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空的算计
一
见友子下床穿衣,准备要走的样子,浅越一脸不悦:“怎么,这就走了?不多待一会儿?”他斜躺在床上,一边望着微暗的天花板,一边抽着烟。
“我倒不是急着要回去……只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友子并没有停下穿衣的动作。“你今天有点儿不同于往常,一完事儿就草草收场,过去你可不是这样。”
“是吗……”浅越漫不经心地回答,看起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真的好奇怪。”友子还在寻思,“难道有什么事惹他生气了?”
这天从公司下班在约好的地点见面后,一直到现在,友子就是这种感觉。“他好像一直心不在焉地在想着什么事。”友子好几次都这么想。有几次,他甚至没听清友子说的是什么,而再次询问。但是,又觉得他并不是在想问题,那涣散的眼神,与通常人们在沉思时的样子有着明显的不同。那是一种像被什么东西迷惑住一般,丢了魂似的眼神。有好几次,友子是用手抚着胸口望着他这种眼神的。那时她觉得,浅越正在用视线舔遍自己的全身。
进了酒店后,浅越也显得异乎寻常,一改从前先进入浴室,两人一起喝完一瓶啤酒的习惯,而是一上来就向她求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友子穿好衬裙,走到镜子前,用梳子梳着头发,心里却始终放不下这个疑问。
“喂,你过来一下行吗?”浅越的口气里仍含着不快。
“什么事啊?”友子也终于不耐烦起来。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下,不想扯着嗓门说话!”
“不要紧,这墙厚着呢。”友子对浅越只为自己着想的做派多少有些生气——“你有事要和人家商量,还要听你的。”只是她没把这个想法说出口。
“你过来一下嘛。”
友子拧不过浅越的死乞白赖,走到床前,坐在被单凌乱的床边。
浅越立马把手搭在友子肩上,使劲将她揽了过去。
“什么事啊?你放开我!”
“你真的喜欢我吗?”浅越并不松手。
“你在说什么啊?”友子用力扳开浅越的手,想挣脱,“你又不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再说,这话也不该是男人说出口的吧?”
浅越松开了手。“不,我是认真的,你好好回答我。”躺在床上的浅越拉起毛毯遮住下半身,坐了起来。
“喜欢!喜欢得要死呢——这下好了吧?无聊!”友子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心里在想:“事到如今,这人还想问什么呢?不管怎样,我可再没耐心搭理他了!”
“是吗……那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浅越的口气一下变得柔和起来,声音也低了许多。“你会为我去死吗?”
“怎么?!”友子一下睁大了眼睛,她一时没法理解浅越的话。“别开玩笑好不好!”
“谁开玩笑了,这事能说着玩吗?”浅越说完又躺了下来。
“嗯,这……”友子含糊其辞地应道,她根本就不想去回答。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这样的。”浅越伸手从床头柜上取烟,友子条件反射般地为他点火。
浅越一声不吭,闭着眼睛抽烟,但看起来心不在焉。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友子问道。
见他仍不做声,友子便想:“是不是我没爽快地答应为他去死,他不高兴了?”
“假如我答应为你去死,你打算怎样?是不是等我死了以后找别人结婚?”
“说什么傻话啊,我当然是和你一起走了!”浅越脱口而出。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给友子的感觉倒更显得是出于真心。
“一起?在这里?”
“怎么可能!可以找个地方去旅行,比如北海道什么的,在人际罕至的原始森林里……”
这话让友子觉得有点儿意外。从性格上来说,她觉得浅越并不是那种向往原始森林的人。
“那……去北海道要花很多钱吧?”
“钱倒不是问题,带上十万元,够开销了。”
“十万元?不要那么多吧……只是,为什么要去死啊。”
“不好吗?这样子活着,真没什么意思啊!”
他一定还瞒着我什么事——友子这样想着。“嗯,说得也是……但要死,也得有个明明白白的理由吧,我可不想稀里糊涂地送掉性命。”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在想:“这才是我真实的想法。因为不想死,所以才会想到要和他商量那件事……”
“你是说你不愿意?”
“是的。要是我不愿死,你会一个人去死吗?”
浅越直起身。“你真的不想死?”
“嗯!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肚里怀着你的孩子哩,怎会愿意去死!”
就在昨天,友子被查出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但她事先却毫无预感。本来,今天见浅越的一个目的,就是想问他要做人流的钱,没想到他一直郁郁寡欢的样子,也就始终开不了口。所以那句“因为肚子里怀着孩子,所以不想死”的话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怎么?”浅越果然皱起了眉头。他用一种带有嫌恶感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友子的腹部,嘟哝道,“你怀上了?真没办法!”
“啥?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不知道是谁干出来的呢!”
“好了好了,不管怎么样,反正快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了!”
“你去做傻事吧,我可不去死。”友子一边心里想着“咱就这样一刀两断吧”,一边说出了这句话来。她想,反正我是不会和这个人一起去死的。
“别这样吧。就算你不死,我也会让你这一世嫁不了人的……”浅越那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好像是在说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这和反应强烈的友子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二
回到自己公寓的房间里,友子躺在沙发上想开了。对刚刚分别的浅越敏之所怀有的不满多少妨碍了她的思考,但不管怎样,她得尽快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最晚到后天。”友子想着,“从现在起到后天还有多少小时?”刚才经不住浅越死乞白赖的劝说,友子最后不得不答应在后天给出答复。当时要是不这样,看起来浅越是不会放她回家的。
友子所在的公司和浅越所在的公司同在一幢楼里。浅越是公司的财务会计,他的同事中西武司和友子上下班坐的电车是同一个方向,所以早上常常会碰到,彼此互相打个招呼。后来,在中西的介绍下,友子和浅越成了朋友。
那是半年前的一个午休时间。因为友子正好也带了一个同伴,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中西的“一起去喝个茶吧”的邀请。四个人就这样坐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聊天,然后分手。那时,友子对第一次见到的浅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当天下班前,友子接到了浅越请她一起看电影的电话。在认识当天就打来这样的电话,对如此厚颜无耻的男人,友子一下感到不知所措,不过她最后还是答应了。那个午休时一起喝茶的同伴回来对她说,浅越是个“感觉很不错的人”。友子最后接受浅越的邀请,也许是出于一种女人自尊心的满足。
年逾二十七岁的友子,或多或少地有过与男友交往的经验,所以这次也是半带着“大家一起玩玩”的想法与大她三岁的浅越交往,她猜想对方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思。两个人都没在口头上表达过对对方的爱慕之情,即使后来发展到去酒店开房,也是如此。唯一的变化是,浅越开始频繁地送东西给她了。
一开始友子没在意,次数一多,她开始担心了。
“不要紧吧?”友子问浅越。
“你瞎担心啥?”浅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好多张五千日元的大钞。信封上写着的收信人是浅越,寄信人据说是老家的伯父。
“家父的遗产现在都由我伯父打理,他每月要寄给我五万日元。”浅越解释道。
“要真是这样的有钱人,倒可以嫁给他。”友子心里盘算着。
“现在想起来,这钱应该是公司的钱款。”既然浅越追求虚荣,友子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偶尔也会主动索取。“对了,这个估计也是。”躺在沙发上的友子忽然想到,租赁这间公寓的保证金也是浅越出的。
在杂志插图上看到的那种高级公寓,友子十分羡慕。她曾梦想过,要是自己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该有多好!现在住的房子虽然和画报上的高级公寓相去甚远,但她也满足了。公寓的电话总机就在管理员的房间里,每个房间都通有电话,这点她十分中意。
“他一定是做得太过分了!”友子这样想着,但奇怪的是却没有一点儿寄予同情的念头。这也许是刚才浅越强加于人的态度使然。
“账目上已有五十万日元的缺口了,再也没办法补上,索性畅快用,反正最后也是一死。”
“那……不能去投案吗?”
