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个男子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胡天生像只折断翅膀的大鸟从高高的古樟树下坠落下来。男子听到胡天生肉体撞击地面发出的沉闷的声响后,呆了。过了好大一会,他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扑过去。胡天生面向大地趴在那里,男子把他单薄的身子翻了过来,看到他七窍流血的脸。男子心里哀嚎了一声:“孩子,你怎么能爬到这棵树上玩呀!这不是找死吗,谁敢对这棵树不敬哪!”
男子马上抱起胡天生瘫软的身体,朝唐镇小街狂奔而去。
胡天生死了,他单薄的身体在郑老郎中中药铺子里的病榻上渐渐冰冷和坚硬,他的口袋里还装着那半块蛇糖。胡天生母亲扑在他的尸体上,失声痛哭,边哭边嚎:“细崽哇,你好狠心哇,你狠心地扔下我不管了哇——”他哥哥站在那里,泪水横流,浑身颤抖。胡喜来眼中积满了泪水,可怎么也落不下来,他面色铁青,突然冲到郑老先生的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衣襟,吼叫道:“你不是神医吗,你怎么不把我儿子救活呀,这是为甚么,为甚么——”郑老郎中脸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儿子的死不干我事,我,我,我已经尽力了——”
……
冬子在阁楼上,看到胡喜来抱着胡天生的尸体回到家中。很多人跟在他的身后,有人说,孩子的尸体不能放在家里,也不能放在镇上,赶快送到山上埋了吧!胡喜来根本就不理会这些,固执地把儿子的尸体抱回了家。唐镇有个传统,没有上寿,也就是说没有到六十岁死的人,都是短命鬼,这样的人死后会变成厉鬼,特别是孩子,所以,唐镇人是不会把这样的死人放在家里停放的,如果是在家里死的,应该马上就抬到镇子外面的山上埋葬,如果是在镇子外头死的,连镇子都不能抬进来。
冬子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他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心里异常清楚,在铁匠铺纵火的人就是胡天生。他没有死于唐镇人之手,却莫名其妙地从土地庙门口的古樟树上掉下来摔死了。
冬子的内心极度寒冷。
冬子甚至想,是不是自己害死了胡天生,这个想法十分奇怪。
冬子更奇怪的是,就在胡天生死后,铁匠铺子的打铁声停止了。听不到那打铁的声音,冬子心里有种失落感。打铁声消失后,唐镇小街上充满了胡天生母亲的哀嚎声。
冬子坐在阁楼上苦思冥想,可什么问题也想不明白。
这时,阿宝踩着嘎吱嘎吱乱响的楼梯走了上来。
阿宝坐在冬子的旁边,侧着脸看了看沉默无言的冬子,他也没有说话。阿宝总是受冬子的情绪影响,冬子高兴,他也会高兴,冬子忧伤,他也会忧伤,冬子沉默,他也沉默。
冬子先打破了沉默:“阿宝,你说人死了还会想吃蛇糖吗?”
阿宝摇了摇头:“不晓得,我没有死过。”
冬子说:“是不是也应该给天生送一匹纸马。”
阿宝不解:“为什么?他又不是你舅舅。”
冬子说:“还是应该给他送一匹纸马,可是我没钱,驼子大伯不一定会赊给我了。”
阿宝叹了口气:“可惜我也没钱,不然我借给你的。”
冬子说:“妈姆在就好了,我和她要钱,她一定会给我的。”
阿宝说:“阿姐又去找你妈姆了?”
冬子点了点头:“不晓得甚么时候才能找到。”
阿宝安慰他:“会找到了,冬子,你妈姆一定会回来的。我昨天晚上做梦也梦见你妈姆归家了,还带了很多山上的野果回来,你还叫我过来一起吃,那野果水灵灵的,很甜!”
冬子说:“真的?”
阿宝点了点头:“真的,好甜!”
冬子吞咽了一口口水:“我怎么就梦不到妈姆呢?”
阿宝无法回答冬子这个问题,就像他不知道胡天生为什么会死一样。他话锋一转:“冬子,刚才胡喜来到我家来了。他求我爹给天生做一口棺材,我爹说他从来没有打过棺材,让他去羊牯村找专门打造棺材的洪师傅,他说太远了,来不及了。我爹很为难,不知怎么办。想不到,胡喜来给我爹跪下了,他哭着说,花多少钱都行,那怕倾家荡产,他也要给天生做一副棺材,把他好好地安葬了。你晓得我爹是个实在人,他也很伤感,答应给天生打一副小棺材。”
冬子说:“胡喜来是个小气得出屎的人呀!”
