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就这样,在六月那个星期五入夜后没多久,葛瑞·安德森在他位于汉普斯戴的公寓里收拾了一包行李,打电话叫计程车来送他去滑铁卢车站。
星期五,六月十二日。
暖意和日落笼罩着整座城。葛瑞的计程车驶下罗斯林丘和黑佛史塔丘,在坎顿镇向左穿过布鲁斯伯利,经过新尤斯顿,穿越罗素广场,转过奥德维屈开上河岸大道,朝滑铁卢桥和其后的车站而去。最新的交通规则禁止你在任何合理正常的地方左转或右转,因此街道不管在什么时间都挤满车流,在红灯前屡屡停滞不动。
这些葛瑞都没注意到。他一心只想着他在星期三晚上告诉尼克·巴克里的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想他星期三晚上没讲的事。面对要把斐伊的事讲给老友听的决定关头,他发现自己难以启齿,换了尼克则会说他是拘谨,总之他讲出来的内容就跟随便哪个家族律师会讲的一样经过审慎的修剪。
但是,就算他愿意解释一切,又能怎么解释?他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计程车里,他回忆着实情。
一年多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五月,他搭上一班午后的班机飞往巴黎。他旁边的靠窗座位上坐着一个半梦半醒般的女孩,年轻得离谱,看来那么天真——她最多不可能超过二十一岁吧?——她问了他一些关于这班飞机的事。
他转头看进她的眼睛:深蓝色的眼,腼腆地侧瞥,但在天真背后具有一股热烈。他看着她健康明净的白皙肤色,看着她浓密滑亮的及肩金发,看着她穿着薄花呢旅行装、苗条但结实而形状美好的身材。飞机还没在巴黎欧里机场降落,他们已经谈得非常投机了。
她说她名叫斐伊·娃朵。她告诉他说她辞去了工作(工作内容则没有说明),部分原因是因为一个姨妈去世,留了一小笔钱给她。她把整笔钱都花在这趟出国旅行探险上——在巴黎待十天,罗马待一星期——然后六月回国去开始另一份工作。然后他们发现两人住的旅馆很近:他住在他偏爱的莫利斯旅馆,她则住在希佛理街上一间比较大、比较没那么华丽的旅馆。
“圣詹姆斯与达巴尼旅馆。原文如此!”斐伊轻笑一声说。“不知怎么的,听起来就是很不搭调。”
“就好像说‘小果酱与没文章大饭店’一样?”
“对!他们总是取这种名字,是不是?倒不是说我很懂啦。我很没知识、很少旅行的,我说的法文是最糟糕、最原始的女学生式法文。”
“你愿不愿意今晚去看戏,练习一下你的法文?”
“愿意极了!”斐伊低声说道。
于是他们在芙桂餐厅用晚餐,然后上莎拉,伯恩哈特剧院,两人都被那场精彩的萨尔杜通俗剧给迷住了,那样夸大却又具说服力的演出只有法国演员才做得到。
就这样,在斐伊前往下一站罗马之前,迷人的十天展开了。他们在码头边散步。他们在葛雷文看蜡像,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看木偶戏。他们去听歌剧,也去了几间脱衣舞夜总会。他们露天用晚餐,街灯苍白的光线高高透过栗树的叶子洒落下来。葛瑞通常很节制,但这时则喝了太多酒,而斐伊喝起酒来也不需人催。
最令他着迷的还是斐伊本人:她的好脾气、她的热切、她的聪慧和好玩,还有似乎他讲的每一句话她都深有同感。她可以跟他并肩走上好几哩路而毫不抱怨,但她绝对不许他表现出长辈的样子。很明显的一次是他带她步行参观巴黎旧城区,那些源自中古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灰色街道,如迷宫般坐落在离瑟维涅街上的卡纳瓦列博物馆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下一个转角,斐伊……累了吗?”
