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亚历克斯拖着行李箱走在机场的大厅里。在大批的接机人群中,他很难辨认出谁是谁,如果不是保罗向他挥手的话,他俩肯定就错过了。亚历克斯快步走向保罗,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给了对方一个拥抱。“谢谢你能来。”保罗轻声说。

“琳让我向你问好。”亚历克斯说,“她很想一起来,但是…”

“我明白。你们一直很想有个孩子,这次可不能冒险。”保罗伸手接过亚历克斯的行李,朝着航站楼出口走去。“路上怎么样?”

“飞过大西洋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是转机后,我就静不下来了。一直想着基吉,还有那场大火。真是太悲惨了。”

保罗始终直视前方。“我一直觉得我要负责任。”

“怎么会这样?”亚历克斯跟在保罗后面走入停车场。

“你知道我们把阁楼改建成一间大卧室和一间浴室。我们本应该打通一个火灾的紧急出口。我一直想把建筑师叫回来设计这样一扇门,但总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保罗停在一辆SUV前,把亚历克斯的行李放进车内,他宽阔的双肩把那件彩格呢夹克撑得鼓胀起来。

“我们总是拖拖拉拉。”亚历克斯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保罗的背上。“基吉不会因此就责怪你的。”

保罗耸耸肩,爬上了驾驶座。“离我们家十分钟路程有座不错的汽车旅馆。我现在就住在那里。我也为你订了一间房,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或者你想住市里的话,我们可以再调整。”

“不必了,我还是想和你一起。”亚历克斯懒洋洋地一笑,“这样我们还能互相安慰,不是吗?”

“是的。”

保罗开出机场朝西雅图驶去时,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子绕着市区朝北开去。基吉和保罗的家是一座市区外的两层木屋,建在能俯瞰壮丽海峡的山腰上。第一次来到此地时,亚历克斯觉得自己犹如身处天堂。“等到下雨天,这里的景色会更美。”基吉这样说过。

今天是个阴天,云层飘得很高,视线颇为清晰。亚历克斯巴望着这会儿能下雨,这样才更符合自己现在的心情,但老天爷似乎并不配合。他凝目望着窗外,还能瞥见奥林匹克山和喀斯喀特山山顶上的皑皑白雪。道路两旁尽是些混在残雪中的腐枝烂叶,冰块还不时反射出一些光亮。他庆幸夏天刚刚来过此地,窗外的雪景不至于让夏天美好的回忆一股脑儿涌到眼前。

保罗在高速公路出口处的前方驶离了高速,车子穿过一片松树林,来到一座能望见威德比岛的悬崖边。这家汽车旅馆被设计成一座原木小屋式的结构,位于树林边缘地带的一排独立小木屋看上去十分夺人眼球。保罗给亚历克斯时间拆开行李,“半小时后酒吧见。”

亚历克斯只把丧服取出来挂好,其他的衣服一概留在箱子里。这一次跨洋旅行的大部分时间里,亚历克斯都在画画,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张画得还算满意的图画支在镜子前。基吉四分之三的侧脸像望着自己,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眼角边布着皱纹。凭记忆想起的容貌倒还不算离谱,亚历克斯想到此十分难过。他看了看表,发现家中此时正值深夜。他拨通了号码,短暂的谈话让心中悲痛万分的心情稍稍得到了缓解。

亚历克斯放了一小池的水,泼溅在脸上。感觉稍许清醒后,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酒吧。圣诞节的各种装饰对比他脸上悲伤的表情很不相配。令人乏味的情歌飘荡在四周,亚历克斯真想把酒吧里人们说话的嘴全都捂起来,就像电影里葬礼上被消音的背景一样。他看到保罗正坐在一个小隔间里,手上握着一瓶艾尔啤酒。他向服务员示意要一瓶同样的啤酒,然后坐到了保罗对面。此刻他才有机会正眼观察保罗,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悲伤和焦虑。一头浅棕色的头发凌乱不堪,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清理过了,红肿的蓝眼睛显得疲惫不堪。

“我给琳打了电话。”亚历克斯说,“她问起你的情况。”

“她心肠真好。”保罗说,“我觉得今年我对她的了解加深了许多,看来怀孕让她变得开朗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原本想她怀孕期间一定会焦虑得什么事都做不成。但现在看来她真的很放松。”此时,亚历克斯点的酒送到了。

