手中握着那把斩骨刀,刀刃和刀面一片猩红!
“什么?”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一声惊呼,“翟运杀死了李树三?”
呼延云点了点头。
楚天瑛感到一阵目眩,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古老的《乌盆记》故事竟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情节“重现”:投宿者反过来杀死了凶手!
一路逃亡的翟运,一直对周围的环境有着惊人的警惕,他注意到了赵大和李树三看见自己的背包之后露出的诡异神情,也注意到了饭菜的味道不对劲。于是假装吃下后倒在地上,等李树三将要行凶的时候,突然跳起,反手将他杀死!
看着吓得目瞪口呆的赵大,翟运残忍地笑着,握紧了斩骨刀,一步一步向赵大走来。赵大想拔步而逃,可是双脚动弹不得分毫,他以为自己将要命绝于此了,谁知翟运走到他面前说:“我们做一门生意,怎么样?”
赵大用尽全力才定住了神说:“您……您想做什么生意?”
翟运“嘿嘿”一笑,打开花房的大门,看了看黑漆漆的夜和漫天的大雨,说:“我是被仇家追得亡命天涯,避祸到此,既然我今晚杀了一个人,不妨我就借用他的身份在这里柄身,想必你也用类似的卑鄙手段害死过无数人,我也不会杀你,我也不会去举报你,只希望在这里隐姓埋名,背包里的钱,都是你的,你看如何?”
赵大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当然同意,两个人谈及怎样处理李树三的尸体。赵大说起《乌盆记》的传说,分尸之后焚化,骨灰揉进黏土里烧制成乌盆,毁尸灭迹最是彻底。翟运当即动手准备分尸,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出人意料的血腥骤变,已将赵大变成惊弓之鸟,他惊慌失措地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正是来借医药费的田颖。田颖这是第一次见到翟运,赵大介绍他名叫李树三……李树三和赵大搭伙不久,见过他的人不多。从此,翟运就以李树三的身份在渔阳县扎下了根。
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长叹。
竟是“李树三”——翟运发出的。
一瞬间,他把头颅深深地一垂,仿佛背脊上再也承受不住。
抬起头时,他的双眸浮现出异常的疲惫,犹如紧绷了很久的弦就此断裂。
“如果不是有一次喝多了酒,我把自己出逃的实情告诉了赵大,他也不会以此一直要挟我。我只能含羞忍辱,甚至把脸烧黑伪装成李树三,任他摆布,替他出谋划策,为他挣了不知道多少钱,他却只拿出很小的一部分让我开了个小旅店谋生,三年了,三年了,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杀了他!”
众人望着他,想他三年来像老鼠一般,过着不敢见光的日子,不知此人是可憎、可恨、可怜,还是可悲。
“那么,翟朗是怎么搅进这个案子里面的呢?”林凤冲问。
呼延云说:“我推测,翟朗三年之后第一次见到父亲,应该是他向杨馆长详细了解到《乌盆记》的传说,离开图书馆之后,翟朗在大街上没头苍蝇一样乱走着,琢磨到哪里去找李树三报杀父之仇。突然他被一个人拉进了小巷子里,他以为遇到劫道的了,仔细一看,不禁欣喜若狂,正是自己以为早已被烧制成乌盆的父亲翟运。翟运对他突然出现在这个偏远的小县城也十分惊讶,三年来他为了逃避警方的缉捕,从未与家人联系过,怎么在街上竟看到儿子的身影呢。他仔细观察后发现,没有警察在附近盯梢,才与儿子相见的。父子俩激动了没多大一会儿,在翟运的逼问之下,翟朗拿出了那封匿名信。”
“天瑛、老马,我相信小郭也对你们讲过,翟朗在图书馆里叙述的那封信的内容,只是你们在后来事件的发展中,忽略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呼延云说,“小郭告诉我的是,翟朗说信里是这样讲他父亲遇害的‘夜里投宿在渔阳县一个叫赵大的窑厂厂主家里,因为露了财,被赵大的伙计李树三杀害’——注意,不是赵大和伙计李树三杀害,而是赵大的伙计李树三杀害,那么这封信告诉翟朗的究竟是什么?”
