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七章 观察
陡坡下面这个半岛上的安全和自给自足,给德克斯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大自然、聪明才智和金钱的完美结合。要不是使用着劳改犯,它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农场。
这个朝大海突出的三角形,比他基于模型所想象的更为庞大。
三角形的底部,就是现在他正从山上的隐蔽处俯视着的地方,从一边到另一边大约有三公里长。正如他的航拍照片所显示的,三角形的两边都是海,每一边的山体都以九十度的悬崖垂直插入到海里。
这个等腰三角形的两边,他估算各有五公里左右,使其土地的面积差不多达到了11平方里。这块地皮分成了四个部分,各有不同的功能。
他身下的陡坡底部,是私家飞机场和工人居住的村庄。在离悬崖三百米处是一道高达四米的铁丝网,从一端延伸到另一端。在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下,他从望远镜里看到,铁丝网伸出峭壁与海水交会的地方是一大团铁蒺藜。无法从铁丝网的末端环绕过去,也无法从铁丝网的上方翻越过去。
陡坡与铁丝网之间那块狭长地带,三分之二用作了机场。在他身下的跑道侧面,有一座庞大的机库,一个停机坪和一排较小的建筑物,应该是车间和油料储存库。再往远处,能够吹到凉风的海边有六座小别墅,他认为这些应该是机组人员和维修人员的住宅。
通向机场的唯一出入口,是设置在铁丝网中间的一扇单一的铁门。门边没有警卫室,但能够看见两根杆棒和门缘下的承重轮子,表明这扇门有电动装置,会在特定的遥控器操纵下开启。这时候是早上五点半,机场上没有一丝动静。
狭长地带的其余三分之一是村庄。村子与机场之间也分隔着另一道铁丝网,从陡坡开始向外延伸,上面也盘绕着铁蒺藜。显然,不容许农民们进入或靠近那座机场。
在铁棒与铁轨的敲击声响过之后一分钟,村子里有了生气。德克斯特观察到了第一批人群,他们身穿灰白色的衬衣和裤子,脚上穿着绳底凉鞋,从一排排小屋里蜂拥而出,走向公用盥洗室。当他们全都集合起来时,观察者估算他们共有大约一千两百人之众。
有几个工作人员在管理着这个村庄,自己用不着去田里劳动。他看见他们在那些敞开式的棚屋厨房里忙碌,准备着一顿由面包和稀饭所组成的早餐。在棕榈树叶屋顶下,一些长条搁板桌和长凳子组成了一个食堂,这种棕榈叶屋顶可以遮蔽偶尔的雨水,但主要是为了对付火辣辣的太阳。
在铁轨第二次敲响时,这些农场工人们捧着粥碗,拿着面包,坐下来开始吃早饭。没有花园,没有商店,没有妇女,没有儿童,没有学校。这不是一座真正的村庄,而是一个劳改营。其余的房屋似乎是一座食品仓库,一座被服仓库和一座旁边附有牧师住所的教堂。这是一个劳动、吃饭、睡觉和祈祷的地方,其他功能就没有了。
如果说那座机场是夹在陡坡、铁丝网和大海之间的一个长方形,那么这个村庄也是。但有一个区别。那里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从整个山脉之间唯一的山峡蜿蜒而下,是通向外界的唯一陆上通道。显然这条路不适合重型卡车行驶;德克斯特不知道诸如汽油、机器设备、航空煤油等重型货物是如何运输进来的。当能见度增大后,他发现了更多情况。
在他视线的最远处,隐藏在早晨的雾气之中的,是这个庄园的第三部分,一个占地两万多平米的院子,在防护墙里面的最前沿位置。从他的航拍照片中他知道,那里有一座宏伟的白色宅院,里边居住着那个前塞尔维亚恶棍;那里还有供客人和高级职员起居的六栋别墅,有修剪整齐的草坪、花床和灌木丛;在四米多高的保护墙内侧,还有一系列棚屋和仓房,供内部职工居住和存放被服、食物和饮料。
如照片和那个按比例缩小的模型显示的一样,那道高墙也是从一边的悬崖延伸到另一边的悬崖,而且这一片土地全都处在海面以上十五米的高度,望下去只能看到汹涌的波涛拍打着海边的岩石。
