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三个死者
德兴面馆。
徐佳看着桌子上的菜发呆。
“今天人多,我多点了几个菜。”吴哥说。
大肠、鸡肝、羊肚儿、鸭血、猪肺、牛百叶……
“吴韬,我可不可以点一份烧青菜?”徐佳举手。
“为什么?不够吃?你看,有六七盘子呢!”吴哥显出很惊讶的样子,“徐佳,我告诉你,别看这些菜卖相不怎么样,但吃起来很有味道!就说这个大肠吧,我特意交代厨房不要洗太干净。你知道为什么吗?大肠这东西,要是被水泡得久了,里面的味儿就不明显了,那样就不好吃了。只用热水冲一下,辣椒一烹,半熟半生的捞起来盛在盘子里,闻着有点臭臭的,嚼起来筋道,吃起来很香。臭豆腐,臭豆腐吃过吧,跟那个差不多!还有,这个猪肺可真是个好东西,清肠利便,要是你有便秘……”
“好了,好了,吴韬,我不要烧青菜了。”徐佳连连摆手求饶。
“那好,徐佳,来试试这个羊肚儿!鲜香麻辣,咬一口舌尖都是烫的!”吴哥夹起一筷子热气腾腾的羊肚儿,伸到徐佳面前。
“我自己来,自己来。”徐佳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夹了一块鸡肝,“我吃这个就好了。”
我笑笑,拿起筷子,去搅茶杯中温热的茶水。
“吴韬,你怎么不给徐川夹菜?”徐佳狠狠地看着我。
“他对这东西过敏。”吴哥一脸惋惜的样子。
“过敏?我头一次听说,有人对内脏过敏的。”徐佳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我这不算什么,还有人对小麦过敏的呢。”我喝了口茶,一如既往的苦。
“面还要等会儿才能端上来,我们先说说那个张璇?”徐佳看吴哥又要夹菜给她的样子,急忙转移注意力。
吴哥夹着牛百叶在空中犹豫了一下,终于送进自己嘴里。他用力地嚼着东西,道:“听小川刚才说的,这个张璇还挺厉害的。”
“也不算怎么厉害吧,最后还不是被这笨蛋摸上门去了。”徐佳用指头敲着桌子,“我觉得,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张璇和碎尸案究竟有什么关系,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稍作沉吟,道:“寻人、照片、回帖。这三件事情张璇已经亲口承认了,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卷入到碎尸案当中。让我在意的是,高中生的死。正因为高中生的死法与那个女大学生的死法类似,我才真正卷入到了碎尸案之中,变成了嫌疑人。也就是说,张璇在让高中生去找我之前,就知道高中生见到我之后很可能会被碎尸。”
“那也就是说,张璇是碎尸凶手的可能性很大?不然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寻人会被碎尸,这种事情可不多见。”徐佳皱眉道。
“关于这一点,张璇的解释是,她怀疑我是凶手。”我字斟句酌地说,“她的意思是,让人拿着她的照片,去找我寻人,我就可能会用碎尸的手段去杀害委托人。”
“那关键词是照片,寻人,你。”吴哥咽下喉咙里的鸭血,“张璇真的和那张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小川你不记得她了?”
“不记得。”我苦笑,“吴哥,我一年前就有那张照片?”
吴哥点头,“真的。因为当初咱们一起办午夜拔头人那件案子时,一起待了将近三个月嘛,你动不动就拿出来说是你女朋友,所以那姑娘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
“那怎么我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挠挠头。
“你是不是病过,遇到过车祸,遭受了什么打击,所以才失忆了?”徐佳好奇地问。
“没,都没有,我健康得很。还有前天抓到她的时候,她说不是我女朋友。”我一脸尴尬。
“她既然怀疑你是杀人凶手,自然不认你这个男朋友咯。”吴哥道。
我叹口气,“想不通的事情先不要去想,其实张璇有句话让我很在意。她说七年前,我也在那里。
“七年前?在哪里?我做了什么,让她怀疑我是碎尸案凶手?我毫无印象。聪明人很少会对别人的事情热心。我觉得,张璇之所以找到我,想把我卷进碎尸案,并不是因为前几天的那个女大学生碎尸案。应该是七年前发生了一件类似的案子,而且这件案子与她有关,很可能受害人跟她是朋友或者亲属关系。
“七年前,张璇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我接着说道,“如果说也发生了碎尸案,她即便有怀疑的人,也是没有能力去进行追查的。就算心有不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年龄太小,说的话不会引起大人的重视,而如果自己贸然去查,又会引起凶手的注意,杀之灭口。”我想起了她房间书架上那满满的心理学书籍,这七年,她过得并不轻松。
“在这七年的时间里,我们不知道张璇是放弃了还是仍在追查。但是在这七年之后,突然又发生了同样的碎尸案,一定是大大刺激了张璇。张璇觉得,两件碎尸案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以这次的碎尸案入手,说不定就查出当年那件案子的凶手。而我作为两次案件的相关人,是她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所以她针对我,搞出了一档子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高中生拿着她的照片去找了我,然后就死了,还是死在了我事务所的楼下。”
“说到这里,我都觉得自己嫌疑好大。”我喝了口水,“幸好我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要不然现在就在你们拘留所关着了。”
“放心吧,警方不会乱抓人的。”吴哥吃得满头是汗。
“张璇现在对我的成见很大,只要一天抓不到凶手,恐怕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么说,你是为了知道她和你什么关系,才掺和到这个案子里的?”徐佳问。
“我可没那么浪漫,”我摇摇头,“我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
徐佳哼了一声。
“目前我们一共有三条线索。一条是中年男人,他同样也拿了照片来找我。一条是七年前类似的碎尸案。还有一条就是F大学图书馆。”
“中年男人那条线索几乎没用。”徐佳说,“S市这么大,去哪里找?”
