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自另一人的日记摘录 第一章
2009年2月25日,星期三
动物生长于丛林,死者沉睡于荒野。
在放下那张纸后,五幕的演出都已结束。
从下月开始,新的演出将在另一处剧场上演。
而我正在赶赴那里的路上——只不过,这一次我不再是导演了。
11月11日,星期二,大雪
今天本来应该由我亲自去的,但我却推说自己感冒,请弩匠代我去了。
不知道在写下这篇日记时,木屋里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天已经黑透了,按照计算好的时间,现在正应该是最关键的时刻。我实在是没办法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即使这种发自心底的古怪感觉,自第三幕起就反复提醒自己应该去克服,或者忘却掉。但人终究不是机器,也不能像魔鬼那样思考:要是我真能随时读懂他的想法,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了。
我睡不着,也等不及那位派遣演员说不定要等到明天天亮时才能给出的现场汇报:为了平复心情,我选择现在就将剧本中编排的第四幕演出的情景记录下来。那一幕幕的画面,无论是在撰写剧本还是彩排时,都已在我脑海中回放过多遍。此刻,我就当是已经听过汇报了,也不用去考虑演出失败的微小可能——在所有提供动物祭品的四幕戏中,这一幕是最简单的,也是最不可能会演出失败的。
这场雪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而且,根据道具的安排,飞舞的白雪应该会让舞台效果得到进一步的加强。不过,想像着那唯一一位观众将有的反应,似乎每一个画面都不太能够让人感觉愉悦:没错,我是在折磨他;虽是他应得的,但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难受。这大概是因为多幕戏进行到了尾声阶段,天气又太过寒冷的缘故:最近我的情绪时常低落,也经常陷入到各种复杂又奇怪的回忆之中。
好了,我的心情并不重要。作为导演,演出的好坏和观众的评价才是最重要的:我得开始记录了。
此次仍沿袭第三幕时的记录方式。以时间来推动剧情的发展,可以降低情节结构对注意力的需求,将重点放在思考细节上。
这也符合我现在的状态。
昨晚到达宿屋之后,按照预先的安排,演员们先劝说他,让他不要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时节去野外冒险。考虑到下雪,剧本在此处进行了少许修改——原来是打算用第四幕诅咒的危险性作为理由。因为我们担心他会因在前几幕中遭遇的挫折过多,对面对巫师和恶魔这件事产生恐惧感,进而胆怯,不愿去面对今天发生的那一幕。
发生了如此之多的、恐怖诡异又不可能用常理思考的事件,生出这样的想法显然是人之常情。因此,作为演员,便应该适时调动他习惯在众人面前爱护面子的脾气,反复尝试着帮他找回至少是表面上的、敢于付诸行动的勇气。
这项准备工作,现在是已经完成了的。作家先生今天天还没亮,就顶着大雪离开了村子:这次他连猎枪都没有带,可见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这自然就降低了剧场表演的难度,不会再出现像第三幕时那样的尴尬场景。
在他离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弩匠受了我的嘱托,追随着他那快要被新积的雪覆盖的脚印离开了村子。因为风雪的缘故,就算是乐观估计,这趟行程也需要大概四到五个小时——也就是说,他们会在今天中午先后抵达小屋。
木匠在前天已经去过一次。根据估算过的木屋容积,他带去了一罐在释放后能使屋内的平均浓度达到约千分之十五的一氧化碳,那些是弩匠在他的书房里,使用启普发生器制造和提纯过的。和市售的瓦斯气不同,这种自制的一氧化碳并没有任何示警味道,是完全无色无味的。
