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约定见面的日子刚好下雨。中原沿着地铁的阶梯来到地面,撑着雨伞走向约定的地点。他们约在日比谷的一家高级观光饭店的咖啡厅,原本打算去对方的医院,但对方说这样太不好意思了,请他指定一个地方。中原不想和他在‘天使船’的办公室谈这些事,所以就约在饭店的咖啡厅见面。以前在广告公司上班期间,和大客户见面时,都会约在这里。

饭店大门前很热闹,出租车和包车接二连三地停在大门口,看起来生活优渥的男男女女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饭店,门僮的动作也很优雅。

走进自动玻璃门,中原来到大厅,走在柔软的地毯上,把雨伞折了起来。他的视线看向左侧的咖啡厅。那里是开放空间,宽敞的咖啡厅可以容纳一百多人。

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男人站在入口招呼他,“欢迎光临。”

“我姓中原。”

男人了然于心地点点头说:“正在恭候您的大驾,您的朋友已经到了。”黑衣服男人走进咖啡厅,中原也跟在他的身后。中原打电话预约了这里,因为双方不认识,所以他认为用这种方法比较好。目前是晚上七点,预约这个时间并不会太困难。

黑衣男人带他走向后方的座位。这里很安静,应该可以好好谈话。

对方似乎看到了中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看起来像运动员。年纪大约三十六、七岁,穿着西装,系了一条暗色的领带。

“你是仁科先生吧?”

中原问。

“是。”对方回答。他站得很直,两只手贴在身体两侧,“谢谢你联络我。”他恭敬地鞠躬后,递上了名片。

中原接过名片后,也递上自己的名片,“我们坐下聊。”桌上只有水杯,可能他觉得先点饮料太失礼了。

中原找来服务生点了咖啡,仁科也点了咖啡。

“很抱歉,突然约你出来。”

仁科听了,立刻摇了摇手,似乎在说他完全不介意。

“虽然很意外,但有机会和你聊一聊,真的太感谢了。”说完,他双手放在腿上,再度深深地鞠躬,“我的家人做了非常令人痛心的事,真的很抱歉。虽然刑事责任由当事人负责,但我也会尽力表达我的诚意。”

“请你把头抬起来,我联络你,并不是想听你说道歉的话。从那封信中,已经充分了解你的心情。如果只是想要敷衍一下,不可能写出那样的信,不,甚至不会想到要写信给遗族。”仁科缓缓抬起头,看着中原,从他紧抿的双唇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

这个人真的很老实。中原心想。这种态度绝对演不出来。之前通电话时,中原就有这样的感觉,直接见面后,中原更确信这一点。

中原昨天才看了仁科写的那封信。他打电话给里江,希望可以看那封信。里江欣然应允,立刻传真给他。他看了之后,再度打电话给里江,问自己是否可以和仁科见面。她当然很惊讶,问他为什么要见面。

中原回答说,因为想了解一下对方是怎样的人。

“目前我并不算是小夜子正式的遗族,所以能够以第三者的立场观察一下。虽然无法完全保持客观的态度,但我想了解一下对方,对我们并没有损失。”里江听了他的说明,和宗一讨论后,答应了他的要求。

之后,他又打电话给仁科,约定今天见面。仁科的手机号码写在信上,虽然仁科对接到被害人前夫的电话有点不知所措,但得知是代表遗族后立刻释怀了。

中原对里江的说明并没有说谎,看了信之后,他的确产生了好奇,想知道是怎样的人写了这封信。但是,除此以外,中原无论如何都想和仁科见一面,了解富士宫、井口沙织和儿童医疗咨商室这几件事是否真的只是巧合。

“说起来实在太奇怪了,你刚才说是你的家人,但其实只是姻亲关系。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断绝关系,但你没有这样做,用好像亲生儿子的态度在处理这件事。虽然这么做很出色,但因为太出色了,已经不是感到钦佩,反而有点不自然。”仁科摇了摇头。

“完全谈不上出色,因为我觉得岳父会做这种事,我也要负一部份责任,当然不可能断绝关系,这样未免太自私了。”

“这就是我说的太出色啊,你对他并没有扶养的义务。”

“虽然我没有,但内人有扶养义务。而且,既然内人没有经济能力,当然应该由我这个丈夫支持。”

“但你太太不是决定不再接济她父亲吗?你根本没有任何疏失,也没有任何责任。即使你否认和这起事件有关,也没有人会责怪你。”

“内人是因为顾虑到我,才不得已做出这个决定,所以并非和我无关。”仁科的视线越来越低,最后终于低下了头。

咖啡送了上来,中原加了牛奶,用小茶匙搅拌着,但仁科仍然低着头。

“请你先喝咖啡吧。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喝了。”

“喔,好。”仁科抬起头,喝了一口黑咖啡。

“请问你的家人怎么样?”

仁科听到中原发问,抬起了头。

“我不是问你太太和孩子,而是你的父母兄弟。他们对这起事件有什么意见?”

“当然觉得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没有叫你和你太太离婚吗?”

仁科没有回答,痛苦地撇着嘴唇,中原见状,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这么说啊。”

仁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也有各自的社会立场,我能理解。”

“但你坚持不离婚,是因为你更珍惜你太太吗?”

