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十 集体梦游
围绕一宗普通的凶杀案,办案刑警在一个偏远村庄里发现离奇古怪的事,一千多名村民表现异常,不仅对灵魂附体深信不疑,而且夜半集体梦游,他们究竟是被封建迷信迷惑?还是另有隐情?
关键词:环境生态病 群体性癔症
凤来村的三百七十名村民齐刷刷地跪在曲州市和平区法院门前,为正在庭审的被告朱四苹请愿。
正是炎夏的夏季,天地仿佛烤炙万物的火炉,地面上蒸腾着热气,似乎可以煎熟鸡蛋,毒辣辣的太阳直射在身上,让人汗流浃背,头晕目眩。请愿的村民却直挺挺地跪着,纹丝不动,任混浊的汗水流过眼睛,流进嘴角,又咸又苦又涩。
曲州市委给公安局下了死命令,一个小时内必须把请愿的村民疏散,确保城市的安定繁荣和司法独立,不受外界干扰。
适逢担负维稳重任的治安支队的主要干将都在国外参观学习,有个副政委黎庶在家,局长金水知道他是裙带官员,喝酒应酬是把好手,处理突发事件一准弄砸。金水就把李观澜调到现场,让他指挥防暴大队,务必在四十分钟内疏散村民,尽量在不动用武力的前提下完成任务。
李观澜与和平区法院联系后,了解到朱四苹案的详细案情。
朱四苹,曲州市新民县凤来村村民,时年五十七岁,孀居,有一子余彪,儿媳朱秀香。四个月前,因家庭纠纷,朱四苹挥刀将朱秀香杀死。因案发时正值中午,案发地在村委会大院内,目击者众多,人证物证俱在,案情简单清楚。审判委员会认为朱四苹系在婆媳争吵时激愤杀人,有从轻情节,拟判处朱四苹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从整个过程来看,案情并无可质疑之处,法院的判决也没有偏颇之处,村民集体请愿的动机和目的究竟何在呢?为避免村民的敌对情绪,李观澜吩咐全副武装的防暴队员们在车里待命,他轻装简从,仅带着防暴队长站到村民面前。
李观澜略提高声音,向村民喊话:“乡亲们,我是曲州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负责人李观澜,代表市委和公安局,以诚恳的心情和态度,和乡亲们进行沟通,你们有什么心愿和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只要合情合理,不违背法律,政府都会认真考虑,法院在量刑时也会酌情处理。我希望,乡亲们能够选出一个带头人,和我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全面、详细地反映乡亲们的诉求。”
三百多名村民安静地跪着,鸦雀无声。
人群第一排中间的两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在听过李观澜的一番话后,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面部肌肉略略牵动,又低下头去,不动声色。
这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李观澜的眼睛,他走到两名男子面前,微俯下身,低声说:“咱们进室内谈谈?事情应尽快解决,这么多人在外面暴晒着,万一有几个中暑的,你们心里也过意不去,而且僵持下去,你们的诉求也得不到解决。”
那两名男子正是凤来村的村长余得水和村委书记朱大海。他们见李观澜逼问到头上,对视一眼,说:“我们愿意和你谈。”
三人走进法院的门卫室,李观澜说:“说吧,你们村有多少人?要达成什么目的?”
朱大海长得细眉细目,肤色白腻,男生女相,说:“我们村里有一千一百二十七人,这次来了三百七十人,每家出一个代表,请求法院判朱四苹无罪释放。”
李观澜感觉到其中有隐情,不动声色地说:“朱四苹杀人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你们根据什么要求判她无罪?”
朱大海说:“朱秀香不是朱四苹杀的,杀人的是朱本山。”
李观澜说:“朱本山是谁?”
“是朱秀香的父亲。”
李观澜听他越说越离奇,质疑说:“朱本山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你们谁看见了?”
朱大海说:“不需要有人看见,我们大家心里都知道,朱本山的灵魂附在朱四苹身上,借她的手杀死了朱秀香。”
李观澜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朱本山已经死了,朱四苹被他的鬼魂附体,杀死了朱秀香?”
朱大海说:“是这样。”
李观澜怀疑地看了看村长余得水,以期听听他的说法。余得水连连点头,表示朱大海说的就是他的诉求。
李观澜说:“你们村里人都是这样想的吗?”
“大家的看法很一致,这就是我们请愿的目的。”
李观澜认真地审视朱大海和余得水,见他们的眼神正常,没有精神病人的眼睛里常见的涣散和迷离,不像是失去理智的样子。
李观澜在这一刻有些为难。按照他的理解,凤来村村民应该是受到谣言蛊惑,相信了灵魂附体的传说。但是能够欺骗到所有村民,可见这谣言的蛊惑性极强,一时之间无法查清真相。朱四苹被鬼魂附体的说法显然不能取信于法庭,更无法向公安局和市委的上层领导汇报。他又不能哄骗村民。怎样疏散请愿的村民,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李观澜问面前的两个人说:“朱四苹被鬼魂附体,你们都亲眼看见了吗?”
朱大海和余得水都连连点头:“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李观澜猜想,朱四苹也许是一个作法有术的神婆一类的人物,这样的人在农村往往很有市场。他说:“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也很理解村民们的心情,不过这样跪在法院门前,终归不是解决办法。我有一个提议,你们看看是否可行。今天无论怎样判决,毕竟是初审,朱四苹还有上诉的机会。我可以帮助你们,找一个好律师,在上诉期问努力寻找一切对朱四苹有利的证据,你们的想法也可以向律师说说,在二审量刑时纳入考虑。现在是法治社会,请愿不是办法,还是要循法律的途径解决,但法理不外乎人情,朱四苹如果真有冤情,法院不会枉判的。”
朱大海和余得水连声称是。
李观澜说:“你们也赞同我的提议,那么,现在你们就去把请愿的村民带回去,明天——最晚后天,我们的警员和律师会到你们村里去,重新全面调查朱秀香的死亡经过,你们认为如何?”
朱大海和余得水嘁嘁喳喳地商量一会儿,说:“行,我们在村里等你。”
疏散了请愿的村民,李观澜回到队里,查阅了凤来村的资料。这是一个一千多人的小村落,形成于抗战时期,村民绝大多数姓余或姓朱,仅有几个外来户。凤来村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相对闭塞。背靠云岭山,村边有一条巨流河的分支。前后左右十里内没有人烟。五年前以生产氮肥为主业的腾飞农业集团公司在凤来村外设厂,为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带来了一些人气,村里经济也被带动,村民的生活水平有明显提高。
李观澜抄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把许晓尉叫进来,叙述过朱四苹的案情,说:“这件事你还是去处理一下,主要是预防村民们情绪波动,再次到法院门前聚集请愿。争取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让法院的判决顺利执行,又不伤害村民们的感情。”
许晓尉说:“听上去是村民们受到了蛊惑,根源就在朱四苹身上,我想先和她直接接触一次。”
李观澜说:“行,你去和司法局联系一下,朱四苹的案子有特殊性,应该可以得到批准面谈。抓紧时问,明天晚上之前一定要到达凤来村,我对他们的村长和书记都保证过的。”
朱四苹的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矮而胖,比实际年龄显得老态。因为是重刑犯,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隔一道铁门坐在许晓尉对面,脸上带着对世界无所眷恋、对死亡毫不畏惧的漠然表情。
许晓尉说明身份后,问朱四苹:“朱秀香生前和你之问的婆媳关系和睦吗?”