“老天,没有!我怎么会累呢,你一直都讲这么多有趣的事情给我听啊!前一个地方,就是亨利十四把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女人养在对面房子的那里,真是有意思极了!你刚刚讲到哪了?”
“下一个转角,斐伊,就到单纯西蒙街了。”
“在单纯西蒙街上我们会看到什么?”
“等下就知道了。是这样的,年轻小姐……”
“哦,不要!拜托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这样讲话!好像——好像我还没长大似的!”
“你是还没完全长大啊,不是吗?”
“不是!当然不是啊!你知道的,不是吗?”
就大多数层面上来说,他必须承认她说的没错。那狂乱迷醉的十天当中,最重要的一点他无法告诉尼克·巴克里:他无法告诉任何人。在挂着更多戏剧界人画像的西斯皮斯俱乐部餐厅里,他只能说出斐伊其他比较明显的完美之处,而尼克带着一副年纪大又见多识广的神情,很努力地试着翻译他的意思。
“听着,”尼克说,“除了她这些你就是很喜欢的特质之外,你这位X小姐,我想,是非常有魅力的吧?有魅力得要命?身体方面的魅力?”
“是的,都有。”
“简言之,秀色可餐。而你显然也是有经验的人,尽管看起来一副拘谨老古板样。我希望你有好好把握良机,老马儿。你有没有……嗯?……”
“去你的,尼克,你指望我回答这种问题?”
“所以你是不肯说了,嗯?”尼克追问。“你非常有绅士风度,所以不肯说。但我可不是绅士,从来都不是。相信我吧,要是这么个秀色可餐的人儿自己对我投怀送抱,我可是会说个没完没了的。好吧,不说就不说。但我会自己归纳结论的,你这小人。有巴黎在发挥它那向来的药效,我才不信她没有宽衣解带躺下来呢。”
事实上,斐伊有。他们的韵事在第一夜就发生了,在葛瑞送她回旅馆的时候。他并无意引诱她,至少在事情发生前他是这么相信的;他们的年龄差距似乎太大了。但他情不自禁。不管是夜色还是酒给的灵感,还是巴黎发挥了药效,或是其他更深层的原因,他一碰触到斐伊,她的腼腆和羞怯就变成了全然的放纵,使他既吃惊又愉悦而昏头转向。就算内在有个声音警告他要谨慎,他也把那声音给捂住了。他失去了理智;他不在乎。而斐伊看来似乎也不在乎。并不是她说了或做了什么,因为那是可以假装的,但住亲密时刻的狂醉中,有确切无误的肉体迹象显示,她跟他一样完全沉迷在激情中。就这样,展开了一段毫无消退迹象的狂乱迷醉。尽管他过去有过一些不甚认真的韵事,但这次却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悄悄对他说,“这次就是了。”
但是,是吗?他不是说她还没有完全长大吗?总之在爱的举动上,斐伊是有技巧、全神贯注、经验丰富的,让他对她过去接触过的男人感到颇为嫉妒。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表现出好几种不同的、难以理解的情绪。斐伊怎么都不肯照相,就连那种搞笑用的设备、让人从做成汽车状的木板后伸出头来一副傻样的那种,她也不肯。仅仅是提到婚姻,任何人的婚姻,就会让她变得苦涩、言词刻薄,这点与她温和的天性似乎不合,令人不解。偶尔她还会没来由地在夜里闹情绪,会变得忧惧、沮丧,有时候甚至还会拼命掉眼泪。
“亲爱的,”有一回她低语道,“假如我事实上不是我假装的这个样子呢?”
“假装的这个样子?”
“要是我没有权利使用我用的这个名字呢?要是我已经牵扯进了一件肮脏之至的事情里呢——的确,我是无心的,但那真的是可怕的一团乱,只会让你恨我?”
“我有问你什么吗?你以为那些事情会造成任何影响吗,就算它们是真的?”
