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之夏 第五话

“如果是为了你,如果你能够忘掸那个人,我做替代品又有何妨?”

通向二层的楼梯,犹如悬崖断壁一般。然而,自己又不能因此而不上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数天,如果这样一直耗着,不去道歉,在红美子心中,信也恐怕一辈子,都是个卑劣的男人。

三浦信也当然不能够指望苏芳红美子,能对自己憎恨的这种男人,抱有什么好感。她所抱有的,只是对丑恶事物的厌恶感吧。光是想象,每当她想到自己时,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因为厌恶而扭曲的样子,信也便惊恐不已。

怀着要去教师办公室,挨训的小学生的心情,信也再次站在了藏青色的门帘前,惶恐不安地敲了敲这扇凹陷的门。

“我正等着你呢。”

闻言,信也只以为走错了门——怀着近乎痛楚的不安,他把头从门帘下钻了进去,让对方从对面,就能够看清楚自己的脸。

红美子倚着正面窗户上的花盆坐着。不知为何,房间中央的矮脚桌上,放着一个花盆。虽然花枝已经枯萎,却开着朵花。

“我正琢磨着,你要花几天,才会来道歉呢。”红美子这样说着,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冲房间一角努了努下巴,似乎是让他坐得离自己远些。

在今天这样一个风和日丽、让人冒汗的日子里,苏芳红美子却穿着一件,扣子一直紧紧系到衣领的长袖衬衫和牛仔裤。能够看到肌肤的地方,只有那张浮现着愠怒表情的脸。

三浦信也依言走到房间角落,蜷缩着身子坐了下来。此时此刻,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把手放在膝上,低下了头。

“上次实在抱歉,可我对红美子姐姐真的……”

“玩笑的话还是算了吧。”

对方的话,犹如钢鞭般抽在身上,信也咬紧了嘴唇。自己说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事,这女子怎会给他说出这话的权利呢?这一点,三浦信也应该心知肚明。

红美子蓦地站起身,迈着轻快的步伐,无视三浦信也的存在,径直向厨房走去。信也听到了用水壶接水的声音,以及打开煤气炉的声音。

“嗯……不用这么麻烦。”

“啰唆什么!……”信也拘谨的声音,又得到了直言不讳的回应。红美子随后走了回来。

信也不敢抬头,看到眼前的榻榻米上,摆了一个茶杯。杯子里盛着接近雪白的液体,散发出奶茶的甜香。看到红美子踩在榻榻米上,远去的双脚也被浅灰蓝色的袜子,裹得严严实实,信也又有些泫然。

“上次,你好像说很瞧不起我吧。”

“那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你真是个出尔反尔的男人啊。”也不能怪对方奚落自己。

“可是,婚外恋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不像红美子姐姐你会做出来的事啊。”

“我会做出来的事?……哈哈,哪些事会像是我做出来的呀?不要说这些胡话好吗?……明明对我一无所知,却还要装出知根知底的样子来。”

“至少我知道,你不会充当第三者,因为我喜欢你。”

信也发现红美子语塞了。虽然处在这样的场合下,但信也还是为成功向她发动了突然袭击,感到些许满足。

“你果然是误会了。”

红美子却恢复了极冷静的声音,仿佛根本没有受到突然袭击一样。

“我和那个人,没有不正当的关系,只是恨自己一厢情愿地,迷恋上有家室的男人而已……赶快喝吧。”

听到这番话,三浦信也抬起了头,红美子也把马克杯端到了嘴边。两个杯子里的饮料,应该一样吧。信也乖乖地啜了口奶茶。可能是放了很多牛奶的缘故,奶茶并不是很烫。也不知道里面放了多少糖,老实说,这杯奶茶甜得发腻。

“你是说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是不会做出来的吗?告诉你吧,我就是为了杀掉他的家人,摧毁他的家庭,才到这里来的。”

炸弹或许就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候引爆的吧,三浦信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顫抖着。

“怎么样,你怕了吗?”

