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为了和日山千鹤子见面,中原难得请了休假。她任职的出版社位在赤坂,崭新的出版社大楼就在和外堀大道平行的那条路上。
他在柜台自报姓名后,在大厅等候,身穿夹克的日山千鹤子出现了。她比之前在守灵夜看到时显得更加年轻,手上拎了一个纸袋。
“让你久等了,这里请。”日山千鹤子面带笑容,指着一旁的入口说道。走进一看,那里有桌子和椅子,似乎是和访客开会讨论的空间。
室内有一台饮料自动贩卖机,日山千鹤子在贩卖机前停下脚步,“你要喝什么?”
“咖啡……啊,不,我自己来买就好。”
“你不要客气,又不是请你吃什么贵的东西。”
“谢谢你。”
日山千鹤子也选了咖啡,两个人拿着纸杯,在空位坐了下来。
“这次拜托你这么麻烦的事,真的很抱歉。”中原向她致歉。
“别这么说,谢谢你联络我,其实我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不知道小夜子写的手记怎么样了。”
“你看过了吗?”
“看了,”日山千鹤子点了点头,从纸袋中拿出一迭稿子,“显然是她投入了很多心血的力作,我一口气看完了。”中原在三天前把这份底稿寄给日山千鹤子。因为在打电话和她联络后,她说希望在讨论之前,看一下这份手稿。站在她的立场,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求。
“有没有达到可以出版的水平?”中原问。
“水平应该没有问题,文字很顺畅,内容也不会太费解,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表达了废除死刑绝对有问题,应该将所有杀人凶手都判处死刑的主张,这方面写得很好,只是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哪些方面有问题?”中原看向稿子,上面贴了好几张粉红色的便利贴,也许是日山千鹤子在意的部份。
“小夜子努力从客观的角度落笔,但某些部份有点情绪化,这并没有问题。这种作品明确表达作者的心情,反而更有说服力,问题在于她的感情似乎有点摇摆不定。”
“你的意思是……”
日山千鹤子喝了一口咖啡后,微微偏着头。
“我在想,是不是小夜子本身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对于杀人凶手都要判死刑这种做法是否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仍然没有定见。”
“喔,也许吧。”中原看着眼前这位编辑,“太厉害了,专业的眼光果然不一样。”
“什么意思?”
中原把从平井律师口中听说的事告诉了她。蛭川虽然被判处死刑,但也因为被判处死刑,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悔改之意。
日山千鹤子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连续点了几次头。
“死刑很无力吗?这句话很沉重。”
“我猜想小夜子听了平井律师说这件事后,也产生了很多犹豫。虽然她原本基于防止再犯的目的强调死刑的好处,但我认为反而反映了她内心的迷茫。”
“很有可能,”日山千鹤子说完,突然张大眼睛,“你可不可以把和那位律师的对话写下来?”
“啊?我吗?”
“除此以外,还有几个我有点在意的部份,如果可以增加你的意见,我认为可以成为很好的作品,可以用小夜子和你合着的方式出版。”
“呃?不行啦,我不太会写文章。”
日山千鹤子摇了摇头。
“不需要追求精采,只要把你的想法写下来就好,我也会协助你,一定可以成为话题。小夜子的稿子就这样被埋没不是太可惜了吗?”小夜子目前的原稿似乎很难直接出书。中原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完全没有预料日山千鹤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他真的很希望小夜子的稿子可以付梓。
中原低头思考,日山千鹤子探头看着他问:“怎么样?”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因为,我没什么自信。”她笑了笑。
“好,反正并不急,请你好好考虑,我先把这些稿子还给你。”她把原稿放回纸袋,递给中原。
“真是意想不到的发展,”中原接过纸袋,摇了摇头,“如果我这么蹩脚的文章混在其中,小夜子在那个世界也会生气吧?”
“这方面请你不必担心,而且,小夜子也不是一开始就写得这么好。”
“是吗?”
