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情的哥哥 第三话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刚从学校回来,便发现哥哥仍然在家。今天,他依旧伏案,翻着上次读的那本书。

“你对扮演的角色,倒挺热心的呀。”我有些呆愣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对哥哥嘲讽道。

“你说什么呢?下一场演出,还没定呢。”哥哥回应道。哈哈,还是武士的口气。

且慢,等一下……难道说,哥哥不是在为扮演的角色作准备,而是真的在伏案读书吗?

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真的,我这话说得并不夸张。

“喂,大哥,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了。好比有人骗你说,还有一周,世界就要毁灭,等你情急之下,花光了全部财产,对方却来向你赔罪说‘对不起,之前都是骗你的’云云,我想你肯定饶不了他吧?我的意思是,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你小子说什么呢?……我正忙着学习呢,你能不能少说这些没五没六的话,前来烦我呀?……”

忙着学习……忙着学习……我的脑子里,不断回荡着哥哥的这句话。

如果早几年听到这句话,老爸老妈肯定会高兴得热泪盈眶,但现在则只能怀疑,是天崩地裂的前兆了吧?在这几年里,爸爸妈妈早就已经醒悟:若盼望涛一能过上踏实的生活,肯定是错的。

哥哥上高三那年,在朋友的邀请下,看了一场小剧团的演出。虽然当时我还是小学生,具体情况不甚了解,但哥哥似乎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从那以后,哥哥就迷恋上了舞台表演。用“深陷其中”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因为哥哥此前,从未有过要进军戏剧世界的先兆,感觉就像走在路上,突然掉进了下水道里。结果第二天哥哥便找到班主任,宣称“我不需要升学就业指导了,我要走戏剧这条路”。

小学通信簿上,对哥哥的评价是“富于决断力,而欠缺判断力”——这评语委实一针见血。

就这样,哥哥对应试和应聘,全都没有了兴趣。高中一毕业,他就同时叩开了那个,当初令自己深受感动的剧团大门,获得了入团许可。

不用说,哥哥的这一举动,使得全家陷入大乱。父母都和舞台戏剧挨不上边。老爸虽是上班族,却是个工匠气息浓厚的机械技师;妈妈则是个靠到处打零工,艰难支撑家计的家庭主妇。儿子选择了“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人生道路,他们自然髙兴不起来。结果是老妈痛哭流涕,老爸雷霆震怒,把我这个二儿子晾到―边不理不睬。

如果我不是那种富于判断力,而缺乏决断力的性格,肯定会在这个艰难的年龄段自甘堕落,最后为社会增添一个不幸家庭的“榜样”。

哥哥真该感谢自身的幸运。要是因为热情,而毁掉一个家庭,就算哥哥再怎么不负责任,也会寝食难安的吧。

总之,哥哥不顾家人的担心,在自己的道路上奋勇向前。把辛苦打工赚来的钱,用在演出上,然后再辛苦打工,又把賺来的钱用在演出上。这种生活,自他进入剧团时起,就一直持续着。他似乎也曾想过要搬出去住,但考虑到贵得离谱的房租,还是觉得,不搬出去比较明智。之后,他开始为维持家庭和睦,动起了脑筋,能够勉强安稳地生活了。

他会从打工挣的钱里,拿出一小部分补贴家用,在家吃饭,也会事先在不知道从哪儿捡来,挂在厨房墙上的白板(但老妈经常称之日“黑板”)上写清楚,每次都会给家里饭费——这些似乎都是,从剧团的老演员那里学来的。看来,大家都是过来人啊。

如果他半夜三更或天亮才回来的话,会增加和父母间的冲突。哥哥认为这样很不值当,便在晾衣台上搭了个梯子,每次都爬梯子进出房间。这习惯就是他那个时候养成的。哥哥独特的生活方式,也带来了受到街坊四邻怀疑的相反效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阵后,身为想得开的江户人,老爸懒得动怒,老妈也哭累了,不久他们便只当“养了个有些诡异的住宿客”。

而这个揽得街坊四邻,不得安生的疯狂家伙,居然开始学习和戏剧无关的知识了,而且,他看的还是《公务员考试试题集》这样的书,也无怪乎我会以为,这是天崩地裂的前兆。我开始担心,他是否出现了同一性危机。

哥哥却显得异常认真,用一般人的语气对我说:“我也是男人,也该考虑安顿下来了,还是应该找个固定的工作啊。然而这个社会太不景气,没有任何资格认证的我,难以糊口,而且,现在重新考大学,也需要一些时间。我觉得,现在应该踏下心来学习,争取通过公务员考试。”

