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约翰尼很兴奋。这就像浪费了一个小时玩吃角子老虎机后突然间中了大奖,你不相信,但事实如此。
这还有些别的。一缕细微蠕动的希望,像一个新生婴儿。你也不会相信的,但它真的就在那里。
约翰尼很激动。这本身几乎就是一个结束。这是,如同法官会说的,是一种进步。奇迹般治愈不治之症的第一步。
约翰尼对自己微笑。人类有永不休止的希望泉源。好吧,他想着,这证明我还是属于这个族群的。
他拿着画架及那幅画带领着辛恩法官、安迪·韦斯特、亚当斯、卡萨文及佩格进入芬妮·亚当斯的工作室中,然后他要佩格用他的宽肩顶着门。众人不停地看看约翰尼又看看证物五。在这一切之外就是法庭中令人不安的嗡嗡声,还有不安的低沉声音在内。
“这是怎么回事,约翰尼?”法官问道。
“怎么,就是这个,”约翰尼说道,“这幅画彻头彻尾地不对劲。”
大家都把头转回去看图画,一脸茫然。
“我向你保证,辛恩先生,”罗杰·卡萨文说道,“你完全错了。从每一个角度来看——我以权威身份说话——这一幅画都没有问题。”
“不是从每一个角度,卡萨文先生。从每一个美学的角度,或许是吧。但是就这个案子而言它错得离谱。”
“关于那一点,”卡萨文巧妙地说,“我就没有资格与你对阵了。”
“哪里不对劲?”安迪·韦斯特问道。
“卡萨文先生说芬妮·亚当斯总是只画她看到的东西,”约翰尼说道,“事实上,她本人也曾在星期五早上告诉过我这样的话。问题是,我并没有把她的话逐字解释。”
“可不可以,”乌塞·佩格沙哑地说,“说重点。”
“这真是太美了,”约翰尼笑着说,“因为你们看,星期六,七月五日,芬妮婶婶就站我现在站的地方,从这个窗户看出去,在——卡萨文先生说的——画她所看到的东西。今天是七月九日,只过了四天。让我们看一看她在莫顿·伊萨白田里看到的玉米。那些玉米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看不出来。”乌塞·佩格说道。
“那就是玉米。”费立兹·亚当斯说。
“是的,亚当斯先生,”约翰尼说道,“那是玉米——就像上帝希望玉米在七月九日该有的开关一样。茎比膝盖高一点,像所有七月初的平方米一样,它们是细小青绿的。但现在我请你们,”约翰尼突然指着画布上平方米田中的茎部,“看一下她画中的玉米。卡萨文先生,是否芬妮·亚当斯——她总是画她确实看到的东西——在大自然的细小青绿玉米中看到了高大枯萎的玉米茎?”
卡萨文的脸变成漂亮的粉红色:“老天爷,”他喃喃自语,“这是秋天的玉米!”
“所以这不可能是芬妮·亚当斯被谋杀时正在画的那一幅画。如果你要争辩的话,我可以推翻你。这是一幅已经完成的画,根据卡萨文先生的说法。这是一幅可以从这个窗户看出去的风景画,加上暴风雨。再一次,如果我们认可卡萨文先生的专业知识,芬妮婶婶不会把暴风雨画进去,除非雨真的在下——也就是说,如果这是她星期六在画的那一幅画,她一定是在没有雨的时候开始画,而在她作画的过程中下起雨来,所以她把雨画进她的画中。”
“可是在星期六,”约翰尼说道,“雨是从两点才开始下的,所以她不可能开始把雨画进去直到两点钟。然而十三分钟之后,她死亡的时候,这幅画被认为是完成了!我相信卡萨文先生会同意,不管芬妮·亚当斯作画的速度多快,她不大可能在短短的十三分钟之内画出像眼前这种完成的暴风雨。”
“不,不可以。”卡萨文咬着他完美的手指甲。
“所以我再说一遍,这是一幅错误的绘画。”
众人注视着画布。
“可是那是什么意思呢?”安迪·韦斯特困惑地问道。
约翰尼耸耸肩:“除了明显地有人掉换了画架上的绘画之外,我不知道别的原因。把她真的在画的那幅画拿走后换上这一幅。问题是,那一幅怎么了?我认为我们应该要找到它。”
然而他是知道的,还是他认为他知道。约翰尼是个相信直觉的人,在情势变成疯狂的世界中生活似乎再合理不过了。他怀疑他是否能证明是正确的。
大家开始翻箱倒柜,正准备拉出所有的画布时,罗杰·卡萨文用手掌拍打了他苍白的额头一下:“等一下!她这里该有一份清单……她开始作画时她会编一个号码并画一个标题。她总是把它放在——最上层架子的某个地方!”
“让开,笨小子,”乌塞·佩格咕哝着,“找到了!”
那是一束夹在一起的黄色纸张。
大家都挤在新闻编辑的身边。
“上帝保佑她年老的灵魂,”约翰尼说道,“如果她没有把她卖掉的那些划掉的话!……等等,等等。二五九号,没有标注售出。九月什么的。那是什么?”
“雨中的九月玉米。”辛恩法官念道。
“就是这个!”约翰尼在画架边把画翻过来,“这里应该会有号码在……有了!可是被撕掉了。看到吗,纸张碎片还留在框框上?”他再次把画翻回正面,“有疑问吗?这是‘雨中的九月玉米’。这会儿我想起一件事,法官。欧维利·潘曼星期五早上闲聊时谈到去年九月雨来得太晚救不了他的玉米——他因为干旱而损失了所有的玉米!通常九月的玉米不会看起来这么干枯,不是吗?”
“不会,”辛恩法官喃喃说道,“你说对了,约翰尼。去年九月的玉米长到很不错的高度,但一夜之间就全部报销了。”
“这是她在画的那幅画的注解,”老安迪·韦斯特叫道,“最后一页上的最后一项记载。”
“我们看看!”约翰尼说道,“二九一号,‘七月的玉米’……快在画布背面找二九一号!”
