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捉刀代笔 第三十节

事情说起来还真有些讽刺。多亏了斯嘉莱特是个明星,医生才如此迅速地诊断她得了乳腺癌。一个生活类电视节目邀请斯嘉莱特主持,讨论如何增强年轻女性的乳腺癌防范意识。我们约好每个月在伦敦一家酒店里一起喝上一顿下午茶,斯嘉莱特兴奋地告诉我她最近的任务。“看起来他们现在开始重视我了。”她说,“我已经不光是给观众们讲些美容小窍门,而要传授她们作为一个年轻母亲的同时,如何保持青春俏丽。这才叫做上节目。”她那份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有心人是不会忍心向她挑明,那些制片人之所以看重她,完全是因为她那迷人的胸部。

作为一名主持人,斯嘉莱特的任务就是要告诉观众,尽管得病几率并不高,但年轻女性依然是乳腺癌的患病群体之一。她与一名专家合作,检查自己的乳房。两人谈论乳腺癌的种种症状——不仅是肿块,还有重量和质地的变化。然后,两人又向观众介绍如果发现类似乳腺癌的症状,应该经过哪些诊疗步骤来确定病情。她刻苦地学习这方面的知识。我们两人一边吃着精致的三明治和小饼干,一边讨论的却是乳房X射线检查、超声波检查,还有活组织检查。她觉得自己已经把这方面的功课准备得很充分了。

事实证明,除了那一点外,的确是很充分了。两人在一家私人诊所开始了录像节目,但是不久事情就起了变化。那名教授斯嘉莱特如何检查胸部的医生突然停住了手,脸色惊讶地看着斯嘉莱特。一开始,斯嘉莱特以为这是剧组的安排——他们同这名专家串通好了要戏弄一下她。真人秀节目中经常开这样的玩笑。

斯嘉莱特咯咯地笑了。她当然会笑了,因为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她总是这种反应。她真的觉得这是剧组跟她开的一个玩笑。没过一会儿,她便发现现场只有她一个人在笑。那名专家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剧组的人十分安静,甚至有些迷茫。这时,导演开口了。“怎么了?”他说着离开摄像机,查看着现场的情况。

专家惊恐地回过头看着导演,一时忘记了正在录制节目。随即她缓过神来说道:“能清一下场吗?”

还没等导演反应过来,剧组的其他人便心领神会地朝门外走去。“我们正在录节目呢——不管发生什么,请无论如何等拍完了这几个镜头再说。”导演叫道。

专家的态度可比导演强硬。“请你也出去。”专家坚定地说。

“我们已经都说好了。”导演抗议道,“这个房间早上归我们使用。”专家还是不依不饶:无奈之下导演只得遵命照办。“我会向诊所的负责人反映的。”他一边走,一边气愤地说,“你的态度一点都不合作。”

在此过程中,斯嘉莱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显得过于恐慌“当我意识到这不是个玩笑时,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她后来告诉我说,“那个专家脸上的表情,还有她急急忙忙地要赶走那些剧组的人,我猜她肯定不是要让我给她签名。”

诊所的门被关上后,专家来到斯嘉莱特身边,聚精会神地说道:“我不是故意要吓唬你。你身体出了点毛病。”她说着碰了碰斯嘉莱特左边乳房的下部。“这儿的皮肤组织有些问题,摁得重一点就能感到里头有一串小小的肿块。”

“我得癌症了?”斯嘉莱特直接问道。

“不好说,我们还得再检查检查。”专家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道,“这档电视节目对你最大的益处就是让你发现了问题。”

既然斯嘉莱特身处诊所,那么自然她接下来就接受了一系列医学检查。乳房x射线照射、超声波检查、核磁共振、活组织检查等等等等,最糟糕的事情是,她居然同意剧组将检查的全过程都拍了下来。后来剧组还用转播车把斯嘉莱特送回了家。整件事情还是我在电话里从怒不可遏的列妮那儿得知的。

两个小时以后发生的事,让我感觉仿佛是坐上了时光机器,又回到了从前。和上一次斯嘉莱特出丑之后的情况一模一样,记者如潮水般涌到斯嘉莱特家的大门外。有卫星电视转播车,有拿着长镜头的摄影师,有拿着微型话筒的文字记者——该来的都来了,推推搡搡地在大门外抢占有利位置。21世纪,没什么比坏消息跑到更快的东西了。

我猜想自己必定得先撂倒一两个才能通过大门,没想到最后记者们还是屈服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但是他们连人带车,当然还有我的大声嚷嚷一起拍了下来,生怕事后知道我是重要人物。