“会有影响的,亲爱的。你或许认为不会,但我知道会的。”
“我跟你说,不会的!”
“哦,葛瑞!”然后,隔了一会儿,“嗯!至少我们有个愉快的结束。”
“结束?你说结束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你难道忘记我星期一就要飞到罗马去了吗?”
“嗯,那又怎么样?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不可以!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去,但是不可以。我——我要去看一个老同学,另外还有一个同年级的朋友也要飞去找我们。你也知道要是你去了会发生什么事,葛瑞;她们会很震惊的。她们是很好的人,但她们会非常震惊。我的外表多少还是得保持一点端庄,尽管我很愿意就像现在这样过一辈子。而且这也不是真正的结束;请你说不是!等到我一回国,我们会在伦敦见面的,对不对?我们现在就来订个约会吧。”
这些就是他没有对尼克·巴克里透露的细节,不过后来的事他说了。在西斯皮斯俱乐部的餐厅里,匆匆吃着食不知味的饭菜,但继续进攻一瓶红酒之后,尼克的态度更加大摆架子了。
“你知不知道,”他插话道,“你连她姓什么都没告诉我?这位名斐伊姓X小姐的事,你已经讲够多了。既然你对这个消失无踪的美女还这么无法忘情,告诉我她姓什么又有何伤?”
“一点也没有。但我甚至不确定我知道她姓什么。”
“假名?你认为她是在搪塞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认为。一开始很难相信,因为虚荣心作祟。但是——”
“但是她去罗马之后你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再也没见过。她本来应该六月二十四日要跟我在常春藤餐厅共进晚餐的——再过两星期就满一年了。我在那里空等了两个小时,超过任何约好的人可能出现的等待时间,之后很明显的就是我玩完了。喜剧结束。”
“喜剧,嗯?你有没有试着找她?”
“电话簿里没有她的名字,虽然我没有理由确信她住在伦敦。此外我还能做什么?”
“你认识刑事侦察组的副队长啊,你大可以去找警察。”
“我有什么资讯可以给他们?他们只消说这事跟他们无关,而且这样说也没错。或者,就算他们真的帮我找到她了,结果又会是如何?对斐伊来说,可能只有尴尬——或者更糟。”
“你的意思是说,万一她已经结婚了?”
“这是一种可能性。我不知道。”
“也可以找私家侦探啊。”
“是可以,但结果可能还是一样。对斐伊来说……”
“总之,你绝对不愿意为难人家小姐就是了,对吧?”
“对。”
“我敢打赌要是我叫手下好好努力,一定能替你找到她。但那样你也不会肯,对吧?”
“对,我不会肯。我跟你说,尼克,我试着想过每一种可能的解释。我试着想说她想要来赴约,但为了某个简单的理由她没办法来。我甚至折磨自己去想她可能发生了哪些意外!……”
“是吗?你这可怜的小子。”尼克由衷地说。“听着,葛瑞,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得振作起来。听听别人的建议,征询神谕什么的。”
“我现在就是在这么做啊。”
“那么伟人就要发言了。经过审慎的考虑之后,裁决是,让你失魂落魄的原因其实很单纯,就只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性爱而已。”
“好吧、好吧,就算是这样好了,那又有什么不对?”