哦,这种同一性危机提高了。这还是那个放着石桥不走,而偏要选择跳过河去的近江涛一该说的话吗?……

然而,哥哥又明朗地补充了一句,很像近江涛一风格的话:“唉,只是糟踢了我这一身的演员才华啊。”

真会撤谎!你就像圣伯纳德犬,不可能窝在室内一样,根本没有演员细胞。

之前一直默默身处后台的哥哥,终于在前天——也就是入团后的第五个年头,第一次获得了登台的机会。虽然演的是配角,却可以在台上挥刀。因此,哥哥的手指上,才会缠着绷带和橡皮膏。在台上进行走位排练时,哥哥总会被刀砍中。于是,剧团成员众口一词地,指责他说:“会受伤,说明你还太嫩。”看来,剧团也是一个严厉的世界啊。

演出中间那天,父母瞒着哥哥,去看了他的表演。散场后,父亲对站在门口,向观众道谢的哥哥,说了一句“演得很好”,母亲则在一旁,悄悄地擦着眼泪——若事实真是如此,该有多美好啊。可实际上,哥哥那天根本没登台,而是突然被刷了下去。

对此我早有预感,所以总是规劝父母“尽量别看为妙”。因为演出第一天,我去看时,哥哥竟然让我买票。

“有跟自家人要钱的道理吗?”

对于我的不满,哥哥给予了“正因为是自家人,所以,才能没顾虑地向你收钱”这么个看似合理,又很没道理的回答。

总之,演出的第一天很是现眼。哥哥刚一出场,便被自己的轻便和服绊到,一个趔趄,踩到了另一个演员的裙裤裤脚,二人摔得四脚朝天。不是手和头总是碰到别人,就是脚下仿佛踩到了什么似的,发出怪声。结果,走位的时候,我可以感到,另一个演员显得提心吊胆,大概是因为哥哥太笨,害怕自己与他合不上节拍吧。另外,由于哥哥人高马大,每次现眼,都像陷人山穷水尽境地的大象般,惹人注目。

我早就知道,哥哥天生愚笨。当老妈搬出哥哥在幼儿园做游戏时,根本不会蹦跳为由,反对他加人剧团时,哥哥则用“我又不是为了蹦蹦跳跳,才去当演员的”的论点来打马虎眼,这不过是“闻一知十”罢了。据哥哥本人讲,他在排练的时候,表现也算凑合。然而,等到真正上场时,哥哥仿佛被人用天使的羽毛,胳肢着肚子,动作完全乱了套——平日里,神经有如钢丝般粗条的哥哥,居然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这一点,恐怕连哥哥本人,和剧团成员都意想不到吧。

如果这样的哥哥,也算是有演员才华的话,那圣伯纳德犬也能在室内乖乖地成长了。

愣了一会儿,我的头脑冷静了下来,终于想起了一件事情。

“大哥,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安顿下来’呀?”

哥哥一愣,表情犹如一个走夜路时,突然被人从背后叫住的女子一般。

“嗯?我说过吗?……啊,你以为我要娶老婆呀,你想错啦。我的意思只是说,要像一般人那样,脚踏实地地生活而已。”

“要是这样就好,我还以为,你要说和美枝子私奔呢。”

哥哥该不会是真心喜欢上了对方,所以,才要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吧……难道是为了获得美枝子的芳心,他才踏实地生活,所以,才开始考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吗?……

这只是我的猜想,哥哥却贿真生气了,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洋二,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以为我会考虑,违背做人之道的事情吗?这话对美枝子太失礼了,赶紧把这句话给我收回去!……”

“对不起,是我不对。”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赶忙向哥哥道歉。

太好了,倘若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我可就没脸去见典典了。而古板守旧的父母,估计也没脸再在城镇上待下去,而连夜搬家了。这次,我们一家人差点因为哥哥的热情,而分崩离析……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谁让我的这位大哥是个冲动、鲁莽、没心没肺、做事不经大脑、不识好歹而又缺乏判断力、做事只知道从正面进攻的人呢。但我不得不承认,哥哥并不是那种胡作非为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美枝子是绝不会跟他走的。嗯,看来我真是祀人优天了。这些道理,哥哥还是懂的,实在没有必要,对他说出那种话来。

哥哥立马恢复了情绪。

“不过,该怎么说呢?”