“至少五年徒刑,难道你不介意在牢里过日子?”
“怎么,我?”
“对啊,你不想想,我是为了谁陷入这个泥坑的?”
“怎么说出这种话……”
“总之,要我剃光了头,穿上囚衣坐牢,我是绝对不干的。不说别的,我坐牢了,你会怎么样?也会被公司开除的吧?”
“这……”友子咬着嘴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想,浅越确实没说错。
“可我真的不想死……”
“你再仔细想想。你不想一起走,也好。我会留下遗书,就说是受了某个女人的唆使,才拿了公司的钱买这买那的。遗书还会附上购物的清单。结果呢,你会被公司开除,将来也没人愿意娶你,最后还不是一样自杀?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和我一起先游山玩水,然后悄悄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是更好吗?呃,你觉得呢?”
“真卑鄙,没想到你是这样卑鄙的人!”友子的嘴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得生疼。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不好?”浅越还是原先的一脸微笑。“你那样子像是要杀了我呢!不过,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劝你不要有杀我的念头。我现在在想,该不该在遗书里写上‘如果我死了,请先调查那个名叫并木友子的女人’这句话。留下了这句话,不管别人当我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会先调查你。嗯,我会写上两三封这样的遗书藏在几个角落里,不然被你识破就麻烦了。”心理上占着上风的浅越滔滔不绝地说着。
友子想了一会儿,开口道:“那……有没有办法委罪于别的什么人呢?”也许说出这样的话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友子的声音放低了很多。
“这个,我也想过,可是行不通啊。和我一起做事的就是中西了。但那家伙是个严谨的人,要怀疑,肯定只有我了。”
“是吗……”友子显出无计可施的样子,“那真的是没办法了。”
“怎么样,还是一起去旅行吧?”
“这样吧,让我好好想想,后天给你明确的答复,好吗?”
“后天?那好吧!”浅越脸上露出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
“难道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友子竭力抑制住心里的焦虑,从沙发上直起身来。
不管怎样,她讨厌去死。特别是现在,光是想一想要和那个浅越一起赴死,友子就觉得身子在一阵阵痉挛。
但是,刚才浅越说的,可不一定是单纯的恐吓。留下一份遗书,将友子的一生毁掉,这种事他完全做得出。浅越自杀,然后警方发现了遗书,像侦讯般调查友子——“我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腾吗?”
友子起身冲了一杯咖啡。她要用咖啡来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找到应付的对策。
三
浅越敏之无法清晰认识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有时候会觉得奇怪:“我怎么能这样镇定自若?”他的心里甚至没有一点儿焦灼不安的感觉。
他在账簿上作假挪用公司资金的数额已达五十二万日元。这个数字偶尔也会跃入他的脑中,但最多也就让他苦笑一下:“这钱用得可真多。”这也许是他心理上已完全变得自暴自弃的缘故。“事到如今,着慌也是白搭。”他差不多每隔一小时就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当然浅越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自暴自弃的。
当初挪用的金额不怎么多的时候,如何填补窟窿,他也是十分焦急的。但是作为一个工薪族,他根本无法筹措到多达五六位数字的资金。到了这个时候,浅越就和大多数人一样,寄希望于赌博性的自行车赛。每当挪用一笔公司钱款,他就拿出一半钱用在并木友子身上,余下的一半用来赌博。他预想这样是能瞒天过海的,“因为毕竟也成功过几次。”这样的想法成了让他越陷越深的一大诱惑。
在中西武司的介绍下,浅越第一次见到友子,就被她吸烟的姿势迷住了。这种迷恋与那种纯粹感受到对方的吸引力有些不同。至少说起来,并不是感到她有多美。
用修饰得十分精致的手指夹着烟,慢慢送往涂着口红的唇边——友子吸烟的姿势,乍一看,好像很自然,其实,那是经过充分练习后学会的动作。浅越想,这肯定是在照着镜子反复模仿练习后才学会的,她肯定认为这是最适合自己的吸烟姿势。基于这样的想法,他得出结论,这一定是个爱玩的女人。既然十分在意自己在男人面前的表现,那她应该是渴望与男人一起玩乐了。正是这种想法促使浅越当天就提出了约会的邀请。
浅越至今仍认为他当时的分析并没有错。那天,在走出电影院的时候,他发现,友子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身上。旗袍女子穿着得体,刻意勾勒的身材线条优美。浅越心里猜测,友子大概十分眼热这样的打扮,希望自己也能穿成这样。走了一段路后,估计友子已经忘了刚才注意旗袍女子穿着的事,浅越若无其事地说:“你这身材,穿上旗袍一定很合适。”
“是吗?”友子的声调明显高出了许多。“其实我是想过要穿一次看看的,不过,好像上班时不能穿吧?”
