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 了结

黎明前,快速渔船“奇基塔”号慢慢地离开风景秀丽的戈尔菲托港口码头,沿着航道朝外海驶去。

掌舵的是船主兼船长彼得罗·阿里亚斯。跟美国客人之间的租船约定的细节,他是不会说出去的。

美国人头一天骑着一辆当地哥斯达黎加牌照的摩托车出现在码头。摩托车是用现金买的二手车,但状态很好,是在泛美公路那边的帕尔玛角购买的。美国游客们从圣何塞坐短途航班抵达时,那里是必经之路。

那人在码头上徘徊,打量着泊在那里的各种各样休闲渔船,然后才选了一艘前来洽谈。他把摩托车用铁链锁到旁边的一根灯柱上,肩上背着帆布背包,看上去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背包族。

但他放到船舱里桌子上的一大叠美元却与“背包族”根本沾不上边。这些钱能买到很多很多的鱼。

这个人不是去钓鱼的,当“奇基塔”号驶出瓦拉德拉角出现在杜尔斯湾时,钓鱼竿全都架在舱顶上。阿里亚斯把航向定在正南方,一小时之后就驶出了班科角。

这个美国佬的真正用意,可以解释为何有两塑料油桶的备用油用绳子拴在船尾甲板上。他想从哥斯达黎加水域,绕过布里卡岬角,进入到巴拿马。

他说他家人正在巴拿马城度假,他希望“看看巴拿马的乡村景色”,所以要骑摩托车一路赶过去与家人会合。这话在彼得罗·阿里亚斯听来,如同正被初升的太阳所驱散的海雾那样真实具体。

其实,对于一个外国人不通过有关手续,从一片荒凉的海滩上驾摩托车进入巴拿马这事儿,他阿里亚斯先生还是一个宽容的人;尤其是人家要去的是邻国巴拿马,就更不关他事了。

早饭时分,这艘三十一英尺长的渔船“奇基塔”号正以十二节的速度欢快地巡航在平静的海面上,驶过班科角,进入广阔的太平洋。阿里亚斯打了左舵四十度,沿着海岸航行了两个小时,抵达了布里卡岛没有标志的国境。

上午十点钟时,他们看到了前方海平线上突现出来的布里卡灯塔的塔顶。十点半,他们转过海角,向东北方向航行。

彼得罗·阿里亚斯挥手指向他们左侧的陆地——布里卡半岛的东海岸。

“这里已经完全进入巴拿马了。”他说。那个美国人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打开地图,用食指指着一个地方。

“就是这儿。”他说。

他指的那个地区是一片开阔的海滩,没有标上城镇或旅游点,只是空荡荡的荒凉海滩,仅有几条土路通向后方的丛林之中。船长点点头,改变航向走直线穿过查科阿祖湾。四十公里航程,两个小时多一点。

下午一点钟,他们抵达了那里。在宽阔的海湾里,他们遇到的几条渔船根本没注意他们。

美国人要求在离海岸一百码处沿着海岸航行。五分钟后,在奇利基维耶的东边,他们见到了一片沙滩,上面搭着两间茅屋,是当地渔民过夜用的。那意味着附近应该有一条土路可以通向内陆。汽车没法在这种路上行驶,即使越野车也不行,但摩托车可以。

把摩托车扛到浅水里费了一番劲,接着大背包也落到了沙滩上,然后他们分手了。在戈尔菲托出发时支付了一半费用,现在付了另一半。美国佬把船费全都付清了。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阿里亚斯想,但他拿出来的美元跟别人的没什么两样,可以解决家里四个孩子的温饱问题。船主倒退着离开这片沙滩,调头返航。在离海岸近两公里处,他把那两桶备用柴油倒进油箱,开足马力回家去了。

在沙滩上,加尔文·德克斯特取出一把螺丝刀,卸下哥斯达黎加的车牌,把它们远远地扔进了海里。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副巴拿马的摩托车牌照,并装了上去。

他的证件是完美的。由于阮夫人的努力,他有了一本美国护照,用的不是加尔文·德克斯特的姓名。这本护照已经盖上了几天前进入巴拿马城机场的入境章,还有与护照相符的一本驾驶执照。

