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月二十一日,东京
高木惣吉少将站起来,略带惊慌地问道:“你是说退位吗?天皇陛下退位?”
这是位于东京长者丸的海军大学的二层,高木用作研究室的小房间。山胁顺三和高木少将隔着大桌子面对面坐着。
今天山胁没去霞关的海军省,而是直接来了这里。高木联系他时说,明天要与一位重要人物见面,在这之前想听听山胁的意见和他目前研究成果的报告。
山胁注视着高木,意识到自己的腋下渗出了汗。他回答道:“是的。如果说现在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天皇陛下主动退位。”
高木惊讶地瞪着眼睛。也许山木所说太让人意外了吧。他摇头说:“陆军不会同意。不行,这成不了讲和的策略。”
“不,陆军会同意的。”
“为什么?你凭什么如此断言?”
“因为现在的局面是三足鼎立。要解决这种事态,陛下退位是最现实的方法。”
“说具体点儿。”
“是,”山胁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首先,没有陆军的同意不能讲和,而且陆军也不会放弃捍卫国体的条件就接受讲和。然而,我判断同盟国军也不会答应保全皇室和天皇的地位而进行讲和。这么一来,要解决这个纠结的命题的唯一办法就是陛下退位。”
“那……还有可能捍卫国体吗?”
“可以。”
“可是陛下怎么办呢?”
“以现在的情况,不被追究战争责任的唯一方法就是陛下自己把责任承担下来。”
“你说的方法就是退位?”
“是的,从现实世界中抽身。闭门反省,这在日本文化中是果断承担责任的做法。”
“同盟国军能理解这种文化吗?”
“我想会的,虽然我还不能百分之百确信。”
高木的视线从山胁身上移开,望着窗外。东京冬日的天空晴空万里。院子里的榉树枝在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风中摇晃着。
此时是一月二十日的下午时分。
就在三天前,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确定了所谓的本土决战方针。作为“今后应该采取的战争指导大纲”决定了“确立适应本土决战的态势”。受此影响,最高军事统帅机关——大本营在二十日通过了“帝国陆海军作战计划大纲,”着手于本土决战的准备。战争最终逼近了日本海岸。
只是这个“作战计划大纲”在陆海军之间有微妙的分歧。陆军把一切都赌在了本土决战上,把预想的冲绳之战定位于为决战争取时间;与此相反,海军想在冲绳的空战中搏最后一胜。
另外,小矶首相在前几天的帝国议会上做了这样的演说:“我认为此次战争的本质是‘生与死’,是极其的残酷,能否永远捍卫天皇统治国家的国体,就仰仗今天全体官民努力的成果能不能在这场战争中取胜。”
小矶首相的言辞,仿佛只是词汇的罗列,感情在气势上的喷发。依山胁看,这不是适合政治家发表的语言体系。从本质上来说,小矶首相和东条英机没什么两样。当然也有人认为,小矶有强烈的继续战争的想法,只是探寻停战之路的伪装,是对于讲和行动被破坏的警惕。然而山胁认为,如果小矶有能力让那个微妙的策略实现,他的伪装也理应反映出理性和道理。山胁不相信小矶想停战。
这么一来,国家指导部没人提出讲和,本土决战就会慢慢成为现实。日本本土会成为战场,化为焦土,国民悲惨至极,连国家重建的基础都会一并消失。这种强烈的危机意识让山胁说出了刚才那番话。
长时间沉默后,高木又注视着山胁说:“说说你判断只能让天皇退位的根据。”
山胁说:“这是逻辑性的总结。和之前向您提交的报告有一部分重复,不要紧吧?”
“说说看。”
山胁从脚边的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展开。他说:“首先出于对《开罗宣言》的分析,之前也向您提交过。”
山胁把一份文件推到高木面前,开始解释。
《开罗宣言》中,罗斯福、丘吉尔和蒋介石三国首脑主张日本无条件投降,并剥夺日本在一九四一年以后获得的殖民地和占领地。然而这是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提出的,此宣言带有浓厚的同盟国军政治宣传的性质。虽然这是三国确认的事项,但是开罗会议一结束罗斯福和丘吉尔就在德黑兰和斯大林进行三方会谈。公告称德黑兰会议的内容是调整欧洲战线,商讨苏联应对对日战争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英美不可能不动员苏联参加对日作战。
可是,在德黑兰会议后发表的文件中根本没有提及对日战争。从一系列倡导同盟国军精诚团结的首脑会议来看,这很不自然。也可以认为是日苏间有中立条约,斯大林基于国际信义拒绝了对日参战的呼吁。但去年十一月,斯大林在苏联邦革命纪念日演说中把日本定为侵略国。从这一点来考虑,德黑兰会议上,关于对日战争问题斯大林应该做出了一些表示。
这样的话,可以想到两件事。达成了与《开罗宣言》内容不同且重要到不能公开的协议,或者是围绕对日参战的条件最终没能达成一致。
换而言之,关于讲和条件,《开罗宣言》一定不是全部。可以推测有一定幅度的不同。推测这个幅度,把所有的可能性放到桌面上的研究,正是给山胁的课题。
到目前为止,山胁已向高木提交了两份报告。报告的整体构成如下:
一、现阶段战局和国体捍卫的对策
二、我方战争指导的类别关于这两项山胁和高木讨论过但还未直接总结。以下是高木理解接受的部分。
三、美国(英国)的意图
战争目的
战争指导
预期目标
预期条件
四、对英美谅解合作的利弊
五、对苏谅解合作的利弊
山胁理解三、四、五项。总结报告时,山胁调查了过去十年同盟国军方面各种声明和宣言,还精心查阅了报刊评论和有识之士的发言。
在讲和条件中,关于领土问题,同盟国军的意图很明显。虽说库页岛、千岛、小笠原诸岛、酉南诸岛的处理有争议,可反过来说,是同盟国军不重视的地区。根据交涉情况,有确保继续占有的可能。
关于军部的解体,同盟国军的意图也很明朗,只是语气上有些不同,同盟国军始终都谴责日本军部、军阀的非民主性和侵略性。一定会实行军部特别是陆军武装的解除、解体,也一定会对战犯和军国主义者实行处罚。最极端的见解是,天皇站在了军国主义的顶点。不管怎样,讲和后陆军是不可能继续存在了。
另外最难分析的问题是在谋求讲和的情况下,同盟国军能否保证皇室的平安,这能否成为讲和的条件。
关于这点,山胁没有给出明确回答。不管怎么分析,只能认为同盟国军没有提出一个简洁的方针。
当然,蒋介石政权反复强调打倒天皇制。如果苏联也决心对日参战,那么从布尔什维主义的原则来说,一定会要求废除皇室。英美的这种论调也很高。然而,也有意见认为英美对皇室有所同情,为了让日本成为民主的非共产主义社会,应该会利用皇室。
总之,同盟国军在这点上没有统一意见。根据今后的局势,中国和苏联的发言权提高,可能会统一于废除天皇制。或者英美的社会舆论不得已倾向于废除。那时,英美领导层不也会毫不犹豫地废除皇室吗?