阿宝说:“是呀,我也想不通。”
冬子又沉默了,自从母亲失踪,他没有像今天一样和阿宝说这么多话。不一会,他站起来,下楼,朝门外走去,阿宝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冬子来到李驼子的寿店门口,停住了脚步。
李驼子正在店里用竹片扎着什么,背对着店们,他们看不清李驼子的后脑勺,看到的是他背上那个巨大的肉瘤。冬子觉得奇怪,一直摆满纸人纸马纸房子的寿店里空空荡荡的,那些东西都跑哪里去了呢?
李驼子好像背上那个沉重的头瘤上长了眼睛,他说话的声音从店里传出来:“是冬子吧,你是不是想要个纸马送给天生呀?”
冬子奇怪李驼子怎么知道自己的心思。
“你们回去吧,店里的纸人纸马都被胡喜来买走了。胡喜来还是真舍得花钱!我在唐镇开店这么多年,没见过谁给短命死的人买那么多寿品的,胡喜来是第一人。他是真的心疼天生的哇!可怜的天生,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对了,你们莫要到胡家看热闹,你们还小,离死人远点。”
冬子听到胡天生母亲的哭嚎,他想,自己死了,父亲李慈林会这样对待他吗?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
胡天生在家里停了两天,才入土安葬。安葬他的那天,是个阴天,风刮得猛烈,除了他家里人,没有其他人去送葬,唐镇人怕染上凶煞之气。胡喜来一家把胡天生安葬后,唐镇人并没有因此而平静,他们胆怯的心被胡天生的死搅得忐忑不安。那天早上,在臭气熏天的尿屎巷里传出了这样一个说法:胡天生和游秤砣一样,是冒犯了神灵而死的,土地爷和土地娘娘已经震怒了,不会放过一个对他们不敬的唐镇人。本来是庇护当地百姓的土地神,现在却一次次惩罚当地子民,这无疑让唐镇人极度恐慌。
上官清秋的铁匠铺在胡天生安葬的这天上午重新开了门。不见他的两个徒弟,他独自一人坐在店里的竹靠椅上抽水烟。他手中端着的是个崭新的黄铜水烟壶,脸上呈现漠然的神色。两个徒弟都是他的女婿,他很放心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他们,本来他要把手艺传给儿子上官文庆的,没想到儿子是个侏儒,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打铁。他死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弄出上官文庆这样一个怪东西,难道是上辈子造了孽。想起上官文庆,他心里就特别不舒服,所以他干脆就不想了,甚至连见也不想见儿子,上官文庆似乎也有自知之明,总是躲着满脸漆黑的父亲。上官清秋把两个女婿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继承他的衣钵,这两个女婿也让他满意,活干得漂亮,做人也忠厚老实。
铁匠铺重新开门,在唐镇也算一件大事,不亚于胡天生死的大事。消息很快地在唐镇风传,不一会就传遍了唐镇的每个角落。铁匠铺在唐镇人的生活中有着重要的位置,全镇人使用的铁器都来自上官清秋的铁匠铺,他一下子关门那么久,唐镇人怎么能够习惯得了。听说铁匠铺又开张了,许多人都来看,有人是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是想买点需要的东西。
上官清秋一锅烟还没有吸完,就被纷纷赶来的人们吵闹得不得安宁。
有人说:“上官铁匠,有人说你死了呢,那么长时间也不开店门。”
上官清秋呵呵笑了:“我要死了还能在这里和你说话?是谁吃得太饱了,瞎嚼舌头?”
那人说:“好像是沈猪嫲讲的。”
上官清秋说:“沈猪嫲的话你也信?她让你去吃屎你也去吃?”
那人说:“这倒是,她的话还真是不能信。上官铁匠,你手上的水烟壶不错呀,花了不少钱买的吧?”
上官清秋又呵呵地笑了:“哦,这个水烟壶呀,是李公公送的,听说是从京城里带回来的,你看看,上好的黄铜打造的,不错吧!”
那人说:“唧唧,还真是好东西!李公公能送你这么好的货色,李公公真看得起你哟!”