“事务所有你们兄弟守着吧,让他们留意一下?”我征求吴哥的意见。
吴哥点头,“这个好说。另一条线索交给我,我回去查查归档的旧案,看看七年前有没有类似的碎尸案子。”
“我和徐川一起去F大学图书馆。”徐佳说。
讨论完毕,面也端上来了。隔了好远,也能闻到香气,我不由得胃口大开。
刚吃了两口,我突然发现徐佳放下了筷子,眼神幽怨地看着吴哥。
“我特意交代了厨房,”吴哥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红,“给你的面里加了羊杂,是不是味道很好?”
徐佳欲哭无泪。
坐在F大学图书馆外的草坪上,我看着徐佳咬牙切齿地啃着一个肉馅烧饼。
中午那碗面她死活不吃,结果被吴哥以不能浪费的名义消灭了。我们骑自行车到了F大学校园,看着她一路上板着脸,我动了恻隐之心,给她买了两个肉馅烧饼,一杯避风塘奶茶。
其实我还是蛮喜欢买东西给女生吃的,因为我觉得天下最幸福的感觉,莫过于抱着自己喜欢的人,看她吃东西。只可惜我是个穷光棍,自己还挣扎在温饱线上,那种甜蜜的生活真是可望而不可即。
草地上的徐佳已经啃完了烧饼,正一边看书一边喝奶茶。我们来得有点早,图书馆还没开门。校园里到处都是三三两两走过的学生,浑身上下散发着活力。我问过名牌大学毕业的熊猫,大学到底什么样子,他只懒懒地跟我说了两个字:鸡窝。我觉得,这孩子一定是在大学没泡到妞,恼羞成怒之下才给了我这么一个答案。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一点都不像初冬的天气,我躺在草地上,嗅着草的香气,觉得心旷神怡。很难得有这种悠闲的时间,整天为了生存而忙碌,却享受不到生活。
“徐佳,你的薪水呢?”我盯着她手中的奶茶问。
“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没什么,你不是警察吗?怎么我觉得你好像挺拮据的样子。”
“实习警察。我上个月刚考上,工资要下个月才发。”徐佳撇嘴,“发了工资后,我先去买书。”
“现在网上不是有很多书吗?可以免费在线看的吧。”我觉得这孩子挺傻。
她露出个不屑的表情,“如果你有了很喜欢的女朋友,你还会出去胡混吗?”
我没有回答。她把那本《The Diagnosticand Statistical Mannual of Mental Disorders》垫在脑后,躺在草坪上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你不晓得我多么喜欢看书,我的家庭条件很一般。上高中的时候,早饭我妈只给我两块五毛钱,一杯豆浆,两个包子。那时候很想买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我记得定价是26块钱吧,我就整整饿了十一天。”
“饿得很难受吗?”
“不是饿得很难受,我是觉得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为了一本书?是不是有点蠢?可是当买到了那本书,抱在怀里,一张张地掀着书页,闻着上面的油墨味,那种幸福的感觉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女人嘛,很正常的,都是容易被虚假爱情感动的动物。”
徐佳笑了起来,“你觉得我是那种只看爱情小说的小女生?”
“不是吗?你这几天看的书,全是跟爱情有关的吧。”
“你也说了,是这几天。我最喜欢看的其实是《楼下的房客》、《请把门锁好》、《医师杜明》这种类型的。旧版的《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也挺好,可惜只有漫画。”
“……好吧,你很强大。”
“我说的那几本,你也看过?”
“只看过其中一本而已。”
“我有时候觉得,我是不是像《黑之契约者》里面的契约者一样,读书是我的代价。”
“代价?什么意思?”
“就是遵从等价交换原则,获得能力后要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比如说里面的女主角之一琥珀,她的超能力是操纵时间,而代价就是年龄变小。”
我摇了摇头,听不明白。
“《黑之契约者》你没看过吗?”徐佳用食指顶了下镜框。
“没。我只看过《黑暗圣经》。”我脸色有点发红。
“《黑暗圣经》?我也看过啊,在那类作品里算非常棒的。”徐佳微笑,一副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我干咳一声,觉得在这种场所跟一个未婚女青年讨论《黑暗圣经》是件很没品的事情。还好图书馆的门开了,我急匆匆道:“休息时间结束,我们该办正事了。”
在接待处问清了地址,我们一起到了文科外文图书引进中心书库,看到书库里一间办公室开着门,我们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里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看到我们进来,微微皱了下眉头。
“是这样。”我吃力地把那本又厚又重的《The Diagnosticand Statistical Mannual of Mental Disorders》放到桌子上,“我们在一处房间内发现了这本书,上面有你们图书馆的公章。”
老人戴上老花镜,看了看封面,“嗯。”
“那你还记得这本书是什么时间借出去的,是什么人借的吗?”