他们在架子中间找到了,很显然是随便塞进去的。
“慢点!小心!这具有独特的价值。”罗杰·卡萨文怒道。他把“七月的玉米”拿到灯光下,接着他把画架上的画布取下来,靠在窗边放好,并把新的画布放上画架。
即使由门外汉的眼光看,这与“雨中的九月玉米”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
“上面没有F.A.,”辛恩法官说道,“所以她还没有完成——”
“离完成还远得很,”卡萨文不耐烦地说,“这是由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布局手法画出的相同风景画。但注意看她处理雨的手法。她才刚开始画:她甚至还没使石头和篱笆有湿润的效果,前景及谷仓屋顶也一样。幼小的玉米叶子还是挺立的,如果她画的是暴风雨中的玉米就应该是被打弯的。”
“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啰,”卡萨文说,“她是从干的场景开始画的。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她花了相当多的功夫。等雨开始下的时候,她可以选择停下来等待另一个无雨的日子,或是把暴风雨加进她的图画之中。我认识的其他每个艺术家都会停下来等待。但我猜想改变后的情况使她生气。这是最不寻常的实验——一一种对大自然变天的反应,大雨攻击了原本是干燥的世界。当然,天空一定是阴沉的而且整天都会变坏,所以她到目前为止的画风与突然改变的情形互相吻合。如果她有时间可以把它完成的话!”
高潮,约翰尼想着。我的人现在是——什么?三十五比一?他感到一阵炽热,那份温暖使他讶异。
“她有时间去做一件事情,”约翰尼笑着说,“关于那一点约瑟夫·科瓦柴克可以照亮她的记忆。”
“那是什么?”卡萨文问道。
“芬妮婶婶加上了一些她开始作画时没有的东西。看看小屋里面。”
在那幅未完成的小屋地板上画了一堆柴薪。每一根棒子才刚被勾勒出来,她甚至没有时间画上木材的纹路和特质。但可以辨认出是木柴堆。
“只是为了要彻底一点,同时也替你的主张做一个严密的考验,卡萨文先生,芬妮·亚当斯究竟是不是真的把她看到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画下来,”约翰尼低语,“如果你去算一算她勾勒的木柴总共有几根。”
卡萨文拿出眼镜。他走近“一七月的玉米”并细看小屋:“一、二、三、四……”他一直数到二十四,然后他停下来了。
“二十四,”约翰尼温柔地说,“那科瓦柴克一直是怎么说的?他把六段圆木每段劈成四份然后把它们堆叠在小屋里。现在的真实性如何呢,亚当斯先生?老朋友约瑟夫说的是否为实话?”
“我会被骂死。”亚当斯虚弱地说着。
“你已经是了,”安迪·韦斯特得意地说,“天呀,军事训练还真的有点用呢。我们回去吧!”
“是啊,谁知道?”佩格附和着说,“即使是在暗无天日的心灵里疑惑之光也会瓦解。”
“只不过问题是,”约翰尼皱眉说道,“这又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这似乎应该给我们很多的启示。可是我就是一无所获。”
“现在别管那些了,”辛恩法官严正地说,“我要看看把这提出时他们的表情。”
大家快步回到法庭去。
在他们能够捅出这个大惊奇之前他们必须要忍耐。首先是亚当斯停下他的“案子”,然后是一些法律上的把戏,然后安迪·韦斯特开始“辩护”。他把约瑟夫·科瓦柴克弄上台作为他的第一个证人,囚犯以他的单音节英语开始了冗长的挣扎。在这当中约翰尼感觉到他的不安,压力不断地堆积。当费立兹·亚当斯尖锐地交互讯问时,当亚当斯和韦斯特争辩时,张力弥漫了整个房间。约翰尼可以听到因为紧张而引起折叠椅发出吱嘎的声音。人们知道这儿有某件事要爆发而他们又忧心。约翰尼一边继续追逐他脑海中那位技艺高超的骗子一边愉快地想着:继续骗呀,我会及时逮到你的,时间还多得是,这些无知的印度教徒无路可逃的,逃呀,你这个混蛋。很快地你就会像钩子上的虫一样蠕动了。
他并不真的留心,直到安迪·韦斯特把罗杰·卡萨文叫上证人席作为辩护——是时候了!
约翰尼很佩服老人处理卡萨文和“七月的玉米”的方式。喀巴利的首席律师曾经是伟大的钓鱼者,现在他用一条紧绷的长线拉着他的鱼,一点又一点,还是让它有海里的空间,不让它破水而出,直到陪审团陪他一起拉,费力地要看清楚愈来愈大的东西。而就当他使众人濒临崩溃之点时,韦斯特法官用力一拉。
“可否请你帮陪审团的忙,数一数证物六中的柴薪数目——‘七月的玉米’那幅画,卡萨文先生?”
卡萨文猛地抽出他的眼镜来,弯身向画,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数到二十四为止。
“卡萨文先生,你刚才听到被告的话了,再次确认了他被捕时的笔录,声称他应亚当斯太太的要求把六段圆木每段劈成四等份并把它们堆叠在小屋中。六段圆木每段分成四等份之后共有几根柴薪?”
“二十四。”
“那么你刚刚在亚当斯太太临死前画的画中数到了几根柴薪?”
“二十四。”
“换句话说,辛恩隅的朋友们,”老安迪叫着,转身对着陪审团,仿佛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证据的规定,“这位被告,约瑟夫·科瓦柴克,并不是助理检察官指控的罪犯骗子。这个人说的是实话。确实的、逐字的实话。他在金钱上说了实话,他在柴薪上也说了实话!”
费立兹·亚当斯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吼着跳起来:“法官,辩护律师在下结论!”
“请不要为你的最后辩论做结论,韦斯特法官……”
那两个律师激烈地争辩着。这不是嘲弄的口角,他们是真枪实弹地在攻击。
但是约翰尼除了躯体之外并不在这战场上。他的思绪飞到别的地方去了。为何争执?凯文·华特斯脸上的愚蠢表情吗?
他一直到发现自己与其他十一个陪审员来到了楼上芬妮·亚当斯的卧室时才真正恢复意识。女人聊着那四个海报,男人彼此吵着,抱怨着。房门锁上了,透过古老的门楣传来本尼·哈克沉重的呼吸声。这是一间小而热的房间,充斥着彼露·普玛浓烈的香水味及谷仓的甜味。
约翰尼无精打采地走向墙角,忍受着痛苦。
一个空炮弹,除了大声什么都没有。他们可能在楼下聆听了“极刑”的德文原意,以及这个字所携带的所有意义。
“我要看看他们的脸。”法官曾愉快地这么说。没错,他是看到了。然而即使是路易斯·辛恩也曾被愚弄了。我们总是多么希望事实是我们所相信的!
约翰尼很气愤,一直被同一个提示所啃啮!“事实……”这个世界事实有许多情感,说它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说它是黑暗中的明灯,说它是简单的,是坚韧的,是知识,是至高无上的,是接纳所有人们的。但那是谁说的,“我告诉你三次的事情就是真的”?路易斯·卡洛还是别人。那就是事实。没别的了。好人们不断地欺骗自己说他们用的是坚如铁的永恒之尺,而坏人们手上的东西都是用糨糊做的……
胡伯特·赫默斯正说着:“有没有人要问问题?”