朱四苹说:“还行,没什么矛盾。”
“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我没杀她,是她爸爸朱本山杀的。”
许晓尉咬咬牙,压制住怒气:“朱本山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女儿?”
朱四苹说:“那是她们父女之间的事情,我是外人,不知道。”
“朱本山是怎么上你身的?”
“不知道。”
许晓尉见她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实在问不出什么,就尽快结束谈话。出门后驱车径直向凤来村驶去。
抵达凤来村时已经是晚上八点,朱大海和余得水都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等着,院子里黑压压地站着几百名村民。没有人说话,脸色漠然麻木,目光呆滞。
许晓尉在人群前走过,村民们没有一点反应,就是呆呆地站着,连脖子和眼珠都没转动一下。
许晓尉忽然感觉到一阵凉风拂体,周围的环境冷飕飕的,虽然是在光天化日下,处身于众人之间,却像是走过一个漆黑阴冷的坟场,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却异常真实而强烈。
朱大海和余得水都站在门口迎接,对许晓尉说:“许警官,听说你要来,村民们都很激动,从中午开始就站在村委会院子里等着,赶都赶不走。”
许晓尉想,从这些村民身上无论如何看不出激动的样子,就说:“你们俩的证词我已经看过,想再听听其他目击者的说法。”
朱秀香案的目击者除去余得水和朱大海,还有凤来村村民余德顺、余联芳、朱五三人。三名目击者的口径一致,都说朱秀香生前和朱四苹时常会拌嘴,对婆婆不太恭敬,但都是在农村司空见惯的家常小事,从没有婆媳为这些矛盾动刀子的。
案发时朱秀香和朱四苹因余彪要不要去腾飞农业集团公司打工的事闹到村委会来。朱秀香的丈夫余彪是典型的农村泼皮破落户,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家里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朱秀香见村里的青年有人去腾飞公司打工,一个月赚回一千多元,就有些眼红,她自己要去,人家又不肯要女人做工。
朱秀香就撺掇余彪去打工。朱四苹当即表示反对,本意就是怕儿子累着,却说不出正当理由,只和朱秀香胡搅蛮缠。余彪见老母支持,有了倚仗,就不肯听媳妇的话去打工。朱秀香和朱四苹为这事吵起来,一直闹到村委会。
余得水和朱大海调解了半晌,不见成效。朱秀香读过高中,有文化修养,不肯撕破脸皮地大声叫骂,性格却执拗,坚持说余彪三十来岁年纪,整天在家里游手好闲,不像个男人样,应该出去打工,赚些钱回来改善家人生活。
朱四苹见撒泼耍赖、破口大骂都不能吓唬住媳妇,气得晕了过去,醒来后就灵魂附体,变了声音,目击者都识得是已过世的朱秀香父亲朱本山的声音。
“朱本山”手指着朱秀香厉声叱骂,说她“忤逆不孝,对老人不敬,要遭天打雷劈”。几名目击者出于对死者的恭敬,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朱秀香却不信邪,说朱四苹装腔作势,借先人的名义来压她。“朱本山”见这样还是压不住朱秀香,突然冲进村委会厨房,操起一把菜刀,劈头盖脸地向朱秀香身上砍去。朱秀香猝不及防,瞬间就被砍成了血人。
“朱本山”杀死亲生女儿后,把刀一抛,又晕倒在地。
许晓尉听过目击者诉说,有些不相信地说:“就这些?”
余得水点头证实,“就是这些。”
许晓尉表态:“这分明是朱四苹装神弄鬼,故意上演鬼魂附体,借机杀死朱秀香,你们全村人竟然都相信这骗人的鬼话。”
一直不做声的朱五吃惊地说:“许警官,可不能胡说,冲撞了神佛,在场这些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余联芳附和说:“死者为大。”
许晓尉盯着朱大海和余得水说:“你们两个是村干部,也这么想吗?”
余得水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苦笑。
朱大海小心翼翼地说:“许警官,你一定认为我们这些人愚昧,现在都是数字化时代了,我们还相信这些鬼魂附体的说法。可是你想想,为什么全村一千多口人都会相信这是真的,难道一千多人都瞎了眼,蒙了心?”
朱大海的反问也正是许晓尉的疑惑。按理说,朱四苹的这种伎俩最多能唬一唬年老愚昧的村民,整个凤来村都被她蒙蔽,而且到市里法院去集体请愿,这里面难道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许晓尉接下来了解到的事情,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魂灵附体的事情不仅曾发生在朱四苹身上,村里的十几名老人都曾有过类似的体验。他们在被“灵魂附体”时,往往表现出异样的行为,除去动作、声音、神态和已逝的长辈一模一样,还会拥有一些超常的能力。例如突然问力大无比,一个身体孱弱的花甲老人可以把一名壮年男子举起;或者一名没读过书的老者在附体时长篇大段地骈四俪六,引经据典。这些表现让目睹他们被“灵魂附体”的观众们心惊胆战,不由得不信。
更让人心胆俱寒的是,老者们被灵魂附体时,所有的观众都能看见他们头上隐隐地笼罩着一圈“佛光”,这使得他们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却增加了神异的迷惑性。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身体燥热,头脑中一片空明,四肢酸软,像是被施了法术一样。
许晓尉皱着眉听村民们诉说这些天方夜谭似的故事,心里转的念头只有两个字——愚昧。
可是,随着调查的深入,凤来村的一千多名村民异口同声地这样说,让许晓尉心中的谜团越来越杂乱纠结。村民们信誓旦旦的表情和语气,以及笼罩在村子上空的、可以感觉却无法触及的厚重阴霾,使得许晓尉恍惚问怀疑他自己处在一个尘世以外的乡村,置身于一群被魔法摄去了魂魄的村民中间,一阵又一阵的寒冷和惊悚掠过他的心头。
这个神秘的山村,真的已经被灵异的力量控制了吗?
李观澜听过许晓尉的调查结果,知道朱四苹案的真相远比他料想的要复杂。
要平复凤来村村民的情绪,使得朱四苹案顺利地判决和执行,也兑现他对凤来村民许下的诺言,就必须揭开笼罩在凤来村上空的秘密,击破灵魂附体的传言。
虽然这件事听起来荒诞不经,但是不能等闲视之,李观澜决定,派警员进驻凤来村,力争在朱四苹案二审之前找到问题的症结。
这个决定却遭到了局长金水的极力反对。“荒唐,”金水的语气坚决又毫不掩盖嘲讽之意,“眼下警力这么紧张,你们却抽调干警去做这样不伦不类的事情,知道的说你们刑警队是去办案,不知道的,会说你们是崂山道士,画符捉鬼。”
李观澜白金水到任以来,屡次和他斗智,早摸透了他的命门,就不紧不慢地说:“局座,这件事虽然听起来有些荒唐,但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一是朱四苹的刑案未了,而这个案子是新民县县局办的,是市局的下属单位,我们师出有名。第二,一个村子,一千多名村民,他们的思想动态不容忽视,根据常理,一个两个、十个八个村民被蒙蔽,我们都能理解。一千多人都被卷进去了,都坚定不移地相信鬼神附体的传说,这里面一定有重大的、惊人的秘密。据我所知,咱们局在从前没办过类似的案子,如果我们这次把谜底揭开,可就是典型案例,公安干警运用科学知识和恰当有效的工作方法,帮助村民破除封建迷信,促进村子的安定繁荣,是可以写进工作汇报,到人代会上宣读的。”
李观澜以“利”相诱,让金水从抵触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隐隐感觉他的话有些道理,如果真的做成这件事,不失为一桩美谈,就有些心动,却不肯立刻转变态度,仍一脸威严地说:“你们这些刑警办案子也许还行,做村民的思想工作恐怕不在行吧?我不大相信你们能做成这件事。”
李观澜说:“解决这件事的关键不完全在于思想工作,重要的是找出蛊惑村民的症结所在,不能依靠政工干事去做。此外,朱四苹案在半个月后就要二审,如果在此之前不能平复村民们的激烈情绪,届时村民们再到法院门口闹事。往小了说,是公安局未及时办案,往大了说,是维稳不力。公安局一向是市民评议的焦点所在,我们要防着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
这是以“害”相胁。
金水被李观澜说服,面子上却仍作出不屑和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说:“我很忙,这些小事也不必都向我汇报,你决定了就去做吧。”
李观澜答应着向门外走。金水在他身后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打算派谁去办这件事?”