“不记得。”老人异常干脆地回答。这种需要回忆的事情,若是回答的节奏太快,九成九是在撒谎。
“那么,我们可以查一下借阅簿吗?”徐佳说。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老人的语气很是冷漠。
“警察。”徐佳拿出警官证,放在书的封面上,“我们怀疑,这本书的借阅人跟一起凶杀案有关,请你配合。”
老人迟疑了一下,摘下老花镜道:“那本借阅簿已经丢了。”
“那丢得可真及时。”徐佳的语气中充满嘲讽。
老人不语,只是把手放在烫金的磨砂封面上来轻轻抚摸,就像是阔别已久了的孩子。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胸前的身份牌:王进发。
“你认识这个人吗?”我拿出张璇的照片,摆在他的面前。
他只是瞟了一眼,“不认识,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我笑笑,“F大学有多少学生?你能全部都认识?”
“嗯?”王进发眉一扬,嘴角竟然也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若是不认识张璇,怎么会说她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我问道。
他身子往后一靠,伸了个懒腰道:“看不出来,你还有点意思。”
“那么,你是认识张璇了?”
王进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在哪个科?学过心理学?”
徐佳忍不住插话道:“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回答我们的问题。”
王进发嗤笑了一声,门外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快步走来,道:“王教授您忙,让我来。”
王进发也不答话,随手翻起那本《The Diagnosticand Statistical Man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看了起来。
那年轻人冲我们歉意地笑笑,带着我们走出文科外文图书引进中心书库。
“他是我们学校的退休教授,”年轻人说,“不是工作人员,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吧。”
“哦?他好像不太高兴我们来这。”徐佳说道。
“老知识分子,都有点怪脾气,但是个好人。”年轻人笑笑,“王教授早已经退休了,但是还是天天来图书馆,而且在文科外文图书引进中心书库还有他专人的办公室和休息室。王教授几乎是以图书馆为家了,听说最长的纪录是六十八天没回过家,心情好的时候还在阶梯教室讲讲有关心理学方面的讲座。”
“哦,原来是这样,你是图书馆的员工吗?”我把话题引回正题。
“不是,我叫顾新,是这个学校的研究生,这段时间在图书馆里泡着写论文,顺便打下杂,帮点小忙。”
“那文科外文图书引进中心书库的借阅簿是你在登记?”
“是的。”
“你对这个女的有没有印象?”徐佳拿出照片递给顾新。
“哦……见过,见过。”顾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因为她很漂亮嘛,所以印象很深。不过关于她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她每次来,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而且直接找的王教授,我们几乎没交谈过。”
“这个样子啊……对了,刚才王教授说她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那她怎么可以在这里借书?”我看着图书馆进进出出的学生问道。
“因为有王教授做保证人啊,其实图书馆的制度也不怎么严的。王教授脾气不是很好,上至校领导下至清洁工,都知道他不好惹。但是对她是个例外,王教授很欣赏她。”
“欣赏?”徐佳奇道,“他们可是相差了四十多岁吧?”
“哦,是纯学术上的欣赏吧。王教授脾气挺怪的,只喜欢聪明人。我见过他们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呢。”
“心理学方面的?”
“对,心理学、潜意识、精神病这类话题。按照王教授的说法,她在这方面算得上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翘楚。”
我和徐佳对视了一眼,一个十八九岁的心理学顶尖专家,这是什么概念?
“那关于她,你还知道什么?”
“其他的就没什么了。她不大答理我们这些人,想搭讪都搭不上呢。借阅簿上也没有留联系方式和常住地址。”顾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挺喜欢她的,前段时间一直想多了解了解她。”
“那好,如果有什么事,我们会再联系你的。”徐佳突兀地结束了谈话。
“我能问一下,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吗?”顾新问道。
“她是一起碎尸案的嫌疑人。”徐佳淡淡地说,然后很平静地看着顾新脸上的表情变化。
看着顾新走向图书馆的落寞背影,我摸了摸鼻子,道:“徐佳,我看我们晚上有再来一次的必要。”
“为什么?刚才顾新不是说借阅簿上没什么有效的信息吗?”
“重点不在借阅簿上,而是王进发。你注意到了吗?我们提出要看借阅簿的时候,他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丢了。”
“我看出来了,他是在说谎。”徐佳道。
“对,他对什么也没有的借阅簿紧张,明显是他心虚的表现。他一定知道张璇的不少秘密。”
“我明白了,你是想进去翻看王进发的东西?”
“对。顾新说王进发几乎天天都在图书馆,那他的办公室和休息间里,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吧。怎么样,晚上一起夜探图书馆?”
“你自己去吧,”徐佳停顿了一下,“我是警察,不能做违法的事情。”
“……没有你,我怎么进图书馆?我可不会开锁。”
“好办,闭馆前你躲在男厕所好了。”
在男厕所醒来的时候,图书馆已经完全地沉入黑暗之中。
等的时间太长,竟然坐在马桶盖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活动一下麻木的手脚,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推开厕所隔间的门,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排闪着冷光的小便池,小便池上面,是一排很小的透气窗。窗户开得很高,就算站在小便池上,也摸不到窗沿,看来等下是不能从这里翻窗出去了。
我轻轻拉开咯吱作响的厕所的门,出现在图书馆的大厅里。
黑暗,空旷,寂静,阴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盏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将一排排高大的图书柜勾勒出简单的轮廓。大学里一般都保持着拉闸关电的习惯,尤其是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到了闭馆时间,一般都切断了电力供应。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将近凌晨一点,这是个很合适的时间,我至少有三四个小时去翻箱倒柜。离文科外文图书引进中心书库那个房间还有一段距离,我不晓得这里有没有值夜班的,所以走得特别小心。
在黑暗中摸索了五六分钟,我终于到了目的地,推开那扇对开的玻璃门,轻而易举地进到了里面。王进发的房间很小,外面是办公室,里面一间休息室。我决定先从办公室查起。桌子上很整洁,基本没有什么东西。我蹲下身子,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一个一个地拉着抽屉,希望发现点什么。
忙活了半个钟头,除了不少读书笔记和类似论文的文章,一无所获。我压抑着有些烦躁的心情,进了休息室。床下、枕头、被褥我都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依旧是一无所获。我有点不甘心,以我所知,像他们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对电脑和手机这些电子产品一般都不会很熟悉,他们都习惯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写在纸上。平淡无奇的日子,一成不变的工作,如果这位王教授有什么值得记录下来的事情,那一定是与张璇有关。
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累出了一身汗,却没有什么发现,我不禁有些气馁。或许是下午的拜访引起了王进发的警觉,他将记事簿之类的东西带走了。也或许是王进发是个异数,没有记事的习惯。但不管怎么样,这趟都是徒劳无功了。看了看时间,才两点多钟,等下是回到厕所蹲在马桶上熬到八点?我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一瞬间,手机屏幕的微光拂过床头,一个不怎么协调的画面闯入了眼中。
靠近床头的墙壁上,有一小块四四方方的瓷砖显得异常干净,我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发现很是光滑。
暗门?用得着这么夸张吗?