楚天瑛恍然大悟道:“信里说翟运是被李树三杀害的,和赵大没什么直接关系。”
“对!”呼延云说,“把这样一封信寄给翟朗,很明显是挑唆瞿朗杀死李树三——也就是他的爸爸翟运。那么翟运和翟朗就要分析了,这封信是谁寄来的?谁既了解三年前事情的真相,又知道瞿运有个儿子,并试图借翟运儿子的手杀死翟运?分析的结果,匿名信的作者当然只可能是一个人——赵大!”
“翟运认得赵大的字迹,再看匿名信的字迹,更加确认此信系赵大所写。看来赵大始终对他深怀戒心,为了将他除掉而又不惹动警方,竟采用了如此恶毒的计策,挑拨自己的儿子杀死自己!翟运决定将计就计,反手杀死赵大,与儿子一番商量之后,定下了一个堪称绝妙的计划,那就是让翟朗扮演一个特殊的‘证人’。”
“特殊的‘证人’?”马海伟问,“证明什么?”
呼延云说:“你仔细想想,翟朗在这个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是不是很耐人寻味?他首先用刺杀赵大,证明了自己和赵大的深仇大恨,又指控翟运杀死杨馆长,证明了自己和‘李树三’的不共戴天之仇。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形成这样的印象——翟朗是为了报杀父之仇和赵大、李树三这个‘集团’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从而确立了这样一条原则:翟朗绝对不可能与这两个人有缓解的可能,更不要提与其中一个合谋杀死另外一个了。”
马海伟点了点头。
“仔细分析一下翟朗两次对翟运的指证,就更有意思了,这两次指证恰恰否定了翟运杀人的可能:第一次,杀杨馆长,翟朗指出的杀人时间里,翟运正和警方在一起,第二次他和马海伟一起追踪翟运到大池塘,双方中间只有极短的间隔时间。很明显,翟运不可能利用那段时间杀人,并布置复杂的犯罪现场,而翟朗每每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说翟运杀人,正是为了给旁观的人反复强调自己和翟运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么,这一切所作所为的目的又何在呢?就是在翟运进入电影院这段时间里,向我们证明:翟朗绝不会走眼,让他溜出来杀人,从而也就再一次否定了翟运作案的可能。想一想,这是多么奇妙的计划,翟朗通过电影院门口小吃摊的人,否定了自己作案的可能,又通过自己的‘坚守’否定了翟运作案的可能。如果不是后来手机铃声的失误,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翟运是怎样从电影院溜出来杀死赵大的。”
“这么说,杀死杨馆长的人是——”晋武想推测又不敢推测。
“我倾向于是翟运。”呼延云说,“由于翟朗的做证,你们把‘凶手’的作案时间集中在了2点半到3点10分之间;同样由于翟朗的做证,楚天瑛把‘凶手’的作案路径集中在了从旅馆后院翻墙出去杀人……当否定这些的时候,主观上你们也就否定了‘李树三’杀死杨馆长的可能。而事实上呢,翟运很可能是2点半之前从旅馆正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杀的人——翟运先生,我推理得正确吗?”
翟运冷笑一声。
“杨馆长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杀死她?”马海伟愤慨地质问翟运。
“因为杨馆长看到了一张不该看的照片。”呼延云说,“小郭回忆,在图书馆的时候,翟朗激愤之下,把父亲的照片拿出来给杨馆长看了一眼。翟运和翟朗相见后,一定问过翟朗,他可曾把自己的照片给本地人看过,翟朗说只有一个杨馆长,翟运立刻就决定必须杀死这个人。因为杨馆长很可能从照片上认出了自己,只有杀了她灭口,才能保证自己能在渔阳县继续安全地待下去。”
“当天夜里,我想翟运父子一定一夜未睡,详细制订了每一步的策略,他们烧掉了翟运的照片,将翟朗其他的证件都藏好。第二天一早,翟朗背着只装有一张弩的挎包奔向了大池塘,去刺杀赵大,作为赵大的军师,翟运早已知道马海伟和楚天瑛会应邀去那里,这正是一个让翟朗作为赵大的‘死敌’亮相的绝佳时机,当然,那一箭是必须射偏的,翟朗是必须被抓住的,因为真正的好戏还在后面——”
“等一下。”晋武想起一个问题,“难道翟运不担心,翟朗被抓住后直接送进了公安局,以杀人未遂受到惩处吗?”