“听着,小兄弟!听你尼克叔叔的话!那没有什么不对,老天爷,一点也没有。像你跟斐伊这样的事随时都在发生。重点就在这里。津津有味地品尝它,在回忆里享受它。但不要太当真了,她显然也没有当真。别把事情搞混了。别把正常又健康的生理冲动放大成维多利亚时代小说里的浪漫伟大激情。只要你用正确的角度去看你的这段罗曼史,就可以看出那是再好也不过的遭遇了。”
“就常识而言,你说的对。就常识而言,这样的结局大概也是最好的,因为斐伊的年纪跟我差这么多。但是,还是……”
“长大吧,葛瑞,你以后会为此感谢我的。还有别忘了,老小子,”尼克吞下更多红酒,权威似地说,“你现在即将有一段很不一样的遭遇。除非你爽约,否则在星期五晚上,你就要南下到汉普郡去帮忙解决好几个问题——关于想自杀的潘叔叔和他那受到惊吓的太太,小毛病一堆的艾斯姑姑,还有一个据说可以穿过锁着的门、不留下半点痕迹的鬼魂。”
尼克星期三说过,而隔天与安德鲁·多黎许谈话后也确定,火车是七点十五分开。有许多城镇和村庄聚集在新森林之内或边缘地带,其中包括布罗根赫斯和莱明顿。他们要在布罗根赫斯站下车,前一站是南安普顿中央车站。他们差不多会在九点三十五分抵达。火车应该不会很挤,因为到了星期五晚上,要赶着去休假的人群应该都已经走光了,他们可以在火车上吃点东西。多黎许先生表示,会有一辆车在布罗根赫斯等他们,载他们穿过七八哩乡间路径,到利沛海滩和撒旦之肘去。
于是呢?……
滑铁卢车站的玻璃天花板下回荡着回音,站里的人并不太多。葛瑞买了张头等车厢的来回票,然后继续往前推进。两个人依约在书报摊旁等着他。
“我亲爱的尼可拉斯——”一个严肃、厚重的声音开口说。
“哪!”尼克·巴克里说。
尼克没戴帽子,身穿运动外套和宽松长裤,拎着一个沉重的手提箱。面对着他、背对着书报摊站着的是一个矮壮的男人——“像麦考雷一样”,葛瑞忍不住想——一手拿着《标准晚报》,另一手提着公事包。
安德鲁·多黎许先生是个六十岁的鳏夫,他那已成年的儿子是多黎许与多黎许事务所的另一名成员。他穿着律师这一行的制服:黑色短外套、条纹长裤以及圆顶窄边黑色礼帽。虽然他老成持重,但也带有某种轻盈的特质;他那头硬邦邦的金发几乎没怎么变灰。就算他的态度显得有些自满浮夸,但你还是应该严肃对待,因为你感觉得到他是一个极为值得信赖依靠的人。不过此刻他站在那里神气活现地发表意见,就像尼克星期三晚上那样。
“我承认,尼可拉斯,你不至于像我原先害怕的那么美国化。的确,你会说些粗俗的话,我们大家在电视的影响之下多少都会这样,但你还保持了大部分原来的腔调。我刚刚正在说……”
“哇,慢点!”尼克打断他的话,转过身来。“葛瑞到了,咱们的流浪吟游诗人终于来了。”他很快地给两人互相介绍。“现在,‘肮脏小组’到齐了,我们可以动身啦。”
“容我建议,尼可拉斯,你可不可以说话小声一点?”
“你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这位是葛瑞·安德森,我最多年的老友。不管你告诉我什么,也都可以告诉他。”
“但是否可以再容我建议,我们不需要说得让全车站的人都听得见?安德森先生,”律师接着说,看起来跟麦考雷的画像一模一样,“真是幸会。我读过你好几本书,都很喜欢。我们这位年轻朋友尼可拉斯恐怕是觉得我太谨慎、口风太紧了,但我有我的职责要尽。同时我也自认他会听从我的建议,如果我可以加上这一句的话。”
“是的,你可以加。”尼克说。“我全心全意支持职责,它是上帝之声的坚毅女儿,我也会听从你的建议,如果我知道内容是什么的话。但你可不可以用一个字来回答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不要有任何的‘但是’或者‘如前所言’?”