手指顺着凹进去的细缝稍稍用力,那块瓷砖就跌落在了手掌。瓷砖后面的墙壁被掏成了一个矩形的空间,一个薄薄的黑色记事簿样子的东西静静地躺在里面。我靠着墙壁坐下,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机,打开了记事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看着扉页上的这几个字,我嘴角咧了咧,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家伙了。不管王进发教授用这八个字来形容自己是不是贴切,至少他还算是一个蛮诚恳的人。
记事簿前半本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他对于生活的抱怨,对社会现象的抨击,以及对未来的担忧。很多人都时常感慨世间伯乐少有,而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千里马。我快速地翻过老男人的牢骚,捕捉着可疑的字句。在翻了大概三分之二之后,一行十分简短的话映入眼帘,让我不由得精神一振。
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跟我讨论弗洛伊德的心理防御机制理论?只不过是个借心理学来凸显自己与众不同的小女孩罢了!虚荣!幼稚!
很显然,伟大的王教授遇到了一个比较年轻的女孩,这个女孩可能试着跟他探讨了一下弗洛伊德,遭到了他的强烈鄙视。
我看了看日期,七月十五日,四个月前,会不会是张璇呢?我接着看下去。
七月十九日又来了,今天是《梦的起源》。真是漏洞百出的观点,你的错误太多了!
七月二十四日认知失调理论的实质并不是说行为与思想相互影响,而是说认知不协调是一种动机状态,明白没有?真是懒得跟你争辩了!
七月三十一日你知道艾宾浩斯让我有点惊讶,但我并不认为他的《心理学原理》就是心理学界的圣经。虽然填充实验模式应用广泛,但还是有些瑕疵的。
八月二日原来你叫张璇啊,还不是我们这里的学生。我还能说什么?这么有资质的人却在社会上游荡。
八月六日用潜意识来控制意识?这倒是个新鲜的想法。潜意识以本我的形式存在时,就是所谓的精神错觉。我们通常所说的精神病,就是本我突破绝对领域侵蚀了自我。按照你的说法,通过人为引导,让本我取代自我,以潜意识的形式存在,天晓得他变成什么样的家伙。
……
八月十八日黑魔法?巫术?不可能的事情!你怎么会想讨论这么荒谬的话题?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
九月十七日真是疯了!怎么会有人相信重生这么荒谬的事情?很明显地违背正常科学规律!
九月十八日你怎么不来了?小姑娘,我已经想到了一个解释这件事的方法!
……
十月四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算是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遵照科学原理发生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以用科学解释的现象!
十月十二日知道你也不相信,我安心了不少。我不希望一颗未来的心理学之星过早陨落。
十月十七日失忆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并不高。你在遮遮掩掩,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
十月二十四日催眠啊……我认同你的一些观点。但是催眠并不是万能的,不仅需要被催眠者的配合,更是有着诸多的限制。不然的话,一个优秀的催眠师就可以统治全球了。
……
十一月一日真是辛苦你了,我不知道你竟然有那样的过去。算了吧,孩子,有些事终究要埋在心底的,任凭它生根发芽或者归于腐烂。
十一月六日碎尸案?五脏搬运?重生?难道他又出现了?孩子,你在哪里?真让人担心。
十一月七日不用害怕,既然他在七年之后再次犯案,我们就一定会抓到他!
十一月八日我同意你的看法,他的确有些可疑。虽然偶发性杀人的凶手很少见,但也不能排除在外,我们需要一个计划。
十一月九日怎么,高中生死了?真是……怎么会这么快?孩子,你在哪里?有没有被盯上?安全不安全?
十一月十一日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跟警察一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还打听小璇的下落!警察难道一点也看不出他有重大嫌疑?你莫要得意!