“我……必须负起责任,不能逃避。”仁科仍然一脸痛苦的表情,但说话的语气很坚定。虽然他垂着双眼,但眼中透露出坚定的意志。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坚持伦理?还是说,不光是伦理而已?中原忍不住思考。

“你是在富士宫出生、长大的吧?”中原决定进入正题。

仁科的身体抖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眨了几下眼睛后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父母还住在富士宫吗?”

“我母亲还在,父亲在几年前去世了。”

“你老家在哪一带?”

“在名叫富士见丘的地方……”

“富士见丘吗?”中原从内侧口袋拿出原子笔,抽了一张餐巾纸,写了‘富士见丘’几个字。

“这样写正确吗?”

“没错。”

“是吗?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在富士宫出生、长大的,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你就读哪一所高中?”仁科一脸困惑,回答了他的问题。那所高中不出中原的意料,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升学高中,但他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高中。

“太了不起了,那中学呢?”

仁科狐疑地皱着眉头说:“你应该没听过。”

“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呢?我想问一下我那位朋友。”仁科想了一下,回答说:“富士宫第五中学。”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

“是公立中学吗?”

“对。”

中原在刚才的餐巾纸上又写了高中和中学的校名,折了起来,和原子笔一起放进了内侧口袋。

“离富士山很近吧,真羡慕啊,你经常去富士山吗?”

“不,我并没有……”仁科露出不解的表情,不知道中原为什么问这些事。

“说到富士山,那里也有树海吧。你有没有去过?”

“树海……吗?”

仁科的眼神晃动了一下,他看向半空后,把视线移回中原身上。

“小学时,曾经去那里远足,但之后应该就没去过。树海怎么了吗?”

“不是啦,不瞒你说,”中原从放在一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三张相片,放在仁科面前。那是从小夜子的数字相机中打印出来的相片,“案发十天前,小夜子拍了这些照片,那是青木原的树海吧?”仁科看了相片后摇了摇头。

“我不太清楚,我刚才也说了,自从小学之后,我就没去过。”中原注视着对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却无法判断仁科是否内心慌乱,但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僵硬。

“是吗?”中原点了点头,把相片放回了皮包,看着仁科拿起水杯喝水,拿出一份数据,那是他请里江传真给他的‘儿童医疗咨商室’的简介。

仁科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他惊讶地张大眼睛。

“这是……”

“你当然应该知道,这是你任职的小儿科主办的活动。”仁科好像在吞什么东西般用力收起下巴,“对。”

“上面有几个日期,我在网络上查了一下,那天的负责医生刚好是你。”中原指着其中一个日期,“没有错吧?”仁科舔着嘴唇,点了点头,“对。”

“请你仔细看一下,这天刚好是小夜子遇害的三天前,你有什么看法?”

“不,这个,即使你这么说……”仁科喝了一口咖啡,“我不清楚你为什么现在提到这件事,这份简介……‘儿童医疗咨商室’有什么问题吗?”中原拿起简介。

“这份是传真,我在小夜子的遗物中找到这份简介。她没有孩子,却有这张简介,我猜想应该有什么原因吧。她是自由撰稿人,所以最有可能和采访有关。我想请教一下,小夜子有没有去‘儿童医疗咨商室’?”仁科目不转睛地看着简介后,缓缓眨了眨眼,将视线回到中原身上。中原觉得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似乎代表他内心做出了某种决定。

“不,她没有来。”

“你没记错吧?”

“对。”

“我知道了。”中原把简介放进了公文包。

“中原先生,”仁科开了口,“你联络我,是为了问我这些问题吗?”

“对,”中原回答,“不行吗?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不,怎么可能?”仁科摇了摇头,“我没资格说什么不舒服,只是我们没有逃避,也没有躲藏,如果你有想要说的话,就请你有话直说。”

“我想要说的话?”

中原在说这句话时,突然想到一件事,但在和仁科见面之前,完全没有想到。

“好,”中原挺起了胸膛,仁科也跟着坐直了身体。

“我的岳父母……就是小夜子的父母希望凶手被判处死刑。”仁科的睫毛抖了一下,小声地应了一声:“是。”

“但因为是初犯,又只有一个被害人,而且还去警局自首,考虑到这些因素,应该不可能判死刑,但强盗杀人罪的法定刑是死刑或无期徒刑,如果不是死刑,就是无期徒刑。即使诉诸于情,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刑期对高龄的凶手来说,的确是很残酷的判决。”中原停顿了一下。

“但是,如果不是单纯的强盗杀人,而是另有动机,而且有可以酌情考虑的余地,刑期很可能大幅缩短。比方说,是为了自己以外的人而行凶。”仁科的脸颊抽搐着,顿时红了脸。这是他第一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中原觉得自己触及了核心。

果然如此,这起命案和这个人有关,所以他没有和妻子离婚,决定和凶手一起接受惩罚。

下一剎那,仁科立刻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中原默然不语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仁科也直视着他,并没有将视线移开。

“是吗?对不起,我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今天的事,我会如实转告小夜子的父母。”

“麻烦你了,请你转告我们由衷的歉意。”

“好。”

中原伸手想要拿账单,但仁科先抢了过去。

“不,让我来。”

“那就谢谢了。”中原抱着公文包站了起来,看着仁科说:“我忘了问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和你提到我那位在富士宫出生、长大的朋友叫井口沙织,是一个女生,你认识她吗?”仁科倒吸了一口气。

“不,我不认识。”

中原点了点头,“太遗憾了。”

中原转身走向出口,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休假,因为他要去富士宫。