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威利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阿克兰床边,把笔记本放在膝上。他猜自己这次的出现是不受欢迎的,年轻人冷冰冰地凝视着对面墙壁的样子,证实了他的怀疑。“我有一些好消息和一些坏消息,查尔斯。好消息是,你的父母已经决定回家。坏消息是,对于通过整形手术能够实现的最佳效果,托尼·加尔布雷思对你的描述显然是夸张的。”

至少他引起了阿克兰的注意。中尉的那只好眼睛朝着威利斯的方向眨了眨。

“外科医生们将会竭尽全力,但最终决定你将来要带着多少疤痕生活的人,是你自己。你要学习如何以一张不同的面孔生活。无论你的医疗团队有多么优秀,无论你对未来的期望有多高,现实与希望之间总是会有差距的。”

阿克兰哼了一声,听起来像一声冷笑,“如果不得不让精神科医生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话,情况一定比我想象的要糟。”

威利斯避免对他在讲话能力上取得的进步做出评价。“情况是不太好,”他坦率地表示同意,“你的深及骨头的肌肉,你的眼睑,你的一只眼睛,都被弹片烧坏了。实际上,你应该做好准备,你的左脸会留下一些永久性的疤痕,神经和肌肉功能也会有些问题。”

“知道了,我理解。我会努力接受现实的,长官。”

威利斯笑了,“叫我罗伯特就行了,查尔斯。我不是军队的。我是一个专门处理创伤的普通心理医生。”

“头部创伤?”

“不一定。大多数伤员都很难接受从现役军人到病人的过渡,比如说,我猜你宁愿起来也不愿困在床上。”

“我的腿一点问题都没有。”

“也许并非如此,但你真的很幸运,昨天竟能成功地上下床了。想想你刚进来时的样子……你用的药物……事实上你一周前才刚刚经历了一次大手术……你的大脑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单眼视野。按理说,你迈开第一步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上。”

“但是,我没有。”

“是的,你没有。你有公牛一样强壮的身体和走钢丝艺人一样的平衡能力。”他好奇地看着年轻的中尉,“你怎么那么容易就抓住了你母亲的手腕?按理你现在还不会有那么敏捷的身手。”

阿克兰从床单底下拿出一个圆球一样的东西,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我一直在练习。”

“为什么你不想让人知道?”

他耸耸肩,“这里就像动物园……我是这里最新的展品。人们不断捅我戳我。看我会如何反应。大多数时候,我不想表演。”

“这就是你昨晚把门关上的原因吗?”

“部分原因。”

“还有别的原因?”

“为了表明我能够。我知道有人最终会闯进来,来证明他们在尽职尽责地工作。”

“高级护士觉得你很吓人。”

“好。”他满意地说。

威利斯记了记笔记,“你不喜欢她吗?”

“我应该吗?”

奇怪的答案,威利斯心想,干笑一声,“你并不在我平常的职权范围,查尔斯。一般而言,要过几个星期后,患者才会变得像你这样蛮横,他们首先表现出的是感激,然后开始抱怨,只有当进展没有他们期望的那么快以后才开始变得易怒。”他停顿了一下,“你痛吗?”

“如果我痛的话,我会要止痛的东西。”

精神科医生再次看了看笔记,“但是你从来没有要过。据记录,你从来没有使用过患者自控镇痛注射泵,你拒绝使用止痛药。难道你真的感觉不到疼痛……还是你的大男子气概在作祟?”他停顿了一下,期待阿克兰有所回应,“在你的手术部位周围,你应该感到持续性的钝痛才对,每次咳嗽或移动时,你应该会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可以忍受。”

“你不需要。你的康复速度不会因为你能忍受痛苦而加快,它甚至可能阻碍你的康复。”他审视着年轻人冷漠的脸,“是你的失忆症还在让你担心吗?你把失忆归罪于镇痛剂或止痛片吗?”

“如果我把自己变成僵尸,我还能记起什么?”

“你以为疼痛有什么不同吗?它和吗啡一样,让你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看到阿克兰又把手中的球传来传去,以此来证明他是错的,“好吧,也许你的情况不一样。”他带着一种冷静的幽默感说,“那么到现在为止,你还记起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我脑中突然闪现过一个片断,我在沿着一条陌生的公路驾驶……但现在我认为那只是一个梦。”

“我不这么认为。记忆的碎片起初总是让人觉得像梦。如果你知道当时的情境,你就会相信那不是梦。”他鼓励性地俯身向前,“如果你能记起你下的指令,你就不会有这种不确定性。我猜现在最困扰你的是你对自己领导能力的怀疑,是不是?”