“一个字,”多黎许先生回答,“行。”
“潘叔叔……”
“啊,是的,你的潘宁顿叔叔!”多黎许先生朝着尼克和葛瑞之间的某一点说话。“我们曾经对潘宁顿有很高的期望,至少我承认我有。现在他又说要写剧本了,就像以前那样,不过他真正在做的似乎只有构思要写给文学周刊的长信、然后口述给他的秘书。这段日子不好过,你知道。他的健康……他的心脏……这几个星期以来的震惊……”
尼克催眠似地挥了下手。
“哎,等一下,‘布莱史东的评注’!”他插嘴道。“你是很谨慎没错,而且可能也算是口风很紧的,尽管先前我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一点。这个问问题的人可以插一句话吗?”
“是的。抱歉。什么事?”
“嗯!我们都搞定了吧?”
“搞定?”
“你确实有告诉潘叔叔说他不会像一管旧牙膏那样被扔出去吧?说他可以保有他深爱的绿丛,一直到他寿终正寝以及之后?”
“是的,我告诉他了。我很久以前就告诉他了,依照你的吩咐。我同时也自作主张告诉了迪蕊小姐。
“我该解释一下,”律师对葛瑞补充说,“迪蕊小姐就是潘宁顿·巴克里太太。仆人们在巴克里先生的教唆下开始这么称呼她”——巴克里先生则显然是已故的老柯罗维斯——“而我们其中一些人,唉,也染上了这个习惯。她是位迷人的年轻女士,潘宁顿应该以她为傲。
“是的,尼可拉斯,我跟他说过了。但这是个邪恶的老世界,尽管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什么理由发现这一点。人用贪婪的手指紧紧抓着他们依法继承的东西,而潘宁顿的天性又有点多疑。我将你的讯息传达给他了,你非常慷慨大方。问题在于:他相不相信你是真心的?”
“哎呀,拜托!我当然是真心的啊!”
“我相信。但潘宁顿呢?他是个难以预料的人,是个想像力丰富、走投无路的人。你对‘搞定’的定义究竟是什么?还有,以不确切的词句和更不确切的思考而言,他自己又可能会把所谓的寿终正寝想成什么?万一要是……”
“太扯了,律师大人!”尼克咆哮道。“太扯了,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潘叔叔疯到会去自杀……”
“我没有这么说。我甚至也没有这么想。我只是说我的老友情绪起伏不定、难以预测。我还要说,”多黎许先生有点急迫地说,“我们不该在这里闲晃了。现在我们得加快脚步才搭得上车。”
“胡说!还多的是时间!”
“很抱歉,真的是没时间了。你看看时钟。我不是要催你,尼可拉斯,但我们还有另一个理由不该错过这班火车或让家里人烦恼。你知道今天的日期吗?”
“今天是星期五。”
“今天是六月十二号。明天呢?”
“除非有人在乱搞历法,否则明天应该是六月十三号。”
“正如你精明地指出的,明天是六月十三号。也就是你艾斯黛姑姑的生日。”
“庆祝仪式,嗯?他们还保持着吗?”
“是的。”
“记得吗,葛瑞?每当有人过生日,老家就颇有一番庆祝仪式。我告诉过你对不对?”
“是的,你告诉过我。什么样的仪式?”
“在大日子的前一夜,现任厨师会准备一个精美的蛋糕。蛋糕被庄严地端进餐厅,还有致词和送礼。这总是在生日前一天晚上的十一点举行。潘叔叔以前常说应该是在午夜,但艾斯姑姑说那样就会让‘孩子们’熬夜。我是唯一一个曾经在那地方待过的小孩,所以她这么说似乎太广泛了点……她的生日,嗯?我想艾斯不会喜欢变成五十五岁的,如果这是她的岁数的话。但你说的对,布莱史东,我们不能让那老女孩失望。快走吧!”
尼克朝一个在附近徘徊的脚夫招招手,把沉重的手提箱递给他。
“拿去吧,小伙子。”他继续说。“我们的车是七点十五分。哪个剪票口?”
“十一号,先生。就在那里。到伯茅司去吗,先生?”