一道双扇大门镶嵌在大墙的中间,有一条夯实的碎石道路通进去。大门内侧有一间警卫室,控制大门的启闭。沿着大墙的内缘还有一道胸墙,供武装警卫环绕巡视。
在观察者下方的铁丝网与三公里以远的那道防护墙之间,全都是生产粮食的农场。在天色明亮之后,德克斯特可以确认原先在照片上已经见到过的情景,农场几乎可以生产这个要塞内部的生活区里所需要的一切。有牧场放牧着牛羊,棚舍里养着猪和家禽。
田里有耕地作物、谷物、豆类和薯类作物。果园里出产十几种水果。一亩亩菜地,有的设在露天,有的设在长条形的塑料薄膜大棚内。他设想这个农场能出产每一种可以想象的蔬菜和水果,还有肉、蛋、黄油、奶酪、食油、面包和粗酿红葡萄酒。
农田和果园里分布着一座座谷仓、农机库以及磨面、屠宰牲口、烘烤面包和榨取葡萄汁的设施。
在他的右边靠近悬崖边缘,但在农场范围内,有一系列小营房,是供警卫人员使用的,还有十几座由军官们居住的质量较好的小屋以及两三家商店。
在他的左边,也在悬崖旁边的农场内,有三座大仓库和一个闪闪发光的铝合金燃油库。在悬崖边,有两台巨大的起重机和吊杆。这解决了一个问题:重型货物可以从海上运送过来,再从船舱里吊到或泵送到货轮甲板上方十二米的储存设施之中。
劳工们吃完了早餐,这时候又传来了铁棒敲打在铁轨上的粗粝而沉闷的铿锵声。这一次产生了好几种反应。
身穿制服的卫兵们从右侧靠海岸的那些营房里鱼贯而出。其中一人把一只哨子含在了嘴上。德克斯特什么也没听到,但从农田里出现了十二条德国短毛猎犬,大步慢跑过来,听从呼唤进入到营房附近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里。显然它们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它们聚集在几只盛放着荤腥食物的盘子周围,把肉撕成碎片。
这告诉了德克斯特太阳下山后这里是什么情况。当职员和劳工分别进入他们各自的院子里去休息之后,这些狗被释放出来,去面积为三千英亩的农田上巡逻。它们肯定已被训练得不去理会那些牛、羊和猪等家畜,但在那里徘徊的盗贼可就活不成了。它们数量太多了,一个人寡不敌众,夜间潜入是不可行的。
观察者深藏在浓密的树阴之中。坡下如果有人抬头去看山头,是看不见望远镜片上的太阳反光的,也看不见那个穿着迷彩伪装服的一动不动的身影。
早晨六点半,当农场准备停当后,铁器又敲响了——召唤工人们去劳动。他们鱼贯地走向把村子与农场分隔开来的那道高高的大门。
这个大门远比从机场通往庄园的那道更为复杂。它由左右两扇组成,朝着农田的方向开启。门内已经摆放了五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分别坐着一名卫兵。其余的卫兵站在他们身后。
劳工们排成了五列纵队,在一声吆喝命令下,他们拖着脚步朝前走动。队伍前面的人都在桌子前弯下腰,把挂在脖子上的一块身份识别牌递交给坐在桌后的卫兵检查。牌子上的号码经检查后又被输进了数据库里。
工人们肯定是已经按照编号分好类别,按类别排在各自队列里的,因为在卫兵点头通过之后,他们分别走到一名负责的小组长那里报到。每队大约一百人,去执行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在那条大路旁边的一排工具房停留一下,领取他们所需要的工具。
有些人要去田地,有些人要去果园,还有些人要去牲畜饲养场、磨房、屠宰场或食堂的厨房。在德克斯特观察期间,这个巨大的农场出现了生机。但安全保卫工作丝毫没有放松。当村子最后走空之后,双扇大门合上了,卫兵们各就各位,德克斯特集中注意力观察着安全警卫工作,努力寻找着他的切入口。
上午,莫伦诺上校派出去的部下手持外国护照回来向他汇报。
在东方的法属圭亚那首都卡宴,当局没有浪费时间。他们很不高兴,因为他们的三名无辜的垂钓者因渔船在海上发生故障的罪名而遭拘留,还有五名工程技术人员也遭到了没有正当理由的羁押。所有这八本护照都被查明是百分之百的真实,它们的主人应予立即无条件释放。
在西方的帕拉马里博,荷兰使馆对他们的两位公民,说法也是相同的,护照是真实的,签证是齐全的,还有什么问题?