上官清秋得意地说:“那当然,那当然,你不要瞧不起我这个黑乌乌的打铁匠,在李公公眼里,我也是块宝咧!”
又有人说:“上官铁匠,这段时间,你关着店面,没日没夜的打铁,到底在干甚么呀?”
上官清秋很吃惊的样子:“你说什么?”
“你难道没有听清楚?我说这些日子你关起店门来,没日没夜打铁呀,到底在做什么?”
“有这事吗?这段时间我不在唐镇呀,我带着两个徒弟到外地去了,外地的一个朋友有一批活要赶,人手不够,让我们去帮忙,我们怎么可能在店里打铁呢?”
“那出鬼了,全镇人都可以作证的,大家都听到了从你店里传出的打铁的声音,白天还好,到了晚上,打铁的声音很响的,吵死人了,特别是胡喜来,都快被你打铁的声音逼疯了!”
“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情,那真的可能出鬼了。”
……
上官清秋死活不承认他们这些日子闭门打铁的事情,唐镇人觉得十分蹊跷。
如果真的不是出鬼了,那么,上官清秋一定是在说谎,他在欲盖弥彰。他为什么要说谎?这是一个谜,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埋葬完儿子的胡喜来回到了镇街上,他看到了铁匠铺店门大开,还围了不少人。他面容悲戚地经过铁匠铺门口时,停了下来。有人发现了这个可怜的人,轻轻地说了一声:“胡喜来来了!”
大家的目光转向了他。
上官清秋的目光和胡喜来的目光相碰,铁匠的目光慌乱地避开,显得有些尴尬。胡喜来却瞪着他,眼睛里喷出悲伤和愤怒交织的火焰。此时的上官清秋在他眼里,是个十恶不赦的怪物。胡喜来已经在心里杀死了他上千次上万次,这些日子,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见到上官清秋,他要给他一点教训!现在他面对着上官清秋,许久以来的折磨和丧子之痛令他血脉贲张,他朝上官清秋缓缓地走过去,每走出一步,他的身体就颤抖一下。人们纷纷闪开,心惊肉跳地等待着什么,没有人上前劝阻胡喜来。
上官清秋的眼皮跳了跳,他心里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把手上锃亮的黄铜水烟壶放在了一边,朝胡喜来迎过去,站在了铁匠铺门口:“喜来老弟,看上去,你的火气很大呀!”
上官清秋个子很高,虽说没有李慈林那样粗壮,却也是唐镇数一数二的大力之人,如果光比力气,李慈林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就是他现在五十多岁的人了,很多年轻人也没有他这样的气力,就是他的两个徒弟,和他也没法比。胡喜来没有说话,一步一步朝上官清秋逼过来,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上官清秋伸出长长的双手,挡在了胡喜来的面前:“喜来老弟,你给我站住!你说说看,我那里做过对不住你的地方?”
胡喜来停住了上前的脚步,他的脸涨得通红,浑身颤抖,牙咬得嘎嘎作响,一声不吭,只是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上官清秋,他在用目光杀死上官清秋。
有人说:“铁匠,你没日没夜闭门打铁,吵着胡喜来了!胡喜来的儿子也死了,他不找你找谁呀!”
上官清秋双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胡喜来,只要胡喜来敢轻举妄动,自己就会出手,但是在胡喜来没有动手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先出手的,这也是他一生做人的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上官清秋接上那人的话茬:“我说过,这些日子我带着两个徒弟出远门去了,根本就不在唐镇,如果在唐镇,我们是不会在晚上打铁的,我们也是人,难道不要困觉?况且,我们在唐镇也没有那么多活要干,照你们说的那样,我早发大财了。喜来老弟,你也是个明白人,你说说,我讲的在不在理?我现在才知道天生殁了,我心里也很难过,天生是个好孩子呀!”
说完,上官清秋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睛。
人越围越多。
这时,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
大家知道,是李公公来了。果然,李公公拄着龙头拐杖走了过来。人们给李公公让开了一条道,都用崇敬的目光和献媚的表情迎接李公公。上官清秋见李公公来到他和胡喜来的面前,便朝李公公微微弯了弯腰说:“李公公,你老人家也来了!”