“没这种事。男人见到女人穿得漂亮,高兴都来不及哩。”
“男人都如狼似虎吧?”友子嘴里蹦出了一句玩笑话来。“要是公司里的那些大人物都像浅越那样就好了!”说着,友子与浅越挨得更近了。
在下次见面之前,浅越特地去打听了缝制一件旗袍的费用。当他得知,如果不是特别贵重的料子,一万日元左右就能制作一件时,便产生了给友子定做一件的念头。
这便首次萌生了挪用公款的念头。
挪用一万日元,那不是很简单?但一想到事后如何弥补会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时,便又多拿了一万日元。这多拿的一万日元,浅越就用来去“后乐园”赌自行车赛了。
他虽然是第一次赌自行车赛,但想起友子曾经说过的话:“赌车赛不能见异思迁,要看准最有希望胜出的‘优胜候补者’,全数投入。”于是他将场内所有的赌赛报纸都买来看,仔细对比分析,找出最有希望获胜的“黑马”,将一万日元统统押上。结果真的赢了!投下的一万日元连本带利,返还了三万四千日元。第二天,浅越赶紧将两万日元归入公司金库。这样,即使给友子做了旗袍,手头还剩有四千日元。与友子的交往就这么十分体面地拉开了序幕。当然他挪用公款的事是一直瞒着友子的。
起步虽然体面,结果却将他逼入了困境。
他喜欢友子,一大吸引力是友子生活讲究排场。于是,只要觉得能配上友子打扮的衣着用品,他都会设法去买来。这倒不是为了讨欢心。浅越曾经分析过自己的这种心理,他觉得这样做,与其说是单纯地给女人买东西,不如说是为了感受友子变得越来越漂亮后带给自己的愉悦和欢喜。
就这样,为了让友子变得漂亮起来,浅越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吞公司的钱款。第一次的侥幸成功,麻痹了他的自制力。但第二次却铩羽而归。大受打击的他悻悻然离开赛场,心想,以后再也不玩了。但转念一想,挪用公司的资金缺口怎么办?除了赌赛,找不出第二种办法来。咬咬牙,再赌一次吧,结果又是失败;接着是第四次……不断的失利,令浅越失去了理智,他挪用的公款数目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现在,一月一次的账目检查就在眼前,而他侵吞的公款已达到了五十二万日元。他不是没想过“再搏一次”,却又觉得“我已经累了”。相比身处被欲望旋涡包围的赌赛场,在混合着汗臭、灰尘和“关东煮”气味的空气中,一边读着印刷粗糙的赌赛报纸,一边神经紧张地倾听中彩预测人的叫喊声,他更想能稍稍安静地休息一下,这样的欲求正在慢慢苏醒。“想起来,这半年多,我的神经可没半时安稳过。”
他终于开始盘算如何去死。“在死之前,我要忘记一切,带着愉快、充实的心情和友子一起去旅行。”愉快的旅行,最好的旅伴就是友子了。她身上独有的小资情趣,不管住多豪华的酒店,应该都不会逊色。
浅越设计了这次旅行的计划。这次旅行的高潮就是双双赴死。
最后之日的前夜,两人共浴。这天夜里他不准备与友子做爱。翌日,两人在树林里吞下安眠药。最后时刻,他要在友子的膝头盖上一块手帕,然后两人都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发现他俩尸体的人们一定会为他们凄美的赴死模样所震惊,尤其会感叹友子裙摆一丝不乱、双膝合并的优雅姿势。
浅越在自己的脑海里描绘了这样的情景。奇怪的是,此后他的心情出奇地平静。他想,至少现在,我已不慌张。
四
友子拒绝了浅越一起赴死的请求。当时,浅越确实受到了打击。但转念一想,她最后必定非接受自己的请求不可。“我只要这么威吓一下就足够了!”不管怎么思考,谅她还没有可以拒绝的智慧吧。
所以第二天浅越照常到公司上班。他要是缺勤的话,中西就会代做他的工作,这就有发现账目漏洞的危险。被发现贪污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好怕,但因此使好不容易想好的旅行计划泡汤则是万万不可的。他端坐在办公桌前,认真投入地工作,有时也会抬头同坐在对面的中西说上几句玩笑话。
将近中午时,他面前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是同幢大楼的人打来的内线电话。
“请问中西先生在吗?”听筒里传来的是个女性的声音,有点儿嘶哑。
“啊,中西君,你的电话!”浅越隔着桌子将电话听筒递给中西。
“喂?哦、哦!”接过电话,中西一边应着,一边瞟了一眼浅越。
这个眼神不由得让浅越在心里掠过一丝疑问。他隐隐觉得,电话里的女人声音虽然不同于往常友子的说话声,但声调十分相像。
浅越竖起耳朵想听听中西在说些什么。如果对方真是友子的话,他很想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但中西只是“嗯、啊、不”地应着,从没说出过一句完整的话。
“哼,定是友子这娘们儿关照好的!”浅越愤愤不平地想。她一定是在电话里先关照好中西:“接下来,你对我电话里说的事,只需回答‘嗯’、‘不’就可以,其他的不用多说,OK?”
浅越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他也曾经和友子打过这样的电话,现在友子用这个办法来对付他了!
浅越离开座位,走向办公室的一角,那里有一部只能用作大楼内通话的电话机。
“您好!”话筒里传来接线小姐的声音。
“请接内线413。”这是友子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好的。”一会儿接线小姐告知,“对不起,该机正在通话中。”
“果然!”浅越自言自语道,“正在通话中?同哪里?是外线吗?”
“请稍等……是内线。啊,就是您同一个房间!”
“啊,是吗?谢谢!”他想:“这下是毫无疑问了!”
浅越很想知道他俩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办法来。他忽然有了尿意,便朝洗手间走去。
回到办公室时,正好响起午休的铃声。
中西已搁下电话,随着午休铃声的响起,他也站起身来。
“怎么样,一起去吃饭吧?”浅越试探道。
“不,今天正好有点儿事。”中西的语调显得有点儿慌乱。
看来真的是去见友子了——“哦,是有约会吧?”浅越抑制住情绪问道。
“哪里啊,看你说的!”中西说着走出了房间。
浅越踌躇片刻后跟了出去。他蹑手蹑脚,悄悄地尾随着中西。
一走出大楼,中西就迈开了大步。他走路从不回头,所以浅越也可以放开胆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中西走进了一家名叫“西利乌斯”的餐厅。浅越见了赶紧进入与这家餐厅相隔两三个门面的另一家餐馆。
过了大约十分钟光景,浅越借餐馆的电话打到“西利乌斯”餐厅。他对接电话的女服务生说:“请问你们餐厅现在是不是有位戴着贝壳形耳环的女顾客?”
“请稍等。”女服务生好像搁下听筒去找了。友子每个星期都要换戴不同的耳环,今天应该是戴贝壳形的耳环。那耳环也是浅越买的,虽是廉价货,但戴在友子身上却显得像贵重饰品。
“让您久等了。是不是个子高高的?”
“对、对,还留着长发。”
“嗯,没错。要不要请她听电话?”
“不、不。有个伴侣,是吧?”