他后背贴着椅背,一边揭下手指上的橡皮裔,一边对我说:“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和那家人的爸爸一样的人。虽然只和他打过一、两次招呼,但看到那位老师,该怎么说呢……夫人先他而去,从此必须独自照顾孩子,一直背负着自己不希望的痛苦操劳。啊,疼死啦。”

似乎是绷带揭得急了些,哥哥眉头紧锁地,吮吸着食指的关节。我赶忙起身,去拿架子上的急救箱。

在这期间,哥哥的话仍未停息:“我光顾着追求自己的梦想,只想着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全然不顾周围人的感受。最近我才觉得,自己永远比不过老师那样的人啊。”

哼……所以,哥哥你才要参加公务员考试呀。这么一说,典典老师也是公务员身份呀。虽说没有城府是件好事,可哥哥也太单纯了吧。

我撕开包装纸,把橡皮裔递给他,对他说:“这些话,你也对咱爸咱妈说一遍吧。”

“啊,到时候我会对他们说的。”哥哥微微一笑,在手指上缠上了新的橡皮裔,然后站起身来。

“混蛋,慢跑时间要到啦!……”

“大……大哥!……”

我叫住他,指着插在桌上杯子里的花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前岛老师家开的天芥菜,也叫木立琉璃草呀。”

这是前天从老师家离开时,美枝子剪下来送给我的。

在某些奇怪的方面,奉行国粹主义的哥哥,顿时眉头紧蹙。

“什么呀?名字听起来既像气球,又像胃溃疡的原因似的。因为是紫色的,所以叫琉璃草,既然有这么好听的日文名字,干吗不这么叫呢?”

“据说这种草不是日本原产的。”

“不是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吗?”

“可美枝子⑽非常喜欢,天芥菜这个名字呀。”

“是呀是呀,好可爱的小花,你是叫天芥菜吗?……真是个好名字啊。”

听说美枝子喜欢这个名字,哥哥立即可耻地变了节。他把脸靠近像绒球般开成一团的小花,打了个大喷嚏,或许是被清新的花香,呛到了鼻子吧。

“这是美枝子昨天送我的,还让我向你给她带个好。你们要是见面的话,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呀。”

哥哥露出懒散般的笑容离开后,我仔细望着那株天芥菜。天芥菜的原文是“Heliotrope”,其中“helio”的词源是“太阳”,而“trope”则有“面向”之意。天芥菜总是面向太阳,所以才被命名为“Helioteope”的吧。

这是我初中时的典典老师告诉我的。当时,老师还说过,面向目标而活,是非常美好的事情。美枝子上初中时,老师也是这样告诉她的,所以,她才会如此喜爱这种花吧。只可惜,真正的花就开在身边,而老师竟没察觉,这倒很符合典典的风格。

几天以后……

“喂,洋二!……”

窗外传来压低的叫声,我立刻蹦了起来。虽然因为看书入了迷,而尚未入睡,但现在已是午夜一点钟了。

我打开窗户,只见晾衣台对面,有个像角一样的物体,正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光亮。

人类一旦看到无法理解的物体,都会不由自主地逃避现实。正当我打算对其视而不见,上床就寝时,那个神秘的物体,竟然再娥出了声音。

“洋二,救救我啊!……”

哎呀,原来是哥哥。我踩着晾衣台,心惊胆战地靠近一看,原来那个像角一样的东西,是头盔前面突出的金属部分,好像是叫镐形头盔。

头盔当然是戴在哥哥的脑袋上,脑袋下面连着身子。戴着头盔的哥哥,正在搭在晾衣台上的梯子顶端,手忙脚乱地挣扎着。似乎是爬到这里时脚踩空了,现在他正一只手抓着梯子的横木。

“哇啊,要挺住啊!……”

我急忙把手伸过晾衣台的栏杆。旧木头做的栏杆,发出吱吱呀呀的难听声音。

我瞬间作出了决定,要是我死在这里的话,这辈子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哥哥的。不过就算做鬼,我和哥哥也会死在一起的吧。

“大哥……手,把那只手给我!……要抓紧啊!……”

我怕邻居听见,也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费力地喊着。哥哥的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像是便利店购物袋的白色塑料袋。

袋子似乎很重,哥哥一边发出“唔啊啊啊啊”的呻吟声,一边将那只手也抬了上来。

看到袋子完好无损后,他才把那只手,也握在了横木上。袋子里装着好几罐啤酒。

哥哥终于爬了上来,看到他的装扮,我感到莫名的诧异。

哥哥戴着头盔,外面套着一身和服,腰带上还谨慎地别着一把武士刀,要多怪异有多怪异。身上还有酒气。店家居然敢把酒卖给这样一个人!事后一问,才知那家店,是剧团成员经常光顾的、排练场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大概是经常接待身穿戏服的演员,所以,店员也就见怪不怪了吧。

哥哥走进房间,摘掉头盔,取下佩刀,扭动着身子脱掉和服,发出一声带有酒气的叹息。哥哥很少会醉成这样。他的体质本来很好,再加上剧团有很多机会去喝酒,所以,哥哥本人常说“我对酒精的抗原抗体,反应越来越强”。不过,从生物学的角度看,我觉得这种说法,八成是错误的吧。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用不用我去给你倒杯水呀?”