面对对方似乎嘲笑的话语,信也回了句“不怕”,挑衅般地将奶茶一饮而尽。

“我才不会害怕。能让如此可爱的红美子姐姐,产生这种想法的男人,罪不可恕。”

说话途中,信也只觉得血液冲上了脸颊,不由得再次低下了头。自己没有权利指责别人。

然而,苏芳红美子的声音很平缓,感觉不到任何反应。

“我对那个人爱之深,恨之切,这种心情,必须靠杀人才能平复。但我不知道应该杀谁。是该杀掉自己最恨的那个人,还是杀掉一直独占着那个人的夫人?抑或是,杀掉占据那人幸福家庭中心位置的儿子呢?……这四盆牵牛花,便是用来做决定的,就像‘该选哪个好呢’一样。最先开的那盆花所指之人,便是我的下手目标,就像俄罗斯轮盘赌那样。”

越早长大,离死越近!……苏芳红美子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浮出的微笑,鲜明地在信也的脑海里复苏了,令他毛骨悚然。

“可……可是,红美子姐姐应该并不是真心要杀谁吧?”

“我可是认真的哦。”

“不是的!……那天晚上——就是咱们两人共同度过的那晚,当我说不回来浇水的话,盆里的花就会枯死时,你不是说,那样就不回来了吗?这说明你其实希望这些花枯死。这场轮盘赌不成立吧?”

“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啊……擅自判断别人的内心。”红美子一声叹息,似乎筋疲力尽了。

“当然了,即使再怎么认真,这种事也不是心一横,就能够干成的。我在那人家的附近,找到了住处,侦察了三个月——这些日子里,有时恨不得马上杀了他,有时又觉得,这种行为愚蠢至极,想要放弃。我甚至还去了心理诊所。也曾想过,要是有人能阻止我就好了。”

“喂,你知道‘代偿行为’这个词吗?”信也学着红美子往常的样子,突然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话题。

“这些用语,我还是知道的哟,心理学家先生。”

“如果得不到真正的东西,就不能用替代品,忍耐一下吗?……找我不行吗?”

“难道你没有自尊吗?居然把自己贬低为替代品。”

“如果是为了你,如果你能够忘掸那个人,我做替代品又有何妨?”

“我最讨厌没有自尊的男人了。”

“真是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三浦信也这样想着,揉了揉眼睛。一股睡意突然袭来。

“更何况,花已经开了,就是矮脚桌上这盆。”红美子的声音里,果真带有一股寒冰般的寒气。

“如果‘父亲’就是那个男人,‘母亲’就是他的妻子,‘儿子’则是他儿子,‘我’则代表他的女儿的话,那桌上这盆代表谁?”

“你错啦。”这个寒冰般的女人蓦然一笑。

“女儿已经离开家,和这个家没有关系了。因此,那盆花并不代表你姐姐哟。”

信也抬起沉重的眼皮,从正面凝视着红美子的眼睛——这在那天还是第一次。自己知道的事,红美子也已经意识到了。二人已经在对方的眼中,相互确认过了。

然而,睡意再次堵塞了三浦信也的眼睛。

“那个‘我’,指的是我自己。因为我明白,自己如果死了,是最省事的。这场轮盘赌,如果我自己不参与其中,将是不公平的。”

三浦信也持续遭受着睡意侵袭,听到这话,意识稍稍清醒了些。

苏芳红美子——这个冷漠、任性、粗暴,而又无尚美丽的生物,可能会死去。这件事情——这么说,也许有些不太合适——带给三浦信也的打击,比父亲或母亲死去的可能性要大,也比自己即将死去的可能性,更让他惊愕不已。

“究竟开花的是哪一盆?……姐姐你可不能死,不能死啊!……你不能……死……”

这些发自内心的话,对方究竟能听懂了多少呢?……三浦信也察觉到红美子睬着榻榻米,朝自己走了过来。

“很抱歉,我一直没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那个人的儿子。在桥上看到你的时候,我立刻就知道了。虽然心里想着,不能够接近你,但是……你真的和那个男人很像……”

仿佛有一只纤细的小手,柔柔地滑过了三浦信也的脸颊,让他始料未及。

——是安眠药!……她说自己得了失眠症才开来的,是从心理诊所开出的吗?

——难怪刚才的奶茶那么甜呢,原来是为了掩盖安眠药的味道。

断断续续的思绪,开始在三浦信也的脑海中漂浮游荡。

——开花的是代表我的那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好。如果我的死,能够换来这个人的生……

——但先前我也有话想跟你说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和我父亲的事。虽然知道,却……

三浦信也的意识,到此“啪”一下断了。

信也和姐姐相对而坐,地点是自家附近的家庭餐馆,时间应该是今年的早春。

“老爸外面有人了?”