“对,是个男的。对了,您是哪位?”
浅越再不做声,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他的心里慢慢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既不是单纯的怒火,也不同于悲哀,说是猜疑,也好像弱了一点儿。这种感觉让他食欲顿无,刚刚点的炸鸡块,也只吃了一半。他突然想起,所谓的胸闷,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他真想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就跑去“西利乌斯”餐厅,一屁股坐在中西和友子面前。这样的话,憋在心里的那股恶气大概就能够得到宣泄吧。但是很快,一种类似于自尊心的东西又阻止了他的这种冲动。
最后,浅越还是怀着乱糟糟的郁闷心情回了公司。
整个下午的上班时间里,浅越脑中一直被中西和友子坐在一起的影子占据着。友子为什么要找中西约会?他想来想去想不通。
对此,他作了好多种假设。最先想到的一种可能,就是友子会不会将我昨天向她挑明的事告诉了中西,并寻求他的帮助?但若是这样的话,中西的反应也太平静了。在下午上班的时间里,中西就像往常一样,熟练地整理着账簿和票据,对浅越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关心。要是友子真的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仍能如此镇静自若,那么,中西的演技就该是专业水平了!这样一分析,浅越认为,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
但若排除友子向中西透露自己的秘密这种可能性,那么他们私下里见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浅越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那点儿安宁,现在又失去了。
五
友子坐在一家名为“序曲”的音乐茶座一楼等着中西。这里的座席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排列的,每个座位的宽度都刚好能坐两个人。所以,只要中西赴约,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得和友子贴身而坐——正是因为“序曲”的座位有这个特点,友子才选择了这里。唯一的不足是,这里最近刚刚经过装修,灯光敞亮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暧昧有情调了。不过也没办法,这样的音乐茶座都受到了警视厅的警告,被要求进行改装。
“他会来吗?”友子端起咖啡轻轻啜了一口,自言自语道。如果他爽约,那么,好不容易想好的计划也就泡汤了。但她仍有充分的自信,午休见面时花的工夫应该不会白费。“只要他现身,就由不得他了!”
浅越敏之以间隔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在后面跟着中西武司。因为是刚刚下班,很多人争着涌出大楼,中西和浅越之间隔着许多下班的人,被发现跟踪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而中西身高将近一米八,走在人群中不怕他走失掉。慢慢地,浅越发现中西开始在人群中“见缝插针”,步子越来越快。“小子!看你急的,竟跑那么快!”
下班铃快响的时候,中西曾问浅越:“你带香皂了吗?借我用一下!”这话挑起了浅越要跟踪他的念头。
中西使用香皂是一个异常的举动。他是一个平时对穿戴不甚讲究的人,头发也总是乱糟糟的,一副不拘小节的样子。下班回家时也不太洗手。所以,当中西提出要借香皂一用时,浅越不由得瞥了一眼他的手,心想:“难道他手上沾着墨水了?”但是中西的手并不怎么脏。
在还香皂时,浅越发觉,中西神清气爽了许多,他洗的好像不仅仅是一双手……“难道……真的是和友子有约会了?”浅越拿定主意,今天非得看看这小子是不是背着我偷腥不可!
过了一会儿,中西停下了脚步。浅越定睛一看,前面是自己也熟悉的音乐茶座。只见中西抬腕看了看表,走进了茶座。
在“序曲”音乐茶座,客人坐在座位上是无法看见入口的,所以每当听见门口引导客人的服务生一喊“欢迎光临”,友子总要扭头看一次。中西说过他并不熟悉这家茶座,友子想,要是他进来后找不到自己而晕头转向,多不好!在过了约定的时间快十分钟的时候,中西出现了。友子忙抬了抬左手招呼他。
“等很久了?”中西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估计是看到这里都是情侣座的缘故,他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嗯,是啊。”友子稍稍挪了挪身子。“让女士久等,那可不礼貌哦!”
“真对不起!嗯,你要和我商量什么事来着?”
“你真是个急性子!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先歇口气,慢慢说不行吗?”
“嗯,好……但你说有件很要紧的事要找我商量,所以我才……”
“哎呀,你的意思是,因为我这么说了你才来的?要是我不说有事和你商量你就不来了?”
“也不是这么回事吧……”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也无话可说了。有事商量什么的都是假的,我知道,假如我不这么说,你是不会来的。”
中西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一只手慌张地摸着口袋。友子见了忙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中西。
“昨天晚上,不知怎么搞的,半夜一点左右醒了后就再也睡不着了。胡思乱想间,一下就冒出了想见你的念头,这样的心情,你可懂?”
中西没有答话。友子费尽心思想好的套路他似乎并不循着走。“这真是个木头人!和浅越简直不能比。”
“好了好了,不说了!”友子继续演她的戏。“中西先生住的是公共住宅吧?”
“嗯,就是那种住宅公司经营的单身公寓,每晚只能对着四壁发呆。”
“那……有电话吧?”
“哪有那么阔气啊,不过公寓前就是公用电话亭,倒也方便……”
“是吗?哦……不行!”
“怎么?”
“啊,没什么!嗯,对了,外国电影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镜头吗,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给朋友打电话。昨天夜里睡不着,我就在想,要是中西先生有电话的话,那该多好啊,我可以每天晚上打电话了!有些话当着面说不出口,可以在电话里说的嘛!”说着,友子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嚷了一声,“真好听!我非常喜欢这首曲子。”但是她却说不出这首曲子的名字。
友子慢慢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椅背上。一会儿,她的身子微微朝中西身上靠去。中西默默地承受着她的体重,并没有躲开的意思。“看来,进展顺利啊!”友子心里有点儿得意。
“嗯……那你的住处有电话?”中西问道。
“是的,管理员会转接的。拨外线的话,只要先拨个0就行,还是蛮方便的。”
“哦,真奢侈啊!”中西的口气里满是羡慕。
“那也不算什么,电话机是很平常的设施吧。因为房东是我哥哥的一个战友,所以房租也特别便宜。假如没有这些条件的话,我根本就没法住。”
“嗯,是的。那你的电话号码是……”
“啊,你问号码干什么?”
“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样,我也在想,要不要半夜给你打电话呢?”