李观澜转过头说:“许晓尉和冯欣然,他们两个年轻,文化程度比较高,还有法医苏采萱,她对心理学有些涉猎,我计划让他们三个在村子里住两天,和村民们透彻地谈谈。”
苏采萱三人和朱大海联系后,于当晚来到凤来村,住进了余七斤大娘家。余大娘时年六十七岁,儿子儿媳都在城里打工,家里只有她和正上高二的孙女余小妹。她家的经济条件较宽裕,人口又少,有三问空房子,村委会就把他们安排到她家,说好每人每天付二十元钱,作为宿费和伙食费。
在余大娘家吃过晚饭,已经是傍晚七点半。余大娘在家里腾出一问房作为佛堂,供奉着观音大士,一个硕大的香炉里还在燃着檀香。余大娘晚饭过后就走进佛堂,跪下来念诵佛经。余小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一边嘟囔着:“又开始念经了。”
苏采萱听出余小妹的话里有不满的意味,问:“你不喜欢你奶奶拜佛念经吗?”
余小妹向佛堂方向瞄了一眼:“都是封建迷信,我不赞成。我奶奶以前也不这样,自从村子里流传开闹鬼的传闻后,她又自称被鬼迷了几次,就开始拜佛了。”
苏采萱说:“她被鬼迷过吗?”
余小妹说:“她自己说的,晚上睡觉以后被鬼迷,会身不由己地做一些事情,还能听到已经过世的亲人的召唤,我平时都在学校住,没见到过。”
苏采萱感觉余小妹说话很正常,思路清晰,和凤来村的绝大多数村民们截然不同,就进一步问:“那你相信这些鬼神的传闻吗?”
余小妹摇摇头:“我不信,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会有那么多人相信,秀香姐活着时也不信这些鬼话,村里人就把我们看成是眼中钉。”
苏采萱说:“你说的秀香姐就是被朱四苹杀死的朱秀香?”
余小妹说:“是,她活着时向我抱怨过,说村子里的人都像是着了魔,一天到晚神魔鬼道的。”
苏采萱说:“凤来村的绝大多数村民都相信鬼神的说法,据你所知,除去你和朱秀香,还有谁抵触和反感这些谣言?”
余小妹说:“还有余成庆,村长余得水的儿子,为这,起初父子两个整天吵架,后来余成庆一个人搬出来,去城里打工了。其他人,全都深信不疑。不过,也难怪他们……”
余小妹的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苏采萱鼓励她:“为什么说‘难怪他们’,村子里还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余小妹说:“这个村子近两年的确挺古怪的,我每次回家来,睡觉时感觉胸口很闷,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头也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夜,起床后却全身酸痛,倒像是没休息过一样。这种症状在回到学校后常常还要持续几天。如果不是因为我奶奶年纪大了,我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不方便,我就长住学校,不回来了。”
和余小妹说过话,苏采萱叫上冯欣然和许晓尉,在凤来村里到处转。这是一个表面上不见任何异样的山村,或低矮破旧或高大簇新的民房,多数已经熄灯,小村庄陷入一片沉寂。间或有一两户人家的窗子里泄露出昏暗的灯光,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夏夜的九点,在这个地球上的绝大多数地方,正是生机勃勃的时候,灯光、烟火、对话、嬉笑,也许还有食物的香气,年轻男女调情的声音。那是这个世界的正常秩序。
而凤来村,此时已经万籁俱寂,村头村尾见不到一个人影。
这个小村庄,与所有的中国农村一样,朴实、安静,洋溢着亲切的乡土气息,唯一的区别是,它缺少人气,无论是在艳阳高照时,抑或是明月初升后,它都显得冷漠、冰凉,怯懦而恭顺地沉默着,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巨流河从村东头流过,这是村里的水源。除去几口饮用水井外,村民们灌溉、洗衣服,甚至洗澡,都离不开巨流河。在四五里外的河水上游,就是腾飞农业集团公司,此时已经隐藏在夜幕中,遥不可见。
冯欣然站在河水边,耳边回响着河水冲刷鹅卵石的声音,像是暗夜里的呜咽。冯欣然抱怨道:“这个村子真是见鬼了,到处都鬼气森森。”
许晓尉说:“调查到现在,我越来越迷惑,也许我们真的不该插手这档子事,这是一起脉络清晰的刑事案件,不必管村民们怎样说,只要事实俱在,证据确凿,法院就可以依法判决。村民们是在无理取闹。”
苏采萱说:“李支队不在这里,随便你们信口开河了。这是一起群体事件,从某个角度来说,比凶杀案的性质还要严重。你们处理好这件事,更能体现应变能力,比侦破一起刑事案件得到的锻炼和收获还要大许多。”
许晓尉揶揄道:“听着你教训我们的语气,恍如李支队来到了眼前。”
苏采萱对着他的屁股虚踢一脚:“翅膀硬了,对前辈也敢出言不逊。”
许晓尉夸张地躲闪:“前辈贵庚啊?”