我在婴儿房里找到了斯嘉莱特和列妮。斯嘉莱特正在和吉米玩着海盗游戏,列妮正趴在床上看着他们两人。我进门后,斯嘉莱特飞快地扫了我一眼,随即继续同吉米玩着游戏。“好吧,你赢了,我输了。”最后她一边投降,一边跑到屋子另一侧,抱起了吉米,猛亲了一阵。吉米被逗得咯咯直笑。“现在你该去洗澡了,我的小宝贝儿。”

“不。”吉米抗议道,“再玩一次嘛。我来当海盗。”

斯嘉莱特挠着吉米,把他抱进浴室,“你在浴缸里也可以当海盗呀,我的小绅士。”

吉米又咯咯地笑了一阵,脸涨成粉红色,激动地喊道:“加勒比海盗,加勒比海盗。”

“我们一会儿楼下见。”斯嘉莱特扭过头,对我说道。

我跟随列妮来到厨房。今天不是鸡尾酒之夜,所以我们两人选择了白兰地。“他们跟她说什么了?”我问道。

“在检查报告出来之前,他们的话都不能算数。但是看那帮人严肃的态度,看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不觉得他们有可能是故意夸大事实吗,因为当时正在录节目呢。”

“但斯嘉莱特不是这么说的。”

我和列妮来到户外的阳台上,因为她要抽烟。斯嘉莱特随后也跟了出来,我们三人就在夕阳下喝着美酒。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同我们一样蹲在地上。

“你不抽烟的。”我温和地提醒说。

“我过去抽的。”

“抽得就跟个烟囱似的。”列妮说。

“我是在为《众目睽睽》试镜前才戒了的。当时我就知道如果没有烟,日子会很难过。”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样子完全像一个从未戒过烟的“烟鬼”。“我已经得了癌症,抽上几口也没关系。”

“抗癌也不能用这种方法呀。”我说。

“我知道。”她厉声说,“难道我傻得连这点也不知道吗?”她闭起眼睛,用鼻子深吸一下。

“抱歉,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个现实。”她歪着嘴笑着说道,“最终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到那个时候,无论哪种不良嗜好我都可以尝试了。”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只想在今晚抽上几根烟,千万别和我为难,今晚不要。”

她靠近我,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我用手替她梳着头发,感觉到她的泪水滑过我的脸颊。“我们现在怎么办,斯嘉莱特?”我问道。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办,斯黛芬。但是我一定会抗争,绝对不会屈服的。”

她的确作了抗争。诊断结果令人害怕——小叶侵润性乳腺癌。这种类型的乳腺癌我从未听说过。很快,我就以一种对于疾病前所未有的求知欲了解了这种病,原因当然是我要写一本斯嘉莱特与病魔抗争的书。整部书的前提就是斯嘉莱特终将战胜病魔。但是据我所知,出版商们觉得抗争的结果并不重要。故事本身那催人泪下的戏剧效果才是最根本的。当然,这些就是斯嘉莱特写给吉米的第二批信。

很自然的,我必须在斯嘉莱特与病魔抗争的过程中站在她的身旁观察着。我总认为斯嘉莱特是希望我陪伴着她的,但是我却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在她治疗期间,仍然与她走得这么近。

我首先陪她去拜访了一名乳腺癌专家,此人将陪伴斯嘉莱特走过整个治疗过程中的每一步。这名叫做西蒙·格雷厄姆的专家同人们想象中的这类人完全不同。没有高档的笔挺西装,没有昂贵的古龙水,也没有锃亮的皮靴。头一次见面,他穿的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配上粉色和白色相间的条纹衬衫,没有打领带。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质牛仔靴。你大老远的就能听到他靠近的脚步声。

他的年纪看上去也偏小,有着一张似乎永远停留在二十多岁的娃娃脸。这种人你只能和他们走得相当近,才能发现他们脸上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得知他们真实的年龄。西蒙留着早年披头士风格的浓密深色头发,长短适中,凌乱得恰到好处。鼻梁上架着一副五十年代美国电影里那些科学家才会戴的钢边眼镜,蓝色的眼睛射出深邃的光芒,透过镜片向你射来。他的嘴型让人觉得他随时准备好了向你展现笑容。一旦那笑容展现出来,他的左脸颊上还能看到一个明显的酒窝。像这样的医生简直天生就是当演员的料。我甚至怀疑在斯嘉莱特的病情被确诊之前,剧组就已经选上了他来做指导医生。