“是不是我用药过猛了?”友子想。不过告诉他应该也没什么坏处,总不至于用电话来骚扰我吧,再说他打电话也不方便。于是,友子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中西,中西很认真地记在了笔记本上。
友子将头整个儿靠在了中西的肩上。浅越在二楼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背,但他还是能想象出友子陶醉的模样来。“贱货!”浅越轻轻地骂了一声。友子并不是被音乐所陶醉,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怎么喜欢音乐,友子自己说过,她只喜欢舞曲。这个音乐茶座最早是浅越告诉友子的,后来知道她不喜欢音乐,便不再来这里约会了。所以,友子陶醉其间的,不是这里的音乐,而是和中西在一起的时光。“真没想到。这个女人应该不是第一次和中西约会了。”浅越相信肯定是这样。不然的话,这女人不会和中西这么亲昵。他想起来,以前也有过数次拒绝他约会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对友子说的“家里还有脏衣物等着洗”之类的理由信以为真,现在看来都是借口!
浅越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一直以为言听计从的友子居然早就背叛了自己。浅越开始对友子产生了嫌恶感,他恨得咬牙切齿。
这时,在一楼的那两个人站了起来,浅越慌忙弯下身子。他看了看表,时间已过了将近一小时。约莫一分钟以后,他也站了起来。“今天一定要跟个水落石出!”浅越横下了心。他说不清楚跟踪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又觉得没法说服自己不这样做,他不认为这是嫉妒心使然。
天色很晚了,但浅越还是能分辨出前面的这对男女。友子挽着中西的胳膊,两人步履缓慢地走着。
六
跟踪,浅越紧追不舍。当见到友子和中西拐进一家餐厅时,他也连忙走进对面的小吃店,一边吃着简餐,一边不放松监视。其间,他对自己这样的行动产生了怀疑,“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与其这样还不如做点儿别的事。”但这个疑惑刚一出现就消失了。对于一个决定赴死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了。就算是现在放弃跟踪,转身回家,到了家里也无法放下这两个人的事。与其回家胡思乱想,最后懊悔没跟踪到好看个究竟,还不如现在一不做二不休……
友子和中西的身影消失在附近的一家大型舞厅里。浅越稍一犹豫,立刻叫住一辆驶来的出租车。
“能不能在这儿停一会儿?”浅越坐进车后央求司机。
“哦,要停多久?”看上去有点儿脸善、年已四十好几的司机似乎有点儿不太情愿。
“这个,还不太清楚,至少一个小时吧!”
“要一个小时?那有点儿……”
“怎么,不行吗?我每小时付你三千日元怎么样?当然是预付!”
“三千日元……”司机似乎还在考虑是不是值得接受。“不过先生,你可不能做坏事啊。”
“做坏事?不可能啊!只是想监视一个人。”
“啊,你是警察?”
“不,不是……嗯,和警察也差不多吧。”
“那……是报社记者?不对,报社记者应该自己有车……对了,你是私人侦探!”司机恍然大悟地说。浅越也懒得去争辩,摸出了三千日元递给了他。
“就停在这儿?要不要躲到更隐蔽些的地方?”司机接过钱问。他好像对浅越的行动也产生了兴趣。
“不用了,对方是个新手,他不会发觉的。”
浅越把身子深深地陷在座椅里,视线投向舞厅的入口。
“哈哈,原来是监视那个地方。”司机循着浅越的视线望去,然后朝舞厅的方向努了努嘴。“是现在流行的品行调查啊,那女人是有夫之妇吧?”
“嗯?啊,是的,是个有夫之妇。”被误解成私人侦探,浅越一下子也来了兴趣,顺口胡扯道。
“呵呵,果然是这样。现在的女人都喜欢跳舞,进了舞厅就可以和男人搂搂抱抱了。”
“大概是这样吧,我不会跳所以……”
“对了,前些日子听三个一起上车的学生客在说,只要一起跳上一个小时的舞,通常就能把女人搞到手。女人一跳上舞精神就会兴奋起来,这便是跳舞的好处啊……”
“是这样的呢……”浅越嘴里含混地应和着,心里却在想:“果真是这样吗?”
友子好像是爱跳舞,第一次和浅越一起看电影的晚上就问过他会不会跳舞。她还说过不爱听古典音乐。
“这是你唯一的缺点。”
“哦?那你不会跳舞也是个缺点,咱打个平手,半斤八两。”友子还嘴道。现在想来那或许并不单单是个玩笑话。
“你想学跳舞吗?”
“现在还学?算了吧,抱着你跳,就算出丑也没什么……”
“讨厌!那你这样,我可要和别人偷情啦。”
“她说的偷情难道就是和中西吗?”中西人长得高,看上去像个运动员,跳舞应该也在行的。跳上一个小时后,友子也许就会像刚才这个司机说的那样成了他的人吧?因为没有经历过,浅越并不了解舞厅的氛围是什么样的,他最多也就是从小说和电影里获得的那点儿知识。反映到他头脑中的舞厅里的情景是刺激和极端的:男男女女从膝盖到胸部紧紧贴合在一起,缓慢地摆动身体,互相煽动对方的欲望。浅越相信,人置身于这样的场合,不可能无动于衷。
所以,一开始只是带着偷腥的想法去和中西跳舞的友子,在中西娴熟舞步的诱惑下也许就束手就范了。再加上这个女人本来就不是处女……
浅越的脑子在不停地旋转,每个场面都有友子的影子。“我这是怎么了?被友子这个女人迷惑住了?真傻!”浅越不由得自责起来。
时间过了将近有一个小时了。
“先生,怎么还不出来呢?”正在司机等得有点儿不耐烦的时候,友子在舞厅门口出现了!她似乎在注意从眼前驶过的一辆辆汽车。过了一会儿,她扬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但她并不急着上车,而是转身向后,做了一个示意的动作。只见一个男子从舞厅跑了出来。是中西。最后两人一起坐上了那辆出租车。
“快,跟着它,就是前面那辆!”浅越从客座探出身子急急地说道,“别跟丢了啊,他们绝不会想到有人会跟踪,所以你给咬紧点儿好了,不要紧的!”
“没问题,先生。哈哈,我最喜欢干这事了!”司机似乎也一下子兴奋起来。
两车始终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一路上有闪烁不停的霓虹灯和明晃晃的路灯相随,所以能大致看清楚车里的样子。两个人的头又像在咖啡馆里见到的那样靠在了一起。
“能不能再近一点儿?等遇到红灯时可不可以追上去和那车并排停着试试?”浅越很想看看车里的友子和中西都是什么样的表情。
但司机不答应。“这个不行!也许客人无所谓,但人家司机会觉得奇怪的。”
前方的车左拐,浅越的车减速后也跟着左拐。
“我说先生,那女人还真是个有夫之妇哩。”司机感叹道。
“哦?何以见得?”