李公公笑笑:“没事出来走走,见此处喧哗,就过来瞧瞧。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上官清秋说:“没甚么大事,只是喜来老弟弟太悲伤了,有点想不开。”
李公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喜来哪,天生走了,的确让人心疼哪!可这不能怪清秋,不是他害死天生的,你说,对不对?如果是清秋害死天生,我也会为你作主的!问题是,天生的死和清秋没有一点关系,你找清秋,是不是没有道理?我作为一个长者,比你们多吃几年的米谷,也比你们多些见识,我想说说公道话,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和为贵哪!你们说,对不对?”
胡喜来无语。
上官清秋连声说:“公公说得在理,在理!”
很多人私下里说:“李公公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人越围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的,李公公成了中心,上官清秋和胡喜来的中心位置很快就被转换了。李公公自从回到唐镇,第一次面对如此之多的唐镇人说话,也就是说,他第一次在唐镇的非正式集会场合面对唐镇百姓发表自己的观点。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李公公难掩内心的激动,他内心的激动只能从他的眼神中表现出来,他脸上还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大声地说:“今天,老夫借着这个机会,和大家说一件事,也就是关于土地庙的事情。大家想想,在短短的时间里,土地庙那边就出了许多事情,游武师死和土地庙有关,天生也是从老樟树上摔下来的,这给我们全镇人敲响了警钟哪!为什么会这样呢?大家心里和老夫一样明白,土地爷和土地娘娘怪罪我们了,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情呢!老夫有个提议,不知当不当说?”
有人大声说:“李公公,你说吧,我们听着呢!”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说:“天生走后,老夫茶不饮饭不思,夜不能寐,老夫为唐镇担心哪!我想了良久,决定重新修建土地庙,也给土地爷和土地娘娘重塑金身,以求土地爷和土地娘娘的原谅,庇护我们唐镇人平安!”
大家交头接耳,小轻地议论纷纷。
主要议论的话题就是,修土地庙要花很大的一笔钱,这笔钱由谁出?
李公公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他说:“大家静静,听老夫把话说完。”
大家安静下来。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说:“大家不要担心钱的问题,重建土地庙的全部费用有老夫来承担,造福桑梓的事情,老夫责无旁贷!希望得到大家支持,老夫出钱,大家出力!”
围观者中有人大喊:“李公公万岁!”
大家发现,喊话的人是李骚牯。李骚牯用手捅了捅旁边的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也呼喊道:“李公公万岁”
有些人也跟着喊:“李公公万岁!”
也有人喊:“李公公好人哪,是我们唐镇的活菩萨哇!李公公回到家乡来就是为了我们过上好日子的,难得呀!”
“……”
李公公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他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静下来,他还有话要说。场面又平静了,李公公向大家作了个揖,大声说:“谢谢父老乡亲的抬爱,万岁不敢乱说的,传出去,要杀头的!老夫只是尽一份绵薄之力,无足挂齿!另外,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请求大家以后不要叫我李公公了,现在不是在京城,也不是在宫里,这样叫着不合适,老夫心里也不舒服,大家还是叫我顺德吧,顺德这个名字是老夫的爷爷给我起的,叫起来也算顺口,大家以后就叫我顺德吧!老夫在此感谢乡亲们了!”
李骚牯又带头喊道:“顺德公万岁!”
……
李公公出钱重新修建土地庙,这件事情冲淡了人们对铁匠铺关门的日夜里打铁声传出的疑问,也冲淡了胡喜来对上官清秋的仇恨,胡天生死了也不能复活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无论是温暖还是寒冷,况且,铁匠铺晚上已经不会再有打铁的声音传出了,胡喜来心安了许多。土地庙在光绪二十九年十月的一个吉日开始重新修建,这一天是唐镇人的大日子。
修建土地庙的这天,唐镇人一大早就拿着三牲供品,到土地庙去烧香照烛,虔诚祭拜。李红棠也带着冬子到土地庙去祭拜,她跪在土地爷和土地娘娘的泥塑前,祈祷自己尽快的找到母亲。祭拜完后,她又踏上了寻找母亲的道路。
李红棠走后,冬子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就到尿屎巷里去屙屎。
他刚刚找个茅坑蹲下来,就听到隔壁的茅坑里有人在说话。
“你晓得李公公重修土地庙是为了甚么吗?”
冬子清楚,这是沈猪嫲的声音。
“不晓得呀,你说说看。”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传出去呀!”