“对,因为她之前写过文案,所以语汇很丰富。”
“是喔,”中原一脸意外地看着纸袋,“完全感觉不出来。”
“文章这种东西,越常写,就会写得越好。小夜子也是在写了各种报导后,有了很大的进步。”
“对了,”中原坐直了身体,“我忘了谢谢你杂志的事,谢谢你特地寄给我。”
“你是说偷窃的报导吗?你看了之后有什么感想?”
“很发人深省,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有人为此烦恼。”
“这是小夜子准备了很久的企划。她得知某个治疗酒精依存症的医疗机构,也有矫正偷窃瘾的课程后,就产生了兴趣,努力寻找愿意接受采访的病患,费了很大的工夫。”日山千鹤子露出苦笑。
“虽然都是偷窃瘾,但每个人的原因都不同。”
“是啊,但其实我也是看了之后才知道。我只有为小夜子安排采访而已,其他都是她独力完成的。中原先生,哪一位女性的故事令你印象最深刻?”
“嗯,”中原偏着头,“每个人的故事都很印象深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都很可怜,还有人因为摄食障碍发展为偷窃瘾,只能说是悲剧。”
“深有同感。”
“但是第四个女人的故事印象最深刻,她好像在跟自己过不去。”
“喔,”日山千鹤子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所以都吃偷来的食物。”
“是啊,为什么会这么自责?”
“也许有什么心理问题,中原先生,你在小夜子守灵夜时,见过报导中的那个女人。”
“喔,果然是她,”中原点了点头,“在看报导时,我就有这种感觉,我记得她叫井口小姐?”
“对,井口沙织小姐,小夜子也特别关照她。其他人都只有采访一次,但她和井口小姐见了好几次。”
“守灵夜那天好像有聊到这件事,小夜子好像特别照顾她,具体是指哪些方面?”
“详细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而且我也不知道她们两个人关系这么好。我只知道小夜子遇害后,井口小姐打电话给我,说她从新闻中得知滨冈女士遇害的消息,不知道守灵夜和葬礼什么时候举行,所以那天才会和我一起去殡仪馆。”
“原来是这样。”
中原猜想小夜子在写那篇报导时,可能对她做了心理辅导。如果井口小姐没有敞开心房,不可能把那些事告诉小夜子。
“仔细观察她,就会发现她长得很漂亮,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正常,”日山千鹤子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但只要看到放满商品的货架,就会开始心神不宁,手也会发抖。”
“看来症状很严重。”
“但还是渐渐有了变化,第一次去她家时,我也一同前往,她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日山千鹤子皱着眉头,微微探出身体。
“怎样的异样?”
“芳香精油的香味很强烈,适量的精油可以令人放松,但她房间里的精油味太强烈了。除此以外,还有颜色,无论家具、家电,很多都是红色,连窗帘和地毯也是,冰箱也是红色。”
“那真的很特殊,”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坐立难安,“她应该很喜欢红色。”
“问题并不是这样,我问她,是不是喜欢红色,她回答说,并没有特别喜欢,只是回过神时,发现自己都买红色。”
“是喔……”如果是心理学家,应该可以说出一番解释,但中原什么都答不上来。
“最绝的就是树海的相片。”
“树海?”中原忍不住问,“你说的树海,就是那个树海?有很多树的树海?”
“对,那张树海的相片放在客厅矮柜上,和花放在一起。我问她是哪里的森林,她回答说,是青木原的树海。”
“那张相片是明信片之类的吗?”
“不,只是把相片放在相框里。”
“只有树海吗?没有拍到人?”
日山千鹤子摇了摇头,“没有拍到人。”
“可能她很喜欢那张相片。”
“也许吧,但并不是很有艺术感的相片。”日山千鹤子似乎对此感到不解,她把纸杯里的咖啡喝完了。
中原想起小夜子数字相机中的几张相片,也只拍了一片浓密的树林。
“你说她叫井口沙织吗?字怎么写?”中原问。
日山千鹤子写下‘井口沙织’几个字。
“她做什么工作?”