“你想啊,和男人在舞厅里跳了一个小时的舞出来,还自己叫出租,请男人上车。他们的目的地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那女人肯定是事先想好了再出门的。先生,这对男女的关系应该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
“确实如此。”浅越心想。扬手招车的确实是友子。所以,应该是友子主动在勾引中西吧。“在这之前,两人有过约会,也是事实。”不然的话,再怎么样,也不会是女方做出这个举动吧?
一会儿,友子和中西的车停了下来。
“哎哟乖乖,像是要去男人的家哩。这里可是住宅公司的单身公寓啊。”司机咂着嘴说道。
浅越坐的车缓缓地超了过去。回头一看,中西和友子正走下车来。友子还用手拂了一下自己的臀部,好像很在意裙子是否坐出了褶子。
犹豫了片刻后,浅越让车掉了个头,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友子的公寓。
七
浅越用钥匙打开了友子房间的门。这钥匙是在浅越为友子支付租房押金时,友子给他的。但直到现在,他从没使用过。友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女事务员,一个人租住这样的公寓房间,这件事本身就很容易招惹好奇的眼光。所以,如果时常出现在这里的话,必然会引起旁人的窃窃私语。浅越不喜欢这样。
一打开门,进入的是起居室。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但因为没什么家具,一只孤零零的沙发显得和房间格局不太协调。
浅越一骨碌躺在了沙发上,拉松了领带结。“这沙发也是我买的!”浅越想,我自己的房间都没个沙发呢。当然,不置沙发也是因为自己的房间过于窄小的关系。起居室就是卧室,睡觉用的被褥平时都放在橱柜里,晚上才搬出来用。浅越自己过着十分局促的生活,却给友子租了这样的公寓房。
“贱货!”一种类似憎恶的感觉慢慢地在浅越的胸口扩张开来。“我对她这么好,他却和中西搞在一起!”他打算就在这里等着友子回来,要她解释清楚刚才看到的一切,并逼她作出一起赴死的承诺。记得以前友子和他一起在酒店开房时从不过夜,再晚都要回家。她不在外过夜的理由是“明天怎么能穿着相同的衣服去公司上班呢”,所以浅越可以肯定,她今天也必定会回家。
“但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在我和中西之间玩劈腿呢?”浅越对此无法理解。难道是因为被逼着要一起赴死,在无可奈何之下,且先及时行乐般沉醉于做女人的乐趣中?但从他的观察来看,和中西在一起的友子似乎并不见有一星半点儿这样的感觉,看上去更像是在寻求甜蜜的恋爱。浅越忽然想起友子说过的一句话:“等我到后天。”不是说明天,而是后天,这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中间间隔一天,她在期待着什么呢?
望着被涂成白色的天花板,浅越的眼前映出了友子的脸来。那两片因涂了口红而显得轮廓分明的双唇抿得紧紧的,双眼则凝视着前方。友子在沉思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当她在说“等我到后天”这句话时,似乎也是这样的表情。
“她究竟在等待什么呢?”浅越闭起了眼睛,脑海里竟出现友子和中西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的景象。这时,他觉得自己基本上已找到了答案。
昨天夜里,友子要求在两天之后,也就是后天才给答复的背后,肯定与中西有关。浅越觉得自己这个判断的正确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
午休时友子将中西约出来见面,下班后又一直和中西在一起。如果她没有明确的目的,是绝不会如此前后呼应地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浅越点了一支烟,试图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尽管因为情绪激动,难以冷静地进行条分缕析地思考,但他还是推测出了几条友子缠着中西的原因。
首先,她可能已经决定与浅越一起赴死了,现在是在同中西作最后的诀别。
或许,她是想把自己与浅越的关系统统告诉中西,求得帮助。
上述两个可能中,第一个在道理上似乎有点儿说不大通。既然到现在为止,友子和浅越、中西这两个男人是同等地在交往(浅越认为,这很有可能是真的),那也就不太可能为了尽情义,去和其中的一个人赴死。更何况,她说过“我不想去死”的话,肚里还怀上了孩子。所以,她很有可能是在寻求可以不死的办法。
“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她把什么都和中西说了!”
浅越从沙发上直起身来,趿拉着拖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地踱着。他的心里,既有对友子的愤怒,也有因拿不定主意接下去该怎么办而产生的焦虑。“我必须行动!”
当友子将浅越贪污公款的事和盘托出后,中西明天一定会立刻核查账本,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样一来,就什么都暴露了,等待浅越的就是被捕。“我可不想这样!”他心里暗暗叫道,他尤其不想被中西揭露。
“还是逃走吧!”浅越脑子里升起了这个念头。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最后大不了一死。他觉得这比被抓起来要强多了。当然就算是被抓住,受到公诉也就坐五六年的牢。但一想到身陷囹圄的生活,他就不寒而栗。出狱后是再也找不到正当的工作了。拼命地出苦力、流臭汗,也无法赚到现在这样的收入了。就算能活到六十岁,仅仅为了糊口,就得这样拼命地干活,要干上三十年……一想到这些,浅越就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与其这样,还不如咬一下牙,干净利落地死掉。”对死后的状态,他也想了很多。像刚才这样想到的死法,和先前头脑里描绘的死后的场景,是有很大不同的。这让他感觉很不是味儿。以前想象的那种场景是华丽的,他还曾在脑中描绘过发现尸体的人们感叹的样子。但是,现在被追得走投无路后去死,则会死得很凄惨。这不是自己选择的主动赴死,而是被逼入绝境的死。
想到这里,浅越对友子的恨越发强烈起来。“这个贱货,直到最后还在骗我!”而环顾屋内,触目皆是他有求必应买的物品,则更是火上浇油。那种怨恨甚至已变成了一种憎恶感。他心中油然升起了一个无论如何也要将她一同拖往死路的念头。这已不是先前所描绘的那种壮丽的赴死,而是由憎恶造成的强迫对方自杀,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是被逼的。至少说起来,也算是遵循了自己的意志,把想杀的人杀了。
而要行动,只有今晚这个机会了!但是,她今晚会回家吗?想到这里,浅越又烦躁起来。
八
“真是个呆瓜,这么快就完了!”当裸着身子的中西离开自己时,友子不由得这样想。“他就这样成了真正的男人了?”