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我合上记事簿,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只能苦笑。王进发的记事簿内写下的都是只言片语,大概都是他的一时感悟。这些内容对我的用处并不是很大,却威胁很大。尤其是最后的那几条,稍微有点想象力的人都会觉得日记里的那个“他”就是我。被两个心理学专家怀疑是杀人凶手,真是件很“荣幸”的事情。
我小心翼翼地把记事簿放回原处,将瓷砖盖好,用袖子擦去周围的痕迹。这东西还是不要拿走的好,就留着给王教授继续玩猜凶手游戏吧。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确认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之后,我开始撤退。现在是凌晨三点多,在男厕马桶上休息几个钟头之后,就能趁着开馆混出去了。徐佳那里,我就说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好了,等白天的时候,拉上她再去找王进发谈一次。谈话间,用假装不在意的方式,将我的不在场证据告诉王进发,以打消他对我的怀疑。如果能取得他的信任,套出些关于张璇的信息,那是再好不过了。当然,我不会抱太大希望。
我注意到,在王进发的记事簿中,也提到了七年前。而张璇和王进发之所以怀疑我是凶手,跟七年前发生的那件类似的碎尸案应该有很大的关系。张璇说得很明白,七年前,我“也在那里”。这个“那里”,大概指的是命案现场。可以肯定的是,张璇并没有目击到我杀人或者碎尸,所以仅仅是对我怀疑而已。但是,七年前仅仅十九岁的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现在命案现场的?我完全没有记忆。而且,我也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类似的碎尸案。截至目前,两件已知的碎尸案的受害者,我都不认识。唯一说得上有点关系的,就是那个高中生委托人。说到委托人,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怎么样了。事务所那栋楼变成了抛尸地点,被警察拉上了警戒线,大概他也会知难而退吧。
或者说,他已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变成了一具五脏丢失的神秘尸体?
我裹紧衣服,默然地走过大厅里一排排孤独高大的图书柜。空旷的图书馆里依旧阴冷死寂,一如我的心情。男厕到了,我瞟了一眼旁边的女厕,不经意间,我看到女厕门口地板上,有一片很明显的黑色污痕。
我那该死的好奇心又发作了。我蹲下身,伸出手指蘸了一点。
是黏稠的液体。
我心里一紧,不管是什么液体,总不会在闭馆五个多小时后还没有干掉。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这一两个小时内洒上的。莫非这个图书馆里除我之外,还有其他人?在我聚精会神地读着那本记事簿的时候,他就在外面静静地窥探着我?
喉头发干,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液。拿出手机,借着微弱的光芒,我看着地上的污痕。原来是暗红色的,迟疑了一会儿,我终于将手指再次伸向这块污痕,轻轻蘸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到鼻端。有股腥气隐隐从指端散发出来,我把心一横,直接将手指送上舌尖。
果然,是那种咸涩的味道。
我脸色凝重,死死地看着女厕的门,纠结一番之后,终于长叹一声推开了女厕的门。手机微弱的光在阴冷潮湿的空间里飘忽闪动,犹如受惊的活物掠过那些杂物,在惨白的地板上停留下来。暗红色的污痕以曲线的形式延续,一直消失在了一个隔间下面。我稳了稳心神,故意将脚步踏响,走上前去将手搭在了隔间木门的把手上。
我并不确定这扇木门之后,究竟有着什么东西,只盼望不要像我想的那么糟。扭动黑色的把手,木门立刻发出嘶哑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夜里甚是刺耳。还没容我反应,木门即被一股力量从里面完全推开,一个沉重的物体顺着张开的门滑向我。我机警地往左侧避让,却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手机随即脱手而出,沿着地面滑出去了很远。那个沉重物体随即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我双脚蹬地,狼狈地往后移动了一点距离,靠着墙怔怔地看着它。虽然光线不好,但借着远处手机发出的微光,还能大致辨认出它的大致轮廓。
是个人!
抑或是具尸体!
我扶着墙站起身,走到洗手台前扭开水龙头,将冰冷刺骨的水流直接浇在头上。打了个寒战之后,整个人变得异常地清醒。在午夜拔头人那件案子里,无头尸体我见了不下几具,眼前的这个已经不能再让我惊慌失措。我蹲在这人身边,探试着他的颈部大动脉。身体已经冰冷,并无脉搏迹象,确认死亡。背部一大片殷红,应该就是致命伤。伤口狭长,大概是匕首之类的凶器。
尸体上并未有尸斑出现,那么死亡时间应该在一两个小时之内。也就是说,从我在男厕醒来,一直到我进王进发房间,寻找翻看记事簿的这段时间,都可能是案发时间。
可是,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为什么我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就算没有呼救和搏斗,但匕首插中背部,会没有惨叫声吗?
我捡起手机,拖动尸体,拉到光线较好的地方,看清了他的脸。
竟然是……顾新。
下午在图书馆遇见的那个热心研究生。莫非……顾新说的那一番话,透露了凶手所忌讳的隐秘之事,才遭此横祸?但是凶手为何要在半夜封闭的图书馆内行凶?而且凶手又是通过什么手段将顾新邀到图书馆内的呢?
尸体的嘴角有片血痕,我用力捏起他的颌骨,将手指伸到他嘴里搅动了一番,有种奇异的触觉沿着指尖传来。我将手机拿得更近一些,以便让微弱的光线照进尸体的口腔。果然,舌头竟然短了一截!这种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法还真不多见,在背后插一刀就算了,为什么要割掉他的舌头?这算是什么意思?凶手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要通过这种形式暗示什么?
这些先不用考虑,目前最紧要的是如何洗脱我的嫌疑。凌晨四点、密室、尸体、我。警察不怀疑我是凶手是不可能的。而且王进发那里还留下了我的脚印和指纹,如果逃走,立刻就会被视为畏罪潜逃。无奈之下,我拨通了徐佳的号码。
提示音响了好几下,方才接通。听筒里传来徐佳还没完全清醒的声音,“现在打电话……有收获了?”