“问什么问题?”埃米莉·巴瑞像小狗般叫着,“没什么好问的,胡伯特·赫默斯。我们都知道是他干的。”
“唉,埃米莉,”赫默斯说道,“我们必须要把这件事做对。”
“投票,”莫顿·伊萨白用力地说,“投个票让我们结束这讨厌的事。”
约翰尼准备要发表一篇演说。他努力地说,他试图要使它强而有力又优美。
可是事实上,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却一塌糊涂:“等一下,等一下,我要说话。这里有任何人能看着我的眼睛说他对科瓦柴克的罪行一点都没有疑惑吗?没有丝毫的疑惑吗?”
大家都可以看着他的眼睛。他被一大堆直视他的眼睛围绕着。眼睛和眼睛和眼睛。
“你们怎么能确定?”约翰尼气愤地听到他自己在恳求,“在事实上没有人看到他的情况之下?他身上没有发现血迹?火钳上没有指纹的证据?”
“那些钱呀,”玛茜达·司格特热烈地说,“那些钱呀,辛恩先生。他偷了芬妮婶婶的钱。一个偷了钱的人——”
有什么用?理性在这里所能发生的作用就和射击场中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一样。
“他被恶灵附身,”欧维利·潘曼咆哮,“失去理智了。或许她逮到他正伸手到肉桂罐子里——”
“她是在工作室里被杀的,不是在厨房!”他的声音上扬的与卡萨文相近。但那会有所帮助,真的。
“呃,或许他尾随她到绘画室去。有好几十种情况可能发生,辛恩先生——”
“是的,潘曼先生。他或许也没有尾随她到绘画室里去,也许她没有逮到他偷窃,也许事情就像他说的那样发生。有什么可以证明他说的是虚假的?在仅有的两种可以查证的说法——偷窃金钱及劈柴薪——都已经证明了他说的是实话的情况下!你们应该记得在法律上对证据在起诉上的重要性是怎么说的。你给我证据——证据——证明是约瑟夫·科瓦柴克谋杀了芬妮·亚当斯婶婶!”
他根本没打算说那么多,这一切都是如此愚蠢和无意义的。见鬼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审判。日后,科瓦柴克会在其他地方得到他应得的处罚。这些庄稼汉决定怎么做或不怎么做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不知怎的,这似乎有关系。似乎突然之间有了极度的重要性,关于这些人是不是正确地看待此事,没有偏见地看待此事,是否……哗,约翰尼小子,你陷入了路易斯·辛恩的陷阱之中了。
他站在墙边,被众人愚蠢的愤怒所包围。
“如果这个外人没有杀了芬妮婶婶,”彼得·巴瑞大吼,“你告诉我会是谁干的。谁可能会!”
“投票!”莫顿·伊萨白咆哮。
“他在那里。”米丽·潘曼尖叫。
“惟一在那里的人。”彼露·普玛胜利地说。
“他是吗?”约翰尼叫道,“那么是谁调换了那两幅画?那证明有别的人在那里,不是吗?科瓦柴克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你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们知道科瓦柴克劈了些柴薪并把它放在小屋里——我们知道是因为芬妮婶婶把它画下来了。我们也知道当本尼·哈克发现尸体时柴薪不见了。所以有人把柴薪拿走了——把它拿走与调换图画是同样的理由:让科瓦柴克成为一个说谎者!而如果科瓦柴克在他有没有劈柴薪这种小事情上像是一个说谎者,那么在他说他没有杀害芬妮·亚当斯这种大事上还会有谁相信他呢?科瓦柴克被陷害了,我的美利坚同胞们!”
“被谁?”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
“什么?”
“被谁,辛恩先生?”——那是胡伯特·赫默斯。
“我怎么知道?难道我必须要制造一个杀手给你,你们才会放一个无辜的人走吗?”
“你要证明给我们看,确有别的人可能在那里,”第一行政官说道,“但你不能,因为没有人。本镇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没有不在场证明,辛恩先生……如果你在追逐的是我们中间的人。纵使像你这样的外人也有不在场证明。或许我们不够聪明没法想出那些与画有关的事——如同你教导民众的——但我们有足够的聪明来知道:如果要有人把那柄火钳甩向芬妮婶婶可怜的头部,惟一可能做这件事的就是那个流浪汉,辛恩先生。”
“投票!”莫顿·伊萨白再度怒吼,握紧拳头。
约翰尼转身向墙。
“好吧,各位教友,我说完了。”
“邻居们!”那是山缪尔,希诺的声音。约翰尼惊异地转过身来,他竟完全忘了山缪尔·希诺,“邻居们,在我们投票之前……你希望人们怎么对你,你就要怎么对人……你要仁慈,一如你们的天父是仁慈的。不去审判,你就不会被审判;不去谴责,你就不会被谴责;赦免人,你就会被赦免。难道这里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些话有意义吗?你不了解它们吗?它们不曾感动你吗?邻居们,你们愿与我一起祷告吗?”
“现在我们都很高兴地看到我们的职责被解除了,”约翰尼想着,“由信仰中产生的理性和慈悲,我们两者都试过了,牧师。然而我们两个都走错地方了。”
“替这个杂种的灵魂祷告,”莫顿·伊萨白嫌恶地说,“投票。”
“我们要投票,”胡伯特·赫默斯点头,“彼得?”
彼得·巴瑞递送新的铅笔和一小叠干净的白纸。铅笔的笔尖很尖,很尖。
“写下你们的判决。”赫默斯下达指示。几秒钟之间在芬妮·亚当斯的卧室中除了铅笔低吟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然后第一行政官收集纸张。
当他来到凯文·华特斯面前,他说道:“怎么,凯文,你什么都没写。”
笑脸华特斯费力地抬起目光,“‘有罪’要怎么写?”
结果是十比二宣告有罪。
两个小时之后约翰尼和希诺牧师背靠着一个高柜站着,面对着围成四分之三圆形的愤怒的男男女女。
“你们想妨碍我们?”老伊萨白嘟嚷着,“你们想违抗大多数人的意思?投有罪票!”
“你是在威胁我吗,莫顿·伊萨白?”山缪尔·希诺问道,“你如此陷入仇恨和激情之中竟要逼我顺从你们吗?”
“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乳牛的奶全部都干了,”欧维利·潘曼着急地说,“那可真了不起!”
“这是一个阴谋,就是那样,”蕾贝卡·赫默斯吵着说,“把牧师放进陪审团里!”
“还有一个彻底的陌生人,”埃米莉·巴瑞说道,“应该把他赶出村子!”