苏采萱说:“大一岁也是大,我和你们李支队是一个辈分的。”
冯欣然说:“好了好了,我们对采萱姐一向是尊敬有加的。不过这件事真让人一头雾水,症结是没有嫌疑人,或者说,有一千多个嫌疑人,但是他们又没触犯法律,是我们主动介入别人的生活,他们没把我们赶出村去,已经算是客气了。”
三人在巨流河边议论一番,茫无头绪,闷闷地回到余大娘家,倒头睡下。
次日一整天,三个人走访了十五户村民,和超过一百人对话。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证实,灵魂附体的事情绝对不是谣言,而是真实地发生在凤来村村民身上的,是逝去的祖先还魂,附着在某些人身上,整顿每况愈下的风气,教训忤逆的年轻人,让村里人的身心得到洗涤,这是祖先们的一片美意。而朱秀香曾是不忠不孝的年轻人的代表,他父亲朱本山的在天之灵看不过去,才借助朱四苹的手夺去了她的性命,所以朱四苹是无辜的。如果法院二审判她有罪,村民们还要集体上访,一直到朱四苹无罪获释为止。
整个凤来村村民,从垂髫童子,到青春年华的少男少女,到见过些世面的成年人,直到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口径出奇的统一,令人难以质疑。他们对灵魂附体的坚信程度,仿佛是一身厚重的铁甲,把他们全身上下紧紧包裹着,风雨不进,任谁也不能把他们这坚定的信念击溃。
苏采萱感受到,这不是一般的封建迷信在作祟,更没有可能是人力在背后操纵。有一句话说,世界上最难的两件事,就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和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谁又有这样大的本事,把灵魂附体的荒唐想法装进了一千多村民的脑袋,而且又让他们深信不疑?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超自然的力量在操纵这件事?入夜,一件更恐怖、更离奇的事情,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三人眼前。
午夜时分,苏采萱在睡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披衣下床,打开门,见是许晓尉和冯欣然。她揉揉眼睛:“才躺下,你们就来吵,要是没有急事,我跟你们没完。”
冯欣然说:“我刚才起夜,见到外面发生了大事,就把你们两个都叫起来,这件事太吓人了,你看看外面。”
苏采萱疑惑地走到门口,隔着玻璃向外面张望,眼前的景象令她毛骨悚然。
借着朦胧的月光,可以看见外面黑压压的人影,估计有三四百之众。
他们的上身僵硬笔直,双腿则机械地向前挪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左顾右盼,所有人都像是在无人之境,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着,向着巨流河的方向走去。
三四百人,像是被魔法诅咒过一样,在午夜里静默地行走,像是古老的宗教仪式,又像是一群行尸走肉,这是怎样恐怖的场景?凤来村到底发生了什么?苏采萱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头皮发紧发穸,巨大的恐惧包围着她,似乎已经坠落到地狱底层。
她向左右各看一眼,许晓尉和冯欣然还活生生地站在她身边,虽然夜色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他们两个有着常人的呼吸、表情和体温。苏采萱稍稍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房东余大娘呢?”
冯欣然说:“我刚才去看过,她不在房问里,估计也在那群人里面。”
苏采萱打了个冷战。
冯欣然说:“采萱姐,你看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看他们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在梦游。”
许晓尉说:“几百人一起梦游,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看这架势,凤来村的村民是不是真的中了什么邪,比如信仰一种蛊惑人心的宗教,这是他们的宗教仪式。”
冯欣然说:“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分明都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我倒更倾向于他们在集体梦游。”
苏采萱说:“咱们也别瞎猜了,跟在他们后面,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许晓尉说:“到时你别吓得腿软就行。”
苏采萱呵斥他:“闭嘴,你不拿我开心能死啊。”
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跟在人群后面。好在这些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谁也没察觉到他们在后面跟随,即使他们不小心在脚下踢到东西,弄出些声响,也根本没有人注意。
这些村民真的像是魂灵出窍了一样。
从余大娘家到巨流河边,正常行走只需十几分钟,这些人却足足走了近一个小时。苏采萱他们跟在后面,紧张得一阵阵地冒冷汗。
来到河边,三百多人都凝立不动,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相继跪倒在地,向着巨流河叩头不止。
苏采萱见到这诡异的情形,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喉咙,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得失心疯了。她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在跪拜后,集体转过头来,以众人的合力,把他们三人碾成粉末。
村民们一直在嘟囔着什么,三人听不清楚,就又凑近几步,隐约听见是梵文佛经一样的发音,又像是神秘宗教的咒语,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冯欣然低声问苏采萱:“咱们怎么办?”
苏采萱说:“继续看着,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村民们在念过大段的古怪语言后,身体仍伏在地上,双手高举向天空,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
闹腾了半个多小时,这些人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又恢复了呆板的体态,机械地转身,机械地挪动双腿,上半身则保持着僵硬笔直的样子。
苏采萱他们伏身在一个小土丘后面,不敢动作,大气也不敢出。
人群缓缓地走过土丘,没有人向他们藏身的方位扫过一眼。
借着星光,苏采萱看清了这些人的脸庞,熟悉的朱大海、余得水和余大娘赫然在内。他们的表情呆滞木讷,与白天见到他们的时候迥然不同。如果说他们在白天是活生生的、有喜有怒的人,这时,他们的脸上则像是扣上了死板的人皮面具。
他们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再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静默地走回村口,静默地向各自家中走过去。
一场莫名其妙、诡异离奇的集体“夜游”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苏采萱和冯欣然、许晓尉回到余大娘家,面面相觑地坐了一宿,没有半点头绪。
第二天早晨,许晓尉在电话里向李观澜汇报了情况。李观澜沉吟半晌,决定说:“直接和他们接触,开门见山地问,先询问余大娘,如果问不出结果,就和朱大海、余得水开诚布公地谈,必须得到我们需要的答案。”
吃早饭时,苏采萱试探性地问余大娘:“您老昨晚出去了?”
余大娘正在嚼着一块馒头,由于嘴里的牙齿已经掉了一半,所以嚼得很慢很仔细,听苏采萱这么问,含糊地“嗯”了一声,没说话。
苏采萱进一步问:“您出去做什么了?”
余大娘伸了伸脖子,把馒头咽下去,说:“出去?我没出去。”
苏采萱说:“您出去了,和其他的村民一起,我们都看见了。”
余大娘的脸子刷地撂下来:“你们看见什么了?胡说八道。我昨晚好好地在家,守寡这么多年了,晚上就没出去过。”
冯欣然刚喝了一口稀粥,听到这里,险些喷出来,忙把脸侧向一边,异常艰苦地把粥咽进肚子里,却仍有一部分走岔了道,流进气管,呛得他满脸通红,连声咳嗽。
许晓尉见状,怕激怒余大娘,忙打岔:“余大娘,您别生气,采萱不是那个意思。小妹昨天回校,打电话回来了吧?”
余大娘说:“打过电话,她学习忙,也没说几句话。”
许晓尉说:“昨天夜里,我们看见很多人在外面走,村里人差不多出来了一半,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余大娘一脸疑惑地问:“那么多人在外面?是村里开会吧?”
苏采萱见余大娘的表情很认真,不像作伪,想这里一定还有蹊跷,索性不再追问,还是到村委会去弄个明白。
夏季里村民们起床很早,上午八点钟,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已站满了来办事的村民,村长余得水在扮演和事佬的角色,就村民的一些耕种问题在和稀泥。村委书记朱大海则躲在里间的办公室,悠哉游哉地喝着酽酽的红茶水。
苏采萱他们走进村委会办公室,在朱大海的办公桌对面坐下。按照李观澜的吩咐,苏采萱开门见山地说:“朱书记,你和余村长昨天夜里带着几百名村民出门,到巨流河边,去做什么了?”
朱大海一怔,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你说什么?”
苏采萱把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朱大海有些迷茫地说:“我在夜里出门了,还带着几百人,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苏采萱审视着他的眼睛:“你再回忆回忆,是我亲眼所见。”
朱大海张大了嘴,表情在一瞬间凝固,随后哈哈大笑,“你在开玩笑。”
朱大海虽然躲闪着苏采萱的目光,苏采萱依然从他的眼睛里判断,他有九成以上的可能说的是实话。
朱大海没接受过严格的说谎训练,至少,从他的身份判断,苏采萱认为他没接受过这样的训练。那么,在说谎时,他的眼球的运动方向应该是右上方,这代表他的大脑的编造谎言的区域在工作。而现在,朱大海的眼球转向左上方,表示他在试图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这种眼动是一种反射动作,是没有办法伪装的。
问话的结果显示,朱大海和余大娘都没有说谎,而他们对昨晚发生的事情确实已经不记得了,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在无意识的情形下做出集体夜游的行为的。
一个荒诞离奇而且恐怖的想法袭上苏采萱的心头:也许我们昨晚的随意猜测竟然是正确的,三百多名村民的确是在梦游!