日山千鹤子意味深长地沉默片刻后,用一只手掩着嘴说:“可能是色情行业。”
“喔……”
“虽然不是她亲口说的,但小夜子曾经这么告诉我。”
“原来如此。”
报导中提到,她曾经两度入狱,的确很难从事正常的工作。
离开出版社后,中原站在路边打电话。电话立刻接通了,中原为前几天的事向里江道谢后,说了今天打电话的目的。
“小夜子的数字相机中最新的几张相片拍了有很多树的地方,反正不知道是森林还是树林,可不可以麻烦你用电子邮件寄到我的信箱?”
“啊?把相片寄到你的邮件信箱?你等一下。”里江和身旁的人讨论起来,应该是宗一。
“喂?道正吗?是我,”电话中传来宗一的声音,“前几天没见到你,真是太可惜了。”
“对不起,你不在家时登门造访。”
“没关系,有空随时来家里坐。先不谈这个,只要把数字相机里的照片传到你的电邮信箱就好吗?好,小事一桩,别看我这样,我很精通计算机。”
“对不起,那就麻烦你了。”中原把家里计算机的邮件信箱告诉了他,他的手机是旧型,档案太大时,可能无法收到。
宗一复诵了一遍后,说他知道了。
“爸爸,你最近身体还好吗?”中原问,“听说你前一阵子身体不太好。”
“已经没问题了。接下来要审判,得打起精神才行。”
“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嗯,谢谢。道正啊,里江他们尽说一些丧气话,我可没有放弃。”
“你的意思是……”
宗一轻咳了一下说:“死刑啊,说什么只杀了一个人,不会判死刑,这也未免太奇怪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说服陪审员,所以,也要拜托你了。”中原听到年迈的前岳父说的话,不由得感到热血沸腾。
“好,我们一起努力。”
“嗯,一起加油。电子邮件的事包在我身上。”
“拜托了。”
通话结束后,中原把手机放在内侧口袋,走在回家的路上。宗一沙哑的声音还留在耳边。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很担心他的体力是否能够承受开庭的压力。
他去便利超商买了晚餐的便当后回到家,迅速换好衣服后,打开计算机,确认电子邮件,发现相片已经收到了。前岳父的确很熟悉计算机操作。
他寄了电子邮件道谢后,在网络上查了青木原树海的数据,看到了大量相片,但大部份都是介绍那里是有名的灵异场所。
也有不少把那里视为观光景点所拍摄的相片,中原和小夜子数字相机里的相片比较着。
果然是那里。小夜子拍的也是青木原的树海。树干很细的树木林立、低矮树木密集的画面和网络上的树海相片很相似。
小夜子为什么会拍这种相片?
应该和井口沙织有关吧?在采访她的过程中,自己也想拍树海的照片吗?
他决定在网络上查一下有关青木原树海的资料。因为他发现自己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松元清张的小说中曾经提到,而且是热门自杀地点。
他甚至不知道青木原树海的正确地点在哪里。他用google map查了一下。
原来在这里——
青木原树海位在富士五湖之一的精进湖南侧。从东京出发的话,要怎么去?要在哪一个车站下车。他放大了地图的比例尺,想要调查这些事。
下一剎那,他感到一阵心慌。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心慌的原因,只知道自己有了重大的发现。
他看着地图,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地名。
这是怎么回事?是巧合?还是——
他还来不及思考,就立刻采取了行动。他拿出手机,打给才刚见过面的日山千鹤子。
“喂,我是日山,发生什么事了?”她担心地问。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是关于我们刚才聊到的井口沙织小姐的事。”
“什么事?”
“请问她的老家在哪里?杂志上说,她高中毕业后,就来到东京,想要当美发师,所以,她应该不是东京人?”
“对,不是东京人,她是静冈县人。”
“静冈……请问是静冈的哪里?”中原握紧手机。
“我记得,”日山千鹤子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富士宫。”
“确定吗?”
“对……啊。我记得当时还想,原来是炒面有名的地方。请问,这件事怎么了吗?”
“没事,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挂上电话后,他再度看着计算机,视线从青木原向下移。那里就是富士宫市,井口沙织就在这里长大。
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