“还有我。”希诺先生叹道。
众人吼着并挥着他们的手臂。众人皆然,除了胡伯特·赫默斯。赫默斯倚着一扇挂着棉布的窗子,磨着牙,眼睛瞪着约翰尼。
“对不起,”约翰尼以疲惫的声音说道,“这里太挤了,各位芳邻。我想走到那个角落去坐下来。”
“投他有罪的一票!”
“要他屈服!”
“把他丢出去!”
“让他走。”赫默斯说道。
大家把路让开。
约翰尼缩进四幅海报边的古老松木椅内,擦拭着他的脸。在这个缺氧又过度拥挤的房间内,思考是极为困难的。
他们真是大白痴,竟会想到要“计划”一个“诉讼活动”。这种无理性顽固,他想着,是无法争辩或诱惑或祈祷其放手的。那是盲目的力量,像风一样容易控制的。这只是证明了他早就知道的事,人类是无秩序的,没有音韵没有理性,在一个精巧平衡的世界中,像一只发疯的动物般到处犯错,砸毁又分解,只渴望他自己的破坏。与众多躁进的群众相比,有多少具有智慧、秩序与创造性的人类能够挺身而出?悲惨的少数,总是与无理性的不合理事物相对抗,最后却被判定与他们的作品、城市及预言、器具和艺术等共沉沦。第一个踏上火星的人会发现,没有突眼和触角的尖头小人或是超人,有的是无生命的沙漠依然放射出死亡。在生命进化过程中没有精神的基因;上帝,它提供了万事万物,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
“辛恩先生。”
“啊?”约翰尼抬头看。是山缪尔·希诺。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胡伯特·赫默斯被他柔顺的邻居们包围住,他正低声对他们说话。
“我想,”希诺先生低声说道,“有些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当然,”约翰尼说道,“就我来说,愈快愈好。”
“你也站他们那一边吗?”牧师叫道。
“什么?”约翰尼十分惊讶。
“让步?放弃?”
“我没有放弃,牧师。可是你期望我怎么做?”
“与错误和恶魔对抗!”
“直到死吗?好吧,希诺先生,我本来就是个厚颜的人。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那能改变任何事吗?”
“会的,会的,”希诺先生说着,绞着他的双手,“我们不能绝望,不管怎样我们不能绝望……”他弯身向着约翰尼,轻声低语,“辛恩先生,没有时间多讲话了。他们很困惑,他们又穷又病,而且更极端,他们在构思一些邪恶的事。如果你能离开此地到楼下去警告其他的人,我会留下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房门锁上了,而且本尼·哈克在另一边,希诺先生。”约翰尼捏一下他的手,“听着。我知道这事对你这种人来说是相当困难的,牧师。有一个办法可以拖延一下。”
“怎么做?”
“假装我们被打败了。”
“打败了?”
“如果你和我投有罪票,他们就会满意。那可以让科瓦柴克稍微喘息——”
希诺先生直起身子:“不行,”他冷酷地说,“你在开我玩笑,辛恩先生。”
“但我没有!”约翰尼感到气愤在上升,“难道目的不是要救科瓦柴克吗?那可能办得到;这个审判根本没有意义,希诺先生。这整件事都是一个计谋——从一开始就是!这不是真正的审判。”
“谁会知道,”希诺先生古怪地问道,“什么事是真正的什么不是呢?我不会,我不能做我知道是不对的事,辛恩先生。你也不能。”
“你这么认为吗?”约翰尼用力挤出笑容说道,“人可以做任何事情。我看过优秀的士兵,一流的军人,爱他们所爱的人,忠贞的爱国者,忠实的教堂信徒,他们被要求舍弃和背叛他们的同胞、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子女、他们的国家、他们的神——每一件他们所信仰的事。他们并不想这么做,希诺先生,可是他们做了。”
“但你也看过有些人没有这么做,”牧师痛苦地说道,“然而你却选择不去想起这些!辛恩先生,如果你现在不站起来做你该做的事,你比胡伯特·赫默斯、莫顿·伊萨白以及彼得·巴瑞还要坏——你比他们联合在一起还要坏!他们虽然不对,他们至少是在做他们相信该做的事。可是知道什么是对的却不肯坚守的人——那是一个迷失的人,辛恩先生,而这个世界也跟他一起迷失了。”
山缪尔·希诺冲到门边,钥匙在门锁里,他用颤抖的手转动钥匙并用力把门拉开,哈克治安官的脸浮现出来。
“有判决了?”他打着呵欠,“时间也差不多了。”
希诺先生急跟在他后面。但他还没走出两步,胡伯特·赫默斯就追上了他。
“不行,希诺先生,”赫默斯喘着气说,“不行。”
然后所有的人都来了,就当着哈克不可置信的双眼之前把牧师拖回卧室里去。约翰尼从椅子上半站起来,直盯着看。
“把你的背顶着门,本尼,”赫默斯怪罪地说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约翰尼,“欧维利,盯着他。”
约翰尼感觉到他的手臂被抓住并麻痹了。欧维利·潘曼低声说道:“不要乱来,辛恩先生,这样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而山缪尔·希诺的眼光也在他身上。约翰尼听到一声大吼,而后他摸索着寻找椅子的椅背。
“我们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胡伯特·赫默斯说道,“希诺先生,你是不是要更改你的决定?”
“不改。”山缪尔·希诺回答。
约翰尼挣扎着要脱离那些眼睛。可是它们穿透了他的眼睛,燃烧着。
“辛恩先生,你呢?”
约翰尼说道:“不改。”
“那么我们就知道我们的立场了,”第一行政官说道,“你们耍了我们。我想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了。我们让辛恩法官说服我们是我们的错,让你坐在我们中间,希诺先生,让这个从纽约来的陌生人像是一家人似地参与我们。我们进行我们的审判。当我们逮到那个谋杀犯时我们心里就有谱了。你们只是想要把他从我们身边带走,就像带走乔·康隆利一样。”
惟一还有问题的就剩下州长和全国防卫队了……
“他不会因为陪审团的意见不一致而得以脱逃。那是你们想要的,不是吗?但是你们没办法把这个流浪汉从我们这里带走。他们能吗,邻居们?”
一声怒吼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些劈好的二十四根柴薪,约翰尼狂乱地想着。突然之间它们像个围篱一样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那些柴薪到哪里去了……
“过来!”
可是哈克治安官站在门口,舔着他的嘴唇。
“胡伯特——”哈克不很确定地开口。
“你,也一样吗?”赫默斯咆哮,“让开!”