木匠曾提到过担心爆炸的事情,这让他遭到了弩匠的嘲笑:因为一氧化碳和空气混合的最低爆炸极限要超过百分之十——那是人所皆知的常识。
这个剂量足够让人感到头晕嗜睡,但又不至于会危急生命。为了不让冬天的冷风吹进来,木屋的密封原本就做得很好:为求保险,木匠还特地带了封蜡过去,将所有可能的缝隙都堵得严严实实。屋顶的烟囱口堵死;楼上的通风口和狩猎孔的遮布后,还额外安装上了等大的塑料布,并且也都用蜡来封死——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按照常理,作家先生应该是不会想在阁楼里待着的。而且,在昏昏欲睡的时候,他也肯定不会想到要去检查那两处开口。就算被他发现了,剧本也还设计有另一分支,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要用到上一幕中的某样道具——不过是稍微麻烦些,但是弩匠先生也已经准备好。
在将木屋变成密闭容器之后,一氧化碳就会被释放出来。木匠随身背了一大壶水,在将封住有毒气体的罐子打开后,他就憋住气,将水灌满那个盛气的罐子。这样,气体很快就被全部挤了出来,经过一夜的时间,会均匀扩散到木屋的每一个角落,不会出现局部过量的情况。
因为下雪和寒冷,作家先生到达木屋后的第一件事,必定是抖落外套上的雪花,生起壁炉,并且将稍许打湿的衣物放在椅子上,抬到炉前晾干。
这里有一个时间问题:因为烟囱口已经被封死了,凭着烟道中的氧气余量,燃烧并不能支持太长时间。而且,烟气排不出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作家先生察觉。
另一方面,屋内的一氧化碳浓度,虽然因一夜的静置而略微降低,但烧柴也会产生一氧化碳——不同的浓度对产生嗜睡感的时间,以及加诸于人体的中毒效果都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在弩匠的指导下,我们做了几次实地模拟,以求不会发生危及人生命的意外:这或许也是我现在感到心神不宁的原因——因为意外总是无处不在的。
弩匠潜伏在木屋外,估算好时间,等到作家先生差不多应该睡着时,他就凑近到窗口的位置观察。确定他已经睡熟后,他就用第二幕中提到的那种进入木屋的方式,潜入到木屋中——这点是必要的,因为作家先生十分精明:为求保险,他很可能在屋门处设置了一些小而实用的机关。
进入木屋后,首先要排除睡着的人突然醒来的危险。弩匠首先用混有乙醚的医用异氟醚彻底迷晕作家先生,接着给他灌服指定剂量的三唑仑,以便让他能够一直睡到天黑。做完这些之后,需要先将所有蜡制的临时封堵回收——这其中有两处刚刚没有提到:在格窗某块横梁的边缘,留有一个小洞;门左侧的墙壁上,同样钻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洞。这两个洞眼是木匠上次修理窗户时故意留下的,并且预先就用蜡给封好了。
除了这些之外,上次木匠还取了狩猎孔下斜屋顶上的一枚粗钢钉——那也算是为上一幕演出留下的纪念。我们将这根十分结实的粗钉敲打成W形,但是两头都要留出一截备用(注:就像是“-w-”型)。尖的一端敲入我们计划让渡鸦逗留的那块木地板中,“W”中间的凸起部分指向门那侧的墙——为了不让痕迹明显,并且在回收时能够具有方向性,需要敲入两块地板之间的间隙里。这一步是整场演出成功的关键,需要反复确认粗钉在垂直于有门的那面墙的方向上,拥有足够的抗拉强度。
然后,取出这次唯一的道具,先将装了渡鸦和弓弩的笼子放在格窗那边的窗外,操纵用的尼龙鱼线从格窗横梁上的小洞中穿入。
这里又要再添加一项补充:和那一处横梁相连的那块玻璃,也故意安装成不甚牢靠的样子——之后乌鸦会撞击这块玻璃:它并不能够将那么一块厚玻璃撞碎,而是只能顺着横梁有洞那处预留的一丝裂缝让玻璃裂纹扩大一些。这块玻璃的破碎,按照剧本的设定,是应该在被乌鸦撞落到储物柜上之后,才会被摔得粉碎。不过,在观众的眼里看来,这两点间的区别应该不大。
接着,弩匠回到木屋,拿起穿进来的线头,将它绕过W形粗钉的凸起处,再由墙上的小洞牵引出去。