怎么可能呢?几百个人,在同一时间,在无意识中起床,赶赴同一个地点,做出同样难以解释的古怪行为。而他们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不记得。
难道他们真的受到了超自然力量的控制和主宰?就在苏采萱和朱大海相对无言,都感觉有些尴尬的时候,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急促地响起来。朱大海接听后,脸色变得煞白,惊惧地叫出来:“什么?余村长的儿子出事了?”
苏采萱一听,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记得余小妹曾向她说起过关于村长余得水的儿子余成庆的事情,她脱口而出:“余村长的儿子出什么事了?”
这时,隔壁的办公室响起一阵骚乱,有人在叫:“余村长,你要干什么去?”
“欺,余村长怎么不说话就跑出去了?”
朱大海也跳起来,“余村长的儿子受伤了,在村东头。”
苏采萱和冯欣然、许晓尉随着朱大海跑到现场。
拨开围观的人群,见到余成庆倒在血泊中,身上至少有七八处刀伤。砍伤他的人也躺在一边,是一个五十岁左右、身体健硕的男人,也意识不清,嘴角留着涎水,身上浸着一层发亮的油汗。
苏采萱见状对冯欣然和许晓尉说:“是凶杀案,你们把围观的村民向后疏散,保护现场。”又对朱大海说,“立刻报警。”
朱大海有些发蒙,“你们不就是警察?”
苏采萱说:“这不是我们的管辖范围,通知你们当地的公安局,快。”她边说边掏出手机,拨打了医疗急救电话,随后走到余成庆身前,蹲下来用手试了试他的颈部动脉,所幸还有脉搏,而且还不算虚弱。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给伤者止血,但是她没有随身携带器械,只好就地取材,从余成庆的衣服上撕下几根布条,在他的伤口周围扎紧,尤其是出血急迫的地方,苏采萱用手指试探出脉动,压紧动脉的伤口,以避免余成庆在短时间内因流血过多而死亡。
近一个小时后,急救车和新民县局刑警才相继来到现场。余成庆的脸色煞白,已经没有一点血色,四肢不断抽搐,嘴里向外冒着血沫子。苏采萱用救护人员的血压计给他量过血压,高压80,低压40,只剩下一丝游离的生命迹象。
苏采萱说:“来不及赶到县医院了,必须马上输血。”
救护人员面露难色,“这不符合规定,在医院外面输血,如果病人被感染,诱发并发症,我们是要承担责任的。”
苏采萱急了,吼着说:“就这条曲里拐弯的破山路,就你们这辆破车,等颠到县医院,病人早没气了。”
救护人员嘟囔着说:“他没气了是他命不好,没我们的责任啊。”
苏采萱瞪起眼睛:“你把话再说一遍。”
救护人员看看苏采萱,也许觉得没必要和她一般见识,撇清自己说:“你是法医,我可以听你的,不过这人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和我们一点关系没有。”
检验结果表明余成庆是A型血。苏采萱环视着围观人群,说:“谁是A型血?他需要立刻输血。”
人群的脸色木然,听到她的问话,几乎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对这些村民的冷漠苏采萱已经有所了解,一打眼见到余得水站在人群的第一排,“余村长,你是什么血型?”
余得水的脸上现出异样的神色,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我……我不知道。”
苏采萱抬高声音说:“这是你儿子,你傻愣着干什么,快,马上验血。”
余得水向后退了两步,踏在身后人的脚上,趔趄了两下,勉强站稳,声音憋在嗓子里,含混地说:“不行,我,我晕血。”他居然拒绝给自己生命垂危的儿子输血!
苏采萱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似乎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下意识地对冯欣然说:“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咱俩是O型血,马上在救护车上给他输血,一边输血一边往县医院赶。”又对许晓尉说,“你陪着县局的人勘察现场,询问目击证人。”
救护车上的医疗条件有限,消毒措施也不彻底,苏采萱的这种做法确实存在风险,但是至少还有五成的把握能救活余成庆。如果任由救护车一路颠簸地把他拉到县医院,他就必死无疑。
终于熬到医院,苏采萱和冯欣然每人输出五百毫升的鲜血,又经过长时问的颠簸,脸色惨白,呕吐得一塌糊涂。
抢救过程漫长而艰苦。余成庆的生命体征几度降到临界点,依仗着他年轻力壮,生命力顽强,终于在八个小时后,血压恢复到正常值,虽然心跳还有些过缓,暂时不能开口说话,但是一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许晓尉的前期调查工作进展顺利,捋清了案发的前因后果。
凶手名叫朱炳六,时年五十三岁,是凤来村村民,而且是余得水的儿女亲家。余得水的女儿余成喜,是朱炳六的儿媳妇。两家有这层亲密关系,朱炳六为什么对余成庆痛下杀手呢?许晓尉调查的结果显示,凤来村已彻底笼罩在“灵魂附体”的恐怖中。
据现场的三位目击者证实,在城里打工的余成庆于事发当天的中午突然回村,在村口与朱炳六相遇,两人因事发生激烈争执。随着争吵程度升级,朱炳六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终于满脸通红,像充血一样,一头栽倒在地上。
在两分钟后,朱炳六苏醒过来,却完全换了一个人,余成庆的过世的爷爷余仓“附上”了他的身体。据目击者说,他们确信那是余仓的灵魂附体,而不是朱炳六的伪装。当时朱炳六的说话声音、动作举止活脱脱就是余仓,而且目击者都能感受到灵魂复活带来的阴冷气氛和强大气场。
有一个成语叫做“众口铄金”,许晓尉在调查这起案子的过程中,强烈地感受到这句成语蕴涵的意义。当一两个人说“灵魂附体”这句话时,你会觉得荒诞无稽;当十个八个人这样说的时候,你会感觉他们很愚昧;当一千多人带着诚恳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这样说时,你会开始怀疑自己,会失去基本的判断力,会感觉世界很冷,你被卷进一个巨大的旋涡中,除了随波逐流,别无选择。
目击者说,朱炳六,不,余仓,用威严的语气教训过余成庆后,突然发威,跑进附近的一户人家,手持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向余成庆身上挥去。
奇怪的是,余成庆虽然年轻力壮,面对年逾五十岁的朱炳六,却没有反抗和逃跑的能力,任由朱炳六手中的杀猪刀恣意地落在他身上,直至血流如注,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朱炳六——或者是余仓,在制造过凶案后,也累得筋疲力尽,躺倒在余成庆身边,失去知觉——据目击者称,这个过程是“元神出窍”,附体的灵魂离开后,载体也就暂时失去了意识和精力。
苏采萱和许晓尉、冯欣然三人在凤来村驻扎期问,村子里不仅又发生一起血案,而调查结果也荒诞不经,除去再次印证了凤来村村民已经整体“沦陷”,全部对“灵魂附体”的说法深信不疑,再没有其他有价值的收获。
局长金水对这个调查结果感到震怒,把李观澜提溜到他的办公室,美美地教训了一顿。因李观澜在派他们去凤来村时,曾遭到金水的反对,而他们又铩羽而归,这是金水史无前例地比李观澜更有“先见之明”,所以在训斥李观澜时,语气里有三分恚怒,却有五分得意,以及两分“胜利者”的宽容。
李观澜早在长期艰苦卓绝的工作中磨炼出了“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过硬心理素质,任由金水畅快地宣泄,他静静聆听,一言不发。