本尼·哈克于是往后退,群众扫过他身边走出芬妮·亚当斯的卧室门,把山缪尔·希诺和约翰尼·辛恩拖着一起走。众人大踏步走下楼梯进入讶然的房间中,里面有辛恩法官、安迪·韦斯特、费立兹·亚当斯、罗杰·卡萨文和乌塞·佩格喝着咖啡等待着,而约瑟夫·科瓦柴克则坐在松木桌后,脸枕在张开的手臂上,赫默斯家的双胞胎站在一边看守着他。
——该死的柴薪。又怎么了?喔,对了,它们怎么了,它们怎么了……
突然之间房间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什么都没有。
坐在桌边的人们慢慢地转过身来,囚犯抬起了他的头,他们就维持这种姿态。
“胡伯特。”辛恩法官说道。
——不过他知道。他们都知道。
“这个审判,”胡伯特·赫默斯说道,“已经结束了,判决是有罪。惩罚——”
约瑟夫·科瓦柴克从椅子跌落到地上,像一条蛇一样。他手脚并用,在桌下爬行一直到路易斯·辛恩的位置。然后他把自己缠绕在法官的双脚上。
双胞胎跳起来。汤米·赫默斯把桌子挥到旁边。他的兄弟扑到蛇人身上。
法官尖叫道:“住手,住手!”
——他们怎么了……
汤米·赫默斯举起他的左臂,正好击中辛恩法官的喉咙。老人说不出话来,他颤巍巍退后,双胞胎再次抓紧囚犯。
约翰尼·辛恩想到了一些事。一些具有破坏力的事,像是最后的审判的喝彩。
一点预警都没有。突然之间,有了。
——答案。
——答案!
房间里充满了吼叫声、冲撞的人群以及破碎的家具。
哈克治安官跌到墙角的碗柜上,玻璃碎了而且芬妮·亚当斯的银器也都掉出来了。玛茜达·司格特大声尖叫,因为彼得·巴瑞的鞋子踩到她了。伊莉莎白·希诺像只动物般地蜷缩在墙角。她丈夫奋力地想要够到她,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
“把他们绑起来!”莫顿·伊萨白大吼。
老安迪·韦斯特、佩格、卡萨文、亚当斯在一群疯狂的男男女女中挣扎着。艾迪·潘曼和杜克莱·司格特突然也出现在人群之中。
约翰尼发现他自己在废墟中挣扎前进。这就像他反复出现的梦境,在梦里拳头打他、指甲抓破他的皮肤、膝盖顶他,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痛苦,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遥远冷漠没有躯体的心灵,好像他的其他部位都死去了,只留下精神和意志来思考。然后不知怎的,他根本不知道何以如此,或甚至为什么,他竟站在桌子上,踢开伸过来的手臂,又顿足又吼着、尖叫着大声宣誓。
“等一下!等一下!如果你们可以等一下——如果你们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我错了的话,我会亲手为你们绞死科瓦柴克……我会给你们那个该死的证据!”
“真有趣,”约翰尼说着,“有趣又可怕。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但那一定是这个样的。它被伪装了,隐身在一大群人之后。而人却与它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这样才有趣。枯木和人群,结果反倒是人群成了枯木。”
他感觉轻飘飘的。跟着薄暮来了萤火虫和蚊子,到处都是它们闪烁和窸窣之声,多得杀不完,夜晚的湿气也随之而来。路上像芬妮·亚当斯的卧室一样空气稀薄。车灯照射着一整排的灌木,照射出飞虫薄翅的虚空之舞,并照射出那里即将响起的声音,从簇拥的人群到倚着彼得·巴瑞货车的他们俩人。
“什么?”辛恩法官说道。他正抚弄着他的喉咙。
“不在场证明,”约翰尼说道,“三天来只问了人的不在场证明,但最主要的部分却一直被忽略。”
“重要的什么,约翰尼?”
“不在场证明。”
“谁的不在场证明?”
“谁说什么的不在场证明,”约翰尼更正,“我指的是,车子的不在场证明。”
“车子的?”法官瞪大眼睛,“难道——”
“没错,”约翰尼说道,“记得本尼·哈克吗?‘把我的车停到车库里’,而且‘那只是一辆车的车库’。本尼·哈克拥有一辆汽车。这没错吧?”
“没错,”法官说道,“因为那是事实。”
“那么星期六下午两点十三分时哈克惟一的一辆车在哪里?是在距离芬妮·亚当斯的家大约十九英里的地方,哈克由黎曼·辛其莱在喀巴利的办公室那里开车回来。”
“至于巴瑞家,”约翰尼说着,打死一只蚊子,“一辆客车、一辆货车,还有一辆拖车在公共车库。星期六下午两点十三分时客车停在喀巴利的停车场中,而埃米莉·巴瑞和她的孩子正坐在卡普兰医生的办公室中。星期六两点十三分货车正停在巴瑞的车库里,它至少是在一点五十分就停在那里了,那时巴瑞正试图找出它为何不能发动的原因。三辆车子,都没有问题。”
“赫希·李蒙?”约翰尼摇摇头,“没有任何运输工具。你自己告诉我的。”
“彼露·普玛的车?她在证人席上说道它正在喀巴利的伍励车厂做旅游前检修。她说彼得·巴瑞看到伍励的拖车来把它拖走的。巴瑞听得到,所以如果不是真的她不可能会这么说的。这先排除。”
“赫默斯家。两辆车,根据胡伯特的证词,他把客车开到村里去,而货车搭载他的家人尾随在后。星期六的两点十三分时车子停在巴瑞的店前明显之处。在这同时他的货车一定是停在赫默斯的家中,因为直到谋杀的消息传来之前他家里没有人离开农场。”
“希诺家。根本没有车。”
“潘曼。”约翰尼拍一下他自己的脸,“和赫默斯家一样——一一辆客车,一辆卡车。卡车整个星期六下午都停在谷仓的屋顶下方,由乔·哈克递瓦片给欧维利。至于客车,潘曼说道,是在他的车库里。”
“司格特,一样是两辆车,一辆客车和一辆吉普车。客车和杜克莱在两点十三分时在康福等着一个银行家说不。吉普车呢,据玛茜达说,整天都停在司格特家前面。”
“凯文·华特斯,跟赫希·李蒙一样,没有任何车辆,你说的。”
“伊萨白家呢?一辆农场车,如此而已。所以这也分摊了老莫顿和莎拉·伊萨白的不在场证明。”
“那已经把辛恩隅都清干净了,”约翰尼说道,“除了你和卡西曼医生之外。一星期前罗素·贝利载我们到这里时你要他把你那辆烂车开回喀巴利去,而我透过卡西曼医生的护士确认了在星期六的两点十三分时医生的车子就停在他的康福的办公室前。”
“见鬼了,你甚至还可以排除韦斯特法官,如果你有所怀疑的话。他的车是在谋杀发生的次日才到辛恩隅来的。”
“如此一来,”约翰尼说道,“每一辆与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人的车子都有了不在场证明。只除了一辆,把我们载来此地的那一辆。顺便问一下,那辆车后来哪儿去了?我想不起来。”
“我也一样。”辛恩法官发着抖。
寂静的夜晚传来吼叫声、特殊泵的声音、叮当声、吱嘎声和闷闷的引擎转动声。
“可是你要怎么把这两段论点结合在一起?”法官问道,“他们都想知道。”
“不,他们不想,”约翰尼说道,“事了之后他们不会想要知道任何事。他们想要做的只是回家去挤牛奶,直到下一次出事再说。”
“约翰尼,约翰尼,”法官叹道,“这个世界的确变了,是你刚刚把它转动了一点……如果你不愿告诉他们,你可以告诉我吗?”