与此前经历过的所有男人比起来,中西的技巧是最为拙劣的。他的手法甚至无法称之为技巧。本来,今晚和中西发生关系,做爱本身并不是目的,只能算是为了实现一个计划而做出的无奈之举,但既然做了,也不能说没一点儿享乐的期待,而结果却与期待相去甚远。事情完了之后,留给她的并不是通常应有的满足感,而仅仅是告诉她,事儿完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友子望着躺在身边的中西叹了口气。两个人一起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十分窘迫,稍动一下身子就会担心掉下床。
中西闭着双眼。友子虽然看不到刚才那种令人发毛的眼神,但也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些啥。“刚才的那个眼神究竟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友子转念一想,随他了,这个人估计就是个“温吞男”,不懂得兴奋,也不会去陶醉。但在最高潮时,友子隐约感觉中西正瞪大眼睛直视着自己的脸,她还以为是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便微微睁开眼来,谁知一下碰上了中西奇怪的眼神。
友子的一个目的是能进入中西的家。而在后来达到了目的之后,她完全可以不同中西上床。但为了让中西彻底失去戒心,她还是决定作进一步的牺牲。再说,在舞厅跳舞时作为铺垫,她曾说过一句:“嗯,我今晚不想回家了,带我去你家吧。”
“事到如今也不管它了!”友子想,“只要离开了这个房间,以后就再无必要想到中西这个人了……”
“我想回去了!”友子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说道。接下来要演的才是正剧。之前所做的一切,包括白天午休时约他出来,晚上竭尽所能地加以诱惑,都不过是为了让接下来这场戏演成功打下的基础。
“别回去了,住这里吧!”中西的声音显得十分倦怠。
“不行!明天穿着这身衣服怎么去上班呢?都皱得不成样子了!”友子下了床,穿起了衣服。
中西也跟着直起了身子,裸身穿上了睡衣。
“啊,你躺着吧!”
“这怎么行!客人要回去了呢,我去泡个茶。”中西说着要去张罗。
“啊,不用不用!要不我去弄吧。”友子穿好衣服,将中西按在床上,朝烹饪台走去。她轻轻地按了一下外套胸前的口袋,事先带着的安眠药仍好好地放在里面。
友子先点燃煤气,然后将茶壶搁在煤气灶上。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叫了起来:“哎呀,瞧我这记性,这可怎么办?”
“怎么了?是什么东西遗忘在哪里了吗?”
“嗯,不是的……对了,中西先生,你的字可写得漂亮?”
“字?是说写字吗?算不上十分漂亮,但还可以吧。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明天有个演出,这次可不是在舞台上表演一下就好了,还要录制八毫米胶卷的故事片哩,剧本都背熟了,就等拍摄了!说好由我明天带上一封男人笔迹的信。本来我想找个能写一手好字的人代劳一下,可现在……你看,我差点儿把这事给忘了!”
“一封信?是用来拍电影吗?”
“是啊。这是一个要特写显示的镜头,所以一定要字写得漂亮。中西先生能帮我一下吗?”
中西写得一手好字,友子是知道的。所以她想,这么一说明,他定会接受。
“这没问题啊,可是,写些什么内容呢?”
“你真愿意?那太好了!其实,当朋友对我说,要找个字写得好的人帮忙,我立刻就想到中西先生你了!”
“你可真会说话啊,你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呵呵,我可有个包打听网络哦,这算是小菜一碟吧……”
“好吧,算你厉害!写什么呢?”
“请等一下,我先把水烧开,我们边喝茶边说。”说着,友子将红茶分放在两个杯子里。她故意用身体挡住中西的视线,在中西的茶杯里放了一些安眠药。
起居间正中央相向放着三把款式相同的椅子,中西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友子端着红茶,面向中西坐了下来。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她十分注意别弄错了茶杯。
“那封信呢,是这样的。”友子说道,她故意采用能引起中西注意的说话方式。“要写的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拿了你贵重的东西。但我会担起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怎么样,很简单吧?确实,如果不简单些的话,镜头效果就会不理想。”
“哦,感觉这信的内容有点儿奇怪啊,为什么要写这个?”中西的疑问是在意料之中的,“是不是故意在嘲弄我刚才碰了你要紧的地方?”
“讨厌,你说哪里去了!快喝茶吧,要凉了。”
中西将茶杯端到了嘴边,友子故意将视线移开,不去看他。她想,要是过于关注,让他发觉有异就麻烦了。
“啊,对了,我去拿笔和纸。”中西说着站起身,端着茶杯,消失在用布帘隔开的套间里。友子的心跳骤然加快,“难道他有所察觉,去把茶水倒掉了?”
当中西拿着笔和纸返回时,他杯子里的茶水还剩下一半。
“写什么来着?嗯,就是那信的内容,说的是什么?”
见中西的态度并没什么异样,友子原先忐忑的心也安定了不少。她定了定神,咽下一口唾沫后,开始解说起来。
“这是发生在一个大户人家的故事。有个寄宿在这户人家的学生在留下了一张纸条后失去了踪影。女主人不明白纸条写的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卷走了她家的金银珠宝,结果翻箱倒柜一查,并没发现少些什么东西。正在疑惑时,发现家里的小姐不见了!也就是说,那个学生纸条上说的贵重物就是她家的女儿。”
“呵呵,这是一出喜剧吗?”
“嗯,这对有钱阶级不也是个讽刺?”
“不过,我总觉得有点儿不自然,怎么把女孩子说成了物品?”中西嘴里这么说,却还是写了起来。
“真要谢谢你,帮了我的大忙了!”友子说着,将纸条放进了手提袋里。
“咦,怎么回事,我感觉有点儿不舒服……”中西说道。
啊,药性这么快就发作了?友子暗喜。“是不是瞌睡了?是刚才太累了吧,睡一觉就会好的,你好好休息吧!”友子故意使了一个别有含义的眼色,心想,这是给眼前这个男人抛出的最后的媚眼了!
“是吗?头好疼啊!真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没事的,我收拾一下就回去!”友子说着将中西扶到了床边。
收拾茶具消灭证据是必不可少的事。她将杯子仔细洗干净,然后用抹布一个个擦拭,不留下指纹。
等收拾完,床边已传来重重的鼾声。
“呀,这么快就睡着了?”友子试着大喊了几声,呼噜声还是没有改变原来的节奏。
友子走近床边,将刚才让中西写的纸条放在了枕边。
终于完成了!友子嘘了一口气。“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
友子将手帕绕在手指上,然后旋开了煤气开关。接着,她捂着鼻子又一次环视了一遍整个房间,在确定没留下什么东西之后离开了屋子。
屋外已是月亮高挂,该是快满月的月亮吧?青白色的月光洒在公寓的外墙上显得格外刺眼。
也许是月色过于明亮,友子本能地感到一阵恐惧。“呀,我杀了一个人。”她忽然想,要是现在返回还来得及。但是,友子却拼命地将这个念头从脑中驱赶出去,“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办法了!”
为了保护自己,既然找不到其他的办法,现在返回又能怎么样呢?