他会说不太流畅的西班牙语,是在纽约的法院与拘留所里学来的——他在那里百分之二十的当事人是西班牙人。他的西班牙语不足以冒充巴拿马人,但一个美国游客一样可以在巴拿马乡间驾驶摩托,寻找理想的垂钓去处。

自一九八九年美国出兵巴拿马,推翻并捕获独裁者诺列加,刚好过去了两年时间。德克斯特怀疑大多数巴拿马警察是否还记得当时的事件。

由海滩穿过雨林的这条羊肠小道,在向内陆伸展十六公里之后,成了一条土路,然后又成了一条砂石公路,两边偶尔出现几个农场。他知道,从这里他可以找到贯穿南北美洲、从阿拉斯加到巴塔戈尼亚的泛美公路。

在戴维城,他为摩托车加了油,然后驶上了泛美公路。要抵达巴拿马城,他还要在泛美公路行驶五百公里。天黑下来了。他在一个路边停车处与卡车司机们一起吃了晚饭,再次加油后又上路了。他经过巴拿马城外的一座收费站,用比索付了费,当太阳升起时驶入了巴尔博亚的郊区。然后他在公园找到一条长凳,把摩托车用铁链锁住后,他躺上去睡了三个小时。

下午的时间用来侦察和了解情况。他在纽约买来的那张大比例市区地图,向他展示了整个巴拿马城以及乔里洛贫民窟,独裁者诺列加和黑帮头目马德罗,都出自那个贫民窟,只相隔几个街区。

只要有可能,混得较好的下层社会的人物都会向往上层社会的生活。在与老城区贫民窟隔海湾相望的高档社区巴蒂拉,马德罗经营着两个他拥有部分产权的酒吧。

凌晨两点钟时,这个返回故乡的恶棍已经在帕帕加耶酒吧和迪厅里玩腻了,想离开。酒吧的门是黑色的,很隐蔽,门上挂有小铜牌,还装有小格栅和猫儿眼。这时候,门打开了,两个男人先走了出来。他们是身材魁梧的保镖,马德罗的私人打手。

一个保镖坐进停在人行道边的一辆林肯牌高级轿车里去发动引擎。另一个四下打量街上的情况。一个流浪汉弓着背坐在街沿石边,双脚伸进阴沟,转过身来咧开嘴,露出满口烂牙微笑了一下。油腻而灰白的头发垂在肩上,一件脏兮兮的风雨衣裹住了他的身体。

慢慢地,流浪汉把右手伸进紧抱在胸前的一只棕色的纸袋里。那位保镖紧张地迅速把手插进左腋下。流浪汉把手从纸袋里抽出来,抓着一瓶廉价的朗姆酒,喝上一大口之后,慷慨大方地把它递给那个保镖去分享。

那保镖朝人行道吐了一口唾沫,把手从衣服里面拿出来了,没拿出武器。他放松下来,然后转身走开。除了这个醉鬼,街上空荡荡的,很安全。他敲了敲那扇黑门。

埃米利奥,这个勾引并拐卖了德克斯特女儿的歹徒,首先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他的老板马德罗。德克斯特等待那扇门关上,自动锁合上之后,才站起来。这一次,他从纸袋里伸出来的手,握着一支短枪管的点44口径史密斯-威森转轮手枪。

那个刚才吐唾沫的保镖永远也不知道是什么击中了他。那颗子弹爆裂成四块横飞过来的金属小片,在三米的近距离之内全部钻进了他的身躯,在体内作了一阵淘气的鼓捣。

长相俊美的埃米利奥这一次失去了优雅。他张嘴刚要叫喊,第二颗子弹同时击中了他的脸部、颈部、一侧肩膀和一侧胸部。

第二名保镖正要下车,一半身躯已经在车外了,他遇到了四块高速旋转的金属片。它们射进了他暴露在枪手那一侧的身体。

本尼·马德罗跑回那扇黑门边,尖叫着要进去,这时候第四颗和第五颗子弹发射出来了。门内某个大胆的人刚刚把门开了一条缝,就有一颗弹丸擦过了他的头发,于是他匆忙地关上了那扇门。