“是木头,那些柴薪。”约翰尼聆听着,从那些杂乱的声音中他觉得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了,“芬妮婶婶的柴薪哪里去了?这总是最难的问题,但我们却笨到不知道要问……”
“那柴薪是在那小屋之中,科瓦柴克在两点时堆叠的。芬妮婶婶在两点十三分遇害前把它画下。她死了之后,在两点十三分之后——不见了。被拿走了。”
“因为被拿走了它就是——整个消失了,是让所有东西消灭的一种艺术,可不仅仅是由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而已。我自己搜过了,但却找不到那二十四根柴薪。”
“芬妮婶婶被击倒致死而攻击她的人取走了二十四根劈好的圆木——然后做了什么事?”约翰尼笑着说,“用手把它们拿走?在几米之外有个尸体,而且冒着随时被他人打断和被发现的风险?那需要来回四次或五次——用手拿一次不可能多于五根或六根柴薪……可能的解答是某辆车。一辆汽车,或一辆马车。三岁小孩都想得出来!真令人作呕。如果那些柴薪是用汽车或马车载走的话,那么惟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车辆——或者说是虚假的不在场证明……”约翰尼耸耸肩。
“我希望,”法官说道,“我希望会证明你是正确的。”
约翰尼靠着货车,等待着。他是怎么办到的?不只是靠肺活量——莫顿·伊萨白的吼声比他高出许多分贝。然而,不知怎的,在那个地狱中,他遏止了他们的怒气,捕捉他们的耳朵,抓住了他们的心灵。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他是怎么跟他们说的。或许——这念头不知从何而来——或许他们潜意识里希望有人制止。可能是这样吗?就像在发脾气的小孩,希望他们的小小世界能再度被矫正。约翰尼笑了起来,法官严厉地看着他。
“他们找到了!”
那是乌塞·佩格,从沼泽的黑暗中奔出,他的红发像旗帜般飞舞,手臂胜利地挥动。
他们跟着佩格急忙跑上旧日的马车路,穿过湿地,每人都拿着一支手电筒,在黑暗中像鬼画符一般,人群和机器的声音突然间都静止了。
他们来到路的尽头。火堆已经架了起来,并且设了一盏廉价的粉红色灯光在沼泽上方。彼得·巴瑞的拖车像只狗一样咬着费立兹·亚当斯那陷入沼泽的跑车遗骸。拖车慢慢地把它拖离沼泽地:一列两人共四列的男人和滑轮在拖车拖出来后协助把车子弄离沼泽地。辛恩隅的女人们无言地站着,全神贯注。
“把它放下!”辛恩法官吼着,“不管怎么弄!只要能让我们接近后车厢!”
那跑车轰的一声落地。
人们从每一个方向跳出来。
转眼间后车厢就打开了……
里面装满了柴薪。
费立兹·亚当斯泄了气,要不是赫默斯双胞胎他就倒下去了。
“一、二、三、四、五——”约翰尼一边把柴木拨到地上一边大声地数着。
科瓦柴克也在那里,在本尼·哈克身边。他的双手还是被用绳子绑住。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柴薪,在粉红色的灯光中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十五、十六、十七——”
山缪尔·希诺的嘴唇移动着。
“二十、二十一……”
胡伯特·赫默斯往后退。他憔悴的脸上有太多不确定的表情。他在眨眼,磨牙。
“二十四,”约翰尼说道,“而那是最后一根了,各位好友和芳邻。”
本尼·哈克松开了约瑟夫·科瓦柴克的手腕。他带着绳子走向费立兹·亚当斯,赫默斯双胞胎把亚当斯的两个手腕捆起来而由哈克打结。
胡伯特·赫默斯转身走开。
慢慢地,人群随之而去。
那些小动物们真的开始发动攻击了。一只小牛在欧维利·潘曼的谷仓里大叫,司格特的狗软弱无力地对着月亮狂吠。在巴瑞杂货店东边上方的街灯照亮了荒芜的十字路口。
辛恩法官吐了一口烟并抱怨道:“我真的应该在门廊上加纱窗。每年夏天都答应我自己要做,但我从来没有动手过。”他举起手臂挥开昆虫。
“今晚真平静。”约翰尼说道。
“趁你还能的时候多享受它吧,孩子。曙光一露记者就来了。”
哈克家、彼露·普玛的家以及潘曼的农场都是暗的,牧师公馆的一扇窗户还有灯。
他们静静地抽着烟,回想着沼泽之后嘈杂的余波……
州警抵达,穆斯利警长和邦威尔验尸官神奇再现,费立兹·亚当斯在工作室现场表演时扭曲的脸孔,他那歇斯底里的告白,村民沉默地旁观着然后离去,胡伯特·赫默斯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好像在抗议费兹比队长为了队员受到伤害而逮捕他……他们现在全部都走了,警察、官员、亚当斯、佩格、卡萨文和安迪·韦斯特。只有约瑟夫·科瓦柴克还留着,山缪尔和伊莉莎白·希诺把他带到牧师公馆去,他们坚持要他在那儿过夜。
“很难相信这一切都过去了。”法官开口说道。
约翰尼在黑暗中点头,他感觉空虚而且不安:“愚笨的还是我们,”他说道。
“总是这样的,”法官说道,“但理解和正义也是如此。”
“只是迟了,”约翰尼微笑,“不管怎样,我说的是我自己。”
“你的愚笨?约翰尼——”
“因为被他狡诈的不在场证明所骗了。”
“我能怎么说?”法官怒道,“我根本就没搞懂。还是没有,完全地。”
“呃,当亚当斯吐露一切时,你在和州长通电话。”约翰尼把他的香烟弹到黑暗的花园中,“他的诡计简单但很聪明。亚当斯的不在场证明说——他是在星期六下午一点前离开喀巴利的办公室,而在‘大约两点半’时返回办公室并发现埃米莉·巴瑞的字条,说她在牙医的办公室,要他打电话到那里给她,他的婶婶有一个口信给他。
“所以亚当斯说,他用办公室的电话打给巴瑞太太,而她给了他婶婶的口信,要他立刻到辛恩隅去,他照办了。到这里时,他说,是三点半,离她的遇害过了一小时又一刻。埃米莉·巴瑞确认了字条的事,亚当斯在两点半打的电话,我们自己看到他在三点半抵达亚当斯的房子完成了。关于他清白的下午的一点圆满的情境。
“只不过,”约翰尼说道,“我们被愚弄了。在那一大堆证词和确认的迷雾之中,我们忽略了里面性一重要的事实,在两点半时埃米莉·巴瑞只是听亚当斯说他是用他在喀巴利办公室内的电话打电话到卡昔兰医生处给她的。他的不在场证明中最重要的部分完全没有佐证。一通电话可以从任何地方打出。他可能是从纽约打的或是辛恩隅。”
“所以在星期六下午两点半费立兹·亚当斯不一定是在喀巴利,距离两点十三分惨案现场二十八英里路的地方。而如果亚当斯那个时间不一定是在喀巴利,亚当斯的车也不在。换句话说,不论亚当斯或他的车在谋杀当时都没有真正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我才铆足全力提议要把那辆跑车从脏泥里挖出来。”
“那些柴薪,”法官喃喃自语,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你还说没有正义,约翰尼?他可以用那些柴薪在地狱中烤火了。”
约翰尼什么都没说。
法官的雪茄明亮地燃着。
“告诉我,”法官终于说道,“关于他的认罪。他星期六比较早发现埃米莉·巴瑞的字条,我猜?”