“嗯。”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缓,“我看了王进发的记事簿。”
徐佳打了个哈欠,“说谁是凶手了?”
“那倒没有,不过里面有点信息,也不算白跑一趟。”
“哦,那等天亮再说吧,我再睡会儿。”
“恐怕你要来一趟了,”我苦笑,“现在我脚下有具尸体。”
那边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只说了句“你等着”,就挂断了电话。
我稍稍松了口气,又按下吴哥的号码。
整个厕所如同白昼。
我坐在抽水马桶的盖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十多个警察在厕所里走来走去。有生之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穿着制服的警察一起出现在厕所,而且其中还有几个女警。纷乱的脚步声、嘈杂的交谈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将这个女厕所弄得像菜市场一样喧闹。
吴哥站在门口,抱着双臂跟一个中年警察大声争辩着什么。
徐佳捧了杯咖啡,蹲在我旁边看着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你还能喝得下去?”我苦着脸看她。
“怎么?”
“厕所、死尸、杀人嫌疑犯,齐聚一堂啊。”
“那又怎么了?”
“好吧,当我没说。”
“你要不要来一杯?局里买得多。”徐佳真心实意地问。
“……我胃口没那么好。”我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把那双银镯子给我戴上?”
“那要看同事们的调查结果了。”徐佳微笑,“虽然我不相信你是嫌疑犯,不过别人不见得像我一样聪明。”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是嫌疑犯?”我问道。
“很简单。命案发生之前,你就告诉我你要来图书馆。如果这是次有预谋的谋杀,你就是我所知道的最蠢的凶手。”徐佳眨巴着眼睛道。
“如果是冲动型的谋杀呢?比如我被顾新撞破了什么事情,所以逼不得已杀了他。”
“那就更不可能。以我对你的了解,如果是你杀了顾新,你会在第一时间内破坏现场,并且转移尸体。你是绝对不会打电话报警的。”
“哦?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会自首?”
“像你这种小气吝啬又自作聪明的家伙,会有自首的觉悟吗?”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你猜?”徐佳挑衅地看着我。
和吴哥争辩的中年警察高声喊了声什么,用极不友好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大踏步向我走来。吴哥急忙跟上,一脸疲倦地向我点头示意。
“你就是那个私人侦探,徐川?”中年警察走到了我面前。
我向他伸出手,客气道:“是的,请问你是?”
“我姓陈,陈向阳。”中年警察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跟我握手。
“这是我们陈处长。”吴哥在他身后冲我眨眼。
我尴尬地笑笑,“陈处长,你好。”
“已经是第二次了,嗯?”陈处长挑衅地看着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吴哥,吴哥却把眼睛瞟向其他地方。
“第一次,林姓高中生的尸体出现在你的事务所楼下,死状与第一起碎尸案一样;第二次,你发现了顾姓研究生死在了F大学图书馆的女洗手间。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不是凶手。林姓高中生死的时候,我有不在场证明。而这位顾姓研究生,更不可能是我杀的了。作为一个私人侦探,会蠢到在一个密室空间内杀了人之后主动报警吗?”我反驳道。
“我知道是你协助吴韬破了午夜拔头人案件。但千万不要因为这个而得意忘形。你要知道,如果当初不是因为警方要慎重行事,说不定要比你更早破案。”陈处长盯着我说道。
“尊敬的陈处长,我并没有怀疑这点。”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回答。
陈处长并没有动怒,他的城府比我意料中的深,“口舌之争没什么必要。年轻人,你确实有点本事,吴韬跟我转述了你对第一起碎尸案的想法。你描述的细致度和准确度让我很吃惊,但是有句老话,只有疯子才会理解疯子的想法。站在天才的巅峰之上,只需一丝微风,就有可能把你吹下罪恶的深渊。你已经两次牵涉到碎尸案中,我很有兴趣知道,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必然。”
“我想经过调查,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我会尽快洗脱自己的嫌疑。”我报以微笑。
“不错。”陈处长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会一直看着你的,年轻人,你要小心。”
他又看了看徐佳和吴哥,没再说什么,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吴哥低声说道:“小川,陈处长的性格很耿直,说话不留余地,我希望你能承受得了。”
“我不会在意的。因为我是他心中的嫌疑人嘛,很正常。”
徐佳道:“吴韬,鉴证科有什么发现吗?”
吴哥点点头,道:“因为厕所是公共地方,一天的人流量将近上百,所以脚印和指纹的采集工作都没有什么意义。这样,就证明不了命案发生之时,除了死者和小川,还有第三人在场。”
“那这笨蛋岂不是完了?”徐佳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也不完全是,他们检查了尸体,发现了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诡异?”徐佳瞪大了眼睛。
“对,小川不是说尸体的舌头被割掉了吗?”吴哥把目光转向我。
“是啊,大概凶手在动手之前,就割掉了顾新的舌头,所以我才没听到顾新的惨叫吧。”我回答道,“怎么了?”
“顾新的舌头不是被割掉的,”吴哥的表情变得很奇怪,“鉴证科的人查看了死者口中残存的舌头,发现它的创面很粗糙,并不像是锐器造成的。相反,创面上还有些参差不齐的肌肉纤维,他们觉得,死者的舌头是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被压断的。”
“我怎么听不明白?”徐佳一脸困惑。
我心里却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答案,我看着吴哥,压低声音问道:“难不成,顾新的舌头是被……”
吴哥点了点头,“是被咬断的。”
“咬断?”徐佳露出一副想要呕吐的表情,“你是说,凶手把他的舌头拉出来,然后再咬断了?那要用多大的力气,真是变态!”