如何拒绝浅越提出的一起赴死的要求,保护好自己,友子昨晚几乎一整夜没合眼,直到今天拂晓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并终于付诸实施。
明天一早,那幢公寓一定会像炸开锅一样吧?由于枕边有这么一张纸条,所以谁都会相信他是自杀的。如果认定是自杀,就会研究这封“遗书”。中西是会计科员工,警察最先想到的就该是检查账簿,于是发现五十万日元的漏洞。“遗书”上提到“贵重的东西”,是不是与此有关呢——警察很容易这样做出断定,谁都不会去怀疑浅越。
但友子认为,自己杀死中西并不是为了救浅越,只不过结果正好就是这个样子。她自始至终想到的都只是保护自己。明天一早得赶紧联系浅越,让他统一口径,坚称贪污的人是中西。只要这一步取得成功,浅越侵吞五十几万日元的行为就可以转嫁到中西身上,一切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样,浅越没必要去死,自己也能够逃脱面临的危险。
“真的好累!”友子想。虽然取得了成功,但因此而感到身心疲惫却也是事实。特别是引诱中西,做到这个地步,真的是费尽心机,自己的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现在总算成功了!她想,同浅越的关系也该借此契机做个了断,同这个男人交往看来是没什么大的意思了。
在回家的路上,友子再次回想了一遍过程,确信没出什么纰漏。
九
十点左右到家的友子发现门上插着钥匙,觉得很奇怪。再说屋子里也不见有灯光。借着屋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玻璃,她看见沙发上躺着一个人。
“谁?你是什么人?”友子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谁都不是,呵呵。你玩得真开心啊!”
友子立刻听清,这是浅越的声音。“他这是要干什么?”这是她一瞬间产生的疑问,但随即又想到,“也好,他特地过来,正好可以把刚才在中西那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啊。你来得正好。我刚才在中西那……”
“怎么?这个女人居然不想瞒住自己去中西家的事……”浅越愤愤地想,不过我也没必要听她辩解了!在“序曲”音乐茶座的幽会、舞厅的搂搂抱抱,还有在出租汽车里两人的亲昵举动……说出来真是举不胜举。事到如今再来做些煞有介事的辩解?我可不想听!
“别说什么废话了!”浅越大声嚷道。他一步冲向门口,为的是不让友子逃离。
“怎么,你在生什么气?”友子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在他听来根本就同当下的气氛格格不入。友子的反应就像火上浇油,反而激起浅越更大的怒火。他一步步逼近友子。友子感到浅越四周的空气带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灼热感,这种灼热感正在慢慢向她扑来,令她毛骨悚然。
“你要干什么?啊,别这样!”她一边后退,一边压低声音问道。她压低声音是怕被邻居听到。
浅越一声不吭,昏暗的屋子里根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友子觉得眼前站着的根本就不是她以往熟悉的那个浅越,她隐约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她突然转过身想逃往卧室,浅越一个箭步猛扑上去。他手里没拿什么凶器,只是想,光凭两只手就足以掐死她。
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友子的衣服时,她还是逃脱了。友子冲进卧室,并欲关上房门。浅越用身体顶着门,使劲冲了进去。在微弱的光线中,他看见友子正逃往卧室的一角。
浅越把手搭在友子的肩上,然后使劲扳向自己。友子拼命地挣扎。当浅越将双手伸向她的头颈时,一阵发香朝他的鼻孔袭来。他忽然感觉友子的肉体是那么富有弹性,一种不同于杀意的东西在他的内心升腾起来。浅越松开了掐住友子头颈的手,腾出右手去解友子胸前的纽扣。
“啊,今天不行!”友子叫道。她拼命扭动身子,想挣脱浅越的臂弯。浅越使劲夹住不放。
“啊——”一声惨叫之后,友子感觉刚才紧裹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一下松弛了。
她怔怔地看着倒在自己脚旁的男人,右手拿着一把裁缝剪刀。她记不清这把剪刀是怎么握在自己手里的。可能是在被追到屋子一角放缝纫机的地方,浅越的手臂快要夹住自己的头颈时,下意识拿起了剪刀,猛地扎进了对方的身体里。
“刚才他想干什么?”友子还记得当时浅越的手在摸索自己胸前的纽扣。难道就只是想和我做爱?但今晚无论如何不可以。她的想法是,就算是把自己已经杀了中西的事告诉浅越,也要瞒住她给中西睡了这件事。所以,如果她答应浅越做爱的要求,这个秘密就瞒不住了。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才拼命挣扎的。“我不是故意杀人,这实在是一个意外。”友子自我安慰着,“应该算是正当防卫吧?”
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怎么这个时候会有电话?铃声一个劲儿地响着。友子拿起了听筒。
“啊,已经睡下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友子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拿着听筒不出声。
“怎么,是不是被半夜来电吓着了?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早一些告诉你。”
“啊?这……”友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西不是煤气中毒死了吗?
“哈哈哈……是不是没想到我还活着?呵呵,我可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好色。”中西继续说道。那种自得,连方寸大乱的友子也感觉到了。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答应了你的约会请求。因为你说有事情要同我商量,所以也没多想什么。但见面后总觉得你的神态有点儿奇怪,显然你是在引诱我。尽管不明白你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做,我还是顺水推舟,想看看你到底要怎么样对我。接着,你还跟着来到了我家里,这样我就更加怀疑你的动机了。抱着你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寻思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你在烧水泡茶的时候,我发现你的动作很奇怪,虽然我看不真切,但你肯定往茶杯里放了什么东西——我说得没错吧?”
友子没出声,现在她能做的只剩下拼命控制住自己,听清中西说的话。
“于是,我装着去隔壁房间里拿纸笔,端着茶,往字纸篓里倒去了半杯红茶。还有,你要我写的字条,我也觉得内容很蹊跷,当时就想到会不会是杀死我后,用作我的遗书?但因为找不到证据,所以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吃不准你红茶里究竟放了什么,会不会是氰酸钾之类,或者其他什么剧毒的药品。于是我心生一计,巧妙地从你口里套出了真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说我一下感觉不太舒服了!此时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你说:‘是不是瞌睡了?’听你这么一说,我马上就明白了!几乎可以确定你放的是安眠药。于是,为了不让你起疑,我故意躺在了床上,并发出了鼾声。你信以为真,将那张纸条放在我的枕边后就去了厨房。那个时候,我一边假装打着呼噜,一边透过布帘的缝隙张望。你旋开煤气开关的动作我当然看得一清二楚啦……喂,你在听吗?”
友子突然感觉一阵晕眩,手里拿着听筒慢慢地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