信也差点儿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姐姐说,有些话不方便在家里说,所以,她把信也带到了外面,从这点来看,姐姐应该是有非常重大的事,要对他说。

“不会吧?……谁会看上那种讨人厌的大叔呀?”

“我的见解则不同,我觉得老爸这种类型,最讨年轻姑娘喜欢了。”

姐姐一边犒劳自己的大肚子,喝着牛奶,一边像中年大妈似的说道。

“真是难以置信啊。”

“这可是妈妈的直觉批。她说父亲身上,有一股肥皂的味道,而咱家并没有这种肥皂。女人在这种事情上,感觉可是灵敏得很呢。”

“肥皂的味道啊……这不快成妄想了吗?”信也发现,更年期障碍愈发严重的母亲的样子,越来越奇怪。幸亏姐姐回来,倾听母亲的牢骚,这才大有好转。虽然在这一点上,姐姐功不可没,但对于处在这种精神状态的母亲,所说的话也不能够全信。

然而,姐姐毫不动摇。

“不光如此,大概是从我结婚之前开始吧,最近几年,老爸不是每年,都收到设计精美的贺年卡吗?他说是经常和他一起工作的设计师寄给他的。”

“既然老爸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吧?”

母亲说,设计精美的贺年卡,可以用作下一年书写时的参考——尽管在互寄贺年卡的旺季时,母亲总是忙于其他事情,而没空写——连寄到父亲和信也手里的贺年卡,母亲她也要看。

因为讨厌母亲看到女子寄来的贺年卡时,追问个没完没了,信也这几年来,一直断然拒绝母亲察看。父亲却没有这样的自由,自己的贺年卡,理所应当要让全家人过目。父亲的这些贺年卡中,总会有以紫色和红色为底色、设计得异常美丽的贺年卡。

“这是在工作中,一直受我关照的设计师寄来的,设计一张贺年卡,应该不在话下吧。”

信也记得,每当这张贺年卡,成为家人议论的话题时,父亲总会没好气地这么说。

三浦信也曾这样问过:“设计师应该是设计服装的人吧?……这个设计师,为什么会和爸爸认识呢?”

“啊……设计师也有很多种。有的设计师,是给书本穿衣服的。他们和编辑很相近,要考虑照片和图画,摆在什么位置,还要探讨封面要用哪种纸、标题要用哪种字体等。”

父亲在谈论工作上的事情时,虽然很不耐烦,却总是显得很快乐。

信也管父亲不叫“老爸”而称“爸爸”时,还是初中生呢,也就是真正的孩子的时候——三浦信也在梦中哀伤起来。

“那个人的名宇好难读啊。”

“母亲让我看过那张可疑的贺年卡了,好像是个叫苏芳红美子的女人寄来的。”

姐姐借过餐馆桌上的,意见调查问卷和钢笔,刷刷地写出了那个名字。

“啊?这个原来念作‘苏芳’呀?”

“这是颜色的名字呀。表示带有紫色的红色。你博览群书,怎么国语却这么差呀?”

“所谓读书,并非像为了应试而读那般肤浅。”

“这是谁的话呀?”

“是我自己刚刚创作的。”

“明年可不要再让樱花凋落了哟……”

“不用担心。我选择的心理学专业是科学,也就是理科。”三浦信也大吹大擂地说道。

当被姐姐指摘缺乏数学知识时,他又改口说“心理学是文科”。反正心理学在信也的印象里,是门难以归类的学科,怎么分类都行啦。

“总之,连续几年,都会寄来的贺年卡,今年却没有寄来。因为父亲在这时,一直都会盼望这张贺卡,所以,当母亲问他:‘对方家里是不是有丧事’的时候,他的反应,显得非常紧张,并说道:‘我们最近没怎么来往,我们的关系也不是特别亲近。’”

“你们是不是太多心了?没收到贺年卡,自然就会认为,对方和自己交情不深吧?”

“你真是个呆子。”姐姐极度轻蔑地说道,“女人一旦和有家室的男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关系,就不想给对方寄贺年卡了。因为她一想到对方的家人,围在暖炉旁边,看着自己寄去的贺年卡,就几乎会疯掉。万一对方家人要是联名,给自己寄回贺卡作为回礼,则是最最糟糕的情况。”

“这……这不可能吧?”三浦信也不禁失色,“大姐这家伙,该不会是有什么亲身体会吧?”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这也不是具体的证据吧?”

