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照美

当晚十一时许。若是繁华的市中心,现在只算是夜生活的开始,但在这什么都没有的山中,就是就寝的时刻了。

照美坐在分给他们夫妇俩的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中,面向梳妆台梳理着头发。

她的丈夫——森医生,正站在后面盯着镜中的照美。

“等下回有空了,我给你整整下巴吧。”

“不需要。”照美对着镜子皱起了眉头,“你别站我后面,挡着光了。”

丈夫在双人床上坐了下来,他此时已经换上了家居服。

“我最近刚想到一种新方法,想试试手。而且我们是夫妇,可以给你免费做哦。”

“我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要找实验用的小白鼠,麻烦你到别家去问问吧。”照美突然停下来转过身说,“你说的那种新方法,跟这次的活儿有关吗?”

“不,没什么关系。”

“什么嘛。”照美再次转身面对梳妆台,“那还是算了。”

照美仔细地往脸上涂了一层乳液。接着检查了一下头发的颜色,虽然不如刚染好时鲜艳,但应该还能再撑一天。只要明天晚上重新染一遍同样的栗色,就能在发表新遗嘱时以年轻健康的姿态示人,甚至不输给永岛弓子那头光泽亮丽的黑发。

就在此时,梳妆台突然摇晃起来,照美映在镜中的脸也微微抖动着。

不,不只是梳妆台,整个房间都在摇晃。

“地震了。”背后传来丈夫变了调的声音。

照美双手紧紧抓住梳妆台的抽屉,动弹不得。

若这地震越变越大的话……她差点儿因为恐惧而发出惊叫,但就在那叫声即将冲出喉咙的一瞬间,房间停止了摇晃。

“……也不是什么大地震嘛。只持续了三十秒不到。”

丈夫强装镇静的口吻听起来异常奇怪。或许是因为没有看到他的脸,只听到声音的缘故吧。若能把他刚才那句“地震了”录下来,就好玩了。

此时背后又传来丈夫的声音。

“嗯?你说什么?”

“我刚刚想到……”丈夫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你以后别再提那个活儿了。”

“我?我说什么了吗?”

照美整个人转过来,面向双人床。

“别这么大声。”丈夫慌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要是让人听到了可怎么办?”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照美也学着丈夫压低了声音,转而用夸张的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惊讶。

“你晚饭时不是问阿满认不认识懂Q国语言的人吗?”

“那只是随便问问啊。他好歹也算是个戏剧制作人,又常说自己经常到那边去,所以我才会问他嘛。”

“那就是你的不谨慎之处啊。那位客户会选择我们家,正是因为我们跟Q国没有任何关联啊。人家不是清清楚楚跟我们说明了这一点嘛,你忘了?”

“忘倒是没忘。”照美鼓起腮帮子说,“只是没太在意而已,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啊。”

“语言问题你就不用担心了。这回需要用到的翻译、护理人员和保镖,全都由对方提供。”

“真不愧是VIP啊。”她发现丈夫又瞪了她一眼,便说,“怕什么,不就说说而已嘛。是总统……”

照美赶紧闭上了嘴巴,因为她看到丈夫面无血色地站了起来。

“我错了,这次真是大意了。”

她赶紧合掌道歉,丈夫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坐下来,神经质地揉着额角。

下周,丈夫将为Q国总统的“亲信”进行整容手术。当然,那个手术属于最高机密,他们甚至连那个所谓的“亲信”是谁都不知道。搞不好是总统本人想改头换面逃到国外去。

随着预约日期临近,丈夫明显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还好他待在山庄里的这段时间不用握手术刀,否则肯定会犯下什么错误。

当然,照美也同样因为烦心事而坐立不安。她所谓的烦心事,就是新遗嘱的发表和突然冒出来的那两个“养女候选人”。若因为那二人害自己不能分到更多遗产……

每次提到此事,丈夫总说他们不需要那份遗产,但照美更清楚自家诊所的内情。

“对了,老公啊。”照美说,“那两个人查得怎么样了?”

因为身处美容整形这个行业,丈夫十分擅长观察女性客户。照美考虑到自己是遗产的直接继承人,不好亲自出马打探消息,便派了自家丈夫做探子。

“树里的身世好像是真的。”丈夫抬起脸回答,“她来自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地区,到日本前曾在那里生活了三年,一年前母亲去世,成了孤儿。”

“她母亲应该是日本人吧,为什么会跑到西班牙去啊?”

“她母亲之前好像在另一个国家跟恋人同居,后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女方就带着树里搬到了西班牙。”

“那个恋人是树里的父亲吗?他跟那什么卡塔利娜有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女人有可能一开始就是个单身母亲,不知道父亲是谁的例子比比皆是。

“就在母女俩搬过去之后不久,加泰罗尼亚爆发了一种新传染病,树里也不幸感染了那种疾病,被迫入院治疗。讽刺的是,这次患病对树里来说却是好运的开始。”

最后专家判明,树里的血清可以用于制造传染病的疫苗。为此,传染病中心马上将她保护起来,在疫苗完成之前,对她进行全方位看护。

“巧的是,那个传染病中心正是内野先生资助的项目之一。他听说中心来了个无父无母的日本女孩子,马上就决定收养她了。”

片刻的沉默后,照美开口道:“真是个好故事啊。”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够别扭的。”

“什么嘛,我可是真心的……对了,这消息真的可靠吗?”

“研制疫苗那件事应该不会有假。那边的新闻媒体也大肆报道过‘拯救加泰罗尼亚的日本少女’这件事。只是,那个日本少女是否真的是树里,我还不太清楚。”

“从外表上看不出她有没有得过病吗?”