“成年人上下颌的咬合力在七十千克左右,咬断一个人的舌头,并不是什么难事。”我看着那些在尸体边忙碌的警察说,“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凶手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吴哥抽出根香烟,无视徐佳的抗议,狠狠地吸了一口,“刚才我跟陈处争执了好久,他原本想把你作为嫌疑犯扣押起来的。”
“你是怎么说服那个榆木疙瘩的?”徐佳问。
“我说要借小川的脑袋破案,我向他保证,只要有小川,一个月内我必破此案。不然的话,破案的事就由他另请高明了。”
“他答应了?”
“嗯。”
“谢谢你,吴哥。”我觉得心里暖暖的。
“别谢我,要是一个月内破不了这几宗命案,我估计得停职,你估计就要被扣押一阵子了。怎么样,一个月,有没有信心?”
我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这案子处处透着蹊跷、诡异和不可思议。已经死了三个人,凶手、动机什么的都还是一团迷雾。更要命的是,我自己也深陷其中。
“慢慢来。”吴哥掐灭了香烟,“午夜拔头人那种案子咱们都给破了,我不信会在这案子上栽跟头。走,找个地方吃饭去,边吃边聊。”
“还去那家面馆?”徐佳很不满的样子,“这么早的时间,恐怕都没开门吧。”
“那去哪里?”吴哥挠挠头。
“肯德基吧。”
肯德基里灯火通明,还很暖和。现在是凌晨六点,时间还早,除了一对埋头大睡的学生情侣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客人。
我要了一份田园脆鸡堡和芙蓉鲜蔬汤,徐佳要了一份儿童早餐,吴哥则咬着夹了鸡肠的烧饼冲服务生笑。
“先生,这里不能外带食品。”服务生回报着职业性的微笑。
“我马上就吃完了。”吴哥毫不退让,这鸡肠是吴哥开车转了三条街才买到的,怎么可能放弃?
两个人对峙了一小会儿,服务生悻悻地离开了。
“那么,我们来梳理下这案子,”吴哥嚼着鸡肠,含混不清地说,“小川,现在已经死了三个人了,你有什么看法?”
“先从死者说吧。第一个是在校的援交大学生;第二个是高中男生,我的委托人之一;第三个是研究生。一般来说,对于连环杀人案,我们首先要找的是死者的共同点。”我瞥了眼闲坐在邻桌的服务生,她正瞪大了眼睛听着我的话。
“嗯……你接着说。”吴哥说道。
“这三起凶杀案有一个共同点,隐藏得比较深,从凶手的杀人手法来讲,这三起命案都属于模仿杀人。”
“模仿杀人?”徐佳的反应很快,“你的意思是说这三起命案,都模仿了佛教的轮回教义?”
“是的。第一起命案,死者被杀之后,五脏被放在了十八楼的塑料模特内,寓意着凶手希望死者重生。”
“可是,”徐佳摇摇头,“在第二起命案中,死者的五脏虽然被从体内取出,但却一直没有被找到。我们的人搜查了整幢大楼,尤其是十八层,却没有任何发现。”
“那么,或许可以这样理解,”我注意到旁边的服务生依旧听得很入神,“在第二起命案中,凶手并不希望死者可以重生。重生这个概念,在元代的佛教理论中就已被轮回所代替。现代主流佛教理论中,但凡众生,不管是花草也好,畜生也好,人也好,都要经受六道轮回。而不受六道轮回制约的只有四圣,即阿罗汉、辟支佛、菩萨、佛。但是我曾经在一本宋代僧人笔记中看到,说不能轮回的还有几种,其中之一即为死后五脏不全之人。笔记中还说,不受轮回和不能轮回是两码事,前者是跳出三界之外,无妄无求,而后者则是永堕地狱,不得超生。”
“那就是说,凶手对第二个死者怀有很深的恨意?一个高中生而已,会得罪什么人呢?”徐佳问道。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先不说这个,再来看第三个死者。第三个死者的致命伤应该是背后的那一刀,但奇怪的是,他的舌头却被咬掉了。我现在还搞不清,他的舌头是在死前还是在死后被咬掉的,我有点偏向于死后。为什么凶手杀了人之后,还要把他的舌头咬掉呢?我猜想,和上两起命案一样,凶手要借助尸体,来向我们传达某种以佛教轮回教义为背景的信息。”
“拔舌地狱。”徐佳恍然大悟。
“不错。”我由衷地点点头,徐佳的脑子转得很快,“在佛教的轮回教义中,第一层地狱叫做拔舌地狱。相传在世之人,凡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者,死后均被打入拔舌地狱。小鬼掰开来人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
“也就是说,凶手所犯下的这三宗命案,其实都是属于模仿佛教教义?”吴哥大口地咬着夹满鸡肠的烧饼,“真变态。”
我清清喉咙,继续说道:“一般来说,模仿杀人属于心理诡计的一种,带有很强的目的性。比如说为了混淆死亡时间、掩盖证据、制造不在场证明等等。不过这件案子的凶手比较特别,对第一个死者,他是抱有一定的好感,所以才选择了想让她重生的手法。而对于另外两个死者,他应该是比较厌恶,所以就分别给予了两种惩罚。一个永不超生,一个口不能言。”
“我们点的餐呢?”我扭头去催那个越坐越近的服务生。
服务生小跑着把东西端上了桌子,又坐在了旁边。
我咬了口汉堡,一股香甜的肉汁沁入喉咙,忙了一个晚上,真是有点饿了。
“吴哥,你查到七年前有什么比较奇怪的案子了吗?”