反过来说,如果把皇室的存续作为绝对条件,讲和越早越好。在同盟国军还未明确表示废除天皇制,驱逐、处罚天皇之前,达成议和。讲和迟了,如果中国发言权提高和苏联参战,皇室的存续就难了。
或者由于战争狂人继续战争,包括皇室在内的日本人给人的印象更糟,这种情况下,要保全皇室地位也会很困难。还有,如果虐待俘虏或残忍行为被曝光,这时英美的社会舆论一定会因打倒皇室而沸腾吧。如果变成这样,以皇室的存续为条件的讲和就不可能了。只好百分之百地无条件投降。
这就是山胁的判断。如果要谋求讲和,就要估量到局面和舆论的戏剧性的、大胆的、让人死心的大转换。像又一次的胜利这样不现实的方法是不可取的。必须用现实的、可行的方法来完全改变“空气,”同时也改变国际舆论。
山胁把之前说过好几次的内容又加上新的分析论据作着说明。期间,高木几乎没有插话,只是听着山胁说。
山胁总结道:“由此得出天皇陛下自主退位。为了和平,从天皇之位退下来。这么一来,国民舆论就能统一,对于陛下的敬慕之情和对皇室的敬意会高涨。我想同盟国军还不至于无视国民的感情而废除皇室。因为不管从政治上还是军事上说都是非常冒险的选择。”
高木问:“陆军会同意吗?”
“您是说为谋求讲和陛下甚至能合弃自己的地位,而陆军会不会对此熟视无睹?”
“我听说陆军里有一部分人为了本土决战和大陆迁都,构想拥立三笠宫。陛下退位不会让这帮人趁虚而入吗?”
“从道义上来说,那帮人会输的,他们不是陆军的主流。”
“即便如此,退位不是多少有点屈辱吗?”
“请您试着与因追究战争责任,陛下被拘留作比较。难以想象陛下被带上军事法庭,接受法官询问的情景。”
“确实。”高木双手交叉,双唇紧闭。
山胁说:“由陛下退位而终止战争,是解决现在三足鼎立状态的唯一手段。退位能使情况得到完全改变。国体也因天皇陛下个人的牺牲而得以捍卫。同盟国军方面也会从早期讲和还是彻底追究战争责任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境中解放出来。陆军也就失去了反对讲和的理由。”
“这可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第一,谁向陛下提出这个请求。即使是侍从,也会不胜惶恐,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必须有个人去说。而且我认为在讲和交涉的过程中如果太拘泥于捍卫国体反而会置皇室的存续于危险中。”
“为什么?”
“如果一味要求皇室安泰和天皇身份的保证,同盟国军方面也会允诺。但是这样的话,一旦战争结束,您觉得国民的感情会怎样变化呢?之前一直气势汹汹地主张战争,关系到自身安危了就主张讲和,皇室这样转脸就去讲和,会让厌战情绪轻易地转变为反对皇室。所以不难预料即使讲和成功,之后这个国家的领导部门也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山胁说着说着想起了大贯中佐母亲的面容。她说过最后的决战天皇陛下应该登上联合舰队的旗舰。尽管她的这种见解不一定能代表一般国民的心情,但也无疑是能测出民众思想倾向的微弱电波。
高木说:“没想到你能这么挂念皇室的安泰做研究。在日比谷公园的谈话虽然也是这样,但当时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是亲美派的共和主义者。”
山胁并没有自命不凡,他说:“皇室的安泰不是我研究的目的。第一要义是探寻停战的道路。我认为皇室是否应该存续下去只是为实现停战的一个选项。”
“井上次官似乎持有和你相似的见解,也就是如果能捍卫民族独立就应该讲和。”
“我也认为这作为讲和附带的条件已经足够了。但是,民族独立也绝不能仰仗军部。要让他们知道顽固地叫嚣捍卫国体行不通,要讲和,除了刚才说的别无他法。”
高木双手整理着文件,点头道:“总之,你的提案我了解了。明天在大矶面前,我也会重复同样的话。”
山胁想,高木在大矶会见的某位高官就是近卫公吧。
高木把文件塞到自己包里,像是干完苦力活儿似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