“我倒是在她的手腕和脚上发现了出过疹子的疤痕,不过具体如何还真不太了解。”丈夫摇了摇头。这个人除了会抄刀子,干什么都指望不上。

“如果在西班牙待了三年这么久,一定会讲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吧?”

“加泰罗尼亚讲的不是西班牙语,是加泰罗尼亚语。”

“有什么不同吗?”

“不知道。”丈夫继续摇头,“不过她倒是教了我几首动画片的主题曲。”

“是那个加……加加罗尼亚的动画片?”

“是日本动画片。搞不好你也看过。”丈夫低声吟唱起树里教他的那个旋律,“不过歌词被翻译成了加泰罗尼亚语。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是我完全不知道的语言。据说日本动画片在那边也非常流行,当然,是用当地语言配的音。”

这条线索的真实性他是否进行过验证呢?

另一方面,针对永岛弓子的调查,他似乎还没找出头绪。

“不管我找个什么样的话题,她最后都会开始谈论自己与星野万丈之间的回忆。怎么说呢,她好像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照美脑中浮现出永岛弓子脸上经常浮现的那副如同灵魂出窍一般的表情。

“你完全被她掌控了。”照美生气地拍打着棉被,怪丈夫太窝囊,“她都跟你说什么了?又是‘万丈先生当时真是太宠爱我了’那一套吗?”

“嗯,差不多吧。虽然不全都那么露骨。”

“恶心死了。”照美的五官皱成一团,“你觉得那是真的吗?”

“都说了我不知道嘛。”

“但那毕竟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呀。更何况她连一个证人都没有,那不就是胡说八道了嘛。还说星野万丈当时保证过要‘照顾她一辈子’,现在说出来谁信啊。”

“她不是说了好多遍嘛。‘自己后来因为一些私人原因移居到了美国,看到BANJO的原作改编的电影,突然想起了往事,这才决心回到日本。跟万丈在一起时还曾数次见过内野,所以他不可能不记得自己。’听起来还蛮符合逻辑的嘛。”

“但父亲不是说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吗?”

“这就是麻烦所在。内野先生只说‘想不起来’,并没有一口咬定根本不存在这回事儿。因此,有可能只是内野先生本人的记忆出了些问题。”

“你是说他老年痴呆了?”

“别那样说话好吗。”

“那么,是‘由于高龄引起的记忆力及判断力下降’吗?这样说总算可以了吧。”照美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如果是真的,我们就得想好对策了。”

“想好什么对策?”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找个人看着父亲,防止他再因为什么无聊的想法把家产拱手让给别人啊。爱收养子女,这可说是养父的某种心理疾病。记得很久以前,他也曾带回来一个怪人。虽然那人最后被赶走了……”

“你也不必因为遗产问题变得如此神经过敏嘛。”丈夫一脸无所谓地说道,“我们现在又不需要那么多钱。只要守着自家诊所,也能满足我们的生活需求。”

就是为了维持那个诊所的经营,我们才需要那些遗产啊——话到嘴边,照美还是吞了回去。若丈夫得知诊所的经营一直仰仗养父的支援,自尊心可能会大受打击吧。

“总之,你千万要注意那个女的,她绝对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我也不太清楚……对了,搞不好她是个骗子。”

丈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仰面躺倒在床上。

“这段时间总觉得莫名其妙地累。”

“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我说那女的搞不好是个骗子哦。”

“听到了……唉,关于她的问题,你再给我点时间。”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寒山冬夜的静谧霎时充满了整个房间。

“对了。”照美问道,“那个苗木日出男,他很厉害吗?”

“好像是的。”丈夫的声音不太自信,“据说他解决了好多疑难事件。”

“不如我们拜托他顺便把永岛弓子也调查一下吧。”

“……算了吧,人家搞不好根本就不接身世调查这种小活儿。”

“如果苗木日出男能帮我们粉碎那女人的谎言,父亲应该也会很高兴吧?毕竟不用把遗产送给一个骗子了。”

“现在不是还不知道她是不是骗子吗?”

“啊,不过……”照美无视丈夫的回答,继续说道,“那个苗木日出男的直觉应该很强吧?”

“那当然,人家毕竟是名侦探啊,第六感什么的应该也很厉害才对。”

“那我们还是不要过于接近他比较好。万一他连我们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都打探到了怎么办?比如这次接到的大活儿。”

丈夫对此没有做出明确的回应,但照美似乎听到他低声说“你那张大嘴巴才最应该担心”。

照美并没有回嘴,因为丈夫马上就要知道自己的本来面貌了。

随后,两人便关灯就寝了。

片刻之后,三楼传来一串不规则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下楼梯。听声音,那人好像时不时撞到墙壁上。

是冬树。照美没有说话,只是皱起了眉头。三楼虽然还住着养父母和树里,但那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醉鬼发出的。每晚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去一楼的储藏室找酒喝。

照美闭上双眼。要是真有人打算杀害养父,并被苗木日出男抓到就好了。如果那个人是永岛弓子,更是再好不过。

然后……还有那个叫幸子的保姆。虽然看起来面善,但越是面善的人越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本来嘛,她愿意接下照顾养父这个苦差事就够可疑的了。昨天还跟阿满讨论过这事,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对了,她很可能是那个电影模仿杀人事件被害者的妹妹。一心想着如果没有那样的电影,哥哥就不会死了,然后强压怒火接近养父,伺机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