“假如你是赵大,你会把自己军师的儿子贸然交给警方吗?”呼延云说,“何况,那封匿名信又根本不是赵大写的。”
“不是赵大写的?”晋武瞪圆了眼睛,“那是谁写的?”
呼延云没有理他,继续往下说道:“差点被弩箭射死,极大地刺激了赵大那根敏感的神经,他以为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巨大的误会,只要叫来翟运说明白,让他与儿子见面并加以管束,一定可以化解开翟朗的怨恨。于是他让葛友打电话给翟运,约他见面,翟运以有事为借口,说暂时过不去,约在晚上10点在大池塘见面。
“翟朗离开大池塘之后,便来到小旅馆附近,耐心地等待,等楚天瑛和马海伟回来,就走进去入住,并以证件为借口大吵大嚷,以引起你们的注意。与此同时,瞿运已经准备好了勒死杨馆长的绳索……
“杀死了杨馆长,回到小旅馆,通过翟朗的举报,成功‘洗清’了罪名,翟运打电话给他安排在赌场里的那个赌友,得知葛友已经因为‘出千’被赌场扣押,他立刻致电赵大,将见面的时间改成晚上9点。接下来,他观察着旅馆对面的饭馆,当翟朗和马海伟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吃饭以后,他再次出动了。这一回,他要彻底埋葬翟运这个名字,他要让那个知道自己逃犯身份的人永远地闭嘴。”
呼延云把目光转向翟运说:“之后,你走进了电影院,用短信和翟朗不断联系。当得知马海伟去了后门的时候,你迅速从前门走出,开着早已准备好的摩托车来到大池塘,走进简易房,用一个陌生的号码打给赵大,让他到简易房相见,那里灯光昏暗,适合突然袭击,位置明确,也适合演出下一步‘翟朗捉凶’的好戏。果然,全无防备的赵大,被你一刀刺死……回到电影院之后,你再用短信告诉翟朗,进入大池塘之后,怎样通过手机铃声锁定赵大尸体的位置,至于那扇门,最好让别人先推拉一两下,然后赶紧上去一脚踢开,给人以门是反锁的假象。最重要的是,翟朗一定要第一个走进简易房,往前走出几步,这样一来,即便是曾经做过警察的马海伟让他退出去,也会因为趋同心理,踏着翟朗‘开拓’出的直线走向尸体——你的心计之深,心机之密,实在可怖!”
“我想,当郭小芬推理出马海伟是杀死赵大的真凶的时候,你内心一定欣喜若狂吧,甚至于翟朗演戏打了你一顿,你也只把这当作迎接胜利的凯歌,不过,你也就此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这个案子,我可以推理出凶手,但缺乏你杀死赵大的证据,只能让你自己跳出来。于是我事先让赵二和他的律师配合我,在宣读赵大的遗嘱时,把花房留给你,又让赵二吵闹,不知道他爸爸的金条藏在哪里了……你觉得那些金条也许是上天对你这些年隐姓埋名的补偿,一定就藏在这个花房里。过了几天,你看一切都安全了,就和偷偷潜回渔阳县的翟朗一起来到花房,搜寻金条。”
“你!”翟运向上使劲挣扎了一下,眼睛里放射出比毒蛇芯子还要凶恶的光芒!
“其实,警方一直在派人严密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本来以为你要一个月以后才会动手找金条,没想到你这么贪婪,这么迫不及待……”呼延云说,“按照事先设置好的计划,我敲开了花房的门,我知道,我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你走进圈套,让你必须杀我灭口——”
“你说你的背包里有我的照片和档案……”翟运闭上眼,绝望地摇了摇头,“我以为我的最后一张照片已经烧掉了,没想到你却说你就带在身上,一旦让你交给警方,我的一切一切,就全都毁了,我不想功亏一篑,我不想再踏上逃亡的道路,我不想让自己的全部心血都被你毁于一旦!”