金水在高屋建瓴、高瞻远瞩、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地过足嘴瘾后,给李观澜做了三条重要指示:
一、凤来村的问题相当严重,十分严重,必须尽快找到问题的根源,帮助愚昧的村民们破除迷信,树立正确的科学观和世界观,是公安干警的职责所在。
二、要向村民们宣传法律知识,让他们认识到朱四苹的杀人行为于法不容,应受到相应的惩罚。要确保朱四苹二审时,法院的秩序不受到任何外界干扰,这也是维护社会稳定的需要。
三、要尽快落实余成庆遇害案,办成铁案,绝不允许再出现类似朱四苹案的情形。
李观澜明知道金水的每次训话都是原则无比正确、于事毫无助益,却也坚持着听完,满口答应着退了出去。
李观澜感觉到,凤来村事件的真相远比最初设想的复杂,村民对“灵魂附体”这种说法深信不疑,绝不是一句简单的“愚昧无知”就可以解释的。而凤来村村民集体夜游的事件,看起来也不是在调查人员面前故意做作。
一定有一种外力在操纵着他们的思想,李观澜想,这种外力是物理、化学还是心理因素,又是怎样有效地渗透到村民内心深处的,是解开凤来村之谜的关键所在。
凤来村只有两名年轻人对弥漫在村子里的传言持怀疑态度,在这两个人里,余小妹在外地上学,而身受重伤的余成庆目前还住在医院里,虽然还不能下地活动,但已经可以开口说话。
李观澜派冯欣然立刻赶去余小妹所在的城市,和她再次正面接触,争取获取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他则带着许晓尉,一起去往余成庆的病房,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
余成庆时年二十五岁,身体略显单薄,受伤后脸色苍白,愈发感觉赢弱。李观澜征求余成庆的主治医生同意后,和许晓尉进入病房,在病床边坐下来,向余成庆作过自我介绍,说:“我们这次来,是要了解你被伤害的经过。你一直在外地打工,为什么案发当天要回到凤来村?”
余成庆的嗓音还有些嘶哑:“村子里近两年传言四起,说是村里有许多年轻人不恪守祖训,违逆传统,不尊老敬老,惹恼了祖先,致使他们的在天之灵始终徘徊在村子里,不肯离去。所以全村村民集资,要修建一座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神庙,所有人都要出钱,在外面打工的也不能除外。我的收入在村子里算是比较高的,被排在了第一档,和村长书记出的钱一样多,两千块。我一直不同意参加集资,村子里的人都对我有些不满。砍伤我的朱炳六是这次集资行动的召集人,他知道我有一笔钱寄存在我妈那里,就在前几天连骗带哄地从她那儿要走了两千块钱。我那天回去,是想向朱炳六把这笔钱要回来,他不同意,就吵了起来。”
李观澜说:“我在梳理这起案子的整个过程时,有个细节始终想不明白,你的身体虽然不强壮,但是毕竟比朱炳六灵活,就算你不愿意和他武力对抗,但见他持刀向你逼过来,你有充裕的时问跑开,为什么要滞留在原地,任由他向你施暴呢?”
余成庆苦笑说:“我怎么会不设防呢?可是当时被现场的几个村民把我牢牢地抱住,我想逃也逃不了啊。”
冯欣然禁不住讶异地插话道:“你被几名村民抱住?也就是说,那些村民是帮助朱炳六实施了对你砍杀的行为,他们是帮凶。”
李观澜问:“抱住你的村民,是不是后来在现场作证的三个人?”
余成庆说:“就是他们,余四喜、朱三和朱承顺他们三个。”说到这儿,他的脸上掠过迟疑的神色。
李观澜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鼓励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大胆说出来。”
余成庆说:“朱秀香被害时我没在现场,但是根据我对凤来村民的了解和判断,朱秀香一定也是被他们联手杀害的,朱四苹只是操刀人,她还有帮凶。”
李观澜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这样判断?”
余成庆说:“说不好,但是我有这种感觉。这个村子的人都失去人性了。”
李观澜说:“我赞同你的怀疑。按常理来说,朱四苹在村委会里行凶,死者朱秀香又身中多刀,如果目击者有意阻拦,完全有时问和能力做到。可是他们都没有出手制止,虽然他们的借口是尊重附体的祖先灵魂,却不能排除他们是帮凶的嫌疑。”
冯欣然对余成庆说:“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就算你不愿意出集资款,也不能因此就成为全村公敌。”
余成庆摇摇头:“在这个见鬼的村子里,无论发生什么离奇古怪的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李观澜说:“据我所知,你是高中毕业生,对灵魂附体的传言一向很抗拒,而朱秀香也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这是不是你们遭受血光之灾的诱因之一?”
余成庆不确定地说:“也许是。自从两年前,村子里就开始流传出灵魂附体的谣言,后来相信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所有人都深信不疑。那以后,这个村子就彻底变了,充满了诡异气氛,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不能用常理解释。”
李观澜问:“这个谣言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余成庆说:“不知道,好像是一夜之间大家就都开始这样传。”
对余小妹和朱炳六的讯问,也未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朱炳六一口咬定是余成庆的爷爷余仓的魂灵上了他的身,借他的手除去余成庆这个不肖子孙。说这些话时,他的表情坚定,语气不容置疑。谙熟审讯技巧和犯罪心理的刑侦人员也无法从朱炳六的供词和表情里找出任何破绽。
究竟是怎样巨大的心理力量,才能造成凤来村目前的复杂局面?对于李观澜乃至曲州市整个公安系统的警员来说,这是一起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案件,完全没有突破的方向。
在朱四苹案二审前的第五天,案情出现了奇迹般的转机。
一位白发如银、精神矍铄的老人,随着下机的人群,健步走出曲州市机场候机大厅。
苏采萱和李观澜忙迎上去。苏采萱兴奋地拥抱着老人,说:“欧阳老师,我给你发信求助,没成想把您老人家千里迢迢地召唤到曲州来,您已经退休了,为了我们的事特意跑一趟,让我这个不成材的学生情何以堪。”
这位老人名叫欧阳夏辉,是我国著名的司法精神科专家,也是苏采萱在公安大学读书时的指导老师。苏采萱在被凤来村的案子困扰得无计可施时,向欧阳夏辉发了一封求助信,没想到他非常感兴趣,回信详细询问了凤来村村民的情形,又提出要亲自到曲州市来走一趟。
苏采萱和李观澜都猜不透他的来意。但是可以推断,以欧阳夏辉这样学界泰斗级别的人物,这样重视这件事,其中一定有重大秘密。
欧阳夏辉住进公安招待所。他执意不肯休息,一定要马上开始介入这起案子。
欧阳夏辉调出朱四苹和朱炳六的审讯录像,反复观看了两遍,仔细揣摩他们说话时的神态和遣词造句。看过以后,他轻轻搓着双手,说:“这两个人的表现,进一步证实了我的判断。凤来村的村民并没有灵魂附体,这显然是无稽之谈,他们极有可能是患上了群体性癔症。”
苏采萱和李观澜都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不约而同地询问:“什么是群体性癔症?”