阿克兰严厉地盯着他。他无意与任何人讨论自己的恐惧,更何况是与心理医生。

威利斯摘下眼镜,以给自己一个把目光移开的借口。“关于你的失忆症,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查尔斯。”他一边低声说,一边用阿克兰床单的一角擦拭着镜片,“大脑像身体的任何其他部位一样,当它被击打后,会留下伤痕,它只是需要时间来愈合。”

“那好吧。”

“如果当时金属弹片从不同的角度飞向你,或者当你被抛出车外时你没有戴头盔;你的麻烦会大得多。如果你的头骨穿孔或破碎,那情况就会截然不同。大脑是很难从那样的损伤中恢复过来的。”

“所以我很幸运?”

“当然……如果你唯一的选择是在严重脑损伤和脑震荡之间二选一的话。真正的好运气当然是弹片根本就没有击中你。”他重新戴上眼镜,“我猜你不喜欢别人说你很幸运。”

“为什么这样说?”

“你昨天对护工发脾气了,因为她看到你比其他病人的情况好些而敦促你振作起来。”

“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怎么说?”

“她请我挺起来,所以我请她把淫手拿开。”他紧紧挤压着手中的球,“她告诉我说,你可真是想得美,然后跺着脚走了出去。我从此再没有见过她。”

威利斯感到很困惑,“你是说她碰了你身上她不该碰的地方?”

“不,医生,”阿克兰带着嘲讽的口吻回答道,“我是说她单腿站在那个角落里,旋起了轻快的西班牙三步舞。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不喜欢被人当作一块肉……但是,也许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你想投诉她吗?”

“不可能。她已经编出一套故事来了,谁还会相信我?”

真的,谁会相信?至少在威利斯看来,对特雷西·菲尔丁还从没有过类似的投诉。有趣的是特雷西和阿克兰的叙述非常类似,但只要一点点的扭曲,就能让这件事注入性骚扰的色彩。他不知道是不是阿克兰故意在“挺起来”这几个字中解读出了更多的意义。如果真是这样,阿克兰的情况真让医生担忧,但是他并没有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

他转开话题,问阿克兰能不能在父母离开之前见他们一面,“他们就在楼下,很想和你说再见。”

“你有镜子吗?如果我知道是什么让我妈一直哭哭啼啼的,我会更有同情心。”

威利斯摇摇头,“除了绷带,没什么可看的,查尔斯。”

中尉指着右侧的脸,“不是这一边。”

“是的,那边也不好看。我也不想让你得到错误的信息。你有只眼睛是黑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脸还肿着……但这些损伤都不是永久性的,几天后你就可以完全认出自己了。”

“这个我可不敢打赌。”阿克兰的语气虽夹带着一丝嘲讽,但说的也是事实,“妈妈总是翻看着钱包中的照片,来提醒她自己,我曾经长什么样子……爸爸说当我刚被送到这里时,我的外表变化如此之大——他说我的头部肿得比正常的大两倍——他根本不相信手术推车上的士兵是他的儿子。”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查尔斯。这种伤害对家人的影响往往超过对伤者本人。病人知道他接下来不得不做的事情——活下来,好起来—但是要取得这个目标,需要以自我为中心的巨大能量支持。如果他让自己的家人消耗这种能量,情况将变得更加艰难。父母及配偶常常不能理解这一点,他们相信爱能治愈一切的神话。一旦他们的爱不被需要,他们就会感到被拒绝。”

阿克兰盯着自己的手,“我希望你已告诉过我父母这些。比起真正的原因,这听起来像一个更好的攻击我母亲的缘由。”

“那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太多讨厌的问题。”

“有人告诉我,她是想为你梳头。”

“那也是原因之一。”

“都是些什么问题?”

“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阿克兰看见父亲像保护羔羊般地护着母亲走进来,和自己道别。他想,自己之所以缺乏内疚感,是不是因为母亲终于被迫屈服了。为了她的需要,他嘴上说着好听的话,对她说对不起,并让她吻他的脸颊,把发生过的所有不快都掩盖起来,但是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游戏。他给予父亲的握手多了一点温暖,但那只是因为他知道,由于儿子的罪行,这个男人将要面对怎样的指责。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记忆开始复苏,阿克兰问罗伯特·威利斯为什么进程如此捉摸不透。

“怎么捉摸不透?”