保罗举起酒杯说:“为将来干杯。尽管我不认为自己的未来还会有什么惊喜,但如果我一直放不下过去的话,基吉也会不高兴的。”

“为了将来。”亚历克斯回应说。他吞下一大口啤酒后问:“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保罗摇着头说:“我想目前这件事对我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来。此刻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通知朋友,安排葬礼等等。这倒提醒了我,你的朋友,被基吉叫作歪呆的那个,明天会来参加葬礼。”

这条消息让亚历克斯的反应颇为复杂。他一方面希望歪呆的出现能让自己回忆起从前的日子,另一方面他又不喜欢想到罗茜死去的那个夜晚给自己内心所带来的种种焦虑,另外,他又害怕歪呆对同性恋的那份憎恶感会随着他的出席使整个葬礼显得更加凝重。“他该不会在葬礼上布道吧?”

“不会,葬礼不会掺有任何宗教色彩。但基吉的朋友会有机会发言。如果到时汤姆想要说些什么的话,我们也欢迎。”

亚历克斯叹息着说:“你知道他是个爱宣扬救赎和惩罚的原教旨主义者。”

保罗苦笑了一下。“那他可得当心了,不只南部的人对教徒不怀好感啊。”

“我会事先关照他的。”亚历克斯一边说,一边心想,这样做的效果无异于在一辆飞奔的列车前方放一根树枝以求阻挡。

他们俩又静静地喝了一会儿酒。然后保罗清了清嗓子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是关于那场大火的。”

亚历克斯看上去有些糊涂。“大火?”

保罗摸了摸鼻梁。“那场大火不是一起意外,亚历克斯。是事先安排好的,有人蓄意放火。”

“警方肯定吗?”

保罗叹了口气。“火灾现场冷却下来后,警方派了纵火案调查员在现场四处取证。”

“太可怕了,谁会向基吉下如此毒手呢?”

“亚历克斯,我是警方的首要嫌疑犯。”

“可那也太荒唐了,你爱基吉。”

“这正是我成为头号嫌疑犯的原因。他们总是第一个怀疑受害人的配偶,不是吗?”保罗的语气中有些气愤。

亚历克斯摇摇头。“认识你们两个的人都不会有这种念头。”

“但警察不认识我们。不管他们怎样装出一副与众不同的样子,在同性恋问题上,他们和你的朋友汤姆的态度是一模一样的。”他喝了一口啤酒,仿佛是要把此刻的感情和着酒一起咽下去似的。“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受警察的审问。”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远在几千英里之外的加利福尼亚,又怎么可能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呢·”

“你还记得房子的布局吧?”看到亚历克斯点头,保罗接着说,“警方说火是从地下室烧起来的,从暖气油罐旁开始。纵火组的人说,看上去有人在暖气油罐的旁边堆放了几罐油漆和汽油,又在四周堆上纸片和木头。当然这些不是我做的。但是警方还发现一枚火药弹的残余。据说制作得相当简易。”

“这东西没被大火烧掉吗·”

“警方的那些家伙善于再现火灾的经过。他们依据搜集到的证据还原了火灾发生的整个过程。他们找到了一个密封的油漆罐的残片,固定在罐盖子下面的是一个电子计时装置。他们认为油漆罐内装有汽油或别的催化剂,反正是些能释放浓烟的物质。等到罐内充满浓烟之时,计时器就开始计时,点火装置会点燃气体,油漆罐跟着爆炸,把燃烧的催化剂溅在其他可燃材料上。因为那屋子是木制的,也就等于是点燃了一把火炬。”说到这里,保罗的嘴唇开始颤抖,“基吉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

“警方觉得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亚历克斯难以置信地说,同时也深深地同情保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承受不白之冤的感受。

“他们找不到其他嫌疑人,基吉不是那种爱同别人结梁子的人,我是他遗嘱的主要受益人。况且,我还是个搞物理的。”

“这就意味着你懂得制作火药弹吗?”

“警方看来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无法详细解释我的操作步骤,但他们的推断是:‘看啊,这家伙是个科学家,他一定知道怎么把人给炸死。’”

亚历克斯示意服务生再给他们上些啤酒。“他们认定你设定了火药弹,然后去了加利福尼亚·”

“看起来他们是这么想的。我起初以为离开三天会让我摆脱嫌疑,但显然我想错了。纵火案调查员告诉我的律师,那个计时器可以是在火灾发生前一周内的任何时刻设置的,所以我仍然有嫌疑。”

“如果真是你做的,不也是很冒险吗?万一基吉下到地下室看见了那个装置呢?”