“不用,我还没醉呢,你也陪我一起喝吧?”

说着,哥哥便从塑料袋里取出啤酒。

“你都醉成这样了,还说没醉。”

“没关系啦,喝!……”

“混蛋,我可是未成年人。”

“没事的,喝!……”

“我说啊……”

“好啦,快喝!……”

“人民要遵纪守法。”

“混蛋!……别啰唆啦,赶紧喝!……”哥哥已经醉得没有办法沟通了。

反正明天是周六,不用上课,还是敷衍地跟他喝点儿,好让他睡觉吧。要是让父母看到,肯定会训斥个没完,因此,我关上了房间的灯。黑暗中,我和哥哥开始了窃窃私语的酒宴。我在地毯上铺好毛巾,哥俩举起泛着泡沫的啤酒干杯。

“只要决心去做,还是很简单的嘛。”哥哥把一罐啤酒一饮而尽,语无伦次地跟我说道。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你也知道,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我想所有的人,都会否定你这句话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演员的苦恼,别人是理解不了的。”哥哥一边打嗝,一边说着话,把空罐捏瘪后,随手往背后一扔,正好砸中刚才丢在地上的头盔。只听一声锵响,哥哥吓了一跳,晃晃悠悠回头看去,随即像醉鬼一样,兴奋起来。

“哦,原来是这个呀,这个。这是没用的小道具。之前表演时候用的。所以,剧团就送给我留个纪念。不错吧?尤其是这把刀。”

从装在身上带回来的,如同一座小山高的道具堆里,哥哥拿起那把刀,手按刀鞘,拔出刀来。

“别闹了,求你了!……”我保持冷静,断然从哥哥那儿夺过了刀。这把刀是道具,当然不会有真正的刀刃,但即便是挥舞一根铁棍,也够危险的。好在这个醉鬼,乖乖地放了手。

把刀收回刀鞘时,我才发现,这把在舞台上饱受摧残的刀,已经卷刃了,如同一把锯子。古装剧里的主人公,即使面对几十个对手,也能干净利落地将其斩杀,看来绝对是骗人的。

在此期间,哥哥还在高效率地制造着空罐。

“啊,原来事情这么简单呀。原来就这么一点儿事呀,很长很长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一直在犹豫。一直紧紧抓着,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才能不放手。原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呀。太简单啦。真是太简单啦……哼。”

哥哥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突然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

“洋二,听美枝子说,你去找老师商量,升学就业的事了?”

我顿时皱紧了眉头,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啤酒苦涩的味道。

哼,美枝子这个贱人,真是多嘴。但这也不能怪她,谁让当初是我让哥哥,前去向她道谢的呢?而她也自然而然地,会提及我曾拜访的事。如果我拜托美枝子替我保密的话,她是决计不会透露半句的,可找老师商量升学就业的问题,本来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她也没必要替我隐瞒。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话不能这么说嘛。有什么烦恼,就跟我说说吧。”

“就算跟你说,你也帮不了我什么吧?”

“笨蛋。再怎么着,我也是你人生道路上的前辈吧,多少也能给你出个主意呀。”

“那你就先拿出个前辈样来让我看看,再给我出主意吧。”

“混蛋!……我不就是要拿出前辈样来,才这么说的吗?……好啦,赶紧跟哥哥我说说吧。”

“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吧……”