“我记得一些事情,但是断断续续的。”

“哪些事情?”

“人……新闻发布会……我们做的几次侦察……酷热……地形。”

“你还记得你的两名一等兵吗?”

阿克兰点点头,“这儿有个清洁工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巴里。每次看到他,我的脑中都会闪现出一些过去的镜头。”

“道格呢?”

“是的,记得。两个很好的小伙子。”

“你记得被袭击那天的事情吗?”

“不。我甚至都不记得我接到的任务。”

“但你知道是什么。我给你看过报告。情报部接到警告,护卫队有可能遇袭,所以你的指挥官派出了最好的团队前去侦察。他说,他对你和你的手下有百分百的信心。”

“除此以外他还能说什么?”阿克兰嘲讽道,“如果他贬损我们,士气将跌至谷底。如果指挥官不支持他们,士兵们就会质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英国民众认为我们在打一场臭不可闻的烂仗,这已经够糟了。”

他通过观看病房里24小时的电视新闻频道来消磨时间。偶尔,威利斯也为此而责备他,认为这样密集地观看冲击价值观的新闻报道,会给人造成一种扭曲的世界观。战争是这些新闻传播者的货币,对走在大街上的人而言并没有意义。阿克兰对医生的意见充耳不闻,他否认与那些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英国士兵有什么情感上的牵连,或者说,他否认每一个新的死亡消息会带来沮丧感。

“指挥官对你的评价非常高,”威利斯提醒他,“他说你们三个都是最好的战士。难道你们没有为此得到勋章吗?”

“只是在派遣的时候提到过。如果我们是最好的,我们就不会这么轻易遭袭了。”

威利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翻弄着膝盖上的文件,抽出一张纸。“这是调查报告中的一段。中尉阿克兰的弯刀被两组埋在路边涵洞中的自制爆炸装置袭击,车辆通过时两组炸弹被同时引爆。涵洞由先进的地下排水沟设备新挖而成,爆炸是通过遥控信号引爆的。”他的手指向下滑去,“报告详细列举了从现场和叛乱分子的视频中获取的证据,报告写道:这表明了他们在施工、伪装、安置以及简易爆炸装置的引爆方面所具有的专业知识,迄今为止这种装置还只在北爱尔兰出现过。今后的训练必须包括这方面的新技术,以避免更多的人员伤亡。现在只是提醒大家警惕路边被烧毁的汽车或垃圾桶中的单一型炸弹是远远不够的。”

他抬起头来,“他们说的是:你们别无选择。你和你的战友是一种新攻击形式的第一批受害者,你唯一的错误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他看到阿克兰的脸上一直挂着嘲讽的意味,“是什么让你觉得这是你的错呢?”

“没什么。”

“你的手下有对你的指令表示过不满吗?”

“我不记得……但也许只是我选择了遗忘。”

威利斯淡淡一笑,“你混淆了不同类型的失忆症,查尔斯。你的失忆_~般称作逆行性遗忘——通常是头部外伤或疾病的结果,不是由选择来决定的。而情绪性失忆症是由一种创伤性的心理体验造成的,可能涉及到选择的元素。在某些情况下,这种创伤对个人能力的摧毁性是如此强大,致使他封锁有关事件的所有记忆来应付这种打击。”他停顿了一下,“我还没有看到任何征兆显示你的失忆症有一份情感基础……但是,也许,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比如说什么?”

“在你离开英国去伊拉克之前发生过什么?”

阿克兰注视了他片刻,“没有什么重要的。”

这是他最满意的答案,威利斯想。“也许不重要,”他喃喃道,“但我相信大部分人会认为在他们离开那天被未婚妻抛弃很——”他搜寻着合适的字眼,“让人懊恼。”

一丝怒气在年轻人的脸上一闪而过。“谁告诉你的?”

“你的父母。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到过珍,或者说为什么她从没有打过电话或寄张卡片来……所以你的母亲给她打了电话。珍告诉你母亲她不能坚持等你,她认为在你离开之前告诉你更加公平。是这么回事吗?”

“差不多吧。”阿克兰又拿出健身球来,无聊地在两只手中倒来倒去,“这一定把我妈气死了,听到是珍把我给甩了,她一定感觉糟透了。”

“为什么?”