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是同样毫无声息的夜,每个人都在凝神屏气,体味着散不尽的黑暗与潮湿。
“没有乌盆,却上演了一出《乌盆记》……”呼延云望着翟运说,“三年前,你抛妻弃子,为了隐姓埋名,不惜为虎作伥,帮着赵大一起杀害奴工,后来又杀死了杨馆长和赵大。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的起点,都不过是因为你当初的一点点贪欲,一步错而步步皆错,一念贪私而万劫不复,你以为,你把你自己的血、肉、骨头、灵魂,连同你的过去都烧成了灰,就能获得终极的解脱,可是天网恢恢,你其实是把自己囚禁在了乌盆里,永远不能逃脱。”
“天网恢恢?”翟运哈哈大笑起来,“推开门看看外面,夜够不够深?黑暗够不够浓?有多少像我一样的人,都借着这夜色永远地逃脱了天网,你知道吗小朋友?”
呼延云冷冷一笑道:“甭得意,他们和你一样,也不过是给自己烧制了一个更大的乌盆而已!”
“把他们带走!”晋武厉声地命令道。
几个警察上来,把翟朗和翟运从地上拽了起来。
翟运垂头丧气地被拖着往外面走,翟朗却挣扎了几下,见实在挣不脱,瞪着呼延云,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狼。
“你是谁?”他恨恨地问。
“我叫呼延云。”呼延云说,“你早就知道的。”
“我是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个推理者。”
林凤冲补充道:“他是中国最优秀的一位推理者。”
翟朗把呼延云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像是要刻在视网膜里,然后毒毒地说:“我记住你了。”
“快走!”一个警察推了他一把。
马海伟忽然冲上来,朝翟朗的胸口擂了一圈。
“你个混球,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在眼镜店外面,咱俩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打败那帮坏蛋,到头来你咋自己也成了坏蛋……”
翟朗低着头不说话。
“别责备他了。”呼延云按了按马海伟的肩膀,“三年前,父亲突然离家出走,杳无音讯,母亲又因病去世,这三年里,他顶着‘贪污犯儿子’的名声,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到底承担了什么样的压力和痛苦,是你我不能想象的……当他重新见到父亲,得知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我想他绝对不能容忍和父亲再一次分开,为此,他愿意在父亲的命令下做任何事……”
“做任何事?”马海伟愤怒地说,“哪怕眼巴巴地看着我被小郭冤枉?哪怕刚才差一点拿刀把你肢解?”
“对,任何事!”呼延云叹了一口气,“毕竟,他还是个学生,让他在‘亲情’和‘道义’面前做出正确的选择,本身也许就是不道义的事情。我听小郭说,在你被戴上手铐押走以后,他扑向翟运,一边揍他,一边不停地喊‘都是你干的,你这个凶手’!我想,那也许不单单是演戏,也是他的良知在发出最后的怒吼吧!”
屋子里很久没有声息。
“把翟朗带走!”林凤冲再一次命令道。
翟朗跟着警察走到门口,右脚已经跨过门槛。
马海伟突然喊了一句——
“翟朗!”
翟朗站住了。
“我跟你说,进去以后好好改造,早点出来,不然饶不了你!”马海伟说。
“欸!”翟朗擦了一把眼睛,瓮声瓮气地答应道。
押解嫌犯的警车向山下开去了,雨后的夜晚,红蓝两色不停地闪烁和变换着,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像漂浮在起伏的海面上看着头顶的闪电。
“好了,我们也撤吧。”晋武对屋子里的几个人说。当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过身,和呼延云使劲握了一下手,才又转身离去。
呼延云朝着走在最后面的那个警察喊了一声——
“田颖!”
田颖慢慢地回过头。
“你留一下,我还有点事,要找你说。”呼延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