“具体证据也有呢!……”姐姐的态度,显得越来越沉着,“你知道吧?……父亲以咱们的名义,存了一笔钱。虽然我那份在我结婚的时候,已经销户了,可你那份应该还在继续存着。”

“啊……对。”

父亲起初背着母亲,每月从零用钱里,拿出几千日元,偷偷地存了一笔钱,好像是为了孩子们的将来而存的。

几年前的一天,母亲偶然在父亲的抽屉里发现存折,知道了这件事,大大感动了一番。但事后仔细一想,她又觉得,父亲应该提髙给家里的零用钱,所以,反而有了种吃亏的感觉。

“母亲说因为那笔存款是父亲存的,所以,一直没有过问,也没动过。然而,心里有了这次的疑虑后,她就看了一眼里面的存款。”

“怎么又来了?”

“搞婚外恋肯定需要钱吧?”

“哈哈,然后呢?”

“几乎一分不剩。存折里的钱加在一起,应该有好几十万呢。”

“父亲竟然能够干出这种事情来吗?……”三浦信也表示十分怀疑。

“如果能确定的话,母亲就用不着这么操劳了。”

三浦信也交抱双臂。事情到此,要说可疑,也确实挺不寻常,但这种推测,也太过牵强了。

三浦信也这样说完,姐姐便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嗯,你能不能调查一下?”

“什么?……”本以为姐姐在“所以”之后,会说出什么来的,没想到却是这句。

“我不是让你像侦探那样活动。根据以前寄来的贺年卡,可以知道,对方办公室的地址呀。我想让你到那儿,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就是如此而已。”

“我还要复习考试呢。”

“家庭面临这么重大的事,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你自己去调查不就得了?”

“对孕妇说这样绝情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无论对这个全世界围着自己转的女人说什么,都是白搭。……现实在梦中划过了一条线。自己恐怕正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反复品味着记忆吧……再这样捏造理由的话,又会被那个人骂了吧……

在无法言喻的失落感中,三浦信也这样想着。

睁眼醒来,三蒲信也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脸贴在榻榻米上。也许是安眠药的作用,他感到头部异常沉重。

啊,我还活着啊!……

仿佛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他站起身来。

看到矮脚桌上的花盆,三浦信也不禁吓了一跳。

盆里的牵牛花,从根部被折断,样子十分凄惨。之前还相当鲜艳的叶子,已经完全枯萎。花盆旁边,放着一张似乎是从写生簿上,撕下来的纸。

这盆花代表的是“我”……

这篇看起来犹如用艺术字般的大字,写成的信一样的文章,就此开始了。

按照你的说法,我是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希望自己死去的吧?但是,我选择了放弃。你不是说过“代偿行为”吗?我把这朵牵牛花折断,就算代替自杀了吧。虽然我对牵牛花很爱怜,但你执拗不休地对我说“不能死啊”,我便选择了这种傲法。

顺便告诉你吧,上回你父亲来找我,是因为他发现了,你我正越走越近,内心很不安的缘故。他好像看到了迷恋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儿子夜不归宿,早上才回来,自然很担心啊。

我们俩只是规规矩矩地谈话,绝对没有做出你所妄想的那种事呀。给他泡茶时,我曾想过,再给他下点儿药。我只是这样想,却根本下不了手,因为花还没有开……当然了,这只是个摁扣。结果,究竟能认真到什么时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我不觉得爱上有妇之夫,不符合我的风格。我并不后悔爱上你的父亲。可是,为了结束这段关系而要杀人,的确不合我的风格。居然被你这样的小孩子,驳得哑口无言,真教我不甘心啊。不过,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了。

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吧?……你去向房东道声谢,说我不会再回来了,让房东把屋里的东西,酌情处理拌吧。还有,你要是喜欢的话,就把剩下的几盆牵牛花,拿回家里去吧,这样我会很高兴的,毕竞离夏天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呢。

感谢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的照顾。尤其是你做的菜饭,真是太美味了。

希望你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喲!……

文章直到最后,都是随随便便的话,还把信也当小孩子看待。翻到纸的背面,三浦信也发现,上面画着上回看到的自己的素描。他独自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