“她可是花了几个月时间试图让我甩掉珍的。”

“你本该抛弃珍吗?难道你母亲不喜欢她?”

“当然不喜欢。她讨厌竞争。”

这个威利斯可以相信。他很赞赏阿克兰夫人细腻姣好的面容,但并不喜欢她。在她引人注目的悲伤中,他并没有比阿克兰看到更多的真诚,“你被珍的信惹恼了?”

“我从来没有读过。”

“她告诉你母亲,她以挂号邮递方式寄到了你的基地。”

“我懒得看……扔到垃圾桶里了。”

威利斯用笔头轻轻叩打着膝盖上的笔记,“你一定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你把珍从你的死亡通知人名单中删除了。”

“什么时候?”

“可能是在抵达伊拉克后。”

“我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任何悲伤的感觉吗?你现在感到悲伤吗?”

“不。”

威利斯对此表示怀疑,“我们大多数人在结束一段关系时会感到悲伤,查尔斯。小说家不会毫无根据地去写那些破碎的心。有时这种疼痛可以持续好几个月。”

“我对她没有任何感觉。”

威利斯决定换一种策略,“那你认为你的指挥官怎么样?你愿意把他描述为一个好人吗?”

“当然可以。他经常大发脾气,但他从不心怀怨恨。”

“那你怎么看待你的工作?你前面曾谈到丧失斗志。你在伊拉克时,士气很低落吗?”

“我所在的地方不是……但我们与当地人也没有多少接触。是那些守在巴士拉一线的战士们直面着当地人的愤恨,他们都表示,很难处理这种愤恨。”

“你有害怕过吗?”

“有过。”

“什么时候?”

“每当一辆只有一个司机的车开向我们的时候。直到他通过之前,我们都屏住呼吸,唯恐他是一名自杀式袭击者。”

“所以,你还记得一些感受——你喜欢和你一起工作的人,你也有士气低落的时候,你也害怕过——但你抑制住了对未婚妻的感觉。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

阿克兰嘲讽地耸了耸肩,“意味着我必须忘记她才能确保其他功能正常运行吗?”

“除非是你没有忘记她,或者你只是不再喜欢她了。”威利斯看见他双手合拢,单调地从手掌之间挤压空气,“如果你读了她的信,你认为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没有读。”

他在说谎,威利斯想,“你会感觉很受伤?”

中尉摇了摇头,“我会很愤怒。”

“那么无论你是读还是不读你一样会感到愤怒,因为你很明显知道这是一封分手信。”他摘下眼镜,用袖口擦拭着镜片,“为什么这种愤怒让你担心?”

“谁说让我担心了?”

“你暗示你的失忆症有一份情感基础,自从你被送到这里,你一直在愤怒中挣扎。这是一种强烈的情感。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愤怒造成了你指挥不力。”

“怎么讲?”

“注意力不集中。”威利斯戴回眼镜,审视着年轻人,“我想,你是不是一直把手下的死归咎于你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珍的事情……而且你让自己相信,正是这个原因让你忘记了袭击。你认为你有过失。”

阿克兰没有回答。

“我并不假装我懂得大脑运行的每个机理,查尔斯——这是一个复杂的器官,包含大约1000亿个神经元——但是对于这两件事的相关性我表示怀疑。在你部署的第一周,你可能会有所分心,但不是在两个月以后。我能想象你把珍放在了盒子里而把思想集中在了自杀式炸弹上——我们大多数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这么做——你对她的愤怒从来都不会参与进来。很难相信你会把炸弹装入盒子而把思想集中在她身上,难道……不是每次有车开过,你都会屏住呼吸吗?”

“是的。”年轻中尉的手突然放松起来,“但是很奇怪。她是一个该死的床上高手。我理应感觉到什么东西的。”

精神科医务部罗伯特·威利斯医生

查尔斯·阿克兰笔记摘录,2007年1-2月

……查尔斯不太相信我。他想返回部队继续服役,他不愿意谈论他的忧虑,这很显然与他的这种野心有关。他认为我为军队充当了“心理健康监视器”的角色。(疑问:他到底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有多担心?)