西班牙使馆已经闭馆下班了,但莫伦诺上校从中情局情报官那里得到保证说,亡命者身高约为一米七五,而那个西班牙人身高超过一米八。那就只剩下了来自伦敦的亨利·纳什先生。
秘密警察局头子命令他在卡宴的人回家来,命令在帕博的人去查访每一家租车行,以查明那个伦敦人到底租了一辆什么类型的汽车,它的牌照又是什么。
上午时,山上的暑热增强了。在距静止不动的观察者仅仅几厘米的地方,一条头部后面竖着红翎颌的蜥蜴在能把鸡蛋烫熟的岩石上爬来爬去,注视着这位陌生人,察觉到没什么威胁,于是掉头去赶它自己的路了。悬崖上的吊杆旁边有了动静。
四个身强力壮的人把一艘装在挂车上的铝合金巡逻艇推到了一辆路虎越野车后面,挂上拖钩。越野车把这艘小艇拖到一台油泵旁,给它加满油。如果不是在船中部架设着一挺点30口径的勃郎宁机关枪,这艘船跟一般的休闲游艇没什么两样。
当这艘小艇作好入海准备之后,它被拖到了一根吊杆的底下。从一只长方形的吊架垂下来四条尼龙索,搭在船壳的四个点上。这艘载着船员的巡逻艇被吊起来,转向悬崖外面的海洋,又慢慢地落到水面上。德克斯特看着它从视线里消失了。
几分钟后,他又在海上看见了它。船上的人收起两张鱼网和五张虾网,起获鱼虾之后,重新放上鱼饵,再把它们放回到水中,然后他们去巡逻了。
德克斯特已经注意到,如果缺少两件生活必需品,那么现在他面前的这一切全都会陷入瘫痪。一是汽油,用以驱动设在码头仓库后面的发电机。整个农场的每一台设备和马达,从大门的启闭到磨面到床头的灯光,都需要电力。
另一个要素是水,源源不断的新鲜、洁净、清澈的水。这里的水源来自他在航拍照片上第一次见到过的那条山溪。
溪水现在就在他身下稍微偏左一侧。它源于山上的雨林深处,从山腰里冒出来。
溪水由半岛上方六米处流出来,翻滚着冲下山岩,形成了几段瀑布,然后流入专门为它修建的一条混凝土水渠之中。从这里开始,人工代替了大自然。
要抵达农田,溪水必须从观察者身下的机场跑道底下穿过去。在建设机场时,肯定已经在跑道下面设置了坚固的方形涵洞。从跑道底下另一边流出来之后,经过导向的溪水又流经铁丝网底下。德克斯特估计水道中肯定设有不可逾越的铁格栅。如没有格栅,那么任何人都可以在机场一边滑入到水流之中,从底下通过铁丝网,利用沟渠和流水以避开那些徘徊的猎犬。不管是谁搞的设计,肯定不允许发生那种事情。
半晌午时,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了两件事。
一架霍克1000飞机被拖出机库进入到阳光下。德克斯特担心它也许会载上那个塞尔维亚人飞往某个地方,但它被拖出来只是为了腾地方。接着出来的是一架类似于交警监视车流用的小型直升机。根据需要,这种小型飞机可以在距离岩面仅仅几厘米的高度盘旋。如果真遇到这种情况,德克斯特将不得不隐蔽起来以免被发现。但它仍停留在下面,桨叶折叠着,有人在检修发动机。
另一件事是,从农场驶过来一辆摩托车,在那扇电动大门前停了下来。遥控器打开大门,那人骑车进去了,朝着在停机坪上的那些技工们热情地挥手致意,到了跑道边上溪水流入地下的位置。
他停住摩托车,从后架上提来一只篮子,俯视着不停地流淌着的溪水。然后他把几只生鸡的肉倒进了水中。他是在跑道的水流上游一侧倒进去的。接着他穿过跑道,又去看从地下流出来的水。那些鸡肉肯定已经顺着水流漂到铁丝网下面的铁格栅,并贴了在那里。
在陡坡与铁格栅之间肯定有某种动物,而且是食肉的。德克斯特只能想起这地方的一种淡水食肉动物:食人鱼。如果它能吃鸡,那么它也能吃游水的人。他是不是能够憋住气漂过水漫顶部的涵洞已经并不要紧了,那里实际上是一个三百米长的食人鱼池。