欧阳夏辉说:“群体性癔症,也可以叫做群体性心因反应,是指某种精神紧张相关因素在许多人之间相互影响而引起的一种心理或精神障碍。这种疾病的主要特点是人群之问产生相互影响,比如在学校、教堂、村落或公共场所,一些人目睹一个人发病,由于对疾病不了解,也跟着产生恐惧、紧张心理,并出现相同症状。这种病症非常罕见,我在医学界几十年,也只接触过一起类似疾病,这也是我专程赶来曲州的动力,想和凤来村的村民进行直接接触。”
苏采萱若有所悟:“您这样一说,我恍惚有了些印象,您在课堂上曾经提起过这种疾病,可能是您一语带过,又是选修课,时间一长,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欧阳夏辉说:“毕竟精神科不是你的专业,谁也不能要求你面面俱到。我在讲这种疾病时,最常引用一个例子,有些颇具蛊惑能力的气功师在发功时,他身边的一些人就会出现感应,或身上发热,或手舞足蹈,甚至会闻到气功师所说的香味。观众的这些感应往往是虚幻的,与气功师的暗示有直接关系,这就是群体性癔症的初期表现。”
李观澜说:“这样看来,凤来村的村民也是受到了强烈的心理暗示,从而激发了群体性癔症,对灵魂附体的说法深信不疑,甚至不惜以暴力来排除异己,维护这种信念。”
欧阳夏辉说:“是这样的,这是重度癔症的表现。而且根据你们掌握的情况,凤来村村民还有集体梦游的情形发生,这也是群体性癔症的深度表现。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找出他们集体罹患癔症的诱因。”
苏采萱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并没有人有意对凤来村的村民进行心理暗示,他们似乎是同时染上了这种奇怪的病症。”
欧阳夏辉说:“群体性癔症听起来有些神秘,其实也不外乎神经和器质性疾病。目前解决问题的关键还应锁定在那两个没有患病的年轻人身上。凤来村有一千多人口,只有两个人未被感染,虽然他们读过书,有些文化,但是村子里读过书的年轻人也不少,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侥幸逃脱呢?这是一条值得深入追查的线索。”
李观澜说:“余小妹和余成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近两年一直没在凤来村居住,我也一直在怀疑,这是不是他们没被感染的原因?”
欧阳夏辉说:“我建议,立刻对余小妹和余成庆的血液组织进行化验,同时对凤来村村民进行抽检,也许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
在次日上午,大家就通过各种渠道,获取了余小妹、余成庆、朱炳六、朱四苹、朱大海、余得水以及其他几名村民的血液、毛发、指甲等身体组织。化验结果令人非常吃惊,除去余小妹和余成庆,其他人身体里都含有大量的重金属汞,含量超过人体正常含量的五十倍,此外,还在他们的身体里化验出镉、钻、铜等重金属,均超过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正常值。
而余小妹和余成庆的身体里,也含有超标的重金属,只是含量微小,未达到对人体造成损害的程度。
欧阳夏辉却对这个化验结果未感到惊讶,他说:“如果所料不错,这些重金属就是诱发凤来村村民群体性癔症的元凶。”
苏采萱说:“重金属中毒会引发神经官能症,这个病理我倒是选修过。”
欧阳夏辉说:“人类历史上,汞中毒引发神经官能疾病的例子并不罕见。1953年,在日本的一个小渔村,爆发了一种叫做‘水俣病’的重金属中毒疾病,患者由于脑中枢神经和末梢神经被侵害,发病时会突然表现出头疼、耳鸣、昏迷、抽搐等症状。严重的,会出现精神失常,全身痉挛,身体弯弓高叫,直至死亡。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
李观澜说:“目前看来,凤来村居民的情况与此类似,只是他们的表现方式不同。欧阳老师,是否有一种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可以让凤来村村民恢复正常。三天后,朱四苹案就要二审开庭,如果不能在此之前控制村民们的过激行为,势必又要引发一场骚乱。”
欧阳夏辉说:“神经官能症的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重金属中毒也不可能彻底痊愈,目前针对神经官能症有暗示疗法、催眠疗法,还可以采取电刺、针刺等物理疗法,但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手段。三天的治疗时间,不会有任何起色。约束村民们的过激行为,还要采取其他办法。接下来,我希望能到凤来村走一趟,找出凤来村村民中毒的源头。”
凤来村地处偏僻,山明水秀,空气清新。村民们唯一能接触到重金属的源头就是距离村庄不远的腾飞农业集团公司。
欧阳夏辉在去往凤来村的路上说:“随着社会发展,经济进步,越来越密集的工业正在破坏我们赖以生存的星球,而生态环境病也就成为危害人类的主要杀手。生态环境病可以表现为各种形式,可能是癌症,可能是心脑血管病,可能是精神疾病,也可能是不为我们所知的任何疾病。美国有一部电影叫做《生态危机》,讲的就是生态环境病的一种表现形式。如果说生态环境病最终将毁灭地球,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苏采萱说:“凤来村有很大可能是受到腾飞农业集团的伤害。据我们调查,腾飞公司的主要产品是氮肥,而他们采取的工艺是低成本的汞催化剂工艺。我推测,他们工厂的废水里含有超大含量的重金属汞,更违反排放污水的相关法律法规,把这些污水排放进巨流河。这些重金属汞经过生物化学反应转变成甲基汞,通过食物链富集在鱼虾和贝类体中,而凤来村村民生存的根本就是巨流河,无论是灌溉、捕食,都离不开这条河,从而导致他们集体重金属中毒。余小妹和余成庆因为长期不在村子里居住,中毒程度最浅,还未达到对身体造成损害的程度。当然,后半段是我的推测,具体情形还需要调查取证。腾飞农业集团公司具有环保局出具的一切完善手续,但是这并不能排除他们的重大嫌疑。”
欧阳夏辉说:“我同意的你的看法,从凤来村的地理位置和生态环境来看,唯一能够给村子造成重金属污染的源头就是腾飞农业集团公司。环保局的合法手续不难搞到,但事实上的巨大伤害已经造成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起中毒事件因一起命案而及早被发现,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李观澜说:“对于精神科医学,我是彻底的门外汉,有件事情还想不明白,即使凤来村民是因为重金属中毒而导致神经系统遭到损害,罹患了群体性癔症,为什么他们在症状的表现上异常地整齐划一呢?而对灵魂附体的传说又深信不疑?”
欧阳夏辉说:“群体性癔病首先表现为一种群体性的一致的或接近一致的共同行为,而未必一定要有头晕、恶心、呕吐等疾病的表现。在一些天王巨星的见面会上,有些影迷、歌迷浑身颤抖、哭泣,过激的还会晕倒,这都是群体性癔病的轻微表现形式。当然,这种说法,会遭到追星族们的激烈反对,所以,精神医学工作者轻易不肯说出他们对这个群体的看法。凤来村的村民们生活封闭,文化程度低,容易受到心理暗示,这都是群体性癔症易感人群的特点。我推测,他们在患病初期,目睹了一位老人借用灵魂附体的假象来训斥、约束后辈的行为,并领略了这种行为收到的奇效。从而对‘灵魂附体’产生敬畏、影从,绝不允许他人质疑,甚至不惜以鲜血来捍卫‘祖先灵魂’的神圣。”
李观澜说:“这种力量太可怕了。欧阳老师,这些村民能够痊愈吗?”