如此一来,就在屋中完成了一个“V”字型的运输索。只要拉动尼龙鱼线的两端,便能够轻易控制线上吊着的货物了。
最后一项准备工作,是在粗钉的圆头处卡上一个小液袋,里面装的是电影用四氯化钛——这也是弩匠用氯化法现制的,纯度很高。这种液体一遇到空气就会剧烈反应,并且冒出大量白烟:这是因为它可以跟空气中微量的水反应。当一只翅膀上沾满雪水的乌鸦用力压挤这个液袋时,反应的剧烈程度可想而知。
然后就是乏味的等待了。弩匠守在木屋里,一面烤火,一面观察作家先生的情况。到他差不多要醒过来的时间,计算好时间提前量,离开木屋,到一个可以尽可能兼顾操控绳索和监视观众这两件事的位置上。迷药的药效已经过去,睡足了的作家先生这时候应该正被浅睡期的噩梦滋扰——弩匠可以开始操纵乌鸦,去反复敲击那扇格窗了:在惊醒的作家先生眼里看来,那肯定就像是恶魔正在用爪子恼怒万分地敲门一样。
至于不留下足迹的方法,可以使用细跟高跷,可以收集屋瓦上的积雪倒退填坑、也可以一早就放弃舒适烤火的打算——在荒野上掩藏自己足迹的方式数不胜数,一个老猎手根本没必要让一个外行来教导他:他自己就可以发挥得很好了。
过程没什么值得再说的了,我的头现在晕得厉害,已经不能够再写多了。只最后再提两点:
第一,绑住渡鸦身体的尼龙绳上,是有一根可以解开活结的开关线的——为了防止打结,这条线没有经过弯折的粗钉,而是直接从窗上的洞进屋,从墙上的洞出屋。一旦乌鸦被弓弩钉射到墙上,拉动机关绳就可以将乌鸦从运输索上解下来。
第二,弩匠所制的那张弩,所有华丽的装饰——虽然这样说有些点不住他在制作上花费的心血——全部都是障眼法。真正重要的是底座上的凹槽和那个巴弗米特右手上的投币式孔洞。
渡鸦和弓弩绑在运输索上的距离是固定死了的,和墙洞到地的距离吻合:窗洞到地的距离,被设置得比墙洞到地的距离略短。这样,当乌鸦已经落地时,弓弩还没被运到贴住窗户的位置,而这时烟雾已经腾起——这样一来,作家先生就不可能看到弓弩其实正等待在格窗外,打算从乌鸦撞破的那个缝隙里钻进来。格窗上有洞那一排的三块玻璃和横梁都已经动过手脚,在乌鸦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撞出了一个大开口,雕着美杜莎像群的弓身想要进来,根本是毫无困难。
当运输索将乌鸦拉到快到需要贴着墙挣扎的地步时,弓弩也被运到了弯曲的粗钉前。和乌鸦不一样,木头做的硬弩并没有能够躲避的能力。巴弗米特左手下的那个开口,在此时就像一个滑槽一样,将粗钉的圆头给套了进去。
然后,弩匠继续拉绳子。乌鸦离墙越来越近,最后几乎是被按到了墙上;相应地,粗钉的扁头顺着凹槽向前移动,经过魔鬼的乳房,再向上接近蛇杖,在这一过程中,弩车的位置也随着扁头的移动而慢慢改变——原本是箭朝格窗的方向,逐渐就切换到了瞄准乌鸦所在的那面墙了。
拉绳子的双手越来越用力,扁头终于到了巴弗米特的右手边上。就在这时,因为槽底的坡度陡然改变,粗钉迅速上移,十分精确地穿过长形开口,并且被强制着向火焰的方向倾斜;那个小液袋则被卡在了凹槽里,不仔细看根本就找不到。直到底板上的活动搭扣被“W”的第二个底脚绊住,因为重力作用,突然反搭上来,将粗钉一下子顶上去一截,而底板却压下去,整个被固定在地上——弩箭发射,乌鸦在怪叫一声之后,就会马上死去:因为那支箭杆上写有字母“B”的短箭,发射出去之后,正好可以击穿它的心脏。箭头则会牢牢插在那个预先凿开的墙洞上(但却并不影响回收,因为这个空隙在插箭之后,仍留有可供绳索滑动的空间),造成“墙上的洞是由弩箭射击导致”的假象。
窗洞的位置、墙洞的位置、地上安插粗钉的位置、粗钉的形状和大小、扁头的样式、弩和乌鸦之间的距离,还有弩身和底座上的一切简单又有效的结构,都是在反复的尝试之后敲定的方案——这过程就像是“用手摁开关灯就会开”那么直白简单,只需要有人拉动绳子,便可以一步一步地完成。
听到那声怪叫之后,先解开缠在乌鸦身上的结,抽走机关绳;这时候,因为钉子已经倾斜得不像话,只要将绳子用力猛拉一下,弓弩多半就会将粗钉从地板里斜拽出来。这时可以拉另一根机关绳了——就是将弓弩绑在运输索上的那根——完成之后,所有道具回收。
