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站
“你现在在哪里啊?”
诗穗在山手线内环(涩谷·品川方向)新宿站月台上拿着手机贴在耳边。一分钟之前载着乘客的列车刚离开,月台上才变得空一点,现在诗穗后面又大排长龙。站在她身后的就是戴着高礼帽、身穿燕尾服的老伯,手上提着一只大大的复古造型黑色手提包,留着一把气派的胡子,就好像历史课本里的战国武将。他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质跟威严,让人感觉他可能是某个被指定为文化遗产的旧官邸的主人,不过时空错置的模样跟周围的情境显得完全不搭轧。
这位老伯到底是什么来头?之前在车厢内也看过他好几次,难道他是古装剧演员之类的吗?
“现在刚离开新大久保站,马上就到了。”手机另一端传来雾村老大的声音。新大久保站的下一站,就是这里,新宿站。
“所以你在下一班车上对吧?”
“嗯,照你说的就在前面数来第五节车厢。”
“了解。”诗穗挂断手机。她跟雾村老大就靠这样联络,在山手线列车上会合。山手线是雾村老大的办公室,而诗穗是优秀的助手兼宣传部长。
等了两分钟后,列车驶进月台。诗穗就站在从前面数来第五节车厢的位置。车门一开,一大群人便像被车厢吐出来似地涌出来。在一瞬间变空的车厢另一头座位上,她看到坐着的雾村老大跟米奇米奇。米奇米奇举起手,露出微笑。接下来车厢又吸进比先前更多的人,乘客密度之高非比寻常,甚至放开手上的提袋也不会掉到地上。从拥挤的人群缝隙间瞄到刚才那顶丝质礼帽。
“我的位子让给你吧,小公主。”米奇米奇说完便起身让位。
“谢谢。”诗穗在雾村老大旁边坐下。
“有客户吗?”诗穗问他。
“老样子。”他摇摇头苦笑。看来今天也没有客户上门。
诗穗几乎每天都在推特、讨论区上留言,散播山手线侦探的都市传说。网路上有一些回响,却无法以此招揽到客户。这也难怪,因为雾村老大不知道何时会出现在哪节车厢上,再说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个侦探。于是,诗穗提议至少订出固定在哪一节车厢上出没,最后决定就是“前面数来第五节车厢”。接下来该怎么让客户认出雾村老大呢?戴红帽子?拿一颗柠檬?还是抱着一只泰迪熊?目前还在构思。
“诗穗,你看,我写出很棒的作品唷。”
米奇米奇从包包里拿出一叠稿子递给诗穗,稿子封面印有“入学考战争杀人事件in山手线”。
“真是呆到死的标题。”
“哎呀呀,怎么能跟太宰治比呢。”
“我说‘呆到死’啦,你耳背也太严重了吧。”
诗穗随手翻了翻稿件,似乎是以前阵子那个案件写成的小说。雾村老大、诗穗当然不用说,连吉娃娃小舞都出现在书中。既然是小说,真希望他别用人家的本名。
“我对这次的作品可是信心十足唷。连续杀人案、前所未见的手法、意想不到的真凶、精采绝伦的推理,外加充满老街气氛的商店街跟可乐饼还有狗与夕阳!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很丰富,连我都觉得自己真厉害,竟然构思出这么了不起的作品呢。”
米奇米奇挺起胸膛自吹自擂。
“话说回来,前所未见的手法是凶手想出来的,做出精采绝伦推理的是我跟诗穗,你根本什么都没做嘛。”
雾村老大的吐槽再天经地义不过。
“唉呀,这与其说是小说更接近报导文学啦。这次我的身分不是推理作家,而是记者。我跟你说,记者是不能插手案件的,如果我推理的话就成了自导自演,所以我这样做才对啦。”
米奇米奇满口理由,一副神气的模样。雾村老大听得傻眼,耸了耸肩。看到这部作品最开心的不是作者,不是读者,也不是雾村老大或诗穗,而是从米奇米奇身上榨了一大笔钱的自费出版社。诗穗脑中忍不住浮现米奇米奇口中那位什么“前神田川小姐”美女编辑微笑的模样。
列车驶进惠比寿站。车门一开,一名面熟的男孩跟看似他母亲的中年女性一起上车。诗穗跟男孩的眼神一接触,他就领着母亲走过来。
“前一阵子麻烦你了。”男孩对雾村老大说。