“啊……不好,我怎么两眼发黑呀?”哥哥急忙打了退堂鼓。

啊,我明白了,一定是酒劲上来了。

“说是给我出主意,大哥你知道我的志愿吗?……你为我想过吗?只怕没有吧。你一直只顾着追求自己的梦想。我想从事的,是翻译方面的工作。你知道最近流行的哈利·波特系列作品吗?……我看你是不知道吧。无所谓啦,你爱知道不知道吧。那你知道怪医杜立德吗?知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吗?……哥哥曾对我说过,这么有趣的故事,你要亲自在舞台上演绎出来。那时的哥哥,可比现在强多了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挺有趣的吧……嗯。亲自发现那种有趣的外国故事,然后将它翻译过来,读过的孩子,一辈子都能时常回想起来,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可你知道吗?……翻译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一百个人对此有兴趣,到最后也只有一个人能脱颖而出。就算成功出道,也不能指着它挣钱。两个儿子都想走有了上顿,却不知有没有下顿的道路,这些话能对老爸老妈说出口吗?……嗯?……至少我想让爸妈放心,所以,我才会努力保持学校的课业成绩。这些你都明白吗?只要我有这份心,坚定不移地努力,进入一所适合自己的大学,选择一门就业前景好的专业,就能够找到一份好工作。这就是我的打算。可是,无论怎么想,我就是讨厌这样做。我讨厌为了老爸老妈,而草率地决定自己的将来。喂,大哥,我是不是个不孝的儿子呀?……那大哥你呢?……虽然我觉得,既然大哥坚持自己的活法,那我磨灭梦想地活着,也没什么,但大哥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你或许觉得自己的道路上,只有你一个人在走,却不知道,其实这条道路上,还有其他人也在走,只是因为哥哥的鲁莽,而被迫从自己喜欢的道路上,改道而行罢了。这些你都想过吗?难道这就是先下手为强吗?……难道这就是走自己的路,别人就无路可走了吗?”

“你的酒品真差呀。喝点儿酒就乱发脾气。”哥哥一副打心底里沉默不语的表情,一把从我手里夺过了啤酒。

反正罐子是空的,随便你吧。

“洋二,真是苦了你了。”

啊?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平静的声音,赶紧费力地稳住,自己左摇右晃的脑袋,看着哥哥。大哥还是那副胡子拉碴、浓眉大眼的面孔,眼睛却晶莹清激。

“我离开剧团了。”

虽然我的脑子里,醉得一塌糊涂,这句话却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和团长仔细谈过了,感谢他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临走时,我的心里还挺伤感,就像出嫁前的姑娘。”

哥哥不好意思地小声笑道,但随即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我知道,我能追逐梦想到今天,实在是幸运之至。不……这也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父母一直不赞成我进入剧团,为此还曾大发雷霆。如果老爸为此病倒,老妈被那些推销通灵祈福用具的奸商欺骗、从而背负巨额债务,最后连你也走上犯罪道路的话,我也不可能在这条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的演员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了。即使我本人没有要求,围绕在我的梦想周围的人,也都不知不觉地,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如果这份恩情我都忘记,肯定会遭报应的,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们啊。”

哥哥打开一罐啤酒,这次则换成一副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过,你得让我说,人类就是自私、任性的动物。嘴上说为了别人,其实在行动上,多半是为了自己。为了别人而做事时,如果看到对方伤心,自己也会难受;看到对方高兴,自己也会喜悦。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你也不能忘了,忘掉这一点的话,自己就会产生一种‘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优越感。如果对方无法回报你的话,你就会在心里留下怨恨。这样实在太愚蠹了。你千万不要忘记,如果你为了老爸老妈,而选择了安定生活的道路,这样做其实并不是为了父母,而是因为让父母担心,比放弃梦想更让你难受。这样做也无所谓。这是作为一个人的最好选择。但是,如果你的心中,会因此而留下‘自己作出了牺牲’的想法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作出这种选择,因为,最痛苦的人生,莫过于心怀怨恨地活着。”

呵呵,真是会讲大道理啊。上回典典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告诉我说不能为了别人而选择。哥哥和典典,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如此相像呢?

“说了半天,大哥你又如何呢?还不是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吗?……难道你的心中,就不会留下怨恨吗?”

我现在连啤酒的拉环都懒得拉开了,趁哥哥把啤酒放在地上的当儿,一把抢过他的啤酒,猛灌了一口。不久之前,有段广告曾说“啤酒就像人生一样苦涩”,说得真是贴切啊。

哥哥不满地夺回啤酒,斩钉截铁地答道:“当然了,我是想让那个人幸福,才选择了别的道路。不过,我并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简言之,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

我的眼皮越发沉重起来,似乎是刚才喝的,那一大口啤酒发作了。我实在扛不住了,便翻身躺下,意识渐渐飘远。

“那个人”是谁?“想让那个人幸福”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已然没心力思考这些了。

明晰镌刻在我心中的,就是在从窗户洒落的月光的映照下,哥哥眼眸中闪现出的湿润光芒。此外,还有哥哥那句犹如发自灵魂深处的低语:“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放弃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