如我所料,乔治真的想说服斯嘉莱特,要用摄像机镜头记录下整个治疗过程。也许你会认为,我从那本传记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本来就没有资格站在道义的角度来作评判。但是,我的确坚决反对乔治的提议。我的观点是,书和电视节目不同,斯嘉莱特完全能掌控书中所写的内容,但是如果整个治疗过程被搬上电视,那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内容就完全在剧组和制作公司的掌握之中了。

我很策略地向她指出,即便她没能渡过难关,写进书里的内容也完全由我说了算。只要她仔细想想,凭她的聪明是完全能推理出这一点的。

乔治劝告斯嘉莱特,说将治疗过程拍成纪录片,将是替慈善基金募捐的另一种途径,但是斯嘉莱特没有采纳。“我不要一边进行着治疗,一边还要顾及自己在观众心目中的形象。万一我要大哭一场,或是发疯撒泼,发泄心中的郁闷和悲伤,那我一定会毫无顾虑地发作,这个时候怎么能有摄像机镜头在场呢?所有事情必须在我的掌控之中。我不能让导演说话,他关心的是收视率,而不是我的健康状况。”

我发自内心地希望剧组不是因为西蒙的相貌而选了他,我希望他是因为自己在专业领域中的建树而被选的。斯嘉莱特需要的是专业权威的医生,而不是英俊的男配角。

那天早上,西蒙坐在简朴的办公室里,作了自我介绍。“我首先要向你们两位介绍最后确诊的病情和这种病对身体的影响。你们听了可能会觉得难受,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们,我和我的团队将竭尽所能,帮助你恢复健康。无论你有何种需要,你随时随地都可以联系我们这个团队中的任何人,不分昼夜。”他说着将一张卡片递到咖啡桌的另一侧,“这是一个手机号码。无论何时拨打,总会有人接听的。我个人的手机号码也写在上面了。”

斯嘉莱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拿起来塞进了口袋,“我们出钱买的不就是这个吗?五星级的治疗服务。”

西蒙笑的时候眼角的一侧会露出皱纹,就好像是在眯眼看着太阳一样。“我在此保证,只要是对你的病情有帮助的事情,我们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他这人真好,这让我感到放心。但是得病的毕竟不是我。

“很好,”斯嘉莱特说,“我相信你说的。那么,我到底得的什么病呢?”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医院的检查显示,你得了小叶侵润性乳腺癌。”

“用通俗的话说,得了这种病会怎么样?”斯嘉莱特翘起二郎腿,把双手搭在膝盖上问道。我觉得她是在收缩自己的身体,防止它崩塌。

“你的乳房内有分泌乳汁的腺体。”西蒙笑着说,“这一点你在生完孩子后一定感觉到了,因为你的乳房会因为产奶而产生结实的肿块。”

斯嘉莱特点点头,“我过去一直觉得那些肿块就像一包包装了意大利面似的东西。”

“你这个说法很形象。”西蒙说,脸上呈现出一副关心的样子,“癌细胞正是在这些腺体中形成的,会让你的乳房在多个部位出现肿块。而且会让你胸部的皮肤变得有些怪异。你刚才是说意大利面吧?大多数的乳腺癌都会诱发肿块。那种情况就像面里夹杂着些肉球,你很容易就能感觉出来。但是你所得的那种癌症,里面的肿块很小,很难定位。斯嘉莱特,要不是你来诊所摄制节目,这个病一定还会在你体内继续发展,等到你有所觉察了,病情恐怕已经相当严重了。”他边解释边把身体往前凑,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紧紧地握起来。“这不是通常情况下的乳腺癌,发生在你这样年轻的女性身上,就更不寻常了。这种类型的癌症,只占所有乳腺癌的百分之五。我本人也只见过几个病例,而且这少数的几个病例都已经是晚期了。照我的看法,你的病情发现得很早,痊愈的几率相当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痊愈的几率相当大?’”斯嘉莱特的语气咄咄逼人,但我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她内心很害怕。我希望西蒙有足够丰富的行医经验,能像我一样看出这一点。

“好吧。我这么跟你说吧,确诊五年后,百分之八十五得这种病的女人依然活着。”西蒙停了下来,等着斯嘉莱特的反应。

斯嘉莱特并不觉得他的话值得高兴。“也就是说有百分之十五的人死了?”她说。

“是的。但是你目前的诊断结果是二期癌症。说到严重程度的话,你只能算是中等状况。”

“那么你打算怎么治疗我呢?”

西蒙的手越过咖啡桌搭在斯嘉莱特紧握的双拳上,“我们会为你制定最佳的治疗方案,让你能看到儿子长大成人。”

听到这话,我俩都哭了,我和斯嘉莱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