“好,我不会传出去,你讲。”
“李公公重修土地庙是为了他自己,听人说呀,李公公没儿没女,上一辈子造了恶,今生才会当太监,这个阉人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他留着那么多钱也没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拿钱出来重新修建土地庙,是为自己积德呀,是为了让土地爷庇佑他来生不要再当太监!”
“你听谁说的?”
“你不要管我听谁说的,反正这事八九不离十。”
“你小心哟,不要乱说了,被人听到,对你不利的,人家李公公好心为大家办事,你却背后说人家坏话!”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哪里说李公公的坏话了,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个鬼呀,你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当时,你不是说上官清秋死了吗,是鬼魂在打铁店里打铁的吗,现在上官清秋回来了,也把店门打开了,你还怎么说?”
“这——”
“所以呀,做人要积点口德,乱说话是要遭报应的!”
“……”
沈猪嫲屙完屎走出了茅房,重重地关上了茅房的木板门。沈猪嫲的木屐声嘎哒嘎哒消失后,冬子隐隐约约感觉到沈猪嫲要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冬子这两天的肚子不好,他想了老半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那天,李公公留下来是蛇糖,他一直没吃,把它藏在了一个姐姐发现不了的地方。昨天上午,他想起了那块蛇糖,突然觉得特别馋,就取出了那个小纸包。他已经打不开那个小纸包了,蛇糖和纸已经完全粘在了一起。他把上面能够撕掉的纸努力地撕掉,在撕纸的过程中,冬子拚命地咽着口水,最后,他连纸带糖放进了嘴巴里。吃完那块蛇糖,冬子感觉到自己变了一个人,突然对李公公产生了某种好感,并不是那么讨厌他了,但他的浅意识里还是对李公公有怀疑和恐惧。可是,到了下午,他的肚子就开始隐隐作痛,老是想着要上茅房。他蹲在茅坑上面,怎么使劲也屙不出屎来。
冬子十分难受。
冬子蹲了很长时间,憋得面红耳赤,还是屙不出屎来。他只好作罢,用干稻草擦了擦屁股,就站起来,提上了裤子。他还没有系上裤带,就听到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从街上传过来。
又出什么事了?
好奇心使得冬子的心奇痒无比,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臭气熏天的尿屎巷。
沈猪嫲果然出事了,她披头散发,五花大绑,一只脚还蹬着木屐,一只脚光着,她喊叫着,被几个人余姓族人押着,穿过悠长的小街,朝镇东头走去。他们后面跟着很多看热闹的人,冬子也跟在后面,心里忐忑不安。阿宝在人流中穿来穿去,看到了冬子欣长的身影,喊叫道:“冬子——”冬子回过头发现了阿宝,阿宝跑过来,冬子伸出手拉住了阿宝的手。阿宝说:“冬子,你的手好凉哇!”冬子没有理会他的话,拉着他的手跟在人群后面,往镇东头走去。
土地庙门前的那片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庙门口的台阶上站着几个面色冷峻的老者,冬子知道,他们是唐镇几个大姓氏的族长,一般镇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们都会在一起商量解决。余姓的族长见沈猪嫲押到,往前跨了半步,威严地喊道:“把沈猪嫲带上来!”
沈猪嫲挣扎着大声喊道:“我犯了甚么罪,你们绑我,我到底犯了甚么罪——”
她赖在地上,耍泼。围观着对着她指指点点,冬子突然觉得沈猪嫲特别可怜。
几个人把她拖起来,押上台阶时,她脚上的那只木屐也掉了。她站在台阶上,对余姓族长怒目而视:“老族长,你讲讲,我到底犯了甚么罪,你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余姓族长用低沉的声音断喝:“住嘴,败坏门楣的蠢女人!”
沈猪嫲浑身的肥肉乱颤,喊叫道:“我问你,我到底犯了甚么罪,你们这样对待我,冤枉哇!”
余姓族长说:“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恶呀!你身为余姓人家的媳妇,不好好相夫教子,成天利用你一张臭嘴,造谣生事,实在可恨!今天我们几个族长都来了,各姓人也在场,我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给你一个教训,也给大家一个教训,话是不能乱说的!沈猪嫲,我问你,你在尿屎巷的茅房里说了什么?”
沈猪嫲说:“我甚么也没说!冤枉呀——”
冬子纳闷,为什么不一会工夫,沈猪嫲的话就传到了余姓族长的耳朵里。他听到一个女人轻声说:“我可没有传话呀!”冬子寻声而去,发现这就是在尿屎巷茅房里和沈猪嫲说话的那个人。
余姓族长厉声说:“沈猪嫲,你还嘴硬,不思悔改!来人,给我打,把她的臭嘴打烂!”