雾村老大看着他,表情有些复杂。这男孩就是柴木恭兵,身边的人是他妈妈,在代官山经营皮肤科诊所的医师,两人看来都有些憔悴。这也难怪,因为他们的一家之主才刚被警方逮捕。经过那天的风波,隔天报上就出现相关报导。想到这阵子他们的生活就令人心痛,已经过了一个月,想必每一天都很不好受吧。
雾村老大站了起来,不发一语对恭兵的母亲深深低头行礼。恭兵的父亲之所以下定决心向警方自首,很重要的原因是受到雾村老大跟诗穗的追查所影响。听说那天他回家之后就向妻子坦承一切。
“请把头抬起来。其实柴木一直受到良心苛责,听说他还梦到金太郎,长期以来连觉也睡不好。就算你们没有揭发真相,我想他迟早也会自首。我先生的本质并不坏,只是因为还想保护家人,所以迟迟没下定决心自首吧,所以我反而要感谢你们推了他一把。”
诗穗觉得这位妈妈原本应该是个美女,但眼前看到的她有着大大的黑眼圈,皮肤失去光泽,脸上毫无血色,连头发的发尾也分叉而显得凌乱,脸上的一层阴影同样令人心疼。
“我们离婚了。想想对孩子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就这么决定。柴木入监服刑,而我也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希望能补偿被害人的家属。”
雾村老大说,柴木应该难逃重刑吧,毕竟他为了一己之私夺走了四条人命。诗穗不太懂得死刑的对错,但如果是这样的惩罚才成比例,那也没办法。一想到如果遇害的是自己的家人……诗穗摇摇头,光是想像都好难受。被害人还有家人,她想起仓内猛的母亲,想起她在凌乱的房间一角不知所措、失魂落魄的模样。未来的人生,仓内太太都得带着这样悲伤的心情走下去。
“无论受到什么样的责备、谩骂都没关系,但两个儿子是无辜的,我跟柴木甘愿受任何苦,但不许有人用这些事来攻击两个儿子,我会拼命保护这孩子跟卓也。”
母亲保护儿子活下去的这份坚强,让她眼中还有一丝生气,受到激励下背脊也似乎更挺立,但仍难掩些许疲惫。
当了妈妈就会这样啊……
诗穗难过地看着她,心想自己能为小孩付出这么多吗?爱一个人就是彼此守护吧。
母亲心疼地搂着儿子。现在看起来妈妈比较高,但几年之后就会被恭兵追过吧。诗穗眼中浮现那幅情景。
恭兵跟诗穗同年,他应该能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吧。接下来的日子或许比他想像得更辛苦,但他的表情中并没有悲怆或绝望,反倒有一股坚定的眼神,像在诉说由他来保护妈妈与哥哥,但他不会说出口来充英雄。在妈妈的拥抱下,他那股男子气概同时也笼罩着妈妈。
恭兵原来有这么帅气吗?
“我之前以为你是个超级讨厌鬼,不过现在稍微改观了。”
诗穗对他说。他会主动投入激烈的入学考战争并不单纯因为恶劣的菁英优越感,而是为了帮被爸爸害到一败涂地的哥哥报仇。不过,恭兵却一头雾水看着诗穗。
“你对我哪里改观?”
“呃,没什么,不重要啦。”特地说明这种小事未免太孩子气,诗穗以大人的方式应对。
恭兵低头看着座位上的诗穗,忽然像想起什么事似地露出微笑。
“对了,关于馆同学的事。”
“什么?”诗穗的心跳快了几拍,脑中浮现馆同学爽朗的笑脸。
“上次我在惠比寿公园主动找他说话。我还是很想知道他成绩进步神速的秘诀,但像我爸那样偷偷摸摸又很逊。讲了几句话发现他这个人真不错,然后我们聊得很开心。”
馆同学还在惠比寿公园,一边请塚本大哥教他功课,一边照顾小舞。诗穗偶尔也跑去,当然是为了见到馆同学。
“然后呢?”
“我们聊到喜欢的女生。”
诗穗按着胸口,心跳愈来愈快。
“馆、馆同学有喜欢的女生吗?”她尽量装做平静,但声音还是微微颤抖。
“有啊。”恭兵回答得很干脆,一点都不顾诗穗的心情。
“真、真的吗?”诗穗的心跳得好快。
“你没发现吗?”恭兵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最近馆同学看着诗穗的眼神,似乎很温柔,然后带点热情……有这种感觉。
“这、这种事我怎么会发现嘛。”诗穗一张脸热了起来。
这,该不会?该不会?欸,该不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