“没,有两宗比较奇怪,但是已经抓到凶手结案了。说实话,我当警察六年了,跟这件案子一样变态的,就只有一年前咱俩合办的那个午夜拔头人案件。”
可是……张璇明明说七年前……我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对了,张璇的原话是“碎尸的手法跟七年前一模一样,当时你就在那里”。按照字面的意思理解,她虽然说有人被杀碎尸,但并没有说警察发现或者侦破过这个案子。如果没有发现尸体,警察只会将当事人列入失踪人口。
“吴哥,还要麻烦你查一下七年前的失踪案,哦,最好六年前的也查一下。”
“这个我明白。”吴哥应道。
三人开始埋头吃饭。我的眼皮有点沉,等下该去哪里补补觉了。事务所是回不去了,吴哥那里脏得像猪窝,徐佳那里……
“那个……我说……”听到声音,我们三人一起抬头看着旁边站着的服务生。
“要不要番茄酱?”她涨红了脸看着我们。
……
原来服务生在我们身边断断续续听了一些案情,还以为我们要么是编剧,要么是作家,鼓足了勇气向我们搭话。在确定了吴哥和徐佳是正正经经的警察之后,小姑娘就把兴趣转向了我。毕竟这年头警察经常见,侦探却不经常见。鲁迅先生不是说过吗,物以稀为贵。
吴哥和徐佳都要开什么案情讨论会,一早就要回去。我向徐佳提出了去她那里猫一觉的要求,果然遭到了严词拒绝。于是,在目送吴哥和徐佳远走之后,我坐在凳子上,喝着小姑娘请客的肯德基港式奶茶,添油加醋地把午夜拔头人那个案子跟她胡扯了一通。看着她充满崇拜的眼神,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那感觉就像是小学二年级学生向一年级的炫耀背乘法口诀表一样。意兴阑珊地出了肯德基,我带了一包薯条三包番茄酱作为见面礼,骑上宝马自行车慢慢悠悠地向熊猫住处晃去。
其实,我倒有点佩服熊猫。他能一天到晚地宅在家里,面对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编程语言,犹如面对自己的初恋情人,紧张、认真、兴奋、时常遐想。有次我问他,面对着那些冷冰冰的英文符号,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冲我翻了翻白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是的,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自己觉得非常快乐,又何必去在乎别人的眼神?推开房门,熊猫还挺着大肚腩在液晶屏前奋战。我打了声招呼,把薯条跟番茄酱都扔了过去。
“一包薯条,三包番茄酱?这是什么待遇?”熊猫愤愤不平,“我每次想多要一包番茄酱,都难得要死。”
“哥碰到粉丝了。”我一头扎在熊猫凌乱的床上,“你干吗呢?”
“通过控制终端发布程序,利用TCP/IP网络技术,远程控制目标端操作权,进行数据传输。”
……
“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切,你那么厉害,怎么不学学西班牙还是阿根廷的那个少年黑客,做个程序让所有人的网银都向你的账户转一毛钱,那样你就变成千万富翁了。”
“那孩子给判了终身监禁。”熊猫嚼着薯条看着我,“要是我也进去了,你能发誓送我一辈子薯条吃吗?”
“那倒不能。”我实话实说。
“所以啊,犯法的事还是不能干的,最近那凶杀案的凶手,肯定也逃不了要被枪毙。”熊猫舔了下嘴边的番茄酱,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凶杀案?哦,那个高中生吧。我听徐佳说她来问你话了,那个高中生被害的时候,我不是一整晚都在你这里睡吗?我有不在场证明。”
熊猫转过身说:“我不相信你会杀人,不过……”
“不过什么?”
“我给的不在场证明,其实是假的。”
“什么?”我从床上坐起,睡意全无,“你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你确实是在我这里睡的,不过我中间出去了一阵子。”熊猫小心地斟酌词句,“反正破解程序已经在自动运行,查出IP地址只是时间问题,而你又睡得很死……”
“你是什么时间出去的?”我问。
“大概十二点钟,我找了间酒吧,寻思着看能不能遇到个慧眼识英才的妹子。很可惜的是我坐到了凌晨三点多钟,喝了六瓶啤酒还是无人问津。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也就是说,我有四个小时的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我后背上渗出冷汗。
熊猫点头。
“那你为什么对徐佳说谎?”
熊猫又扭过身,丢给了我一个背影,“我不是说了吗,我不相信你杀人。”
我没有说谢谢,以我们的交情,这种客套的话太过于做作。我卷起棉被,斜靠在床头,心绪烦乱。
仔细地想一下,三起命案我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尤其是第三起,更是直接发生在了我身边。我甚至有点怀疑,我是不是患了人格分裂症,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那三个人?
鬼扯。
我笑了起来。人格分裂这种事,在现实生活中都会有很强烈的表现。比如不同人格交替使用身体而带来的疲倦感,不同人格使用物品后而变换位置的不协调感,周边熟人对于不同人格的认知等等。如果一个人患有人格分裂症,就算他本人不知道,他周边的人也会发现的。
“熊猫,你觉不觉得有时候我很像另一个人?”虽然觉得这问题很扯,但我还是问了出来。
“有啊。”熊猫盯着屏幕道,“特别是让你花钱的时候,别说像另一个人,我觉得你简直不是人。”
“……”骂了句粗口,我裹着被子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