一个男子手上拿着一只肮脏的烂草鞋走到沈猪嫲的面前,不由分说地用烂草鞋在她嘴巴上抽打起来。沈猪嫲发出痛苦的哀嚎,她越是嚎叫,男子抽打得就越狠。
男子抽打沈猪嫲时,余姓族长大声说:“众所周知,顺德公为人良善,有公德心,回到家乡后,给大家做了很多好事,现在又为了全镇赢得土地神灵的庇护,出资重建土地庙,功得无量哇!可是,我们余家出了个恶妇,无事生非,竟然污蔑我们大家尊敬的顺德公是图谋私利,如此黑心黑肺之人,不但该打,装进猪笼里沉潭也不为过!”
有人悄悄地问:“谁是顺德公?”
“就是李公公呀,以后可不能叫他李公公了,应该叫他顺德公。”
“哦——”
冬子发现阳光下有许多细小的血线在飞舞,那是从被打得稀烂的沈猪嫲的嘴巴里喷射出来的血线。冬子闻到了血腥味,他出生十二年来,从来没有像今年一样如此密集地闻到血腥味,他突然想到了中秋节晚上的那个噩梦,那满河的血水使他不禁浑身颤栗。
沈猪嫲满脸是血,已经不成人形,像是个稀烂的番茄。
余狗子领着两个孩子凄惶地赶来,两个孩子见到面目全非的母亲,吓得哇哇大哭,孩子惊恐的哭声揪着冬子的心。他的手和阿宝的手紧紧攥在一起,阿宝胆子小,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沈猪嫲的血肉模糊的脸,今日的阳光也异常的刺眼。
男子还在不停地抽打着沈猪嫲的嘴巴,手上的那只破草鞋也染满了鲜红的血。
余狗子把两个孩子带到余姓族长的面前,对孩子们说:“快跪下,求太公开恩,别再打了。”
两个孩子哭着跪下了。
余狗子也不顾一切地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说:“余太公,你看在我和孩子的面上,饶了猪嫲吧,她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两个孩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边磕头边哭着说:“太公,你饶了妈姆吧,妈姆要是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呀!”
“……”
余姓族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时,有人说:“顺德公来了!”
冬子回过头,看到李公公拄着龙头拐杖,面色阴沉地匆匆而来,他的身后跟着李慈林和李骚牯。李公公今天穿的不是白色的袍子,而是黄色的袍子,黄色的袍子穿在他的身上,更显威严。而李慈林和李骚牯两人穿的是黑色的衣服,他们的腰间还挎着腰刀。冬子第一次见到父亲跟在李公公的身后,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感觉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将要在未来的日子里发生。
李公公走上了台阶,对还在抽打沈猪嫲的男子断喝道:“住手!”
男子停止了抽打。沈猪嫲血红的眼珠子迷茫地望着李公公,有千万个李公公在她的眼睛里重叠,她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叽叽咕咕地说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
李公公把跪着地上的余狗子父子挨个扶了起来,然后对着余姓族长作了个揖,颤声说:“余太公,老夫在此有礼了!老夫恳请太公放过这个可怜的妇人吧,我的声名不重要,人命关天哇!太公高抬贵手,放了这个可怜的妇人吧!”
余姓族长咳嗽了一声,嗓音洪亮说:“大家都看到了,听到了,顺德公是如此仁义,他有一副菩萨心肠哪!”然后,他把脸转向瑟瑟发抖的余狗子:“看在顺德公的面子上,就饶了这个恶妇,你把她带回去吧,你要好好教训自己的老婆,下次再犯事,就没有人保她了!”
……
也就是在这天,冬子在入夜后没有等到姐姐回家。他焦虑而又恐惧,姐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姐姐要是也失踪了,那该如何是好。冬子希望父亲今夜能够回家,父亲知道姐姐没有回来,也许会带人去找姐姐。夜深了,冬子还是没有等到父亲和姐姐回家。心情焦虑到了极点,按耐不住,跑到阿宝的家门口,握紧小拳头,在杉木门上使劲擂动。
张发强打开了门,看到了朦胧月光下的冬子,睡眼惺松地问:“冬子,你不好好困觉,大半夜的敲门做甚么?”