“我们没有要到伯茅司那么远,但是同一班车没错。找间头等抽烟车厢把那袋子塞进去,最好是没人的车厢。”
“票拿好了吗,先生?到车头去,先生;那里最好。我先跑过去,您随后就来,好吗?”
“好。你们是怎么啦?老天爷的牙啊,快点走啊!”
尼克是那种一旦决定方向就猛往前冲的人。他亮一亮车票穿过剪票口,大步匆匆沿着月台走下去,几乎是用跑的。多黎许先生虽然一副堂皇庄重的样子,但想快的时候还是能走得快,小跑步跟在他旁边,手里的公事包晃来晃去。葛瑞殿后。
太阳躲到云后面去了,月台和在他们右侧的火车——长长一排乳黄和巧克力色相间的车厢,干净得令人意外——处于阴影中,在脏兮兮的天篷下看来颇为冰冷。他们大步朝月台前端走去,穿过其他东一小群西一小群的旅客。他们经过餐车,厨房的铁窗里有个人愁眉苦脸地往外看。他们走到了第一节车厢处,跟在脚夫身后斜斜朝它走去,这时尼克·巴克里又开了口。
“照现在这种情况,这不会是场多开心的派对。我把老女孩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这是说如果我先前知道过她的生日的话,而且现在也没时间买礼物给她了。”
“正好相反,尼可拉斯。你带来了最漂亮、最受欢迎的生日礼物。我需要明说我指的是对她的安排吗?潘宁顿提出的,你加以确认,而艾斯黛至少没有理由怀疑你是否真心。我想今天应该会进行得满顺利,只要你和潘宁顿不讲些自作聪明的评论的话。迪蕊小姐非常希望事情能够顺利进行。你刚刚有说话吗,安德森先生?”
“是的。”在他们身后约十步的葛瑞说。“抱歉我打岔,但是——你提到的那位女士!潘宁顿·巴克里的太太!她是什么样子的人?”
多黎许先生步伐不曾稍停,半转过头来回答。
“先生,我不是已经清楚表示过了吗?潘宁顿的妻子很迷人,非常迷人。尽管他们岁数相差很多……”
“是的,当然。但我问的不是这个。她长什么样子?你会怎么形容她?”
“这是个困难的问题,先生。”
“是的,但是——”
“最吹毛求疵的批评者,”多黎许先生宣称,“也会不得不承认她长得相当美。迪蕊小姐看起来比实际上还年轻。就女性来说她算是中等高度,浅色头发,态度优雅亲切……”
尼克·巴克里突然停下脚步。
“她是金发?”然后尼克陡然转过身来。“这种离谱的反讽也太不可能了,金发女子!老天爷的牙啊,葛瑞,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想!”
这次是葛瑞突然停下了脚步。前方带路的脚夫打开了车厢最前端的门,另两人已经进入车厢。短短一阵风吹过月台。葛瑞仍然动也不动地站着,脑袋里冒出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这时有个人在后面碰碰他的手肘。那是另一名脚夫,一张大脸,一副有什么密谋的样子。
“抱歉,先生。那位女士说——”
“什么女士?”
“这节车厢的最后一间,先生。这车厢的走道在另外那一边,先生。如果你想到那一间去,就要从右边的门进去,接着直走,然后到底左转。那位女士说,在你去跟另外两位先生一起坐之前,可不可以先过去看她一下?”
“谢谢。”葛瑞把自己手上的小提包交给他,还一并递了半克朗过去以求获得良好服务。“把这个拿到另外那两个人坐的那间去,告诉他们说我不打算错过这班车,很快就会去找他们。”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瞥视四周,然后飞奔而去。
这扇宽阔的车窗跟火车其他的车窗一样,都处在阴影之中,上面还贴了一张红色贴纸,白色的字标示着禁止吸烟。车窗里有人朝他瞥了一眼。站在那里,一手扶着窗,但此刻半转开头仿佛试着要完全不看他的,正是斐伊·娃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