马德罗倒了下去,但他的手仍在擂着门要求进去。他慢慢地顺着那扇用高档木料制成的黑门滑下去,从衬衣里渗出来的鲜血在门上留下了几道长长的污渍。

流浪汉走到他身旁,根本没有显露出惊慌或者特别的匆忙,弯下腰,把他翻过身来,盯着他的脸。他还活着,但已经垂死了。

“阿曼达·琼是我的女儿。”枪手说完用第六颗子弹撕裂了他的内脏。

马德罗生命中的最后九十秒钟一点也不快乐。

住在街对面楼上的一位家庭主妇后来告诉警方,她看见一个流浪汉慢跑着转过一个街角消失了,然后她听到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就这些。

在太阳升起之前,这辆摩托车停在了两个街区以外的一道墙边,未锁上铁链,未拔下点火钥匙。要不了一个小时,它就会被人骑走,从而进入再循环的链条之中。

假发、假牙和那件风雨衣被卷起来之后扔进了公园的一只垃圾桶里。那只背包,在取出里面的东西之后,被折起来抛到了一个建筑垃圾堆里。

七点钟时,一位穿着体面的衬衫、薄型运动衣,提着一只软皮旅行袋的美国商人,在米拉玛酒店外拦下一辆出租车要去机场。三个小时后,这个美国人坐在大陆航空公司一架定期班机的商务舱里起飞了。目的地是美国新泽西州纽瓦克市。

还有那支枪,那支被改装成能在近距离作战时发射致命子母弹的史密斯-威森转轮手枪,已被扔进了巴拿马城内的一条河里。

在越南的地道里,他从未能够一次打完六发子弹,但在二十年之后,在巴拿马城的街巷里,他梦幻般地这样做到了。

在踏进纽约市布朗克斯区他自己的家里时,德克斯特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劲。房门打开后,出现的是丈母娘马洛齐夫人,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伴随着悲痛的,是内疚。

当初安琪拉·德克斯特认同埃米利奥追求她的女儿,对那个年轻的巴拿马人提议的海滨“度假”没表示异议。当她丈夫说要离家一个星期去处理一些尚未完成的事务时,她以为他指的是工作上的事。

丈夫本应该留在家里,他本应该告诉她实情,他本应该理解她的心情。参加完女儿的葬礼,在娘家小住了几天之后,安琪拉·德克斯特回到自家的公寓,服下大量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位昔日的建筑工人、战斗英雄、大学生、律师和父亲悲痛欲绝。最后他做出了两项决定。一是他再也不想在法院和拘留所之间跑来跑去担当公众律师了。他递上辞呈,卖掉公寓,含着眼泪告别了一向待他很好的马洛齐家庭,回到了新泽西州。

他发现了这个叫彭宁顿的小村镇,那里绿树成荫,风景优美,当地还没有律师。他买下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挂起了法律事务所的营业招牌。他还在切皮萨克街上购入了一座木板屋和一辆皮卡汽车。他开始了铁人三项运动的艰苦训练,以消除那种丧失亲人的痛苦。

他的第二项决定是,马德罗死得太痛快了。这个恶棍应该站到法庭的被告席上,听法官宣读终身监禁并不得保释的判决;他应该知道他每天早上醒来之后永远看不到天空;他应该知道,因为他对一个纯洁的姑娘犯下了这些罪行,他将终生为此付出代价。

加尔文·德克斯特知道,在美国陆军服役,在古芝丛林底下的散发着臭味的地狱里两度征战,已赋予了他危险的才能。那是沉默、耐心、隐蔽、猎手的技能,和一个天生的追猎者所具有的百折不挠的精神。

他通过媒体听说有一个人的孩子被谋杀,凶手已经逃到了国外。他秘密地进行了联系,获得详情后赴国外把那个凶手抓了回来。然后他就消失了,又变回新泽西州彭宁顿村里那位和善的律师。

在七年的时间里,他有三次在办公室门口挂上“外出度假”的牌子,到天涯海角去追捕一名凶手,把他抓回来送交审判。三次他都引起了联邦司法机构的警觉,但他都成功溜走,未暴露身份。

每当《经典飞机》送到他家里的时候,他都要去查看这份杂志里那个小小的启事栏,这是极少数几个知道他存在的人要联系他的唯一途径。

二○○一年五月十三日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又查看了一下。那份广告写着:“诚招复仇者。报酬无上限。有意请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