冬子焦急地说:“阿姐到现在也没有归家,往常时,天擦黑时就归家了,可是今天到现在也没有归家,阿姐不知道会怎么样。阿姐——”
说着,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张发强摸了摸他的头:“冬子,莫哭!你爹呢?”
冬子哭着说:“爹也没有归家,他总是不归家的,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爹是不会管阿姐的,阿姐死了他也不会管的,他好像不要我们了,不要这个家了,呜呜——”
张发强说:“冬子,你莫哭,我们会想办法的,你阿姐是个好姑娘,我们不会不管的!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就出来!”
张发强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安慰了冬子,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不一会,他听到张发强在里面说:“阿宝,听话,好好在家困觉,不要出来!”张发强举着火把走出了门。阿宝被他妈妈拢住了,他也想和父亲一起去找李红棠。张发强关上了门,问冬子:“你晓得红棠到哪里去了?”冬子说:“她一直在西面山里找妈姆。”
张发强说:“我明白了,冬子,你回家困觉,我们会把你阿姐找回来的。”
冬子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张发强说:“冬子听话,晚上山路不好走,你去的话,我们还要照顾你,会影响我们找你阿姐的!你是希望我们尽快找到你阿姐呢,还是要拖我们的后腿,耽误找你阿姐?快归家去,在家里好好等着你阿姐归来。”
冬子无奈,只好回到了家里。
他关上门,并没有上楼,而是把眼睛贴在门缝里,观察街上的动静。
张发强沿街叫了十几个青壮汉子,他们举着火把,朝小镇西头走去。等他们走出一段后,冬子才出门,悄悄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他们走得飞快,出了镇子很快就走过了唐溪上的小木桥,一直朝西边的山野奔去。
朦胧的月光中,天在降霜。
风肆无忌惮地在原野上鼓荡,像有许多厉鬼在呼号。
刺骨的冷,冬子不禁打着哆嗦。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晃晃悠悠的小木桥,发现自己和张发强他们远远地拉开了距离,他听到张发强他们的喊声随风传过来:“红棠,你在哪里——”
“红棠,你在哪里——”
他们的喊声越来越渺茫,冬子离他们就越来越远。冬子疯狂地追赶,他那两条小腿岂能追得上大人们强健的脚步。不一会工夫,冬子就听不到他们的喊叫声了,也看不见远处那影影绰绰的火把了。冬子知道,他们已经进山了。原野顿时一片死寂,呼啸的风声也停止了,他可以感觉到霜花从天上肃杀地降落产生的细微声音。
小路边枯黄的草叶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冬子奔跑着,无论他如何奔跑,也追不上他们。可他还是不停地奔跑,跑得心脏也要破胸而出。
突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往前一倾,扑倒在路上。他的嘴巴啃到了泥巴,嘴唇被擦破了,火辣辣地痛,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发觉膝盖也疼痛不已,他神手摸了摸,裤子膝盖的部位擦破了,他还摸到膝盖上渗出的粘粘的液体,那是血!这时,乌云把月亮遮住了,大地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冬子脑袋嗡的一声,他心里哀绵地叫了一声:“完了!”