……他过分注重自己的精神健康评估,却不太注意自己身体方面的障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很好地适应了失去一只眼睛的事实,但却还不能面对各种精神层面的打击,比如说这种突然的不工作状态……他手下的死亡……不胜任感……内疚等……

……性情改变。这种变故是否会导致性情改变很难说,但他目前的行为态度——冷静的克制伴随时不时爆发的坏脾气——似乎是新出现的。指挥官说他是“受欢迎、性格外向、具有卓越领导能力和良好社交技能的军官”……父母说他是“极富爱心、可信赖、有无数好朋友的好人”。这些都表明了他自信外向的个性,能够严守中产阶级的传统生活。(疑问: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一个愤怒、内省的“叛逆青年”?)

……我很惊讶查尔斯的智商,似乎远远高于平均水平。他非常机敏,非常,善于观察——如,他能准确地为自己连上静脉滴管——他以破纪录的速度学会如何弥补单眼视力。他还非常积极主动,自从允许下床活动以来,已经开发了一套独特的健身方式。

……他对自己与家人的关系讳莫如深,借口说与父母相处很好而阻止有关他们的问题。(注:这显然是不真实的,特别是有关他母亲。)然而,他的确有一次描述他们为“相互吸引的”和“自满的”。当我问他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感到被排斥,他说:“一点也不。我一直都喜欢一个人独处。”

……他声称八岁时便被送往寄宿学校,然而自己过得很好。“它赋予了我独立的个性。”(注:独立似乎对他很重要。他把他的家庭农场看成“球和锁链”。“我是独生子,他们期望我结婚生子,并继承那个该死的农场。”)

……他对未婚妻的冷漠看起来是真的,尽管一提到她他就很生气。他说她已成为“历史”,因此,谈论她是毫无意义的。他对那些给他寄送卡片的人也表现出了同样的不关心。他既不写信也不打电话,他要求谢绝访客。

……自我孤立。他把时间花在独自思考或看电视新闻上。他常常避免或无礼地打断别人与其沟通的尝试。他不信任甚至蔑视医务人员及其他患者,对于认为愚蠢或迟钝的行为,他很难控制沮丧,并把愤怒和侵略性转变为身体行为,如双手紧扣相互挤压或紧握双拳。

……他拒绝把毁容作为一个刺激因素的想法,声称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注:这几乎可以肯定是不真实的。他表现出了面部畸形患者的典型症状……把自己当作一个“怪胎秀”……不喜欢被盯着……不能正确判断他人的反应……不信任别人表现出的友谊……经常谈到是在“动物园”里……转开椅子,使未受伤的那半边脸对着门。)

……对性的态度。尽管他把珍描述为“一个该死的床上高手”,但他阻止任何有关性的问题,表现出性压抑的倾向。他对自我高度保护,尤其是他的生殖器。他对女护士很反感,并指责其中一个男护士为同性恋。(疑问:这是压抑还是痴迷?疑问:性取向?尚不清楚。)

……创伤性脑损伤及随后的反社会行为。我让亨利·沃森再看一眼他的CAT扫描,检查一下前额脑叶是否有损伤。他仍然认为没有,但建议做第二次扫描,用核磁共振成像技术。他证实了我的评估,查尔斯目前的症状并不是反社会人格的典型症状,但对于这种个性改变是突然发生的还是随着时间演变而成的,他拒绝给出自己的看法。

……他对查尔斯蔑视他人的行为态度表示担忧,他说这意味着傲慢自大,缺乏同情心,缺乏情感联系的能力,但对于查尔斯的侵略性他则不太在意——他认为查尔斯攻击母亲、握紧拳头的行为只是一腔“热血”。(注:通常情况下,反社会者在愤怒时并不会通过情绪宣泄,但是他们会用一种冷静的“冷血”方式,计划暴力报复。)

……报复。沃森建议我联系他的前未婚妻,看看查尔斯是否曾有过任何与她联系的尝试……

自:珍妮弗·莫利([email protected])

发送时间:2007年2月21日16时56分

至:[email protected]

主题:查尔斯·阿克兰中尉

亲爱的威利斯医生:

感谢你的来信。我希望你不介意我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回复你,我想这样更快捷。首先,我将回答你的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查理自从动身去伊拉克之前就没有联系过我。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母亲打电话给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受伤了、住在哪家医院。我从他母亲那里得知查理甚至都没有告诉他母亲我们已分手。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据我所知,他从来都不会真正告诉自己的父母什么。

听到查理的不幸,我感到非常难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查理竟然都不想让我知道,我很生气。他必须认识到,我还在乎他。我们在一起总共大约九个月——头两个星期是断断续续的约会,接下来的四个星期我们确立了情侣关系,去年7月我们订婚了。我已经给他写过好几次信,但我还没有收到回信。我还每隔几天就会打电话给医院,但是接线员不愿意帮我转接。