“没错。他吃完午餐回来时不是两点半而是一点二十分——他只是在速食店吃了三明治。字条上提到有芬妮婶婶的口信。没打电话到牙医处给埃米莉·巴瑞,亚当斯直接打给他婶婶……在一点二十分,从他的办公室。芬妮·亚当斯透过电话告诉他的事终结了她的命运。”
“她对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会杀了她?”
“没什么了不起的,”约翰尼说道,“他的律师事业还不成气候,只能勉强糊口,身为芬妮·亚当斯惟一的亲戚他一直希望在她死后能继承她的财产。她在电话上告诉他她决定立个遗嘱,把她所有的产业以信托方式留给辛恩隅——一个永久的基金,由村里的长者管理,用于学校的维护、补足预算赤字、给急难的村民贷款等等。她要他替她草拟这份遗嘱……她可以说是因为善心而遇害。”
“约翰尼。”法官说道。
“怎么,难道不是吗?”约翰尼沉默了,然后他说道,“他开了他的车子来辛恩隅。他下了坡开进村子里大约是两点十分,他看到一个流浪汉从他婶婶家跑出来并把东西塞进一个口袋里。亚当斯在车道上停了车就走着去了。他的婶婶远远地在她工作室中作画……到了这个时候,”约翰尼说道,“我们这位大坏蛋杀手开始哀鸣。他没有意思要杀害她,他说。他只是要来陈述他的理由——血缘关系、他的需要、他的希望,其他就是他的一些琐碎的关切。但她简短地打断他并说他还年轻而这个村子又古老又需要帮助,所以他茫然疯狂了,他说,下一件他有意识的事是他发现自己在她的尸体上,染血的火钳在他的手里。”
辛恩法官动了一下:“法律头脑,他已经在为非预谋杀人辩护了。”
“这整件事,他说,用不了两三分钟。随后他的脑筋清醒了——这暂时的失智倏地消失就像它来临时一样,真好!他需要一个不在场证明和一个代罪羔羊,他说,幸运在他身边。那个跑掉的流浪汉……亚当斯发现空的肉桂罐子就明白那流浪汉偷了老太太的钱。这仿佛是为他寻找代罪人贴身定做的。他一定是往喀巴利去了——那条路不会通到别的地方——只靠两条腿走路,那个下午只要亚当斯找人去追捕他时,他只能当一只瓮中之鳖了。”
“至于不在场证明,亚当斯说他必须要使用所有能用的方法。他在两点半时拿起他婶婶在厨房里的电话,打到喀巴利卡普兰医生的办公室给埃米莉·巴瑞,跟她说他是从他的办公室打的。那一通电话的记录,顺便一提,应该是对他不利的强力证据。那是一通付费电话,会在电话公司的记录中的。”
“还有一点二十分从他办公室打给芬妮婶婶的那一通也是一样,”法官严肃地说,“那么柴薪呢?”
约翰尼划了一根火柴又点燃了一根香烟:“我们的朋友亚当斯就是这时开始变聪明的。他决定要把这个案子弄得对流浪汉更为不利。他注意到堆叠在小屋中新劈好的柴薪。显然他那九十一岁的婶婶不可能自己劈柴薪,因此,他推想,这一定是那个流浪汉做的,代价是厨房桌上吃了一半的餐点。亚当斯走到外面,把那二十四根木棒丢到他的跑车行李厢中,清除了科瓦柴克在谷仓后面用过斧头的证据。那将使得流浪汉成为一个说谎者……亚当斯至今仍认为这是一个绝妙的灵感。”
“然后他注意到画架上的绘画,”辛恩法官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已经把柴薪画进图里去了——”
“是的,他明白他要不就是把柴薪放回去要不就是丢弃那幅画。把柴薪放回小屋中意味着浪费时间以及冒着更多被看见的风险。而他也无法让自己去破坏那幅画——虽然并无遗嘱,她的财产就是他的,而她的绘画是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所以他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可能的替代品,必须要显示小屋是空的。他发现了‘雨中的九月玉米’。他把这幅放上画架并把未完成的画作塞进柜子里。他料想等到它再度被挖出来时油墨早就干了而将被视为是一幅她曾经开始但却未曾完成的画作。那两幅画间的季节差异他根本没想到,亚当斯说。”
“然后他所要做的呢,”约翰尼打个呵欠,“就是把车开上山驶离道路,然后停车。他等在树林里直到他认为他可以安全地以一个吓坏的侄子角色出现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好狗运,”法官低语,“从头到尾都好狗运。没有被看见。那场倾盆大雨。科瓦柴克把他的车推到沼泽里——”
“就在那时他自己天翻地覆了,”约翰尼笑着说,“他完全忘了车子行李厢中的柴薪——他说,要不然他就会在回来之前,把那二十四根木头丢到树林里去。等到那天下午他看到他的车沉进沼泽里时他猛然想起了这事。当然他假装很愤怒,不过你一定也记得等抓到科瓦柴克后在返回村子的路上,他也给了我们可信服的理由说他为什么准备‘麻烦我们’去打捞那辆车。他就是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遗忘那些柴薪,直到他不能再做任何补救为止。”
“希诺先生或许可以解释这一点,”辛恩法官补充,“先诵读一些《圣经》章节和诗歌。牧师公馆的灯也熄了。我相信约瑟夫·科瓦柴克今晚会睡得很甜。”
“比较可能会有梦魔的。”约翰尼凝目望着希诺那幢黑暗的小房子,“另外,科瓦柴克怎么办?”