冬子看不清脚下的道路通向何方,他无法追赶上张发强他们。冬子站在黑暗中,不知所措,进退两难。黑暗和寒冷无情地挤压着他的身体,他的牙关打颤,浑身哆嗦,不一会,他就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方了。黑漆漆的夜色中,仿佛有许多孤魂野鬼在朝他围拢过来,那些孤魂野鬼都朝他伸出干枯的手……冬子有种溺水的感觉,将要窒息。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迫使他大声喊出来:“阿姐,阿姐,救救我——”
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叫。
他的喊叫声也无法撕破浓郁的黑暗,无法驱赶胡天胡地的孤魂野鬼。这是光绪二十九年十月的一个夜晚,偏远山区小镇的一个孩子的绝望凄血的喊叫:“阿姐,阿姐,救救我——”
他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此时在何方,是不是也在黑暗和恐惧中等待救助。
冬子后悔没有听张发强的话,留在家里,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绝望中,冬子听到有苍凉的声音传来:“请跟我来,请跟我来——”
那声音十分陌生。
冬子判断不出是谁的呼唤,陌生的声音不断传来,离他越来越近,冬子心里越来越害怕,恐惧到每一根骨头的缝里。他在黑暗中无处躲藏,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迈不动步伐。
他惊骇得连哭也哭不出来了,也喊不出声了。
冬子在黑暗中矮下身,蹲了下去。他心存着一丝幻想:自己蹲在这里不动,等张发强他们找到姐姐回来,路过这里时,一定会发现自己的,会把自己安全地带回家……
“请跟我来,请跟我来——”
那苍凉的声音渐渐地靠近了他。
似乎有个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伸手就可以抓住那人的衣衫,甚至可以听到那人的呼吸。
“你是谁——”
冬子站起来,惊惶地叫道。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冬子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吹了一口气,冰凉的气,接着轻轻说:“请跟我来,请跟我来——”
冬子喊道:“不,不要,我不要跟你走——”
可是他身不由己地迈开了步子,鬼使神差地朝黑暗中的某个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始终觉得那人就在跟前,在左右着他。
冬子颤抖地说:“你到底是谁?这是甚么地方?”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听到的只是沉重的呼吸,仿佛是一个将要断气的人沉重的呼吸。冬子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中,无力自拔。此时,他的父亲母亲,姐姐都离他十分遥远,不可企及,他只有在极度的恐惧中服从呼吸者的安排,不管是让他死还是要他活,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突然,冬子看到了亮光。
那是月亮突破云层透出的亮光,尽管朦朦胧胧,毕竟可以让他看清眼前的东西。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空无一人,那呼吸声也消失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野草丛生的一个低洼地,不远处就是汩汩流淌的唐溪,而且这里离姑娘潭也不远,他还听到了唐溪流水的声音。
这是野草滩?平常很少人来的野草滩?传说姑娘潭里淹亡的鬼魂聚集的地方?
朦胧的月色让冬子更加的恐惧。
他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冬子的目光落在了身前的一个坑上。这的确是个坑,尽管上面贴着枯黄的草皮,还是可以看出被什么刨过,有新鲜的黄土裸露。他还闻到了一股恶臭,令人作呕的恶臭。冬子的目光落在了那裸露的新鲜的黄土上面,土里露出了一小片席子,他仿佛接到了某个神秘的指令,走近前,蹲了下来,顾不得那恶臭的侵蚀,伸出手拉扯了一下那席子。
席子已经腐败,十分脆弱,一块席子被他提了起来。
他看到了席子下面的东西,顿时惨叫了一声,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冬子看到的是一只腐烂发黑的人的脚掌。
冬子感觉到了温暖,一口气悠悠地吐出来,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满是胡茬的熟悉的脸,这是父亲李慈林的脸,在飘摇如豆的油灯下,冬子看清了父亲的脸。他躺在父亲的怀抱里,一种久违的幸福感从心头涌起,漫向全身。父亲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抱着他了?冬子已经记不起来了。父亲血红的眼睛凝视着他,轻声说:“孩子,你醒了。”冬子从父亲血红的眼睛里发现了难得的温情和父爱,他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以前,父亲是这样的,可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父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冷漠而残忍。冬子需要的是充满父爱和温情的父亲,而不是冷漠残忍的父亲。冬子动情地喊了一声:“爹——”
李慈林说:“傻孩子,哭什么,我又没死,等我死了,你再哭。”
冬子说:“爹,你不会死的!”
李慈林说:“人都会死的,没有不会死的人。”
冬子把头靠在父亲宽阔的胸膛上,听到了父亲打鼓般的心跳。
李慈林说:“孩子,以后不要一个人去野草滩了,那里不干净,今夜要不是碰巧有人路过哪里,你就没命了!”
冬子猛然想起了那腐烂发黑的人的脚掌,也想起了中秋节夜里被蒙面人抬出唐镇的被席子裹住的长条形的东西,眼中呈现出惊惶的色泽。李慈林发现了他情绪的变化,搂紧了儿子,说:“孩子,你不要怕,你在野草滩看到的是死猪的脚,你不晓得吗,镇上谁家的猪发瘟死了,都抬到野草滩去埋的。以后不要到那个地方去了,听话!”冬子奇怪地想,自己分明看到的是腐烂发黑的人的脚掌,怎么会是死猪的脚呢?
冬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了声:“阿姐——”
李慈林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冬子从父亲的怀里挣脱开来,大声地说:“爹,阿姐呢,阿姐还没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