流经铁丝网后,水流穿过农场,形成了方格状的灌溉渠网。地下应该还铺设了水管,能通往工人村庄、别墅、营房和那栋主楼。
在为农庄各处提供了服务之后,其余的水绕了一个弯,折回跑道那一边的农田,从那里翻滚着跌落悬崖,冲进大海。
中午时,笼罩在大地上的炎热如同一张巨大的、沉重的、使人透不过气来的毯子。在农场上,工人们已经从七点劳动到了十二点。这时候他们被允许去阴凉处坐下来,开始吃他们在小布袋里带来的中饭。他们可以午休至四点钟,然后再从四点钟干到七点钟。
德克斯特趴在那里,热得直喘气,羡慕着一米之外在岩石上的那条蝾螈,它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炽热。他很想把几品脱珍贵的水灌下喉咙解渴,但他知道,必须按定量饮水以防止身体脱水,而不能图一时痛快把水全都喝完。
下午四点钟,铁轨的敲击声告诉工人们回到田地和谷仓里去。德克斯特爬上坡顶,去注视那些微小的人影。他们穿着粗制棉布衬衣和裤子,在草帽的帽檐下露出栗棕色的脸膛,重新扛起锄头和铁锨去保持这座模范农场没有杂草的侵袭。
在他的左边,一辆破旧的皮卡行驶到两根吊杆之间的地方停了下来,车尾对着海。一名工人身穿血迹斑斑的工作服,从车后部拖出一只铁皮滑道,把它固定在车尾板上,又抓起一把大叉子,开始把什么东西叉到铁皮滑道上。不管是什么,那东西滑落下去,掉到了海里。德克斯特调整了一下焦距。下一叉就看清楚了,那是一张黑色的牛皮,还连着牛头。
当初在纽约研究那些照片时,他就感到纳闷,海边都是悬崖峭壁,但为什么不修一条能够通向美丽的蓝色海洋的路?没有通往下面的台阶,没有跳水平台,没有系泊的木筏,没有海滨浴场,没有码头。看到牲畜的下料倒进海里,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半岛周围的海域有榔头鲨、虎头鲨和大白鲨在活动。一切游动的生物,除了鱼,都活不了几分钟。
大概在这个时候,莫伦诺上校接到他部下从苏里南边境用手机打来的一个电话。那个叫纳什的英国人是在当地一个很小的私人公司里租的一辆汽车,这就是为什么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查询到。是一辆福特牌小型轿车。他记下了车牌号码。
这位秘密警察头目发布了次日上午要执行的命令:去每一个停车场、每一座车库、每一条公路、每一条土路,寻找一辆挂有苏里南牌照的福特小轿车。他马上又改变了命令,挂有任何牌照的任何福特汽车都要追寻。搜查定于黎明时开始。
热带地区的黄昏和夜幕降临的速度是惊人的。太阳已在一小时前经过了德克斯特的脊背,现在终于有了一丝凉意。他注视着农场里的工人们回家,拖着疲惫的双腿,交回手中的工具,经过那道双扇的大门时挨个接受了检查。一共排着五路纵队,每队两百个人。
他们回到了村子里,加入了另两百个没去田地里劳动的工人。别墅和营房里,第一批灯光亮了起来。在这块三角地的最远处,一抹白色的亮光显示出那个塞尔维亚人的宅第灯火通明。
机场上的那些技工们收工了,他们骑上机器脚踏车驶往跑道尽头的别墅。当一切全都关门落锁之后,那些德国牧羊犬被释放出来了。
地球告别了九月六日,这位追猎者准备爬下这道陡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