“唔,我昨晚打电话给在喀巴利的塔勃·特克——他拥有那家皮革工厂,塔勃说把科瓦柴克送去给他,科瓦柴克明天早上就要去那里,不过要先去拜访天主教堂的吉拉德神父。我跟神父谈过科瓦柴克,他正为他找地方住,帮他安顿,诸如此类的。”
“我不是指那个。他头上还有盗窃的罪名呢。”
“喔,那个呀,”辛恩法官轻巧地把他的雪茄弹过门廊的栏杆,然后站起来,“由谁来提出控告——费立兹·亚当斯吗?”
山缪尔·希诺打开牧师公馆的门。约瑟夫·科瓦柴克走进朝阳之中,眨着眼。
大部分的辛恩隅居民都聚集在牧师公馆的草地上,男人们穿着汗湿的工作服,女人们穿着家居服,孩子们则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装和短裤。
众人沉默地面对他。
科瓦柴克的眼光转向牧师。他往后退了一步,他灰色的皮肤更阴暗了。
他的长裤和斜纹软呢夹克今早看起来算蛮干净的。他穿戴着希诺先生的领带及衬衫,他戴着的一顶陈旧的黑色毛毡帽也是来自相同的地方。他的腋下夹着一个锡制的午餐盒。他没有刮胡子,他的头发也太长。
“他非常着急……”希诺先生事后解释道,“要离开。”
他的胡子现在极为浓密,它的尾端开始卷曲,一把金色的胡子掺杂一些灰白的,那给了他一副很有趣的尊严外表。
希诺先生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并低声说话。约瑟夫·科瓦柴克喘了一口气,他甚至还笑了。不过他的微笑是紧张的、是敷衍的,是他嘴部肌肉的礼貌性牵动。
他的眼神还是机警的。
这会儿胡伯特·赫默斯从人群中走出来,一只手在他背后看不见。他今天早上几乎和科瓦柴克一样肤色黯淡;他的两眼通红,仿佛他根本没睡。
他数次润湿他的嘴唇。
“科瓦柴克先生。”他开口说道。
科瓦柴克睁大了眼睛。
“科瓦柴克先生,”胡伯特·赫默斯再次开口,“身为辛恩隅的第一行政官,我代表全社区的人讲。”他吞了口口水,然后他快速地接下去,“我相信,科瓦柴克先生,我们对你很不好,犯了一个错。”赫默斯的牙齿徒然地磨着,“很糟的错误。”他承认。然后他又停下来。
科瓦柴克什么都没说。
赫默斯突然哭了起来:“我们是一个守法的社区!千万不要认为我们不是。乡镇有权来保护自己,我们就是这么想的。”然后他瘦削的肩膀垂下来了,“不过我猜想我们准备不周……走错路了。看起来是这么地简单明了……”胡伯特·赫默斯再一次停下来,显得很苦涩。
科瓦柴克的嘴唇紧闭。
“我去喀巴利。”他说道。
“等一下!”赫默斯的语气很惊慌。他抽出隐藏在后的那只手并塞给科瓦柴克。那是一个有紫色斑点的一品脱嵋子篮:“我们请求你接受这个,科瓦柴克先生,”他很快地说,“请拿去。”
约瑟夫·科瓦柴克盯着篮子看,里面装满了纸纱和硬币。
“请拿去。”胡伯特·赫默斯着急地又说了一次。科瓦柴克拿了。
而赫默斯立刻转身走开,他转身时其他的村民也转身走开。男人、女人及小孩们迅速退回路上,有些钻进车里,伊萨白一家人爬上马车,还有些快步越过十字路口,很快全部都走光了。
“我来帮你的礼拜天布道取个名字,希诺先生,”辛恩法官冷冷地说,“‘没有人追赶的邪恶流窜’。”
山缪尔·希诺摇摇他的头,微笑着:“约瑟夫,不要站在这里盯着它看。这是他们补救的方式,一个良心的奉献。”
但是科瓦柴克沉重地看着那些钱。
“没关系的,约瑟夫,”约翰尼说道,“这是一个古老的美国习俗。踢一个人的胯下再花钱帮他买疝带。”
一抹笑容浮现在布满胡子的脸上,科瓦柴克把篮子塞进希诺先生讶异的手中。
“你拿。”他说。然后他转身快速走下牧师公馆的步道,好像他害怕牧师会追过来。他快步走上四隅路,转过马槽走上辛恩路。他戴着希诺先生的帽子,走的时候好像是愉快的。
“这样很好,”牧师慢慢地说着,俯视着篮子,“这样真的很好。”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科瓦柴克已经过了芬妮·亚当斯的房子了。他没有看它,不过他们注意到他的脚步加快了。
他开始爬上布满阳光的山丘。
“我在想什么?科瓦柴克,等一下!”辛恩法官叫道,“你要不要我找个人载你去喀巴利啊?”
但约瑟夫·科瓦柴克只是走得更快了,他们看着他直到他成为东边天际前的一个小黑点。
等他登上顶端消失在圣山之后,两辆加足马力的车越过他朝着村子的方向开来,那是来自喀巴利的计程车。
“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法官笑着说,“出城的记者,他们甚至没有看看他。”
“什么是流浪汉?”约翰尼说道。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法官心不在焉地说道,“很好,希诺先生。是谁说只有穷人才知道给予的奢侈'”
“一位智者,”希诺先生喃喃说道,“我很确定。我想是的我要用这些钱持续在芬妮·亚当斯的墓前供奉鲜花。她真的很喜欢花。”
牧师笑着快步走过牧师公馆的草地去告诉他的太太。
法官和约翰尼信步走到辛恩的草坪然后登上门廊的阶梯。他们坐在摇椅上等待着新闻记者。
“啊,我,”法官说道,“很好。美好的一天正开始呢,约翰尼。”
约翰尼看着那些房舍道路口地以及蓝蓝的天空,他真正压意地吸了一口气。
“我曾看过更糟的。”约翰尼·辛恩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