欧阳夏辉的洞察世情的双眼里掠过一丝黯然,轻轻地说:“但尽人事,各安天命吧。”
他们在提取巨流河水样时遭遇了村民们的激烈阻拦。
凤来村的一半村民都聚集在巨流河边。呈扇形把他们三个人围住,没有人说话,静默地站着,狠狠地盯住他们,眼神里带着对生命和世界的鄙视和冷漠。
在盛夏的阳光里,苏采萱却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寒气,袭遍全身。
李观澜急忙把欧阳夏辉和苏采萱又推回到车里,一边道歉说:“是我大意了,没预料到这个情况。这件事由我来处理,你们在车里别出来,通知防暴大队赶过来协助。万一发生意外,立刻开车离开,不要顾及我。”
李观澜在人群中瞥见朱大海和余得水,向他们招手说:“朱书记,余村长,你们过来。”
朱大海的目光呆滞而涣散,余得水则呆呆地注视着潺潺流动的巨流河水,似乎没有听到李观澜的召唤。
李观澜稍提高声音,说:“朱大海,余得水,请你们到我身边来。”
朱大海没有动,却有几名三十几岁的健壮村民向李观澜凑过来,目光里透着杀气,脸上和手臂上的青筋暴突。
李观澜见状,退后两步,高举双手,脸上露出友好的笑容,说:“凤来村的乡亲们,我是市公安局的刑警支队副队长李观、?阑,相信你们中有些人在法院门前见过我,我这次来,有一个好消息带给你们,据我所知,朱四苹的案件目前出现了重大转机,她有从轻情节,法院在二审时会酌情减轻处罚。”
这几句话虽然是李观澜在危急情况下的权宜之计,却也没有撒谎。以欧阳夏辉在精神科医学界的权威地位,如果为朱四苹出具精神鉴定,一定会帮助她在很大程度上减轻处罚。
村民们听见他们最期待的这几句话,都受到一些震动,冷漠的脸上出现柔和的神气。
李观澜转了转眼珠,顺势又说:“凤来村是个好地方,当年朱、余两家的先人在这里白手起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辛苦苦地开辟出这一块堪称世外桃源的村落,他们的后代,也就是你们,才得以在这块土地上生存繁衍,用你们的勤劳继续创造美好的生活,应该说,凤来村村民是值得尊敬的,而你们的祖先,更值得尊敬。”
李观澜知道凤来村民有严重的敬祖情结,抛出一顶高帽子,逢迎他们的祖先,果然收到了效果,村民们的脸色明显缓和下来。
一位村民忍不住接话:“那你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还想把我们驱赶出这块地方?凤来村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不走。”
李观澜有些莫名的惊诧,随即反应过来,知道村民受到谣言的蛊惑,他没有犹豫,马上说:“乡亲们,你们放心,凤来村是你们祖辈生长的地方,没有人会让你们离开,也没有人能够让你们离开。我们现在做的,是帮助你们建设一个更加纯净的生存环境。我现在可以透露给你们一个重要线索,根据公安部门掌握的情况,有人在这条巨流河里,在你们的母亲之河里,下了剧毒,我们必须对它进行化验,然后澄清河水。”
朱大海终于站了出来,“李支队,你说河水里有毒,有什么证据?”
李观澜在此刻不能流露出一点凤来村民已经集体中毒并罹患群体性癔症的言语,他撒了个谎:“这是我们在化验朱秀香的尸体时得出的结论,余成庆的体内也含有毒素,我想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大逆不道,不敬祖先,这不仅因为他的性格忤逆,也是中了毒的缘故。”
李观澜明知道几百名村民都已经失去理智,出言稍有不慎,他就会被愤怒和仇恨碾成齑粉,不得已用余成庆做了垫背,他知道这是目前村民们最能够接受的说服方式。
凤来村民在情绪脆弱的情况下,果然受到感应,对李观澜的话半信半疑,互相交流着眼神,嘁嘁喳喳地低声议论。
朱大海质疑说:“你说河水被人下了毒,为什么我们这些人都没有事?”
在李观澜尚未开口回答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骇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余得水翻倒在地上。他如癫如狂,双手撕扯着衣服,撕成一片片的,直到露出了肌肤,又用双手在肌肤上乱抓乱挠,直到挠出一道道血痕,挠得皮肤溃烂。
他的身体弯曲成虾子的形状,嘶哑的叫声惊心动魄,似乎正在经历着大苦痛、大折磨、大煎熬。
欧阳夏辉和苏采萱打开车门下来,奔向余得水身边,欧阳夏辉忧心忡忡地念叨着:“他中的毒发作了。”
这时,全副武装、手持盾牌的防暴队员们也乘车赶到,但是已经没有人再顾及到他们。
欧阳夏辉奔到余得水身边,想去拉住他的手,余得水如癫似狂,侧过头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用力向欧阳夏辉的手上咬去。
欧阳夏辉虽然年事已高,毕竟接受过公安部门的系统训练,急忙迅速地缩回手。余得水一口咬空,上下牙齿相击,发出令人皮肤发麻的咯吱声,他的牙床上渗出血来,染得嘴唇和牙齿一片血红。
苏采萱说:“欧阳老师,他现在很有攻击性,你还是不要靠近他。”
欧阳夏辉关切地说:“我虽然接触过重金属中毒的案例,但是症状都没有他严重,他目前的情形,与日本水俣病患者的症状非常相像,而且已经濒临晚期,我担心他有生命危险。”
苏采萱说:“那我们现在有没有办法?”
欧阳夏辉说了什么已经再也听不清楚,完全被淹没在余得水的嘶叫声和村民们惊骇的呼声中。
余得水的身体愈来愈弯,头埋在胸前,双腿蜷曲,团成一个球,在这样的压迫下,依然发出沉闷却凄厉的吼叫声。忽然,他的身体在骤然问像是弹簧一样舒展起来,变得僵直,吼出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古怪言语,七窍流血,嘴里咕嘟嘟地吐出白沫,气息越来越微弱,直至杳无声息,失去生命的迹象。
现场瞬问鸦雀无声。村民们被余得水临终时的诡异情状震撼得发蒙,巨大的恐惧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个星期后,曲州市公安局、环保局联合作出结论,腾飞农业集团公司因违法排放污水,对巨流河凤来村段造成严重污染,河水中汞含量超过其他河段五十倍以上,其他重金属,如镉、锌等也严重超标,导致凤来村村民集体重金属中毒。
半年后,曲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终审判决,腾飞农业集团公司相关责任人员被判处有期徒刑三至十年不等,由集团赔偿凤来村村民三千万元,并承担全部治疗费用。
一年以后,凤来村村民大部分恢复健康,村落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生产秩序。其间,有十三名村民因重金属中毒而死亡或导致终身残疾。
凤来村群体性癔症一案,成为曲州市历史上最大的环境生态病案例。广袤的自然为人类提供了生存空间,造就了人类的自给自足和富裕的生活,但是当人类以贪婪和无知向自然无穷尽地索取、破坏它内在的和谐时,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也必将是无比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