而那根粗钉就搭在木头火焰之上,搭扣也牢牢地卡住了它,那样子,就好像这个样子诡异的扳机、这根闪亮的蛇杖,跟巴弗米特的火焰、羊角、翅膀,纹身还有手势一样,从未被人从弓弩的华丽底座上分离过。
2008年9月19日,星期五,晴
在今年的7月1日,星期二,作家先生在湖边巧遇的那位女孩——她是宿屋主人的女儿,也是我女儿未来的挚友。这个不会说话的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因为这个故事有很多个版本,其中一个是——她的父亲是个家族工厂的主人,因为意外而丧生,为了躲避回忆,她们母女回到了故乡的村子生活,开了一间并不赚钱的宿屋。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女孩接触到了魔法,并以复活她死去的亲人为目标,孜孜不倦地钻研着那些远古的禁术。
这一版本的编剧是我——怎么看也都是一个庸俗的故事,只是在某些细节上故意和我们及他之间的关系相对应:这番苦心显然没被他理解。或许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感叹了片刻,因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舞台上发生的事情上了,对幕后的故事全不在意。
故事外的事实则是:这孩子在湖边练习绘画的魔法阵,是她的女巫母亲教给她的——那些满是古埃及象形文字的咒文,是传自古罗马的妖法基础。至于具体的作用,宿屋主人并没有对我明说:这应该是她们家族的禁忌。
她的头发原本是金色,而且是长发。为了解释为何众人在上一季都向作家先生表示“从未见过这个女孩”,宿屋主人狠心将她的漂亮长发剪短,并且将剩下的头发染成和她一样的红色——还好女孩自己也很喜欢这种和自己母亲相同的发色。剪下来的长发,由母亲做成了一顶假发,藏进了女儿的梳妆台里。
至于那满屋子的魔书,当然不是来自那位子虚乌有的古书店老板——那是全村人的魔书。为了应付作家先生可能的搜查,在请书记官登记了书名和归属者之后,将所有这些珍贵的魔法文献都转移到了女孩的房间里,让那里变成了名符其实的“大魔法师的藏书阁”。
关于那则好消息,那位“穿红色裙子的女人”,实际上是整个剧组对作家先生调查进度的试探——如果直接由木匠或者弩匠来询问他是否查到了巴托里夫人和《反超黑暗大神咒》等洪诺留三世的作品在巫术野史上的联系,以及提示他关于前者同至今尚未在预告函中露面的匈牙利小姐之间的关联,就实在是太过突兀了。实际上,前两幕中的场景安排,很多部分都同洪诺留三世教皇署名魔书中的内容一致;钉住蛇身的七枚短箭、大魔法阵中所包含的七-七-七,也提示了《影子摩西之剑》中和哈米吉多顿序列相关的信息。基于这些显而易见的线索,只要作家先生有通过图书馆书籍来调查事件背景的意愿,合理的联想就必然牵引着他找到巴托里夫人,让他将她同那个匈牙利女人联系起来,并且顺理成章地想到回魂巫术,进一步将所有巫术背景通过想象力串联起来。
以上是辛勤演出的演员们对观众的期望,试探的结果也令我们感到满意:他表现得惊慌失措,甚至拿出巴托里伯爵夫人画像的影印件询问那个女孩和她母亲。这毫无疑问地证实了我们的猜测——我们可以将精心准备的附加场景搬上舞台了。
当然,作为负责任的导演,我也安排了应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剧情:女孩已经做好了回答“为什么是‘穿红色裙子的女人’”这个问题的准备。相应的魔书、可供考证的页码数、和作家先生手中那张照片相同的画像……这些都放在房间里伸手可及的地方;木匠和弩匠也都背好了“诱导谈话”的内容。虽然这些情节并未用上,我也丝毫不觉得可惜——因为靠作家先生主观能动性推动的剧情才是上佳的。
9月6号一早,我们的小演员直接去他的客房找他,将他领到她的魔书图书馆里。为了烘托“前往魔界”的气氛,这一幕做足了准备工作:
首先是那瓶古怪的魔药,它看上去完全符合博丹先生那本《巫师的魔鬼术》中关于“魔界通行之法”的要求。实际上,尖牙是来自弩匠饲养的鼓身蛇(Puff Adders),尾巴就是常见的仓鼠尾巴,那些形状古怪的石头也全部都是在湖边挑拣出来的。真正起作用的是试管内的淡黄色液体:那是混有部分乙醚的医用异氟醚。为了不至于太容易分辨出那种独有的醚类刺激性味道,我在液体中掺了少许苦艾酒,瓶盖也事先用酒泡过——作家先生在“深嗅”时,应该是先闻到异香,然后才会被迷倒。
这时就轮到主要演员们登场了。包括我、宿屋主人、四位猎人以及“末日天国”的所有成员,一共是十二个人,由两匹马分别驮着昏睡的作家先生和教服、羊头面具、成捆的黑蜡烛、纹章遮布等仪式道具,慢慢向着老猎人那永眠情人的墓穴前进。
那墓穴是一个深藏在山中的洞窟,洞里的温度极低,入洞不久就完完全全是冰窟了。它在和木屋正相反的方向,离村子并不远,但却只有那几个经常在附近狩猎的猎手才知道具体的位置:他们也清楚,那位受人尊敬的老猎人的旧情人,就长眠在冰窟中的密室里。为了不干扰死者和生者,所有知情者都自觉保守着这个秘密。
在过去猎巫运动全盛时,冰窟曾是隐居的亡灵法师们秘密集会的地方。洞穴里用长年不化的坚冰雕凿而成的长明灯到现在还亮着,亡灵巫师的纹章旗也从未从祭坛所在的冰室里卸下。过去用处女鲜血献魔的祭坛,现在被用来存放那位在年轻时就过早离世的小姐的尸体——她安眠在一整块巨大的冰块中,我不知道猎人是怎样做到的,出于礼貌,我也从未问过他这个问题。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种保存方式似乎并不能留住逝者的容颜:她的皮肤被冻得发青龟裂,身体也干瘪了,眼窝整个深陷下去,活像是一具僵尸。
但在老猎人的眼中她应该还是多年前的样子——还是穿着红色华服,长得很像画像中的巴托里伯爵夫人的美人:这点巧合是最关键的。
当然,只有在现在看上去才是个巧合。在编写剧本时,为了将这宗进行中的传奇安插到故事当中去,我可是下足了考证的工夫——实际上,和洪诺留三世和巴托里夫人相关的一切内容,都是由这具尸体的衣着和外貌展开联想所得到的结果。换句话说,老猎人情人的尸体,可以称得上是代表这整出戏剧的一尊重要图腾。
在作家先生依旧昏睡的当儿里,我们布置好了会场:为巴托里夫人替身的冰棺盖上了遮布、换上那套撒旦信仰者们集会时的装束、将祭桌擦得干干净净,并在上面摆放好银制匕首、死婴头骨和那本现在属于老猎人的《控尸回魂奥义书》——书中我们希望他看到的那页,特地夹了一张书签牌。自然,那页的内容是由弩匠杜撰出来的:他修改了部分书中的原文,以让那页文字能够以预言的方式和我们的演出内容及出演时间彼此照应。在征得了老猎人的同意之后,弩匠将原书拆掉,插入这伪造的一页后再重新装订好:尽管选纸、选墨、临摹、做旧的工作都是一丝不苟地完成,一页赝品夹在真品之中,还是很容易就能够发现差别。不过,在长明灯的异色灯光下,再加上翻开书后条件反射般的、对内容的优先关注,以及身处未知时空时的紧张心情,这些小差别几乎就可以被忽略掉了。
一切都准备好后,我们便停止了对作家先生的定时补药。他被安置在靠近祭坛密室的一侧,我们则堵在通往出口那侧的窄路上,暗中观察着他。在冰室高处的一个岩洞中(那里原本是放置干尸、以及供亡灵巫师们过夜使用的),预先放入了一台可以遥控播放的录音机,里面收有一段帕格尼尼的旋律变奏:虽然是由钢琴来演绎,但却丝毫不损那号称“恶魔之演奏”的谱曲神韵。
如果他没有被断断续续的钢琴独奏声吸引,而是向着我们藏身的方向走来,剧本就会走另一套模式:我们会像非洲部落的蛮人那样,将刚刚从麻醉中醒来、走路像喝醉了酒的水手般的作家先生用结实的绳子捆绑起来。然后,我在前方领头,而另外十一人则将他高举过头——作为活祭的祭品,他同样也会被安置在冰棺的旁边;那块遮布由我来掀开,然后大家同时发出无声的呐喊……
那样的剧情发展,在我看来,是不如已经演出的这个版本——也即作家先生潜入到仪式现场、躲在盖住的冰棺旁偷窥恶魔仪式的场景——不比这个更好些的。因为它缺少了“随时会被发现”的紧张感,恐惧表现得太过直白和粗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