“冬天我们几乎不去那里,地下室放的都是夏天的东西,我们把滑雪用具放在车库里,这也是另一个不利于我的因素。除了我还会有谁能确定放在地下室的装置不会被发现呢?”

亚历克斯不屑地摆了摆手。“有多少人会在冬天下到地下室去呢?你们又没有把洗衣机放在下面。如果有人要进入地下室难吗?”

“不是很难。”保罗说,“地下室没有连入整座房子的防盗系统,因为在庭院里帮我们干活的那家伙夏天总要进进出出。如果有人要闯入地下室的话,我想那并非难事。”

“当然,即便存在被人闯入的证据,也肯定在大火中被毁灭了。”亚历克斯叹着气说。

“所以你该明白,目前的证据对我很不利。”

“太荒唐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根本不会伤害基吉,更别说杀他了。”

保罗的胡子微微一翘,笑着说:“谢谢你相信我,亚历克斯。我甚至不愿意跟警察辩解以保全我的名声。但是我想让你知道外边的人是怎么评论的。我知道你十分清楚被别人冤枉的滋味。”

尽管酒吧里温馨的气氛让人舒服,但亚历克斯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我都不愿意看到我的对头被人冤枉,更别说是我的朋友了。太可怕了,老天爷啊。保罗,我希望警方能找出真凶。发生在我们四个人身上的事影响了我这一辈子。”

“也影响了基吉。全世界的人一下子都对他充满了敌意,态度转变之快令他终生难忘。从此他对待外面人的态度更加如履薄冰了,他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生怕树敌。可他并非生来就是那种被人左右的性格。”

“没人会抱怨他的这种性格。”亚历克斯说,“可是你说对了。一声温柔的回答就能让别人的愤怒烟消云散,这是他的座右铭。然而他的工作又怎样呢?我是说,医院里面总会出些状况。孩子们死去,或者不像预料的那样得到康复,于是做父母的就要找个人担责任。”

“这就是美国,亚历克斯。”保罗玩世不恭地说,“医生不会冒不必要的风险。他们太害怕被起诉了。当然,基吉有时候也会有医不好的病人,病情的发展也并不总像他预料的那样。但他之所以是个成功的儿科专家的原因之一,是他把病人和他们的亲人当作朋友。他们信任基吉,而且也信对了人,因为基吉是个好医生。”

“我知道。但是有时候孩子死了,理智也就被抛到了一边。”

“不会有这种事。即便有,我也一定有所耳闻。我们俩经常交流,即便是共同生活了十年,我俩依然对彼此毫无保留。”

“那么同事呢?他有得罪过同事吗?”

保罗摇摇头。“我想没有。他的标准很高,不是每个和他共事的人都能得到他的认可。但是对选择下属的事,他很谨慎。诊所里的气氛也相当融洽,那儿没有一个人不尊重他,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会来家里参加野餐会,我们也会帮他们照看孩子。如果没有基吉在诊所里坐镇,这些人会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惴惴不安。”

“听起来你把他描述成了完美先生。”亚历克斯说,“我俩都知道其实他不是。”

这时,保罗的笑容方才完全舒展开来。“是的,他并不完美,或许应该说是完美主义先生。有时候他的这种性格真会把你逼疯。上次去滑雪的时候,我曾想要把他拉下山,有一个弯道他一直转不好,每滑一次就摔倒,所以每次都得退回去重头来过。但是没有人会因为忍受不了另一个人的极度刻板而把他杀了。如果我想摆脱基吉,大可以一走了之。我没必要杀他。”

“然而你丝毫没有想过那种没有他的生活,这才是关键。”

保罗咬着嘴唇,盯着桌上的淡啤酒。“我愿意放弃一切,换他回来。”他轻声说。

“警察会找出真凶的。”亚历克斯最后说了一句。

“你这样想吗?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这样想。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你们四个人这些年来经历的一切。警察从未找到杀害那个女孩的凶手。正因如此,外面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你们。”他抬起头看着亚历克斯,“我可不像基吉那样坚强。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