我以为这意味着他不能写字或说话,但从你的信中看来他已经能起床活动了,恢复得还不错。他母亲说他有失忆症。从你的名字的后缀来看,我猜你是一位心理医生。我说得对吗?那么,你是在帮助治疗他的失忆吗?也许我应该提一提,我的手机最近响过几次,但是当我接听时,那边只有沉默,主叫号码也总是被隐藏了。我开始以为这是一个骚扰电话,但现在我想会不会是查理。如果是这样,你能告诉他我很想和他说话吗?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已把我忘了——这是不可能的,难道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们曾如此亲密。我不确定失忆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很希望查理忘记了我们为什么分手。那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愚蠢的争吵,我现在感到后悔极了。我能感到电话一端的那个人真的很想和我说话,但当他听到我的声音时却失去了勇气。你认为那是查理吗?

你说如果能够知道更多关于我以及我们在一起时的关系,将会有助于你帮助查理康复,这意味着查理没有告诉你任何有关我们的事情。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你面对的是一张原本就上了拉链的嘴。查理从来不谈论任何有关他自己的事,而这一切要追溯到他的母亲,她是最原始的控制狂。当她给我打电话时,我感到非常惊奇。我只见过她一次,她一点也不喜欢我。按照查理的意思,是因为我们两个都长得太漂亮了!)

查理是个变色龙。他对不同的人表现出不同的面孔。与军团在一起,他是男人眼中的男人;与我在一起,他是女人想要的那种男人;与父母在一起,他一言不发,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在那里。我曾经指责他缺乏信心做真正的自己,但他说除非迫不得已,没有必要去争吵。问题是,争吵最终还是发生了,这也是我们分手的原因。一个愚蠢的小争吵演变成一场全面的大战争。

我不是查理的父母所期望的那种儿媳妇。他应该娶一个主妇,而不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伦敦女演员。我在电视上出演过几个小角色,但我的大部分工作在剧院。玛丽和安东尼本来是同意我们的婚约的,但是当他们听说我并没有离开伦敦以及近期内怀孕生子的打算时,短短十秒钟,他们就改变了主意。事实上,即使我愿意又怎样。查理随即就大发雷霆——他绝对不愿意呆在父母的农场——他的父母却怪我,说是我的挑唆才使他反对留在家乡。这造成了他们之间多次争吵,并不可避免地波及到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是在2005年年底的新年晚会上相识的。一开始查理比我更来电——他告诉我他对我是一见钟情——但他是那种让你越来越喜欢的男人。他非常执着,非常慷慨,非常让人难以抗拒。从某些方面而言,他是每个女人眼中的完美男人——有礼貌,有耐心,英俊潇洒,坚定善良。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有点像一场噩梦,因为他深深压抑自己的情感,只在愤怒时才说出真正的想法。

是的,我的确在他出发去伊拉克的前一天给他发了一封分手信。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一星期前——大吵了一架,他竟然都没有向我道歉。我现在想,他一定是因为要去打仗而感到了巨大压力,但在当时,他的确说过一些不可原谅的话,所以我觉得这段感情很不值。我向一个朋友倾诉,她说无论如何,使用暴力都是不可原谅的。她还说迟断不如早断,早点告诉他,对大家都更公平。

我现在很后悔写了那封信,因为我本应该更理解他才对。查理总是掩饰他的感情,所以很难判断他是紧张或是害怕,但是现在我真的相信,在动身去伊拉克之前,他是既紧张又害怕的。他曾经说过演习并不能真正考验士兵在战火中的能力,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会在训练中死去。还有一次,他说一个指挥官必须要胜任,否则会让自己的手下失望。我想他当时脑子里一定充满了这些忧虑,我现在为我听信了朋友的建议而感到很后悔。我真不应该听她的。如果我没有那样做,他也许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除了很想见到他,我再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我的确也曾想过你的信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和我有同感……我并不是说,我们可以立即找回过去的感情或者说以同样的方式相处——我不可能再有像从前一样强烈的占有欲——但是对我而言,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是那么亲密,我们之间还有许多的爱和感情。你会告诉他这些吗?

谢谢!

最美好的祝福!

珍·莫利

如果想了解有关珍·莫利的更多信息,请访问网站:www.jenmorley.co.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